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手入沸水,其灿犹如火烧红云……但那就是真正的她吗?
实际上,客观地说,在那个夜晚之前,他们完全就是一对陌生人,夜晚之后,只不过分别成了事件的主角,大灰狼与小白兔,作恶者与受害者。就算他的某一部分进入过她的某一部分,但他怎么能算是认识她!她是谁?她?着什么样的生活?有着什么样的天性与欲望。他凭什么好像就一见钟情了、就坠入爱河了、就以死相托了!真要说起来,唉,丹青啊,他还真像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这笑话的成本,太大了些。
斯佳的母亲,作为家庭中主要成员,却是个缺席者……从墙上的各种演出照可以看出,她是个部队的独舞演员。她的艺术生涯,就是跟着组织,围着中国地图大公鸡的边缘,在各个海礁和边防哨所为战士们演出。她常年准备着行李,里面是洗漱化妆用品和常用的演出服,可以一拎就走,生活的流动状态使得她对日子的划分总是这样开头:我到某某地之前,我到某某地之后。每次一回到家中,就喊累就抱怨,但谁都能看得出,事实上她喜欢这种〃客里似家家似客〃的奔波生活。在南京,她把自己弄得像个外乡人,大惊小怪地对街景或气候发表见解;对那些边防外地,她则会用亲昵的口气提起,甚至熟悉到某个小食摊某个营房水龙头。而最主要的,她热爱舞台上的短暂光辉,为那些因缺少蔬菜而面色黄暗的年轻士兵展示舞台上的曲线与柔软,后者总紧紧咬着毛茸茸的双唇,用力为她击拍鼓掌。演出结束,眼里闪着爱慕之意的士兵们会悄悄赠送她朴素而罕见的礼物:海岛的贝壳、高原羚羊号角、用藤条编成的首饰盒。
这样的母亲,想想吧,除了留给斯佳一个同样妖娆的身段,别的可再也指望不上。斯佳的生父不能忍受这样的生活,在斯佳七岁的时候离开了她们。
现在的父亲是个继父,比斯佳母亲要小上五岁,是后者先看中他的。继父没有纠葛的情感历史,但亦无远大的志向,略显内向,可长得很顺眼,且擅长烹饪与一应家庭事务。这样无棱无角的平常角色,实在是最理想不过的继父人选。女追男,隔层纸,何况斯佳母亲,其时可谓正当风华正茂,挑大梁的独舞演员,其势谁能抵挡。她稍稍发力一拉,年轻的继父也就顺着绳子过来了。而等他过来之后,斯佳母亲却又把绳子撂下,一甩手上南下北地去四处演出了。故而,真的很难说清楚,这位头脑糊涂的替补队员,他所扮演的真正角色是继父还是代理监护人、男管家之类。而斯佳则像个幼年失怙的孤儿,从八岁到十八岁,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与继父单独生活在一起。
第25节:模范继父(3)
父母离婚,母亲长年在外,与继父同一屋檐。听上去,从命里的种子来看,斯佳是像株苦菜花了。
但不是,斯佳命里的这颗种子,长出的偏偏不是苦菜花,那是什么花?说来可能有些吓人,从枝叶上看,从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上看,竟好像是罂粟花呢。当然,也不是斯佳她故意要长成罂粟花的,这跟土壤和水有关系,跟气候和环境有关系。没办法,斯佳注定就得长成这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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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斯佳的这位继父的确算不上是个什么人物。他就是个最普通的小军官,就跟件白衬衫似的,也寻常,也耐看,也踏实。白天,走在大院里,他跟所有那些军官如出一辙,军服硬挺,表情简单,像机器那样,在低一级的士兵前做长官,在高一级的长官面前做士兵,好像完全没有个性。但晚上回到家中,脱下军装,他倒像另换了个模子,做饭打扫,种花弄草,把家里弄得趣味盎然。他尤其喜欢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烧得一屋子香喷喷的。小斯佳也会转来转去帮忙。她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微型版的家庭主妇,拾掇拾掇,摆碗筷、抹桌子,像过家家一样与继父分工合作,作为男人与女人共同承担起这个家庭里的不同角色。
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跟用火柴棍搭房子似的,火柴棍越少,相互的重要性与依赖性就越大。看看这个屋檐下吧,斯佳跟继父,如同两根火柴棍子,就不得不非常贴近,有相依为命之感,有阴阳互补之感。别的女孩子,可能还有一两个知心朋友作为补充,但斯佳不行,她的个性与家庭背景决定了她的友谊必定非常贫乏……父母离婚,性格任性,骄傲得像花孔雀,个子太高且发育过早,成绩普普通通。行了,有了这些因素,还指望斯佳能交到什么知心的好朋友吗,不可能。这样一来,出口就少了,?有继父这一条华容道了。她学习与生活中的一切是非与长短,包括一应私生活,她都必须跟继父分享或求助,比如改换发型、收到小纸条儿、用起了小胸罩、来了初潮,她成长期的一切,惊天动地的,小桥流水的,唯一的参与者、指导者与观众,都只能是继父。
八岁到十八岁啊,雏形的少女期与完整的青春期,生理的启蒙,情感的萌芽,这是一段什么样的双人旅程,谁可以分辨出其中的色彩基调,明媚还是暧昧?温暖还是阴冷?
