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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此情无法投递|作者:归德居士|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3:00:47|下载:此情无法投递TXT下载
  故事发端于27年前的圣诞夜,这一夜成为了后来一切事件的根源,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几十年间缠绕不去。

  19岁的大学生丹青那晚举办舞会,舞会上他邂逅了美丽时尚的斯佳,他俩一见钟情,灵肉交融,欢愉的同时悲剧依然滋生……严打的年代将他们的行为定调成流氓罪,丹青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19岁。

  然而这才只是悲剧的开始,青春靓丽的斯佳余生皆在阴霾中度过,她是如此渴望爱,或者被爱,可是她终其一生,都却而不得,更爱而不能,她才是时代真正的祭品。

  瞬间风月,永生伤痛

  二十二年,一个女人的灵肉流亡,一个时代的悲情备忘

  作者简介

  鲁敏,著名作家。 托生乡野,寄居都市,现居南京。 11岁离家寄宿,14岁求学省城,16岁父亲去世,18岁开始工作。 历经营业员、小干事、企宣、记者、秘书等职。 25岁决意写作,欲以小说之虚妄来抵抗生活之虚妄。 已出版长篇小说《博情书》《百恼汇》等五部、中、短篇小说集《纸醉》《取景器》等三部。 曾获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中国作家奖、小说选刊读者最喜爱小说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国小说双年奖等。多部作品译为德、法、俄、日等文字。

  第1节:献词

  献词

  故事发端于一九八三年的圣诞之夜,这一夜成为了后来一切事件的根源,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几十年间缠绕不去。

  这一夜是陆丹青留在人世间最后的记忆。他于这一夜勃发,如同初生,亦于这一夜萎地,直抵死亡。因着事关风月、事关性命,这记忆被无限拉长,被添油加醋,被生吞活剥,也被细嚼慢咽。

  谨以此书献给陆丹青十九岁的生命。

  第2节:不健康的舞会(1)

  第一章 一九八四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拼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地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不健康的舞会

  ' 1 '

  一九八三的冬季,跟八二年、八一年的冬季差不了多少,同样是沉闷的大地,单调的色彩。那不是鼓励娱乐的年代,甚至根本没有人提到圣诞节……那是个什么玩意儿!报纸上只会盘点一年来的钢铁与粮食产量,会报道坚守岗位的先进人物。人们会为单位里发的两条毛巾及元旦慰问信而心满意足。

  可陆丹青没法像街上的大众们那样过。不过才上了一年大学,可他感到自己已脱了胎换了骨,有气派、有境界了。可不是,圣诞节呀,怎么能够平平常常的呢!这是真正的大学生最应当过的一个节!再说,他可是学过多年美术、临摹过那样多的油画的。西洋艺术!美!青春!自由!这些个,怎么说得清?又怎么能白白地放过!

  他跟几个意气相投的同学,完全的一条心,早两个月前就开始商议了,想了许多的方案,作了无数的谋划。那过程,太繁复也太恼人了,且略去不谈吧。总之,最终铁板钉钉定下来:他们几个要弄个舞会,像模像样的、想象中最好的舞会,与电影和小说里一样的舞会。

  事情一定下来,如同张了弓搭了箭,那遥远而宏大的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射中的。有了目标的人,走路行事说话,分明地就不同了。

  陆丹青和他的同伴们都发自肺腑地感到:他们的这个冬天与众不同,在新旧年相交之际,他们在酝酿一件高度浪漫高度新潮的大事,他们是时代的引领者与创新者,是清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把这个平常的冬季照得跟春天一样暖和而悸动。

  舞会?听上去活像说胡话呢!但真的,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说动,也就动起来了,如同百鸟朝凤、百川归海。班上有个同学自告奋勇负责提供地点。他父亲是援藏干部,他跟母亲一直住在姥爷家,自己家的房子长年空着没人的,借一个晚上来用绝对没问题。陆丹青呢,他认识校园广播站负责值机的同学,能弄到一些很好的音乐磁带(嘿,准叫人一听就可以扭屁股)。另有人负责从社会上的表哥那?借一个四喇叭立体收录机(跳的时候甚至可以拎在手上)。又有校园活动家打包票说可以请学校礼堂的朋友帮忙搞一个彩色背景板之类。甚至,他们想着要拉上几排金色纸花,点上彩色蜡烛,把光线弄得有气氛一点;如果大家乐意再凑点小钱,还可以买红酒与点心,排放在窗台上,让大家临窗站着,对着夜色一边啜酒一边低声说话,多妙。

