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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此情无法投递|作者:归德居士|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3:00:47|下载:此情无法投递TXT下载
  好的。只要有事情可以做,只要是她要求的,什么都好!丹青点个头,胡乱整理一下纸与笔,咬着嘴唇开始构思,但仍是不敢瞧她,对面那粉红色的身影,令他羞愧而无力。

  侧脸,睫毛,发梢,锁骨处的立体阴影,胳窝处的交叉。裸体的斯佳,是这样的吗?丹青调动起他所看过的全部画稿,千姿百态,肥与瘦,黑白的或是彩印,模糊或是清晰。在画到一半的乳房处,丹青艰难地停了下来,笔头像是粘在了画纸上,身体的强烈反应令他整个人有些摇摇晃晃。上帝呀,给他些提示,应当把她最美丽的胸部,画得骄傲些,还是羞怯些?画得写实还是抽象?

  哦,傻瓜!突然,斯佳站起来大步走近丹青,夺过他画了一半的纸头,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往她的裙子下面送去……不知什么时候她半褪下了她的内衣,她裙子里面,竟然空空荡荡。天哪,丹青像是触了电,那毛茸茸的触觉差点儿让他叫起来。但她用严厉而紧张的眼神加以制止,同时,她的另一只手,也悄悄地摸索着、隔着长抚摸起丹青早已肿大的下身。

  难以描述,难以言传。多么亲!多么爱!多么疼!多么好!

  他们庄严地相互对视,用相互的手把彼此连成一体。虽然就只是手吧、就只是几根指头吧,可是真的,他们现在成了一个完美的整体,他们相携着飞身脱离,跟整个世界不伍,跟整个世界宣战。

  啊。啊。进去,用力呀,往里,再往里一点!她低声而迷糊地请求,眼睛紧紧闭着,那神态不是娇羞,竟分明是放任自流、幸灾乐祸。丹青猛然间觉得有些异样。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但那只是瞬间之事,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他只能依言照做。这会儿,她就是叫他去死又怎么样!他的食指,在长久的寻觅之后,努力地进入,代表他整个身体的所有组成,进去。

  随着斯佳嗓子里的一声轻声呼叫,一小丝黏糊糊的液体,湿漉漉地缠上了指尖。他恐惧地意识到什么,抽出手来,食指尖红了,像中弹而亡的士兵。

  第13节:流氓画(3)

  ' 3 '

  恰在此时,不知因了何事,外面的客厅突然哄闹起来,似是拥进来许多人。丹青刚刚转过身准备看看,三两个人已冲了进来,全是大盖帽。其中有一个女的,她一下子扯过斯佳,像保护胜利果实。踉跄的拉扯中,斯佳的白色内裤应声滑落,落到众人的视线之中。

  另外两个男的,则用了过大的力气把丹青往墙上推去。周围一片坟墓般的寂静,又似众声喧哗、两耳嘈聒,丹青从云端陡然跌下,只下意识地,在被公安?员完全控制住四肢之前,他仓促地把食指送到嘴中,贪婪地舔净上面的血迹。一边舔,一边飞快地瞥着她;她亦从女公安的怀里扭过头盯着他。是的,他可以确定,她正目睹自己舔光了那血迹,她亲眼看着呢!女公安正帮她往上提内裤,她的身子略有些摇晃,但眼神像绳子一样,在他的指尖上扯得笔直。

  丹青满足之极,像孩童在入睡前舔他最心爱的棒棒糖。不过,到底是什么味道,也跟棒棒糖一样甜津津的吗?他全然没有印象。那是多么慌乱而伟大的瞬间!这种瞬间,滋味压根就是不重要的!

  哦,还画了画!这流氓耍得还真高?!一个粗暴而快活的声音。几张薄而白的纸片被迅速地捡起,丹青吃力地伸过头去跟着看,除了一开始的几张斯佳舞姿素描,竟没有最后一张,那张未及完成的半裸画,仅仅画了一半的乳房,那才是真正的流氓画呢!

  它到哪里去了,那张未完成的裸体素描呢?

  丹青想要用眼光询问斯佳,后者却早已被女公安半抱着拖到外面。接着,丹青也被反架着胳膊,被押到外面……瞧自己这姿势,多么像一架无法起飞的飞机。丹青忽然在心里面笑起来,聪明劲儿又回来了。他相信这一切很快会结束,他们会知道的,没有什么,真没有什么,?道跳舞和画画会让人去坐牢吗?难道听她的命令为她效劳也算是犯法吗?

