我们起初有些纳闷儿,问她家里不是有煤气灶么?
小女孩儿说:“看,你们真是‘乡下人’,哪里就晓得土灶做出来的菜味道更地道呢,等会儿你们就会分辩得出来了。”小女孩儿往灶台边儿一站,那洗、涮、炒的动作相当娴熟,俨然一副“家庭煮妇”的架式。她将我们捉到的螃蟹做成了糖醋螃蟹,里面放了辣椒、大蒜、生姜、味精、香醋和料酒,味道简直好得难以置信。我们请小女孩儿同我们一起吃,她倒很乐意,也非常慷慨地从家里的藏柜里翻找出一瓶干红来,我们便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红烧螃蟹。
“土灶加稻草做出来的螃蟹的味道果真地道。”我们几个赞叹不已。我们说这是我们吃到的最原汁原味、最美味的螃蟹了。这话一点不错,我们从前吃的都是人工喂养出来的,哪能比得上这野生的味道地道?!小女孩儿家的叫做小花的虎皮猫在我们的身边蹿来蹿去,与我们分享这美味的螃蟹。
回来的路上,我们相约明年的这个五月再来这儿看油菜花,再来这小溪流边捉螃蟹。但是,有谁会想到,这是我们第一次来,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来。
可见,未来是一个变数,一个最成形的假像。可我们否认它是一个漂亮的谎言,因为我们的确赋予了未来以真诚的、美好的愿望。只不过这愿望最后变成了落悠地、略带伤感的语调,我发现我已经站在她的那一边儿了。对了,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好听极了,像一杯泡得恰到好处的茶一样能滋润人的心灵与精神。可是,我并没有表露出来我站在她那一边了。我表面上仍然装得很厌恶、很恼怒、很鄙夷她的样子看着她。
我对柳迎风隐瞒了这样的一个真实的细节:我看到过几回那芬后,不知不觉地拿那芬同我妈相比,当我站在我妈面前时,看到我妈那副不修边幅、唠唠叨叨、说话粗声大气而且还时常“带渣儿”,一点女性的味道也没有。女人和男人一样,都要具备点自已性别以内的味道的。我那时就当着我妈的面儿在心底暗暗地说:难怪我爸看上别的女人!
我惆怅地来到我妈的卧室,静静地站在她的身边。我那样子,我妈肯定看出我没能成功地劝回我爸。这仿佛是她所预料到的。但是,使她没预料到的是,我竟然反过来劝她放过我爸。我低着头,不看我妈说,妈,还是离了吧,这样对你们三个人都有好处。我说完后,我看到我妈惊讶地望着我,眼睛像被钉在我脸上了似的,那眼睛里的射出来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在我脸上划来划去,足足有五分钟没有移开过。好久,虽然我站在我妈面前只有五分钟左右,可我觉得比一个世纪还要长。我妈的脸色气得红一块青一块的,我感觉到我的那句话的份量。我站着一动不动,我在等。我在等我妈冲我发火。儿子扔下老妈而站到背叛家庭的爸爸的一边,妈妈怎么不发火?!
我妈朝我扬了扬手,那显然是准备抬手给我一记耳光而临时作了修改的动作。是什么原因使我妈“临时改变动作的?”我不是不清楚。因为我妈突然意识到,她给我一巴掌肯定会毁了什么。比方说,母子之间的感情。我虽然劝她跟我爸离了算了,但她心里有数,我始终是站到她那一边的。倘若她给我一巴掌,我就会抽身走掉,谁的边儿我也不站。我有去处,我有能力站到自已的一边儿。那动作示意我出去,让她想想吧。第三天,她流着眼泪苍白着脸对我说,你去跟你爸说一声儿,叫他明天一早到我屋里来一趟,然后我和他一起去办离婚手续。
“可是……”我眼前仿佛又看到我妈的情景,那是我见到我妈活着时的最后一面的情景:“我自然是既难过又松了一口气地将这事告诉我爸。我想我爸的心情不一定轻松。那天和他在一起吃晚饭,我爸喝了不少的酒,差不多把一瓶都抽光了也没说一句话。他喝了一夜的闷酒。我也陪他喝闷酒来着。实在是没什么话好说的了,我就对我爸开玩笑说:‘爸,你可真有能赖,是个绝对的、合格的、一流的炮手。算是百发百中了,谁也比不上您。我妈说你跟她结婚前一个月里玩大人玩的“小孩过家家”就让她怀上我了。现在又那么一炮,又给我弄来一个未来的弟弟或妹妹出来了。”
“你小子……”爸笑盈盈的望着我,很有几分得意。明显地是一副成功的男人的得意。男人有两样儿事是最值得他们骄傲的,一样儿事是事业上有所建树;另一样的性功能健全。
“第二天,我爸去我妈卧室找她时,发现我妈还睡在床上。我爸连喊了几声儿我妈,可我妈仍然没有声息,我爸拉开窗帘,透过窗外射进来的阳光一看,我妈脸色煞白,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那样子一看就是没有体温和呼息的人的样子。”我妈自杀了。床单上一片腥红,她是割腕自杀的。
我狠狠的吸了一口烟,我没将烟吐出来,而是吞进肚子里了,一时呛得我连连咳嗽不停。
“你,恨她,还有你爸么?!”柳迎风问得小心谨慎。
“说不上来。”我摇摇头,又点点头,良久,说:“我妈太傻,是不是?”