  这样,从两个星期之前就已开始了,以陆丹青为表率的,简直像起义领袖般忙碌,各样事情都要交待给各人按部就班地分头进行。音乐嘛,既要有浪漫钢琴曲也要有老迪;红酒不能太贵,但颜色要好;纸花一定要发亮的那种;等等。因为太过激动,丹青有点故弄玄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保密,但他仍要求所有的男生像地下革命者一样,保持神秘性与警惕性。操场上,他们在不知情的同学间相互交换眼神、使用独创的暗语,偶尔又会为一些公共场合下的巧合而假咳嗽、吹起口哨。所有这一切带着小心思的举动,像是化学课上的催化剂,分分秒秒都在促进着,好像他们都要在那个终点的夜晚燃烧乃至爆炸。

  只有那讨厌的日历仍像病人的脚步那样缓慢地踱着,令他们眼巴巴地看着焦渴。12月24日!12月24日啊!

  暗中构想了很多细节与步骤,直到最后他们才大梦惊觉。像是突然间发现,呀,全是男生在忙得一头劲的!女生呢?他们的女舞伴呢?真不可思议,舞会最关键的构成竟然毫无着落,多么莽撞又多么自信!

  其实,女舞伴这个必要且重要的问题一直存在,所有的人都有所意识,并且严重到大家都特意绕着不去碰的地步。

  不得不商量了!

  到哪里找女舞伴?他们,包括丹青在内,十一个男生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可选择的余地其实非常之小:本班或本系的女生,不行,一定会走露风声;(真怪,为何他们就不愿走漏风声?似乎这舞会只有成为一?秘密才能算是真正的舞会!)社会上的姑娘,不熟,不对劲儿,也找不来;以前的高中女同学呢,不行不行,那些女生,不大方的,吓都要吓回去了,还跳什么。扯来扯去,大家都有些惘然,有些沮丧,几于恐慌,好像舞会要夭折了似的。

  呃,我妹妹有个好朋友,高三了,很漂亮很活泼,到我家来玩过。我可以找到她,让她再带些女生来。不过。我怕。有个同学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又略有些自豪。

  怕什么?能怎么的!大家齐声嚷起来,像捞到稻草,根本不容他

  多说。

  不是怕你们,?是怕她!她可不是一般角色,特别能疯、会使性子,无法无天起来谁都拦不住。要知道,她从小在军区大院儿长大,很厉害的。

  好嘛好嘛。大家急急忙忙地附和,恨不得把那男生举到半空。什么无法无天,什么军区大院,什么厉害角色,一概忽略不计。女舞伴的事情就这么仓促而笃定地确认下来,反正别的也行不通,是好是歹就这

  样了。

  接下来,他们一下子都高兴极了,盲目极了,好像开了个特别成功的大会议。其实,真要说老实话,他们一个个的,也并不真的就会跳交际舞,但他们不可能承认的,跳舞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想想吧……跟一个女生跳舞,可以摆出那种样子: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腰肢的部分,另一只手包住她冰凉的手指,下巴颏在她的额头上部很近的地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话。她会走错步,她会踩到咱的脚,她会不小心跌到咱怀里。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第3节:不健康的舞会(2)

  嘿嘿,所有的男生似乎都听到自己的肌肉与关节在悄悄地拉直了膨胀了。真的,他们太需要跳舞了,需要极了,从腋毛里,从肱二头肌里,从髋关节里,从每一滴热乎乎的血里需要。十八九岁呀,那满身的劲儿,真没的说啦。

  ' 2 '

  然后,那一天,千捱万捱之后,在等得差不多快要发狂之后,真的来了。

  所有的人都应当记得很清楚,天气实际上已经很冷了。很多人脖子里套着当时最流行的白围脖、紫红围脖、藏青围脖,美则美矣,但也使每个人看上去都笨头笨脑,兀地短了一大截。丹青为此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想起此前看过的那些外国电影,舞会上,男人都是西装,女士都露出脖子和胳膊。而他们,难道要缩着脑袋抱着大棉袄跳舞?这想象让他不满而焦躁,而天色就在这几近自暴自弃的情绪里黑下来。