  来到客厅,却又觉得有些不对了。

  他看到其他的男生与女生们,现在也被团团地赶到一边。有几个男生正在大声争辩,尤其是房子的主人,那个打领带的男生,脖子里的青筋都高了:我们做了什么?倒说说看,我们做了什么。但当他们看到衣衫不整的斯佳,又看到表情像是怡然自得的丹青,看到他们两个从那小房间里被拖出来,不用多说,他们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太多的目光像暴雨一样纷纷抽打过去,愤怒、不解,被欺骗、被拖下水、被利用了的表情。?们准在想,天哪,原来是这个混蛋、这个深藏不露伺机而动的小流氓搞砸了这个完美的舞会,不仅是砸了,还搞大了,搞坏了,最浪漫最唯美的,成了如此龌龊如此下流的!

  第14节:流氓画(4)

  是啊,丹青现在感觉到了,他们的眼里伸出几百个拳头!是的,该打,毫无疑问,是自己连累了他们。他享受般地抬起头,接住那些无形的拳头,痛快呀,往死里打,打得眼冒金星才好、口角流血才好!打得他死去活来、欲仙欲死才好!他的身体正需要暴打一顿,才能从刚才的山巅滚到沟底,才能从仙境回到人间!

  第一个浪潮的目光之后,大门口,丹青又碰到了挤成一团的邻居们。他们披着款式各异的大衣或外套,露出洗得泛毛边的睡衣,睡眼?忪,表情诧异,小声地询问左右,用带着睡梦的气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要抓人了?那女的呢?真搞成了吗?是哪一个?

  所有的男生女生被排成一队往楼下走。女生们适时地呜咽不止,像上当受骗的无辜羔羊,男生们则推推搡搡,同仇敌忾地尽量把丹青往前送,好像这是上战场,子弹呼啸之中,危险必定会由第一个人承担。事情的性质,现在愈来愈清晰了,像是被勾线笔加黑加粗的儿童画,每个人都在竭尽全力地进行自我定位与自我保护。那么,她呢,她在哪里?被女公安带到什么地方去了?丹青徒劳地扭过头去,一无所获。他突有一个凄凉的预感,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出了楼道,外面寒风凛冽,像是迎面打上来的耳光,几乎所有的人都为之哆嗦。同时,他们看到了那位曾经敲过门的那位居委会中年妇女,身材干瘦的她正跟一个公安握手,后者微微向前欠着身,感谢她火眼金睛、为民除害,感谢她雪中送炭,才能一锅端出来这个大案子,多么典型而丰硕的收获!

  第15节:肉体与美(1)

  肉体与美

  ' 1 '

  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种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儿子的事出来了,这样大、这样丑的事,他还真有本事,大架子竟能撑得住,就是出来打水,仍是衣冠整齐,米灰的长围巾按照这一年最讲究的方式,在脖子里绕过一圈,小半截搭在前胸,大半截搭在后背。他的眼皮跟从前一样半垂着,几乎没有表情。但也有细心的学生发现,他的领带配得没有从前好,裤缝也基本没了,并且,从侧面看,他的背开始驼了,做事走路总带着迟疑的速度,似乎一切都无从下手、无从下脚。与此同时,他的头发在这最近一个星期开始发白,四十七岁,是白得早了点。〃头发花白的教授〃,也勉强算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仪态之美。

  学校的开水间,跟食堂一样,也算是人群与消息的集散地。一个司炉工,可能是等了很?,当陆仲生拎着两只旧暖瓶,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去时,他突然走上前,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嘴巴靠近陆教授的耳朵,携带着朴素而不自知的口臭:陆教授,我跟你说一个事,你一听就会好得多。我听到校长办的人讲悄悄话,说是中央领导里一个朱首长的孙子……朱首长,你知道是谁吧,那相当于是皇亲国戚呀……也一样的,跟你家陆丹青一样,被严打了,被枪决了。真的,不信你找内部人打听打听。机密,这可是高度机密啊。

  陆仲生站住,看着司炉工,后者的鼻头上还沾着一块煤灰,可是,他竟觉得那块煤灰特别的白,白得善意,善意得刺眼……从丹青走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了,不论什么东西,他都会看得走样。人家晒的白床单,活脱脱是招魂幡。红漆的教室门,血淋淋的几乎不敢触碰。看到嘻嘻哈哈跟丹青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心上厌恶极了,得连忙扭过头去,以免自己啐出一口去。