“别难过,洛科,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迎风,告诉我,我做错了么?”我眼里浸透着悔恨的泪水问道:“我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傻呢?”我的嘴唇颤动不止。
“乖,这不是你的错,这是生活的错,生活犯错了,就将它的错推到人身上……”柳迎风抚着我的脸,像抚摸一个受了重大创伤的孩子,难过得有些说不下去了。
我又重新伏在柳迎风的怀里去了,像个婴孩似地把脸贴近她的胸,贴近她的乳房。现在,只有柳迎风的怀里是最迎风全、最温暖的了。那一夜,我就这样抱住柳迎风、伏在她的怀里在天台上坐了整整一夜。我什么也不说——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太阳缓缓地升起来了。太阳光温情地爬到我的脸上,渐渐地,渗入我的胸膛,我感觉到我的体内的潮湿的气息正在一点一点的被烘热、烘干。
柳迎风拍拍我的背,放开我,独自起身去一一拣拾我们身边散乱的、随意扔在天台的烟灰缸、烟蒂、纸巾、易拉罐。我也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伸个懒腰,同柳迎风一起拾满地的垃圾物。
柳迎风朝我笑了笑,脸上落着阳光的柳迎风的微笑非常美。
她拎着塑料袋子,用手遮住眼部朝太阳的方向望去:“太阳真的出来了……洛科,你有没有发现今天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美?”
我朝太阳的方向望去。没错儿,一切都结束了。尽管在还没有弄清楚是不是应该结束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一切痛苦都将在太阳光下散化成虚无?时间可以将记忆掏空?连同我的妈妈一起从我的记忆中掏空?
我沉浸在失去母亲及父亲再婚的繁琐、折磨人心的烦心事之中不能自拔了。世界于我眼里是一片空白,对一切的事物及同学都一概的熟视无睹和漠不关心。不过因为身边有柳迎风的陪伴与开导,我的心绪得到了调整。事实上,我认定也只有柳迎风才能让我重新振作起来。
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学业还是爱情,我可谓算得上是一帆风顺了,即使生活中难免有点风风雨雨,也全都由父母抵挡了。我从来就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叫人沉痛的事儿。这于我来说,算得上是致命的打击了。
可是,我想,这致命的打击不会象一个附体的阴影或一个梦魇那样,一生一世把我圈定在里面。一种感情没了,还有另一种感情填入胸膛。
我正处于收获感情的年纪。
时间是无法做到掏空人的记忆的。时间最多只能缓解人的伤悲,这是因为时间一点一点的揭去了遮掩着人们意识上的那块始终不敢、不肯承认现实的面纱的缘故,待面纱被时间彻底地揭去,露出赤裸裸的现实之后,我们的伤悲才会得到缓和。
好长一段日子过去了,我一直都相信我妈妈还活着,待我认清了我妈妈已不在人世的现实的时候,我的心便逐渐地恢复了平静。
我的生活也恢复到了从前,但总还感觉到有些别扭。这体现在我跟我爸之间。
自从我妈死后,尽管爸爸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寄钱给我,但几个月来,我一直没往南京再打电话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出于恨还是出于别的什么感情因素,我也说不清。
我爸爸是一根筋儿地认为我在恨他、怪他。他几乎每隔一两天就打一次电话给我。电话无非是自责、自怨,懊悔,觉得很对不起我我妈妈,其次是我。那么他就对得起那芬?!