  在食堂吃过食不知味的晚餐……太激动或太伤心他妈的都是这样,吃东西就像在吃时间,只图延过这一刻……大家借了几辆自行车,十一个人浩浩荡荡地就往那同学家里去了。直到此刻,作为组织者的丹青还是闷闷不乐,几近忧心忡忡。他害?事先的想象太过美好,事实上可能会相当糟糕。唉,舞会,真不该起这个意的,准砸锅。但别的那些家伙还浑然不觉,一路上快活地大声吆喝,好像整条街都替他们铺上了通往宫殿的红地毯。

  提供场地的同学等在家里,他的家丹青是第一次来。到底是官员家宅,房间很多,好像有四个小房间。地上是窄条的旧木地板,桌上铺了格子台布,深红色的平绒窗帘使得室内带着一种祥和的气氛。

  他开了暖气片。别看这是旧房子,从前留下来的,天生装有暖气片。那同学矮小而局促,但在自己的家里,他因为行动自若而变得洒脱多了。这?让丹青不高兴。奇怪,他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洒脱。

  什么时候到?有同学在散烟,一边把烟叼在嘴里,啪啪啪玩着打火机,一边斜着眼睛问。他的疑问句省略了主语,但大家都清楚他在问什么。尤其是他提问题时那种很不健康的姿态,像电影里的大坏蛋似的,刺激得很。

  这倒让丹青一下兴奋起来,方才一路上的坏情绪完全结束了。他还不会抽烟,拒绝了。有的同学也是第一次抽,马上狼狈地咳起来。啊,第一个圣诞!第一个舞会!第一次抽烟!有人大声感叹着,像在念蹩脚的即兴诗,声调激动人心。

  似乎很快,楼梯口传来女生们的声音……脚步声、喘气声、笑闹声、东西落地声、惊叫声……经过楼梯道那个特殊空间的放大与传递,产生了共鸣与回声似的。丹青突然不自在起来,甚至有点慌张,真希望可以暂停。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她们。他觉得,应该有一个漫长曲折的等待,她们应当迟到、失约,不该这么轻易地就上了场。

  第4节:不健康的舞会(3)

  仓促无主之间,他终于还是要了一根烟,笨拙地点上。别人都往门口迎,他却掉头快速地往屋子里走,一直走到窗户边。他猛吸一口,被呛得直咳,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手里的烟,这辈子头一根烟(唉,也是最后一根烟啊)。那晚上,后来他没再抽烟,因为所有的男生都在抽,没完没了、无所顾忌,像成年男人那样一根接一根,满屋子都是烟味,他反而不必再抽了,他已经足够迷糊!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人,现在都完全进屋子了,清晰了,分散?,不再神秘了。但丹青仍固执地站在窗帘边,疲惫而焦渴,打算抽完烟再加入他们。

  另外十个男生,开始纷纷说笑,有些笑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有个家伙还一个个地大声跟女生们说:happy christmas! happy new year!弄得很洋派的样子,逗得大家快活地大笑。丹青竖着耳朵,很快听出来,大约有六个女生。配上十一个男生,基本是2︰1,像是科学的试剂成分。接着是倒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说谢谢,说不客气,说请这边坐,说我们开始吧。四喇叭的收录机,音量被旋到最大,音乐隆重地响起,略有些刺耳。他的第一根烟也抽完了。

  ' 3 '

  他终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个女生开始脱衣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另外的几个女生则站得稍远。人家只是解下了围脖或围巾,但她一下子就脱起外套了。屋子里真有那么热吗?丹青意识到,她就是那个男生所说的〃很能疯,会使性子〃的女生,也可以说是女舞伴方面的组织者啦,是她喊来了别的那些女生。

  一件最流行的红色滑雪衫,领子与袖口缀着交叉的金丝线,移动着发亮。她两只胳膊都在往后伸,头往一边侧过,而胸脯正往前挺。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某幅不知名的油画里一?丰腴的女人就是类似的姿势,但那女人往后拉下的是披肩一类的东西,并且身上毫无遮拦,裸露出结实健美的胸部。瞬间的联想令丹青惊诧而喜悦。或者,只是那根香烟的致幻效果?很短暂的瞬间,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画家,他竟一下子捕捉到这女生的身体特征。他曾在各种油画上研习过多年的人体,突然具体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对象身上,其逼人的线条,带着不可模拟的温度与气息。