  包括对于好心的劝慰,像司炉工这样的,旁人所说的一切,都让陆仲生感到别扭,甚至痛恨……听上去,陆仲生这是有点不知好歹。但或许也不能全怪他,面临人生变故,人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呢,就喜欢成为焦点,好事可、霉事亦可,反正他蛮乐意别人关心他、打探他、体恤他,被探照灯放大着;另?种,就是陆仲生这样了,最怕像口香糖那样被嚼来嚼去,宁可自己是灰尘是白水是空气。总之,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任何事情都可以将就着退一步、退两步,但若事关颜面,他会小心之极、分外计较。他的一应取舍与抉择,第一个判断标准必须是: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可是,瞧瞧吧,现在他得面对什么?没完没了地,他们总会扯住他,完全不顾忌他原来的品性,好像他不再是陆教授本人,而异化成了一块吸铁石,各种各样类似的消息像铁屑子般的源源而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传递小话儿,大家都有这种天赋,并且,当递小话儿的对象是一个可怜的父亲时,这举动还升华成了善意与美德。

  四川的什么地方,一个姓王的大小伙儿,和哥儿们打赌敢亲女孩的嘴吗。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判刑,十五年。不服啊,上诉!好,正碰上时候了,死路一条。

  南光机械厂,总共不到一千人,可严打指标是三十人。为了完成任务,把在厕所写脏话的、在学校早恋的都算进去了。全都判了刑拉到新疆沙漠里坐牢去,十年十五年不算稀奇。

  第16节:肉体与美(2)

  路上有两个妇女打架,衣服扯破了露出胸脯。一个家伙看得眼馋,趁乱上去摸了一把,被群众逮个正着。没得说,铁定的现行流氓罪啊!

  人们的脸上既带着道听途说的兴奋劲儿,但又竭力显得严肃而沉痛。陆仲生不得不半侧着脸,好脾气地点着头听,把自己原来的面皮完全撕掉,扔到地上,踩上两脚,再接着往下听。事实上,天知道,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别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能说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有时他简直疑心,那些说话的人,他们安慰他的角度其实是:别气了,陆教授。你家丹青也值了,他可是货真价实地〃弄〃了个女孩子。

  ' 2 '

  当然,他们那样想也是对的,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心怀阴暗地想:是的,比起那么多的〃无辜者〃,你是赚了,你曾经〃做〃了,〃做〃完了再去死。

  但孩子,我不知道,真的吗,你真的弄成了吗?至今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一点真相或详情,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纸判书。

  可是我真怀疑!爸爸太了解你了,你怎么可能是个坏蛋,是个罪犯?你从小?是规规矩矩的,特别地善解人意,路上碰到个瞎子瘸子要饭花子都会停下来替人家伤心。你性格里从来没有卑劣的成分,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与同学有争执,你都是文弱说理派;最多你喜欢看书,玩一些艺术青年的东西,诗朗诵、画画之类,但你从来不玩什么递纸条的小把戏,回家来从未听你提过任何女生的名字。总之我多么信赖你、倚重你,我哪里相信你会犯下这令人不齿的流氓罪!你才十九岁对吗,我总觉得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性,多么复杂、敏感,带着原罪的肮脏,你怎么可能会跟它发生关联。

  所以,说实话,我真的不确定,孩子,你懂不懂那些事情?那个晚上,你真的〃做〃成了什么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超过了眼下我这尊严扫地、唾面自干的境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真愿意用我全部的已知去换取这一个未知,让你活转过来,只要你当面儿跟我说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丹青呀,可怕的怀疑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越长越大,并在各个角落爬来爬去,让我坐立不安,如百爪挠心!!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做〃!

  再说,丹青,你可能都不信,等你真正走了,我倒不知道伤心了……

  3月27日上午10点40,你的游街处决之时,那道罪孽?重的门槛跨过之前,你虽还是活着,却活得让人煎熬,似乎坐着不动就是放弃就是背叛,得随时想着你将至的死。于是,夜不能寐、日不能作,带着不近世情、难以解释的焦灼,好像巴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似的。

  第17节:肉体与美(3)

  真正迈过去,倒也罢了,一颗心反而彻底放下来,就范于现实、委身于现实,再没有想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踏实了。有一个晚上,我甚至还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我羞愧得热泪长流,你都死了,我却还在一枕黑甜……你可以理解吗,是否认为我冷漠无情?这是多么古怪的情感!