但归根到底,他们的关系,不会走岔道的,其表现形式也只是琐碎和日常。这继父,跟激情或风月是?搭边的,他就是个过百姓日子的人,中意规矩而有秩序的生活。他对斯佳的疼爱与那种好,是能放到大太阳下晒给路人看的。斯佳头发乱了,他梳。斯佳睡懒觉起迟了,他替软塌塌的她洗脸。斯佳发脾气了,他木着脸垂头听。斯佳肚子饿了,就算深夜十一点,他也能端出个热汤热食。下雨下雪了,全校第一个冲到学校去接。斯佳有次腿跌坏了,他天天儿地楼上楼下背,床上床下背,把斯佳伺候得恨不得腿再跌坏一次才好。哪个邻居不叹服他,连斯佳母亲都暗中得意自己的眼光呢。
第26节:模范继父(4)
但那都是外人的眼光,就是母亲也是个外人呀。只是斯佳清楚一点:再怎么好,都不能说继父就等于生父、胜似生父。不,那还是不一样的,区别大了,是台灯与床的区别,是鞋子与内衣的区别,完全不一样的。
这么说吧,从一开始,斯佳就把这继父看成个男人,而不是亲人……从最高处概括起来、提纲挈领地说,她当然是爱戴他的、尊敬他的,但具体的说,趴到地上、贴在耳朵上说,这尊敬与爱戴又是极可疑的,甚至可以说是恨。像水里撒了?、又搁了糖,还不小心抖了点胡椒粉,滋味复杂而迷人,叫她时不时就想尝一尝、喝一口,刺激刺激这没头没脑、缺油少酱的生活。
斯佳常常会借故捉弄继父,弄得他团团转、手足无措,打不得骂不得的,斯佳反因此十分的满意。有时,她又翻脸,不许继父进房间,不要他洗她的小衣服,不要他管她的长短,继父也就讷讷地退了;见他真不管了,斯佳却又黏糊糊地绕上来,要他背,要他驮,要他扛,小小的家里,继父成了会挪动的树,她成了伸手伸脚的藤……总之,事情最美妙的地方在于:不管怎样的亲疏远近、喜怒哀乐,继父都会好脾气地奉陪到底。
斯佳与继父之间,她最喜欢的游戏之一,是〃肌肉迷藏〃。何谓呢?
这继父,因为斯佳母亲常年不在家,不消说,精力是充沛的。除了所有的家务,时间还是多,力气还是多。怎么办呢?他又不是个歪门邪道的人,就锻炼身体。在部队里,锻炼身体是最漂亮最过硬的作风,并且器械也多、同道者也多。每日晨起、每日昏时,他就跟着那些没家没口的小兵们,如同进行一番事业,有计划有方法地按照肌肉分布群一块块一步步地练。然后,晚上回家,吃过晚饭了,父女无事,继父就开始显摆他的肌肉了。这也可以理解,像是小孩子炫耀他独有的玩具似的,他面含得色地两拳一握,伸臂曲臂,或是单脚一点,逐块地教斯佳指认:背肌、胸大肌、胸小肌、膈肌、腹外斜肌。被肌肉撑得疙疙瘩瘩的身体,闪着光亮,还滚来滚去,特别地勾人,斯佳可真喜欢!那种硬度,隔着油亮的皮肤,特别适合抚摸、适合磨蹭、适合撒娇。一块块认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做游戏了:〃肌肉迷藏〃。
……继父先是全身松弛,像指挥军队,把肌肉有组织地全都埋伏起来,然后他随便报出一个肌肉名儿,比如腹横肌、肱三头肌或股四头肌什么的,让斯佳在他身上找。斯佳凭着印象东摸西找,然后住了不动。确定了?确定!他这才〃哗〃地一下局部紧张,如同平地惊雷,把相应的肌肉群鼓凸出来,看斯佳指认的位置对还是不对,若是对了,继父奖斯佳一块动物饼干,若是错了,在她头上敲个毛栗子。
第27节:模范继父(5)