  外套脱完了,她甩甩脑袋,头发重新散到毛衣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热乎乎的滑雪衫递给他。这么随便!这么亲切!丹青有点懵了,这让他想起了外国小说里常常描写到的衣帽间。现在,她多像一个女公爵,而他是一个贫寒卑微的侍者。有人突然把大灯拉了,只留下几个被蒙上了彩纸的侧灯;地上沿墙根摆了一圈蜡烛,已被点上,闪烁晃动着。接下来是语调夸张的简短主持,口哨与掌声。丹青均听得不甚明白,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似有耳鸣。一定是那根烟抽坏了。

  第5节:不健康的舞会(4)

  借着彩色蜡烛的照射、借着这昏暗光线的掩护,有几对开始上场了。大头鞋与带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节奏错乱的咚咚声,旁观的人故意拍起纷乱的节拍,好像擂起春天的战鼓。一九八四年的春天啊,或许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来吧。我们也跳。她不甘于只做看客,主动朝丹青伸出手。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天真,亦非世故。他看了又看,如同患了近视,怎么也看不清楚。但他注意到,她是涂了口红的,这显得奢侈而隆重,又有某种咄咄逼人的东西。

  军区大院。很厉害的。他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这只言片语,其它来不及再想,握住她的手就上场了。多么简陋的舞场、多么粗糙的舞曲!可是,真的,丹青感到,当他跟着她迈出第一步,周围的一切就都金光闪闪了!他笨拙地踩着拍子,四肢发直,活像拖着假肢的残疾人,但世上有他这么幸福的残疾人吗。

  ' 4 '

  我叫斯佳。她优美地昂着头,说出一个像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一边绕着丹青起起伏伏地转圈子……他拉着她的手,僵硬地小步挪动,如同圆心。

  我最喜欢跳舞了,浑身都动起来,一切都转起来。你知道吗,就是跟一个拖把,我都能跳出最好的华尔兹!

  别的那些家伙可能也都在跟舞伴们相互聊着什么,但丹青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注意力全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里,稀薄的空气,分隔开他们热乎乎的身体,多么微不足道却永难逾越的距离,保持着身体不要触碰。丹青忽然想起他听过的一个笑话,卖糖的老头问旁边流着口水的孩子:想吃吗?孩子摇摇头:想不吃呢。是啊,如此靠近一个女生,却得这样想,不搂不抱,不要碰到。

  最刺激的得数手。如果把注意力放在手上,那感觉也足以令他发狂。这是他头一次握住女生的手,这么长时间。斯佳的手小而滑,他真生怕会一失手会滑落。并且,她在活动,一会儿掌心与掌心贴在一块儿,一会儿指头与指头串在一起,一会儿她在里面一会儿他在里面,共同变成大拳头与小拳头。天哪,别的那些男生们也感觉到了吗?这太刺激了,简直就像在书上看到的那种事情。

  他与她偶尔有些交谈,但比较生硬。好在她喜欢说,她主动说了她的身高(为什么,真怪),她说她喜欢溜冰,会弹一点电子琴,又毫无顾忌地评点丹青的肤色与头发,然后突然没头没脑地讥讽她们班上的男生:哼,还没长胡子呢!连一块肌都没有!我最讨厌小毛孩子!我喜欢,嗯,老一点、老很多的男人,老男人。

  她说话似乎总在着意追求一种戏剧效果,眉头紧皱、表情夸张。丹青此前从未碰到过这样作风豪放又不可捉摸的女生。他暗中承认,即使排除肉体的刺激,仅从性情上看,他也完全被迷住了。

  第6节:不健康的舞会(5)

  越跳越热。现在,那几位女生也都脱下她们的外套了。手工编织的家常毛衣虽然没什么了不起的样子,但在这样的夜晚这样的烛光下,都显得动人得很!男生们也更加亢奋了,纷纷扒掉棉袄。有个家伙,也就是这屋子的主人啦,里面居然打了领带,他一下子显得英俊极了。大家像模像样地给彼此斟红酒,碰杯,往空中吐烟圈。斯佳和另一个女生也被人点上了一枝烟。她们很少抽,只是拿在手上做做样子,听凭烟冒着烟,但那样子真像女特务或者交际花之类。总之,一种坏坏的气氛,像烟味那样罩在屋子里,既呛人又醉人。

  歇了一阵,再跳。

  因为女生少,刚才没跳的男生重新上场,一人抱着一个。有的女生气喘吁吁地假装抗议:人家累了嘛,你们可以轮着休息,可我们只得一刻不停!真是的!