  但是,孩子,真正到今天,你彻底地死了,我的理智倒又全部复苏了:伤心悲痛有什么用,那都是些无谓的情感、无谓的浪费。接下来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手段,弄清真相,尽管这真相于事无补。所有那些同情我怜悯我的人们,随便你们说什么吧,尽管去说吧,我陆仲生现在不要脸面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子你根本就是冤枉的!爸爸要替你查清,爸爸要替你平反!

  ' 3 '

  是啊,爸爸,那个夜晚,那个我没机会告诉你的夜晚,我是不是冤枉呢,我竟然说不好。但总的来说,它决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我的骄傲与苦涩……对肉体与美的追求,就算是错,也错得对。

  不过爸爸,有一点,你平常所看到的、所引以为豪的我,只是河流上循规蹈矩的平静波?,而我真正的一部分则是潜流暗涌,你从未觉察。

  你可能都不知道,从很小就开始了,不知怎么搞的,我对人的身体特别感兴趣。在老天赐给人间的所有礼物中,庄稼、花草、雨水、月光。一切当中,我最喜欢人体,皮肤、骨骼、毛发,牙的硬舌的软,关节的灵活,心脏的搏动,饥饿与排泄,亲近与笑容。世间有什么东西比人体更为精巧、复杂!我时常用很多的时间,像对待一个永远玩不腻的玩具一样研究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凸处与凹处,每一点小反应与小变化,一天中的不同状态。

  长大一点,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的身体?城里人与乡下人,老人与儿童,健康的人与残疾的人,男人与女人,东方人与西方人,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我有了个不自觉的小习惯,走在马路上、坐在公共汽车上,最喜欢盯着别人看,无穷无尽的身体呀让我心满意足!我远比研究蝴蝶的人、研究星辰的人都要幸福得多,都说蝴蝶与星辰的种类繁多,可是,多得过人的身体吗!

  特别是。特别是女生。这是有限的范围内,我能观察到的最普遍的身体。我承认,我喜欢看她们,我极想知道,她们到底哪里跟我不一样。记得在初中,那屈指可数的几节生理卫生课上,每当老师让我们看挂图,看胃,看心脏,看大动脉,我都会在抓紧机会在下方的三角区上迅速而仔细地溜上好几眼,试图去想象,那图上,经过抽象处理、没有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会在男厕所里偷听女生小便的声音。夏天做广播体操时盯着前排女生衣服的后襟,等着露出一小截腰。我还喜欢看刚刚洗过头的女生,她们的头发把衬衫后面打湿,贴在肩胛骨上,那若有若无的滑动!初夏到来,她们会说好了在某一天穿裙子,细细的小腿,在漫长冬春的遮蔽之后,那样纤弱,似乎都经不起我眼光长时间的停留。

  第18节:肉体与美(4)

  啊,不仅仅是女生,我们高中还会有一些年轻的女老师。我记得,有一位丰满的音乐老师,有一次,上课中间,她的内衣带子突然滑落了,透过淡色衬衣,我清楚地看到她的乳晕。

  有时候,趁你们都没有下班,我会倚在阳台上,用家里的那个单筒望远镜看楼下的人。主要是女人,这角度不算理想,但在夏天,还算不错,她们的乳房,从上面看下去,多么浑圆而天真,最完整的小波浪线,最自然的小肉沟。在热气弥漫的大街上,在树影的浓?里,真是美妙极了。我常常构想着,能从这个角度,画一群身体,女人体,看不到她们的脸,只有身体,百分百的肉体,连绵起伏,永无尽头,布满整个庞大的画布,足够所有像我一样饥渴的眼光在上面迷途忘返、乐不思蜀。

  别的我想不起来了,差不多就是这些,这就是我在青春期所看到过的一切了。仅仅就是这些,可怜得都经不起回味与咀嚼。十五岁之后,每晚睡觉之前,我都感到莫大的空虚,体味到那难以形容的饥饿与绝望。

  索性跟你全说了吧,反正我从不以此为耻……还记得我在高中坚持要学画画的事吗?为什么要?画?也许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秉赋,但那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老师那里看到很多的人体……画册里,那许多的雕塑与油画,不论女神还是厨娘,大卫或是拉奥孔,都是那样,把身体尽情地展现出来,半裸的胸腹,耸起的肌肉,我太喜欢了!我愿意为那些健美的人体付出一切!我喜欢看到那些松垮下来的衣裙,完全暴露在视线下的肉体,结实、柔软、无辜!