这过程中,父女俩都带着科研一般的态度严肃地游戏,认真地兑现奖罚。后来,斯佳要求改规则:猜对了,她可以亲一下肌肉,猜错了,让肌肉亲一下她。好玩吧,真越来越好玩了!继父的身体,就是斯佳对男性生理知识的全部来源。但继父的肌肉与身体,又是有限开放的,是有大禁区与小禁区的,斯佳再耍赖也没有用,有些地方,继父抵死就不让斯佳碰。斯佳这孩子,分明是在〃坏〃了:那我对你开放禁区行不行。那就公平了嘛!咱们彼此开放。
多么孩子气的话,多么天真烂漫的小丫头!继父听了就会放声大笑,一边笑,一边等着身体的激动劲儿过去,然后重新凸起肌肉来自我欣赏,他绝不理斯佳、不接她的茬儿。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斯佳跟继父生气了,夜里很迟,斯佳却跑出去,一直跑出部队大院,跑到光溜溜的大街上。继父只得跟在后面追,毕竟四十多岁了,继父哪里跑得过斯佳,斯佳常常回头看,见继父落下了,她便放慢速度,挑衅而甜美地回过头,等继父伸手快要抓到她,她却又突然飞跑出去,好像继父抓住了她便会怎么样似的,她非逃不可!如此一而再、再而三,似是打闹,似是游戏,又充满寓意,并带着不可把握的刺激性,两人均跑得大汗淋漓、痛苦而畅快……斯佳的青春期,就这样在奔跑中像麝香那样浓烈了。这精力旺盛、生理早熟、情感饥饿的姑娘,像猫逗老鼠一样地逗弄她生活中唯一的男性,同时,她也在逗弄自己,她朦胧而真切地感到:有问题、有点小问题……对继父,她不满意,不满意极了,得有点别的什么!
那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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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别人不清楚,但继父清楚。就算他是柳下惠吧,但不是天生的柳下惠。要知道,受部队教育的人,其强大性与政治性是无与伦比的,什么能做什么绝对不能做,这是绝不能含糊的。
关于斯佳,他经常给自己打比方,非常朴素的小比方,是他在厨房里想出来的:这人哪,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就好比是一盘菜,漂漂亮亮色香味俱全,摆在桌子上,但就不能碰,实在馋了,可以围着它转转、看看,甚至碰碰,但真的,就不能去吃,一吃别人就知道你吃过了,那就出事了。
当然,斯佳哪能就真是盘菜,她不仅不是菜,也不是小丫头,而是个小女人。这继父就算再迟钝,也能知道这一点、很知道这一点!起先他有点怕、有点顾忌,慢慢地,他喜欢了、并且上瘾了。这跟练肌肉有点像,每次给杠铃加重量,中途总是想偷懒的、想放弃的,必须在头脑里斗争,然后取得意志上的胜利……这种与身体作战与精神作战的体验,实在太迷人了,继父喜欢,就像在在沙盘上玩微型战役,他体味到冲杀与征服的快感,他要战胜一切欲望与邪念,像毛主席说过的,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故而,有时候,他是配合斯佳的,是在引导斯佳的,他喜欢挑战意志力的极限,在最大的诱惑面前全身而退,这是多么了不起的壮举!