  听听,这话,多刺激。似乎这种轮番上场的次序有某种说不清楚、令人癫狂的〃坏〃在里面……女生不停,男生轮流!轮着上!多么惊人的玩法!

  总之,这一轮,丹青不得不歇下来,看斯佳被另一个男生搂着跳……他坐在一边,看得牙关紧咬,因为他非常不喜欢那个换下他的男生,他是这房子的主人,他还系着条领带。

  为了安抚自己,丹青索性重新细看起斯佳。她身形特别挺拔,好像无形中有根绳子在往上提着她。她的毛衣不算太紧,每转一个圈,都可以看见她的胸脯轻轻地荡一下,毛衣上水波起伏。她的下肢,灵活而伶仃,配合着腰与臀,形成各种各样美不胜收的角度与姿态。

  丹青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纸与笔……这习惯是跟美术系的一个年轻助教学的,觉得很有气质呢,只是很少有机会或有勇气掏出来。今天虽然触景生情掏了出来,但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就他目下的水平,并不能画好斯佳的肢体与神韵,她的万分之一也画不出来。但能怎么办呢,可不能白白地就这样看过去,太优美了,太罕见了,以后哪里再会有机会看到!

  丹青憋着股气儿,三下两下假装老练地勾,勾轮廓,勾小腿,勾胸形与脖子。

  ' 5 '

  突然有人敲门。声音不大,但很严肃。

  拥有这间屋子的那个同学放开斯佳,去打开门。一个干瘦的中年妇女站在门口。她谨慎地伸了一条腿进来,用手扇扇满鼻子的烟,一边仔细地打量了男生女生一大圈。有个女生穿了鲜艳的红色裙子,她看得尤的仔细,像裁缝要学习手艺似的。接着,她又抬头看看屋顶上被关了的灯,在蜡烛与纸花上停留了一会儿,包括地上的烟头、窗台上的酒等等。这过程实在漫长,并且她的表情极其抽象,如同一幅失败的人物肖像:我是居委会的。刚才有居民反映这里动静很大。嗳,你们都是些谁呢?这可是李书记家的房子?

  第7节:不健康的舞会(6)

  怎么啦,我是李书记的儿子。在自己家里过圣诞节,跟同学搞个小舞会,难道这事儿还要跟您汇报?因为有女生在场,那同学显得很嚣张。他嘴里含着块泡泡糖,在牙齿间轻浮地绕来绕去。

  哦,既然这样。那你们继续玩,不过,注意影响,声音轻一点。她好像一下子就满意了,把腿收回去,轻易地消失了。这个看上去极为难缠的女人,为何像孩子那样,一根棒棒糖就可以让她闭嘴?

  不管了,不要坏了兴致。继续玩!

  像休止符后的主题重现,大家有种交战得胜后的放纵,纷纷举起酒杯,把冰凉的红酒一饮而尽。有人把磁带换成了迪斯科,大家一起扭起来。哦呀,那可真叫舒服,把屁股拼命往外送,左一下,右一下,前一下,后一下。用劲儿!再用劲儿!用最大的劲儿!现在还是冬天吗?还要穿什么棉袄戴什么帽,热死了,脱掉,全脱掉!最好脱得精光光才爽快!