  呀,生活中绝不可能看到这种坦然而舒展的景象,生活中从来不会有人这样涉及最伟大的身体……真实的世界,肉体好像永远缺席,除了表情与声音,除了吃饭与睡眠,除了学雷锋做好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好像我们都没有身体。如此鲜活多变的身体啊,人人熟视无睹!

  包括你,爸爸,我一向信服你,但你也跟大部分人一样,总对肉体带着居高临下的蔑视,偶尔妈妈到商店试穿新衣,你会在旁边强调:再宽松一些,不能太紧。哦,这裙子,太短,你不能穿。有一阵子,当我吊在门框上训练肌肉,你没有明显表示反对,却另找机会跟我说什么〃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从来都轻视一切身体上的能力,我短跑全年级第一、跳高得满分、冬天不穿棉袄,这些我认为很了不起很值得自豪的一切,你连个微笑都不给?那潜台词是明显的。

  好在,你不反对我学画画,似乎这是特别正当特别高雅的业余爱好。你甚至很喜悦,以为发现了我的大才能与大潜力,高兴地请美术系的年轻助教辅导我,并替我买了《世界美术名作二十讲》和《艺术哲学》。这两本书也不坏,特别是后面一本,我这才知道,对肉体的迷恋,不止我一人,也不是自我始,在雅典与古罗马,所有的公民都疯了一样地喜欢健硕丰满的人体。那是集体性的崇拜与把玩,他们公开地进行研究与琢磨,在公共澡堂里彼此欣赏或暗中妒忌。哦,肉体、肉感、肉欲,那是他们所有生活的关键词!

  爸爸,我这条命真是生错了,所以也真活该去死!若能重新投胎、若能时光回转,我能生在落后无知的古罗马城邦就好了,哪怕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奴隶,那也是伺候漂亮肉体的奴隶!

  扯得远了些,只因从未跟你说过这些。哈哈,要是我还活着,也决不会跟你谈起这些。不仅仅因为你太正经了,而是在父子之间永远都不会这样谈话。我问过我的那些同学们,任何关于性的话题,在所有的家庭都是陷阱和禁忌。多么纯洁的八十年代,活该我要因为下流而死去。

  ……但如今你可以知道,关于我与肉体的关系,那种一见如故、性?相抵的意思,肉体就是我的真理,我对它的追求终身不渝,直至我为它而死。

  第19节:儿子的房间(1)

  儿子的房间

  ' 1 '

  晚饭后,陆仲生决定到儿子房里去……如果关于未知的追问,算得上是一个漫长的旅程的话,这可以理解为他的第一小步。瞒着妻子蓝英,陆教授暗中决定,像对待一个机密的科研课题,他要查清楚一切的未知,先从儿子的遗物开始,寻找任何蛛丝马迹。

  不过,这还是儿子走后,他头一次走进他的房间。距3月27日已经一个月有余,他天天打定主意进去,却始终打不开那道门。旁人可?永远无法感知,迈出那一步需要多少勇气,需要让心肠变得多么硬!

  其实,所谓儿子的房间,那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房间,只是把一个带拐角的西晒阳台改装了一下而已。有床,有书桌,有储物柜,有可以从里面锁起来的门。总共四十五个平方的教工公寓,给儿子这么一个空间,已是不错了。

  我今天晒了被子的。太阳好得不得了,不晒就可惜了。蓝英突然跟在身后说。这时,陆仲生的手正放在阳台房门口的把手上。她的话像小石子,猛然扔过来,又突然掉下来。陆仲生清楚那小石子落下的弧度,像妻子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咱?青从小就顶喜欢闻被窝里的太阳味儿。

  是的,蓝英还是不肯直接提起〃丹青〃的名字。

  这情形同样开始于3月27日。突然之间,从原先的悲痛欲绝、呼天抢地之中,她冷淡起来,绝口不提关于丹青的任何事情,好像她从未有过儿子,故而也谈不上失去,更谈不上伤心或绝望。生活中的每个环节,她都高超而巧妙地绕着圈子,如在起伏的风浪中驾驶着孤舟,避开可能触及儿子的一切暗礁。

  这样,她的语言体系开始呈现出两种相反的状态:要么,她大音希声,谨慎地抿着双唇,除了必要的对话,她机警而严格?看守自己的声带……这种状态里的她,特别的高深莫测,连陆仲生都有些望而生畏。要么,她跳向另一个极端,语言如火山,在某一个点上破坏性地爆发,爆发点毫无规律,譬如一块油腻的抹布,譬如过咸的菜汤,譬如电视里的一个新闻节目,如同饥者找到一块面包,她都会一下子咬住不放,追古抚今地连续说上一两个钟点。不用说,那情形有些可怕,陆仲生只得围着她应答不已,浑身却感到一阵阵的寒凉。