第28节:模范继父(6)
所以总的来说,他喜欢斯佳是个小女人,是头早熟的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小牝鹿,这让他这个继父做得真愉快、真有成就感!斯佳一切身体与心理上的事,他都愿意介入、贴近、渗透,他就希望自己的爱,比一个真正的父亲要多、多得多!但与此同时,对那些危险而迷人的东西,他一边纵容一边自我考验、一边刺激一边严防死守。
面对一个十八岁的、毫无血缘关系、毫无防备之心并且半迎半送、几乎唾手可得的少女,他真的能防得住、守得住?有?怀疑这一点吗?那就是怀疑我们伟大的人民军队!想想他是谁?他是军人,军人又是什么人?那是千锤百炼、化作绕指柔的人;那是有组织的人、有纪律的人,再怎么碰碰磕磕、纠缠打闹都没有关系,但关键的那一步他要守住,像守住最重要的山头。小丫头算是疯疯傻傻,但他不能也跟着疯疯傻傻,真要出了事,那就全是他的事,就等于城池尽失、全军溃败,可不能,万万不能。
弄清楚这一点,继父就等于是替自己的双脚捆了块大石头,怎么也不会轻浮得失了根底。有时看斯佳玩过了头,这继父也便半真半假、明里暗里地把意思给说了出来,说出〃那盘只能看不能动的菜〃的小比方,提醒斯佳,他与她之间,再怎么心照不宣地玩,都是有限度的,有障碍的,她是个大姑娘,一切都得行于当行,亦要止于当止。
障碍?障碍难道不可以扫除!斯佳很不以为然地想,并且猛然就开了窍,哦,原来他忌惮那个?那还不好办,总会有机会的,把事情干漂亮一点,替自己、也是替他把事情给干掉,一切不就那么简单吗。是拿一盘菜来做比方吧,如果有人动了第一筷子、有人吃过了,然后不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吃了不是吗。这个缺乏贞洁教育的少女、这个因生理诱惑而心理失控的少女,像是决定去踢?颗石子一样,高高抬起腿,一脚就往外踢了……
接下来的,便是接到圣诞舞会之邀。事先,斯佳倒并没有存心,就在这个舞会上有所行动,但其时其景,实在是水到渠成,像是上帝之手赐予的杰作,她怎么能不顺应时势?想想吧,如果后来没有那些不速之客,事情原本会多么完美!借助丹青的一根指头,她原本可以把障碍解决得多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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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瞧瞧吧,丹青这孩子,事实上,他成了什么?说得歹毒点,就手的一样工具嘛!人家放任小性子的一个配合者嘛!他以为斯佳回到家会捧着那素描纸痛哭流?吗,会为了未知的可怕前景而不知所措吗,会因为涉及一条人命而背负沉重包袱吗。人有痴情处,则必有无情处。十八岁的斯佳,说是不知深浅也罢,说是没心没肺也罢,总之,她这一阶段的触点,完全在继父身上,而跟丹青毫无瓜葛。就像一个孩童,为了在地上画个跳房子,一时急起来,砸碎一个明代青花大瓷瓶儿,就只为得到片棱角块儿。她心疼不心疼那价值连城的古玩,不心疼!她压根就还没长那根心肠呢!
第29节:模范继父(7)
所以,就是这么个结果,丹青所牵肠挂肚的素描纸,哪里会有什么温情的命运,不过是跟斯佳换下的衣服一起,被继父默默拿去收拾了。
在斯佳的内衣上,继父看到少许血迹,已经发暗、变成淡褐色了。一切都不言而喻。
卫生间里,继父呆立,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愤怒,是庆幸还是懊恼,但最主要的,某种血腥感涌上他的喉头,甜美的罪恶感,好像他曾经朦朦胧胧预感过这一切,是他暗中引导并导演了这一幕,斯佳只是假戏真做的前台演员。思前想后,如伺虎,如伴虎,如纵虎,继父的背上密密出了一层汗,他猛然发现,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有点忌怕斯佳了。
当然,继父也发现了那张素描,上面画着一个西方的裸体女人。这是什么?他想了想,虽则毫无头绪,还是把素描纸收起,像是隐藏起他与整个事件间若有若无的关联。
天鹅脖、细腰肢、盘头发、长指甲,因为长年训练而特有的挺胸收腹……闻讯赶回来的母亲保持着她一贯的姣好形象,她可不是一个会因为女儿失贞而以头抢地的老派母亲,她象征性地、富有艺术性地在斯佳床头坐了一个晚上,并别出心裁地送给女儿一个以假乱真的珍珠项链……似乎在她看来,人生全部的错误都可以通过类似的小礼物来加以弥合。当然,她欣慰地看到,斯佳遗传了她的开明与开通。她是个坚强的孩子,除了一言不发,并没有崩溃或寻死觅活;倒是继父,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不知从何说起似的,几次要跟斯佳母亲谈心。
斯佳母亲通情达理地挥挥手:这不能怪你,你能怎么办,总不能每时每刻跟在她屁股后面,要怪只能怪那个色胆包天的坏小子,幸好快要给毙了!哼,色胆包天,最后把自己的命给包了。我看斯佳这次,虽不算赚,最起码,也是值了、?平了。