  丹青没有上去,他手忙脚乱地换了纸,又画起这个时分的斯佳。瞧,她跳迪斯科多带劲儿多打动人呀,疯狂了一般,头发那样甩,腰那样扭,胸那样挺,胯那样送!丹青的笔都要抖起来了,没法子落笔了。真好啊,他真庆幸自己好歹学了一两招素描,勉强可以替斯佳留下点什么。

  这一场舞把所有的家伙都累趴了,也热坏了。音乐停下,各人东倒西歪地找地方休息。

  他们全都进房间了,男生进到一起,把棉毛衫掏出来风凉,女生进到一起,把头发高高扎起来风凉,别的还能怎么的。

  斯佳仍然留在客厅里,她用手捋着湿乎乎贴着鬓角的头发,又开始脱衣服了,神情满不在乎。毛衣里面是件无领的棉开衫,甜美的粉红色,像一幅用色偏暖的人体油画。

  在弄什么呢?她热乎乎地凑过来,抓起丹青的那几张纸准备煽风,突然又停住。

  嗬,这是什么?你是个画家!达达派?野兽派?立体派?接着,她又提到几个大名鼎鼎的画家,表明她对艺术并非完全无知。说着这些,她语调上扬,似有些讽刺,但她的表情却又略显佩服。那么她心里面呢?说不定又是第三种想法!丹青完全搞不清楚。她一边擦着汗,一边一张张翻看过去,嘴边似笑非笑。

  丹青羞惭极了,那纸片上仓促涂抹的粗陋线条、似是而非的人体部位,看上去好像跟艺术没什么关系,倒是明目张胆地诱人入歧。他握着笔杆,感到她的身体像火球那样,危险地越烧越近。一瞬之间,他恍惚之极,如驾迷雾,如坠云端,所有曾经看到过的与性有关的画面或文字,全都像脱僵的野马似的,奔腾着冲过来,他一下子被踩得稀巴烂了!他可怜巴巴地向斯佳伸出手去,说不清是伸向那几张寒伧的素描,还是伸向那片粉红色的连绵地带。

  第8节:处决之日(1)

  处决之日

  ' 1 '

  永别了,丹青我的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父子会是这样永别。

  这会儿,外面真热闹极了,许久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活动了吧。观看游街的群众人山人海,兴奋异常,从新街口一直挤到水西门外,那是你将要被处决的终点。配合着这弥漫天地的大形势,广播里不断地重复播放同一条新闻,一个男播音员在念稿子:〃。坚决贯彻《中共中央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从重从快从严,力争’两年见效,三年好转’,确保社会治安和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他的声音很好,正义,沉着,有金石裂帛之感。正是这样的声音在宣读你的死期。

  〃。男犯陆丹青,19岁,该犯于1983年12月24日伙同余犯聚众淫乱,强奸少女,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经法院认定为现行流氓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咬着被角哭,声音闷在肚子里,像动物在呜咽。

  这石块一般沉重的时光!我们两个只能这样坐在家里,等待你被放大、被传播的死亡,一边哀悼短暂的生命。我们的亲戚与朋友因为你是犯了那样耻辱的罪过,他们不便前来,甚至也不打电话来,对此我心存感激。包括那些绕着我们走路的邻居、低下头装着没看到我的学生以及支支吾吾、言不及义的教授们,我一概非常体谅和感激。我大胆地猜想:他们此举不是出于对你的憎恶或嫌弃,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跟我交谈,谈起你以及你的事。最好的同情就是不闻不问。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拼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地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丹青我的孩子,你知道,爸爸一向是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些天,我不唯物了,那太残酷。我不能够让你在唯物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宁可相信有魂灵,相信有转世与来生。这样,你就好像还在某个地方呢。我便仍旧可以吃饭,给学生上课,甚至看电视看书。

  可是,一旦信了转世来生,又多出些别的烦扰。比如奈何桥……梵文里说,〃奈何〃即地狱,有罪的亡魂渡不过奈何桥,行善之人可以轻巧走过……你会怎样过去呢我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跌入桥下的深渊,你并没有那样大的罪过。这话我不会跟别人说,那无异是自取其辱,可我要对你一个人说,不管你到底做过什么。孩子,我相信你罪不至死,你一定可以平安度过。

  第9节:处决之日(2)

  还有呢,孩子,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汤,说喝了便可忘掉世间一切。丹青吾儿,你千万记住,不要喝!爸爸无论如何舍不下你,你也大不必真的把我们抛得无影无踪。十九岁,你的命才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全部丢掉?爸爸会一直这样给你写信,告诉你别后的情形,就等于你仍然在人间过活,仍可以跟我说话。

  再说,丹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圣诞那个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三个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个月,孩子,我们只见?两次面,旁边总有肃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次话。我没有机会责问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竟跳出个死来。多么巨大的梦魇,万劫不复!