  第20节:儿子的房间(2)

  今天,她可能刚好处于后一种体系。方才的第一句话、先扔过来的小石子,只是个引子,接着,她给陆仲生扭开了一长串关于晒被子的话语流。

  晒被子呀,是的。棉絮松散,我都能看到那一个一个的孔,左一个右一个,真的,试试看,从外面往里面压,一压就是一个坑,空气的坑。味道就藏在里面呢,拍打时一阵阵的,把几天几夜睡觉的味儿都拍出来了。被子先正过来晒,中午,我再翻个儿反过来晒,这样才能保证晒得透晒得匀。要是?晒了一块啊,晚上睡上去,那块儿就一定是凉的。对了,晒被子,一定要连下面垫的一块儿晒,连枕头一块儿,好的话呢,拆下来套归套里归里晒,晒完了再给套上,那才算干净。我就特别同情那些住在一楼的人家,长年都没什么太阳呢,你说,要是这过日子不能晒被晒枕头,那还过什么日子。

  陆仲生站在阳台门口,妻子的话像无法下咽的酸葡萄,一嘟嘟挂在那里,让他一阵阵心酸。不止是葡萄,还是山丘,阻隔在他与儿子房间当中。

  不想让他进去……这是她不想说出口的劝阻之辞吗?陆仲生扭过头去找妻子的眼睛,恰?这时她说到一个空当,她歇口气,也看着丈夫。

  ' 2 '

  那是怎么样的眼睛呀,哦,丹青,幸亏你永远不会看到,你最亲爱的妈妈现在成了什么样子!那双眼睛,空洞、干涩、灼痛,像被天火烧过后的废墟。那是被踩碎的心肝、被扯断的心肠。我还是狠心回过头,一扭把手,进了你的房。

  哦,你的气味,它们仍然在,一下子扑鼻而来。你球衣球裤的味道,你茶杯的味道,你笔记本的味道,分毫不差,它们全都在呀。怪不得你妈妈不让我打开门,也许,她想多留一会儿,再多几天。这些天,除了给你定期?被子之外,她还每天悄悄进来打扫卫生,却又处心积虑地处处保持原样不动,连桌上书本打开在何处、茶杯里水剩下多少、地上鞋子如何摆放均纹丝不乱,好像你房里的一切都已被上帝定型为雕塑。

  但我一进去,我就翻动了一切可以翻的……经过我这些天不断的翻弄,成功地把这里变成了一片狼藉,像是遭过贼。我承认,我是故意的,动作粗暴,乱丢乱摔,甚至跌坏你的一个石膏像。我就是要破坏掉你妈妈所追求的严格与完整,那实在太肆四阒缆穑课艺嫦攵运蠛按蠼校踔辽人礁龆猓赫夥考涞闹魅恕20愕亩拥で啵懒耍∷懒耍∧惚鹕沽耍鹉耍鹗帐傲耍≡倜蝗嘶嶙〗戳耍

  但是,我应当先给你两个耳光!我看到你所精心收藏的那些〃宝贝〃了。你藏得可真用心,不在床下面,不在带锁的抽屉里,而是夹在《莫奈画册》里,塞在旧颜料盒里。你让我找得很辛苦,一边希望又一边绝望,我都不知道,是找到了什么〃证据〃好呢,还是一无所获更好。

  第21节:儿子的房间(3)

  瞧瞧吧,你到底在学什么东西?我真想拍着桌子问你:大学里,你都交了什么朋友?从哪里搞来这些不堪入目的画册?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裸体素描?还有,一小叠从各种书本或杂志上剪下的段落,里面竟然都是男女关系描写,亲吻啊拥抱啊发抖啊。瞧,还有一幅裸体扑克,太可怕了。说说看,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别人都在为理想而奋斗,在学知识学文化,现在是多么好的时代,没有政治运动,没有上山下乡,你怎么能花费如此多的时间与精力在这种东西上面?只怪我从前太过疏忽,也可能是被你的模样所迷惑,或者是被为人父母的心态所遮蔽,可是瞧瞧吧,美,多么伟大而脆弱,多么华而不实。难道,正是这一无用处的纸笔之技让你误入了歧途!嗯?我真希望我现在可以责问你,跟你发脾气,跟你彻底闹翻!我们像街上的人那样粗鲁地对骂、甚至对打,那该多好呀!儿子,那样,你就能活蹦乱跳地站在我面前了!