电话里的爸爸的声音沉重、沙哑、一字一顿地,爸爸自责的心是真挚的。但懊悔却有点儿牵强。我不怪我爸。真地,越往后我越不怪我爸。但我也不在电话里直接对他吐出半个说不怪他的字儿。
直到有好一阵子没有接到我爸的电话了,我的心才慌乱起来。我才知道我原来一直都很在意我爸。我想,我爸可能病了。我心里有点乱,我想打电话过去问候我爸,但始终坚持没打。
几天后,那芬打电话来了。那芬说,我爸病了,住院了。但不知怎的,那芬在电话里说的话儿,我有些猜忌,不如说是反感。说不上原由,只是莫名的由心头划过而起的那种生理及心理上的不适。我爸身体一向都很结实,我爸是个吃过苦头的人,吃过苦头的人没那么容易动不动就闹点病出来。我想,肯定是那芬为了缓解我同我爸之间的紧张(准确的说是为了缓解我爸内心的不迎风情愫)而出的花招。
这花招太滥,我不屑一顾地拿着话筒边听边四处张望。
那芬说,我爸是喝多了酒掉井口里去了,黑区区的就踩进去了。那芬说到这里时,我突然一股脑儿的、统统将我对那芬的猜忌撤消。
我急了,喘气儿声儿明显的快了。我想立刻就问那芬,但一时我不知道我该怎样称呼这个小女人。跟我一样大的很可能不久就要同我爸结婚的女人——一旦她同我爸结婚了,她的身份就自然而然地变了,变成了我未来的继母。一想到同我差不多大或者还不足我大的女人变成我后妈,我觉得心里堵得别扭和荒唐。我下定决心,在她同我爸结婚之后,打死我我也不当任何人的面儿承认那芬是我后妈。于是,我什么也不称呼,我把称呼省去了。
“我爸怎样了?”我急了,再也忍不住地脱口而出的问那芬。我只剩下我爸这一个亲人了。
“头磕破了一条长长的口子,缝了七针了……”那芬说着说着就啜泣起来了,然后清了清嗓子眼儿,说:“你爸不让我告诉你,你爸还在为你妈的事儿自责呢。”
我静静地听着。什么也不说。我在心底想,肯定是哪个没良心的家伙把那铁制的井盖儿偷去兑换成几两散白喝了。
“洛科,你别责怪你爸了,好么?”那芬带着请求的语气在电话里说道。迟疑了一会儿,又说:“你爸没错,你要怪就怪我吧。都是我不好,倘若我当初拒绝你妈的邀请到你们店里帮工的话,我也许就不会认识你爸了……你爸是个好人……”
我静静地将耳朵贴住话筒,又开始保持先前的沉默,但聆听得非常仔细。我想尽快地从那芬那里多知道一点我爸爸的近况。
“我爸现在怎么样了?请告诉我好么?”我终于开口了;很有些急切地问。
“病情还算稳定,不过失血太多,要得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那芬喜忧参半地说。
我又沉默了。心,稍稍放松了一些。
“那……那芬,我求你一件事儿,好好照顾我爸好么?”叫着这名字的时候,我感到非常的不是滋味,仿佛这两个字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或一根鱼刺一样叫人不舒服。于是我哽咽了一下,又说:“顺便告诉我爸,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你。”
再接到我爸的电话是在一个月之后。我爸打电话是来征求我的意见来的。我爸想和那芬结婚,问我的意见。说那芬一个女孩子跟了他,有了孩子,腆着个大肚子总然不好……这理由抵得上一切的理由,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塞子,堵塞住了我全部的反对的思想的经络。我还能说什么?事实上,我压根儿就没打算去阻止我爸和那芬。我不是害怕又一场悲剧发生。
主要还在于我的想法改变了。我觉得我看清了生活看清了人生。这么些日子以来,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每个人的活与死都是为了自个儿,什么为他人而活、为他人而死,那全都是他妈的屁话。就像我妈,还不是为了她自个儿死?!
最后,我在电话里用不冷也不热的语气说,你们想结就结吧!
我爸和那芬不久之后便折日结婚了。我没有参加我爸和那芬的婚礼,我仍然留在北京。结婚那天我连个电话也没打。我本来想攒点好情绪打个电话去的,但头天夜里,我一晚上都在做梦,我一晚上做的全都是我、妈妈还有爸爸一家三口在一起时候的梦。所以这梦影响到了我的情绪。说真地,我有点生气,有点怨恨了,这气和怨恨是突然滋生出来的,就跟那梦一样,来得触手不及。
爸爸和他的小情人结不结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爸爸结婚大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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