  对不起,儿啊,我写不下去了。你母亲第三次昏过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点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上路〃的时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地冷风呼啸、痛彻心骨。

  永别了!

  ' 2 '

  不,爸爸,不可怕,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不了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残疾、死亡之类,旁人眼中,总会被无限放大。

  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散步,我们在路上碰到个盲孩子,当时我因为可怜他而软弱地哭起来:所有的五颜六色都看不到,那简直是生不如死吧。可是,我哭完了从眼缝里一看,他却在笑!手里摸着一个大气球,因为气球的新奇手感而高兴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这样告诉你,亲爱的爸爸,现在我就好比是那个盲童,你不要可怜我,我有我的大气球!事情简单得像小学数学题:我犯了错儿,于是就是个死。谁不会死呢?谁又能说清楚,怎样死、为了什么去死才是最好的呢?每个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诞,但归根结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并不后悔,我体验了世间最美的,然后,因为这种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替你和妈妈难过,那个词,判决书上所写的,〃聚众淫乱,强奸少女〃,一定让你们觉得很可怕吧,脸都没地方放了,门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没法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特别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种体面尊严的样子,为人师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图书馆外绕着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点头招呼。

  唉,就为了你们还能够像从前那样,我真希望我是用其它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车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性肿瘤病死,被强盗失手杀死,总之,怎样死都好,就不要是因为〃耍流氓〃而被枪毙死。但是,没办法了,我偏偏就是这样下作的耻辱的死,把你们所有的脸面都给毁了……为了我的这种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于死亡本身。

  第10节:处决之日(3)

  摇摇晃晃的敞篷卡车,以均匀的速度行驶,带着慢镜头般的美感,这几乎让我分神、陶醉。游街时,有一阵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识,毕竟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阳台上用竹竿串着小孩子衣服,店铺前用毛笔手写的优惠广告,马路边上的水龙头在漏水,一张破报纸给风吹起来,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真奇怪,这些杂乱而无聊的街景,我竟是觉得很好看,看得兴致盎然,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漂亮多有生机!

  我旁边?一个家伙,另一个〃现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裤裆都湿了。看我似乎无动于衷,有人用什么东西从后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骂了一句:白生白养的小畜生!死到临头还要装相。

  哦,不是装,这种时候,装给谁看?有什么必要装?事实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里眺望,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在里面,可是我还是要看,在黄豆粒那样大小的脸上,一张张脸盲目地看过去。也许我不是在找你们,我在找另一个人,但我同样知道,她也一定不会来,所有与我有关联的人,都不会来。我注定要让陌生人瞧热闹,让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去送死。也好,干脆、利落。

  不过,那些人的表情,准确地说,其实没有表情,只有嘴巴,他们的嘴巴全部张得大大的,老远,我就能看到一张张空洞的嘴,好像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在用嘴巴在吞噬热闹。那嘴巴,除了饥饿,还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怀疑,似乎不能够相信,我们这一排看上去蛮年轻蛮整齐的小家伙,真的马上就要去死,变成孤魂野鬼。

  第11节:流氓画(1)

  流氓画

  ' 1 '

  当丹青把手伸向斯佳,下面的事情,几乎很难清晰地描述。实际上,下面发生的一切,或许应当算是一场接一场的搏斗,他在与他自己斗,她亦与她自己斗,他与她相互间斗,他们一起跟他们以外的世界斗。

  有那么一刻,他与她之间,距离十分之漫长,像是永远无法抵达,丹青的手在半空中,艰难地移动,如负千钧……他拼命地想缩回来,停止对她肉体的迷幻错觉。但是可能吗?他似已凝固成画布上的颜料,要停止这一切,等于是让人物从画布上走出来……不可能的。他如中魔咒,不能自已。终于,他抵达她了,他的手不偏不倚,非常下流地放在斯佳的胸部,隔着那件薄薄的小棉布开衫,他与她达到了无限接近。

  他胆大包天地看住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一直地看着。丹青短暂地停在那里,像吃到第一口糖的孩子,假装还没有开始,因此便永不会结束。

  但他为什么不能就此停住,他难道不怕被这蜜糖给呛着吗?啊不,他之所以最终没有停下,只是因为她,那斯佳半乜着眼儿,正一动不动地瞧着他呢。她在用眼神为他点灯、为他引路,她在鼓励他!也可能,与此同时,她也在跟自己的意念搏斗……是把眼神抬起,还是垂下;是把身子侧过去,还是保持不动,那短暂而漫长的微妙一瞬,任何一个细小的动静,都会彻底改变事件的走向。