很快,她就得走了。有一个重要的接待演出,首长指明要她登台,她可是台柱子。斯佳母亲十分务实:事已至此,呆在家里还有什么用?她的事业还要继续。再说,破身了真有那么可怕吗?瞧瞧她自己,拖着个孩子不还是照样有第二次不错的婚姻!斯佳的俏模样在那里,没什么好担心的。
母亲一走,家再次成了他们两个人的家了,两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火柴棍。
玩弄着母亲赠送的那串不值钱的细珍珠项链,斯佳偷偷观察继父的表情,得意而故意。继父这时总会迅速地避过脸去,专等到斯佳不看他才会暗中看她几眼,而斯佳呢又偏偏在等着继父看她的时候再去看他……他们的眼神在屋子里躲来闪去,像在屋子里织成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作茧自缚,愈收愈紧。
第30节:模范继父(8)
斯佳看出继父这套避而不接的意形拳了,不免空落下来,变得眼泪汪汪。她想,别的人再不明白,继父一定明白,她所做的一切、她为何要做这一切。有些话,斯佳富有技巧地假托以梦话,颠来倒去地在深夜里呓语:反正已经那个了,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们就可以好了。你知道我喜欢你,我也知道你喜欢我,反正都已经这样,随便怎样都可以了。
继父又不是聋子,又不是瞎子,但他偏偏就跟个铁聋子似的听而不闻、跟个大瞎子似的视而不?……不能说这继父就是怯弱或无能,主要是,他是被吓住了!他怎么可能有斯佳十八岁的那种气度、那种精神!斯佳的这种玩法,是任一个有理智的成年男人都接受不了的,他现在完全不敢再碰斯佳了,连眼神都不敢碰。斯佳相当于是个易燃易爆的危险品,弄不好就会给炸得身败名裂,她真的不宜再停留在继父假想的沙场上了。那个被〃严打〃的男孩子,难道不就是前车之鉴?没错,斯佳回来没有说具体的经过,但凭着继父对斯佳的了解,事情的主动方,一定是斯佳。这个亲亲爱爱的小狐狸精,这个该杀该剐的风流种子啊,她到底有着什么样古怪的心思呀,千万?远离她。就算她已是盘被动过的菜,但真的,这菜有毒,一吃即倒!
继父狠下心,把脸一抹,把白面团抹成了老树皮,变得无比迟钝又无比忙碌了,对斯佳的一切举动均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还全面退缩了,从前所有的任何肢体接触一概终止,成了百分百的绝缘体,更不要说梳头或打闹,以及那激动人心的〃肌肉迷藏〃。他仍旧照料斯佳的吃喝,听她说话,听她发脾气,但思想上那一道铁丝网倒真真是威武之师、钢铁长城,凭斯佳这股子邪乎劲儿,是再怎么也打不通了。
第31节:去找那个女生!(1)
去找那个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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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英不让陆仲生再进儿子的房间,这一度让他很沮丧,因他不知道,除了看儿子留下的东西之外他还能做什么,还有什么突破口!如果不能弄清那晚的真相,他生活中还有什么动力!未来还有那么多漫长的天光该如何打发!
幸而,大约一个月前,他忽然灵光一现,像是上天垂怜,让他得以从牛角尖中钻了出来……他想起来,除了儿子,世界上不应当还有一个人知道那晚上的具体经过吗,就是那位〃受害者〃,她知道对不对?何不去问问她,她与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对那个女生,陆仲生情感复杂。有时在大街上,看到高中女生模样的,都会让他联想到她,并感到强烈的怨恨,就算对方是个受害者,他还是很想大声地责骂她、羞辱她:为什么?你好好地去参加什么舞会?好人家的女儿会去跟大学生跳舞吗?你这个舞都跳出人命了!
可平心静气想想,这种愤怒多么蛮横无理,人家可是个大姑娘,人家不找上门来讨贞操就算便宜的了!不过,那个女生,她到底在哪里?他怎么才能找到她?从没有人跟他说过,报纸上自然隐匿了她所有的信息。当然,就算找到她,她肯不肯见他,会不会跟他说实话、会不会唾他一脸?反过来说,就是陆仲生自己,看到她也会心平气和吗?两人能够交谈,能够对话吗?
这些,陆仲生都毫无把握,但毕竟,她是一个大活人对吧,总可以说说话对吧。她会比丹青强得多,不会像他那样,永远保持石头般的缄默。
正是这样,陆仲生从儿子的房间走了出来,像抓住了一根爬出深井的绳子:去找那位女生。
陆仲生回忆了一下。那天在公安局,他正失魂落魄之际,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大盖帽拿下来放在桌上,一边点烟一边冲他一笑,半是职业半是世故人情的,他说:嘿,看你儿子能的,人家可是个高三女生呢!