  然后,等怒火过去,我会抱着你的头喃喃地道歉、热泪交流。哦,孩子,事已至此,我不必再假装。如果你活着,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当头棒喝……这反应完全是模范父母的条件反射,对?女在性上的任何苗头,都必须无情地喝斥与痛骂,好像这世界纯洁得像刚剥皮的鸡蛋,没有一根阴毛!但现在你都死了!我还不能说点实话吗!孩子,我不会责怪你打你耳光,也不再会装得那么清高正经。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一切,关于青春期,惊蛰一般的刺痒,令人发狂的欲望,无法解释的抓挠,它的力量大到可以颠覆整个世界。我怎么能因此而怪你?!这不足为奇,不足为罪。全世界所有的成年男人,如果他有记忆,如果他发育正常,他们全都可以成为你的同盟军与辩护人。世界上,每一个国度,每一个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青春期,只是,同样是从青春期?发,为什么,独独你会走上死亡的那条路。谁能告诉我呀!

  ' 3 '

  终于有一天,当陆仲生再次站到儿子房间前,蓝英行动了。

  你每天,到底在里面找什么?她冷不丁窜上来,蜡黄的脸色带着无言的谴责。她准确地站在陆仲生与西晒阳台的门把手之间,积蓄已久的语调像一个准备了太久台词的三流演员。看得出,她受伤了……不仅仅因为陆仲生破坏了她精心收拾过的房间,她显然还认为:就在眼皮底下,丈夫有事瞒着她,而且与儿子有关。

  陆仲生暗中悲苦:上天啊,他真想能告诉她点什么,关于儿子,他满腔的疑惑,他零星的发现,以及一些模模糊糊的推理。但他到底能说出什么?那些画册与纸片,他不愿意跟蓝英说,那是儿子的小秘密。

  第22节:儿子的房间(4)

  蓝英固执地站着不动,口腔里的气味,像一碟正在变质的菜肴。停下吧。让他过去吧。她喃喃说道,侧过头不看丈夫,好像仅仅在请求身边的挂衣架。她的语调太可怜了,如同弥留之际的呜咽。

  陆仲生如盐柱呆立,同时愧疚之极,这是他可怜的妻子、这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呀。他缩回脚步,像停在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前……是否,对死去往事的追究之心亦是一种罪过,尤其对一个正在努力遗忘的母亲来说?

  也许蓝英才是对的,她那样刻意绕开丹青,是一种大智慧的、自我保护的选择。他们就该活得像两个健忘症患者,对失去的一切视而不见,对生活完全逆来顺受。就像他们的晚餐,白亮的灯光下,两张不事打理的憔悴面容……晚餐是一日之尽,亦是一日的真实写照。早餐的匆匆、午餐的集体性(教工食堂),那实际上都是虚假的忙碌与繁荣。晚餐才是这个丧子之家的真正基调:漫长、无味、沉闷,应付性的咀嚼与对话。

  何止是晚餐,还有别的。这对夫妻,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土地,似已失去了一切享乐的能力:游公园、看连续剧、说笑话、穿衣打扮、在家中招待朋友、参?单位联欢会、到餐馆吃饭。不,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过,一切都无法尽兴。只要一想到3月27日,刚刚浮现的笑容就会像中弹的小鸟般折翅坠地,凄惶的脸色如同空荡荡摇晃着的枝头。出于好心邀请他们参加活动的同事或朋友,往往会感到尴尬和抱歉,好像把他们拉到社交活动中,是不够体谅的行为,他们只宜居家,只宜静思,只宜凄清!

  还有最难以启齿的痛楚,最可怕的处所是卧室,在床上,陆仲生与蓝英之间,自丹青出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夫妻生活。

  性,在他们之间,成了一个最大的禁忌,不,比禁忌还可怕,是仇恨,是凶器,因它是刀与剑,杀死了儿子,杀死了整个家庭,杀死了他们所有的尊严。啊,万恶的性,叫他们怎么再能够赤裸相见,怎么再能够像动物那般欢情地交配、喉咙管里发出恬不知耻的呻吟。真的,不可能了,唾弃还来不及呢、痛哭还来不及呢,还做什么爱呀。不仅是做爱,他们夫妻之间,现在连最起码的爱抚与亲昵都没有了。同一张床上,身体偶尔碰到,会不自觉地迅速让开……他们便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儿子的事,带着巨大的内疚与压迫,好像他们曾经给做过什么坏榜样,是言传身教、厚颜无耻的夫妻。万恶的性啊,他们宁愿忘得精光,宁愿离它十万八千里,宁愿失去一切常识与能力。