  不为人知的自我搏斗告一段落,接下来,变成了两个人的战争。

  战场是斯佳高低不平的躯体,丹青的手是双方争夺的主要武器……这难以驾驭的武器,完全脱离了主人的理智,从胸脯开始,它渐渐发了疯,用上了狠劲,带着必死的勇气,却那么得心应手、灵活敏感,它兀自在战场上左冲右突,捏掐揉弄。她自然在挣扎,但没有人认为那是反抗,倒更像是一种变相的配合,她像是要抢丹青的武器,但抢的目的是给它补充火力,或者带领它进入更好的高地,她在他的怀里起伏扭转、气喘吁吁,甚至半张着她的嘴在嗓子里咕咕作响,好像要咬空气、咬人、咬整个世界。

  哦,上帝啊,丹青有多少微妙而高级的体验啊,他恨不能大声地说出来: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结实,那么庞大,那么娇小。所有他曾经在画册上看过的女人体、他在无数个夜晚幻想过的女人体、他所能想到的女人全部的好处,此刻全都活生生地集中在斯佳一人身上!。

  一度,他以为这已是与她无限的接近,可是不,很快,他不满足极了,反倒觉得离她更远,远得像隔了好几座大山。怎么办呀,怎么样才能最大程度地靠近她,他想找到一扇门,得进去,完全地进去,否则。

  ' 2 '

  等不及否则了,丹青不可能以那样一种方式爆炸,他们的接触远没有那么激情,他所感知到的这惊天动地的搏斗,其实只有极为短暂的一两分钟,也只是他的手隔着斯佳的毛衣抓了几把斯佳的胸脯而已……在摇晃与颤抖的取景器中,他放大了一切。

  并且,就在他与斯佳那微妙的两分钟之后,小房间里的男生女生们似乎已休息好了,他们陆陆续续地出来,有人上洗手间,有人到厨房洗苹果……丹青整个人迅速地缩回来,并慌慌张张地试图重新拿起素描纸,刚才这些纸被碰掉在地上。他弯下腰捡纸,脸色涨得通红,只听任浑身的汗水像小溪那样快速地流淌。奇怪,他后来并未跳舞啊,但他就是觉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热,热得能跳进大海。他抬头看她,只见她脸色也红红的,散发出奇异的光。

  可能只有他们两个才这么热吧,有人因为倒寒而重新穿起外套,有人嘟囔着在翻磁带,想重新开场,要暖和身子。

  哦,胃好疼。你们家有药吗?斯佳突然站起来,往一个小房间走去,很随便地拉开一个个抽屉找药。哦,这里有去痛片。丹青,给我倒杯凉水来,并把小房间的门关上。她不容置疑地吩咐。

  好的。水。丹青机械地举了杯子进去,另一只手还抓着那几页素描,但在门边,他十分犯愁。这门,是像原先那样关着呢,还是大大方方地打开?一个人在里面当然可以关上,但两个人呢?该怎么办才最为合适?心底下,他多么想严严实实地关上,但那多么赤裸裸,会招惹他们取笑吧?丹青站在门框那里,木桩一样不知所措,好像面临人生最为重大的选择。

  第12节:流氓画(2)

  进来呀!斯佳不悦地催促。丹青只得松了手,那门则像个略通人性的家伙,半开半闭着在60度角处缓缓停下。嗨!丹青心中一阵轻松,好极了,这欲说还休!

  好了,他们又重新有机会仅仅两个人呆在一起了,被捂灭的火苗因为突然鼓进的大量空气,〃腾〃地一下加倍地燃烧。斯佳接过装满水的杯子,眼睛一眨不眨,只死死地盯着他,一边举起杯子,慢慢把水往自己裸露了一半的胳膊上倒。她的眼神太疯狂了,太挑逗了,真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那半开半闭的门,但愿它像大山一样,可以让他们与世隔绝。

  画家先生,画画我!她突然命令。不过,出个难题,我穿着衣服,但你要画成没有衣服,得画成裸体,明白吗?

  好的。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只要是她要求的,什么都好!丹青点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