是的,他就仅仅知道这一点,高三女生,唯一的已知条件。不过,他可以再找到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不是吗?显然,他知道那个女生,说不定还有名字与学校。天可怜见的,这些,当初为什么不告诉他!好像时间急迫之极,一切要素都成了不要之素,他们只想着尽快把案子给结了交差!他们可不想多管闲事,性质都已经确定了,有什么好啰嗦的?就像给盘子里装上只烤鸡那样简单,有人要吃烤鸡,而他们抓到一只新鲜的,抹上油烤熟了,装到盘子里完成任务,达到指标,就结了。至于受害者与当事人,那些枝枝蔓蔓的,不要烦了。但是现在事情了结了,任务完成了,他们总可以告诉了吧。
陆仲生一时激动得有些摩拳擦掌:想象中的会晤,讶异地相认,由涩渐熟的交谈,真相的和盘托出,热泪盈眶的宽容与原宥。是啊,只要找到那个高三女生,就好了,就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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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局的门头端庄朴素,又有着不怒自威的意思。陆仲生还没走到跟前,却已由衷地感到望而生畏!他怎么能再来,怎么敢再来!一阵面白唇紫,陆仲生不得?靠在路边的树上,歇了好几次。上天啊,为何还要故地重游?这正是他跟儿子生离死别的地方!
事发次日,他来过一趟,但其时尚不知事情的严重程度。见了面,看丹青被搞得皮开肉绽的样子,骂又骂不出,疼又疼不得,没说上几句完整的话,面就见完了。接着是第二次见面,性质已是定下来了,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的,陆仲生心里已完全塌了,却想着丹青可能还不知结果,如同瞒着绝症病人,他强颜欢笑,只问些身体长短,一边胡思乱想着要给他找条生路,好像只要不跟丹青把事情说破,就还有解救与更改的可能。这样,一直弄到泣不成声的最后一次见面,那已是到了看守所,给羁在死牢,不过是等大游街的日期而已。
第32节:去找那个女生!(2)
远远望着公安局的门头,陆仲生现在多么后悔,当初要是早知道结果,他真该死命拖着拽着要跟丹青多说几句,摸摸他的头发,拉着他的手,让他笑一笑,让他放心,让他不要怕,并且,绝没有人怪他,他还是爸爸妈妈是最出息最成材的乖孩子。啊,不,这些都没有跟他说,最后的宝贵时间就那样白白虚掷了!而今,就算踏平这公安局的大门也没有用了,再来这里一万次也没有用了,丹青不会再在里面了。
陆仲生等眼眶的泪痕干了些,正好?聚了些力气,这才重新鼓起勇气往里走,因为不知那名公安的姓名,他不得不跟几个询问的人一再重提旧事、反复陈述丹青的案子。
对的,是有那回事,集体流氓案。但是,你是什么人,你找他干什么。费了好一番曲折,承受各种高度警觉的责问与不信任的眼神,终于,在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他找到了那个干部模样的人。他注意到别人嘴里喊着他何什么,陆仲生想了想,便称呼称他为何公安。
何公安跟上次似乎不大一样,他看上去心事重重,注意力很不集中。哦,你是。那个陆丹青的爸爸呀。我知道的,教授。他上下打量?番陆仲生,似乎还记得,但也不尽然,或许只是重复了一下陆仲生的自我介绍。
什么情况?想翻案?他说话很冲,吸一口烟,又吐出来,跟电影一样。他眼袋很重,表情沉重,看不出明显的喜怒。
陆仲生听他语气不善,连忙解释,并且打算实话实说……在这种地方,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撒谎都是不明智的:哪里哪里,不敢翻案,你们判得很好、很对的。其实,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人,那个高三女生。你放心,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找个知情人问问,那天晚上,究竟。
有什么好问的,做过医学鉴定的,处女膜破了呀。何公安看看他,把才抽了一半的烟在缸里掐死,掐得心狠手辣,脸上分明是起了疑心。这么说,陆教授,你是不知道呢还是不相信。
我们只看到判决书。跟丹青,也没机会具体说到。陆仲生忍住委屈的泪,这位何公安,可是第一个这样询问的公安员。
哈,那你还说不知道,判决书上不写得清清楚楚。游街大会上不也当众读过了,有什么好问的。上面怎么写的,那不就是发生了什么吗?小孩子都知道的!何公安挥挥手,又另外点起根烟,他眯起眼睛,看不清是什么意思:得了,听我的,不要乱想了。回去好好过日子吧,看看你都老成什么样儿了。我今天是看衣服才认出你的,因为我记得,你总穿得板板正正的。陆教授呀,我知道你舍不得儿子,但怎么样呢,死都死了。好吧?听我个劝,回去吧。
第33节:去找那个女生!(3)