  当然,夫妻生活、夫妻爱抚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毕竟还没浅薄到那个地步。陆仲生与蓝英,就算没有性,也照样会濡沫以存,如同风雨中的破败草庐。但是有谁知道啊?这样的生活,真的太苦涩了,完全没有柔情蜜意,像是在粗粝的石头上拖拽着向前,直拖得人鲜血淋漓。毫无疑问,衰老会更加快速地将他们摧毁。不过也无所谓,子已不在,家已不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陆仲生常常自问,中年丧子,他们并不是世上头一个,为何如此纠缠不休、难以摆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从未放声大哭过?这不见天日、与耻辱相伴的悲痛,才不得不化为关节炎般的暗疾,越拉越长,伴随终身。

  第23节:模范继父(1)

  模范继父

  ' 1 '

  啊,爸爸,有件事倒是可笑,你可能会怪我没良心呢。在看守所的那最后几天,我并没有想你们呢。我呀,一直在想另外一件事……想得后脑勺都疼了,像在做最难的物理附加题……我就是在想,我替斯佳画的那张没完成的素描,它到底到哪里去了?

  没错儿,就在斯佳从我手里一把夺过去的那当儿,我记得她随便地叠成了一团,然后往什么地方塞去,她到底塞到哪儿了?哈哈,在硬梆梆的牢床上,在因不能流通而说不清是酸还是甜的空气里,我突然就想起来了,那个动作清晰而明亮,像一个特写镜头那样缓慢地重现……是的,那素描被斯佳塞到了她的粉色开衫里了,塞到她开衫里的内衣里了,在她最里面一层胸罩的庇护下,折叠起来的纸片岂不是就进入了终身的温柔富贵乡!

  多好呀,我感到就像是我自己整个人,都紧紧地贴着斯佳的心口,我一直陪着她,在那些极为细致却又例行公事般的盘问与检查中陪着她,在她无效的分辩与反抗中陪着她。我知道,他们并不肯听她的解释,我能听到她在反反复复地说:没有什么,真的没有?么。

  没有什么?我看这小姑娘是吓傻了。公安员瞅瞅她,然后关注结果。是啊,所有的询问与检查都只跟〃下面〃有关,我可怜的姑娘、那么骄傲的斯佳,甚至得张开双腿,被人用钳子扩开、用棉球擦来擦去,两个医生耳语着互相议论。自始至终,也许正因为有那张素描纸的陪伴,我的斯佳,她固执而平静。这让那个一直陪着她的女公安非常恼怒,没人的时候她扯扯斯佳:你不要再争辩了,低下头!你怎么不哭?你难道不会哭?

  直到她可以获准回家,直到她可以一个人呆着,我知道,斯佳一定会取出那张已变得皱皱巴巴的速?纸。她会仔细地理平了,甚至用装了开水的玻璃杯烫平了重新看,但怎么弄结果都一样,我实际上画得很差劲,跟她本人可以说完全不像。我只是在临摹一些记忆中的油画,像鲁迅写人物,东取一笔,西取一笔,越是用力越是跟斯佳南辕北辙……她是卷发吗,她肩膀上有条大披肩吗,她半躺在一张巴洛克式的床榻上吗,她摆的是那种侧卧的姿势吗?天哪,我真不知道我到底画的是谁!这张未完的素描到底跟斯佳有没有关系?

  万一,她很在意怎么办?她准以为我是什么冒牌的艺术青年,她看走眼了,冲动错了,追悔莫及,震动与愤怒之下,在前面各个场合都绷得漂漂亮亮的情绪会〃叮〃地一声突然断了吧,她准会愤怒地大哭,好像我的画技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因素。啊,我知道,不仅如此,还有生理上的疼痛、心理上的屈辱与惧怕,全都失控地开始发酵,我可怜的姑娘浑身颤抖,咬着舌头无声地大哭,未知的后果像看不见的大山,黑漆漆地向她压过去。

  第24节:模范继父(2)

  ' 2 '

  其实,丹青不认识斯佳,他完全不认识斯佳。除了那舞会上的几个零碎片断,在红酒与尼古丁的混合作用之下,他对她的全部感知,其短犹如手入沸水,其灿犹如火烧红云……但那就是真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