陆仲生嗫嚅着退出来,但仍在走廊中不甘心地磨蹭。这何公安刚才的语气,不知为何又让他觉得人家对他是有善意的。或许,如果再多磨一会儿,这位何公安会体恤他,给他更多的信息,把那女生的姓名地址报出来。
正徘徊着,忽听到何公安在屋子里不知冲着谁大发雷霆:年年下指标,还要增长!他妈的,难道小流氓是我们种的庄稼吗?年年都要好收成。我干了几十年公安,从来没碰上这事,总不成让我们站到大街上去抓壮丁。
陆仲生这一听,忽然就给吓住了,但不是吓傻了,而是吓聪明了。他几乎就是飞快地跑出了公安局,两条腿像打了激素似的,好像后面有狼有豺,有大火有洪水,一分一秒都不敢停留,以免让任何公安人员再次看到他。直到跑出两条街,跑到光天白日的大街面儿上,陆仲生才按住怦怦直跳的胸口站下来,累得不管不顾,靠在一个垃圾筒上让自己喘气。他喘得都没有力气笑话自己……跑什么呀,为什么竟会惧怕至此!太荒唐了,这不仅是怯懦,还是愚蠢,人家何公安发火跟你陆仲生何干?难道他会因为指标凑不满,就能把丹青再重新拖出来再凑一个数字不成。
奇怪的是,经过这没了命的一跑,在惧怕与恐慌之中,陆仲生反倒如醍醐灌顶,一下子认清了自己的困境。何公安那句话说得还不够清楚吗,还不够让他断了任何念想吗:医学鉴定。破了。
既是〃破〃了,便是〃做〃了。那丹青就是该死了,他还去纠缠什么!当然,那个〃破〃,也有两种〃破〃法。比如,那天晚上,到底是儿子逼着她呢,还是他们两情两愿?但这个,他又能问谁去,问出来又能如何?人家女孩子怎么可能亲口承认什么?未知就应当是未知啊,如同禅学,注定他就要蒙蔽终身!他真不该违了上帝的意,要去找那个女生要问什么真相,这不是徒增烦扰吗?瞧人家何公安说得多有道理,公安就是公安,他一张嘴就总是对的,像枪托子一下子打在最痛的腿关节上,膝盖一下子就软下来: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第34节:他人的孩子(1)
他人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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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再次来临,树木枯瘦,人群臃肿,大街上的纸片打着旋儿四处飞散。这相似的天气总让人容易联想到去年的十二月,睹景思人、更为脆弱。所幸,蓝英最近迷上了逛菜场,这消耗了她大部分的精力与时间,也使她变得正常多了。
在逛菜场之前,一度,所有的熟人或同事都要绕着蓝英走。她太饶舌了……但凡碰到可以说话的对象,总要扯住对方,兜来兜去,总把话题往对方孩子身上扯,贴心贴肺地伸过头去问,两只眼睛里能伸出爪子来似的:那孩子,几点吃饭,吃什么,吃多少,几点睡觉,几点起床,穿什么衣服,最近成绩如何,考试第几名。在一些细小的话题上纠缠不休、探问不止,好像人家的孩子不是人家亲生的,而是她蓝英寄放在那里似的,她不放心极了,生怕人家不晓得怎么养怎么疼。陆仲生劝说过她几次,她讷讷地分辩:不过是聊天嘛。
毕竟有了自知,她慢慢地噤了口。但只要出门,校园、大街、文具店、水果铺,走到任何一个地方,看到跟丹青差不多大的年轻孩子……修长俊美的令她伤心:这个多像咱?青!粗笨丑陋的也令她伤心:瞧瞧,这不如丹青的都活得这么好!乃至,那些年纪稍大一些的、抱着孩子的、发了胖的等等,也会让她想到儿子永不会开始的恋爱、生子、中年。走着走着,蓝英便热泪交流,似有风割双眸,强撑着回到家里,又是两人四壁,交谈困难,空气艰涩。
直至进入菜场这一主妇天地,蓝英方才获得了真正的平静,她珍惜这一处所,并尽情地享用,乃至依赖……
起先,似只是偶尔的行为,因她一向不热衷于烧菜煮饭,总是较多依赖学校食堂;渐渐地,如同尝到甜头、坠入爱河,她每日必逛,并从每次?小时慢慢地拉长时间。最后,她像是个在菜场兼职的人。每天一大早,穿戴整齐,冒着寒风便冲向菜场,快到八点了,她才匆匆赶回学校档案室她上班的地方;晚上下班,仍然先是到菜场报到,直至夜色四合,鸟兽散尽,她才慢吞吞拎着一堆象征性的蔬菜回到家中,不过仍是烧点稀饭或面条打发了事。
晚饭后,好像为了有始有终似的,她仍逗留在厨房,长时间地拣菜。她所买的总是极难伺弄的蔬菜,韭菜、豌豆苗、蚕豆,她慢吞吞、极为细致地一点点收拾,脑袋深深地埋在灯光的阴影里,好像沉浸在深不见底的遐想里。陆仲生喊她,她会突然惊醒。萝卜!她脱口而出,接着又惊觉失声,捂着嘴唇,弯曲的手指被菜叶染成了绿色。
不会出什么事情吧?但菜场会有什么?陆仲生越想越觉得蹊跷不安,便暗中尾随。
的确,菜场也真没有什么。濒死而依然活跃的鱼,倒挂的羊尸如仍在奔跑,鸡笼里打盹的鸡,像娃娃那样被摆成一排的鲜白蘑菇,做元宵的人头发上胡子上都是白粉,一个农民守着两摊生姜大声叫卖:一堆七毛,两堆一块。
……这里有一些热气腾腾、触动人心的温馨之气。蓝英发了胖的身体徜徉着在挤挤挨挨的买菜人中忽隐忽现,显得凄凉而动?。陆仲生凝望着妻子的背影,难道便是这肮脏而杂乱的生机,让她百看不厌、为之入迷,从而忘掉痛苦与绝望吗?
不,或许不是。陆仲生终于注意到,妻子所有看似无心的闲逛大致都围绕一个萝卜摊子,几只破旧的大筐子层叠着:白萝卜、绿皮萝卜、胡萝卜、开花萝卜。有什么特别之处?陆仲生竭力观察,那卖菜的是个衣着宽松的妇人,指甲里布满污垢,胸前沉甸甸地挂着下垂的巨乳。哦,这是个哺乳期的女人,她的脚下还有一只椭圆形的筐子,里面躺着个无知无觉的白胖婴儿。
第35节:他人的孩子(2)
婴儿。婴儿!
' 2 '
陆仲生头一次为他当初关于生育的固执而后悔。十几年前,在丹青之后,他真该跟他的同辈人一样,接着再生两个三个。像种庄稼或做实验,考虑到成活率与失败的可能,考虑到命运的翻脸无情,上天他今天给你一个孩子,明天说不定就又收了回去,你得多备几张闲牌。蓝英本来倒是有心继续生养的,陆仲生曾经花费了许多的口舌,带着知识分子的意气用事与固执劲儿。唉,那时候多么天真,根本还?什么计划生育呢。但他一心想着事业,又想着要把所有的心思与期望都花到丹青身上。但是,孩子啊,恐怕是不能集中了去爱的,那是不能承受的重。看看吧,如今的蓝英,这膝下空空、无所寄托。
果然,左绕右绕,好像只是无意的驻足,蓝英在那卖萝卜的摊子前停下,拿起这个,又放下那个,问长问短,挑挑拣拣,同时,她的眼睛黏糊糊地罩着婴儿的筐子,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某种微妙而神奇的度量衡,把那婴儿抓到半空,翻来覆去地进行各种尺寸的丈量。等找不到搭讪的废话,蓝英索性坦诚了,她放下道具般的小菜篮,低眉顺眼地俯向婴儿,努力地探究其味、细察其形,甚至伸出手去,触碰那熟睡着的小小身体。卖萝卜的妇人顾自忙碌,她并不在意蓝英的举动,或许为之自豪,或许早已习惯。
但作为丈夫,陆仲生一眼看出,明显地,蓝英失态了……四周来来往往,众人都在讨价还价,这是菜与肉的天地,这是饮与食的源头,她那种悲欣交集、情难自禁的痴迷模样,实在与四周格格不入!
陆仲生停下追踪的步子,一阵无奈。与她前一阵子拉住别人闲话不止相比,这毫无由来的移情别恋究竟算是解脱还是新的桎梏?并且,对妻子此举,他是该当头棒喝呢,还是任其自生自灭?
幸运的是,事情就像道路,总有分叉或拐弯之处。就在丹青第一个忌日之前,蓝英忽然神秘地买回大包高档婴儿用品,并逐一摊在床上摆得错落有致,然后笑眯眯地自我鉴赏,陆仲生这下不得不发问了:。买给谁的?
蓝英迅速地一笑,然后用很低的声音对陆仲生耳语:嘘,我知道,他重新投胎了!真的,我找到了,我认出来了,长得一模一样,我问过了,就这么巧,去年3月27日生的。但我不会说破的,得装作不知道、不认识。这些东西,当然就是给他的!
好吧好吧。陆仲生看看蓝英,不能说她不正常,只是有点出格的幻想而已。毕竟,这是一种积极的姿态不是吗。由她去吧,总得给她一个出口。
然而,就在送出那些礼物的次日,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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