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素白的信封,倒三角启封处印着一颗闭眼的玉佛,展开,里面写着以上一行字,下面落款:9月6日,南京路375号。
“余老师,这是早晨一个小男孩儿送来的,我一天都在整理学生自行车编号,搞忘了给你,没耽误什么事儿吧?”
学校门房的张师傅担心地看着我。我摇摇头,淡淡一笑,“没什么。”
信封还捏在手里,走出校门。也许,是我的脸色太苍白,吓着张师傅了吧。
9月6日,是今天的日期。可是我明白它代表的不是今天,因为,南京路375号,提醒我,这是那个妖魔的夜晚。
迎着晚风,我没有回家,而是走回了————南京路375号。
眼神复杂地看着这栋欧式小别墅,朦胧地月夜下,魅影迷离,和10年前如出一辙。我咬了咬唇,犹豫地按响了它的门铃————心,在战抖。
门开了。
白玉石的地板,晶莹的镂金水晶酒杯,墙面上深红的纬幔————镜子!镜子呵,无尽的缠绵像绯红色的落花一样飘洒进如银的月华里,饱渍了浮波之后悠悠陷落,沉到最深最深的时光之底———那里,有面具,有男孩儿们赤裸的身体,女孩儿靡丽的呻吟————
“余米!!”
刚才猛地闭上眼的我缓缓睁开了眼。眼底如霜。
通亮的厅堂里,全是站立惊愕的男人。他们的脸陌生,他们的声音陌生,但他们的眼睛————是面具下的眼。
“你真的不想放过我。”
我只盯着里面唯一一张熟悉的面孔,俞浦。绝望而痛苦。
“不,余米,你需要帮助。”他走过来抚摩上我的脸颊,眼神温柔,象怜悯一个无助的孩子。突然,他牵住我的手,眼里放出奇异地光彩,象个幸福的孩童,
“看吧,余米,这才是你的世界,月华,纱缦,锦缎,流光————还记得这吗?看!还记得这些吗?”
他突然跑向哑白色的长桌前,上面全是杂志大小的照片,一张接一张举起来给我看,笑地那么纯真,
“还记得吗?”眼神里写着狂热的期盼,
我完全震住了!为,这样的俞浦,为,这些照片————
那上面全是16岁的余米,那个张狂,矛盾,胆大,迷茫,空虚,颓废,堕落的余米!
她穿着黑色的短裙,涂着腥红的口红,擒着缭绕的香烟,像个虐后抑郁的妓女:
她掩着胸,叉开腿,跪在狭小浴室的镜子前,一脸狐媚,一身鬼气,赤裸的乳沟里悬着一颗闭眼的佛;
她扬着尖削的下巴,扭着精致的脸蛋,带着印有“boy toy”(男孩玩物)字眼的腰带,玩世不恭地窝在沙发里,眼睛里,却含着未经尘世染指的静,象一颗变质的糖果——
16岁的余米,16岁的我————
我闭上了双眼,整个身体都在战抖:怎么还在,这些照片,怎么还在?!
唐尼,那个照相机不离手的男孩儿,用他手里的相机记录下了整个16岁扭曲了的余米。他出车祸死后,家里发生火灾,我以为————
这些照片怎么会在他手里,会在俞浦手里?!
已经快要窒息,猛地转身,我飞快的拉开大门跑了出去。
身后,隐约还听的见俞浦的声音,“余米,这是你,这才是你————”
我的世界已经一片黑暗,连月光都照不到。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我孤独地走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人声鼎沸,我的世界,却寂静的可怕。突然,我的肩膀被人一拍,我惊恐地回头————
“别怕!余米,我是——…”
没有回头,我快步地向前走。男人没有追上来,只听见————
“我们不知道俞浦他————是他让我们今晚回到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也会让你——…”
听不见声音了,听不见声音了————我颤抖地掏出手机————
“喂,古禾吗,我跟你回日本,明天就走,明天就走————”
手机滑落,我陷入进无边的黑暗。
42
空气中飘满了细细碎碎的尘土,阳光穿过千年洪荒的古树繁盛的枝桠在地上投出点点的星斑。我喜欢这样,温暖而不热烈,祥和而不聒噪。
仰德机场最让人称道的就是这棵古树了,现代文明和远古质朴间的碰撞,总能给人细细存存的悸动。
“余米,饿吗?”
古禾掌心探起我的额头。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他蹙起眉头,无奈一笑。
“别再吃糖了。”
我含着棒棒糖,树莓味儿。他去扯动我露在唇外的糖棍儿,我咬着棍儿,倔强地盯着他。他拔不动,只能摇摇头,依然无奈。
“我们马上就要登机了,余米,我们马上就要回家了。”他拨弄着我的刘海儿,静静地看着我微笑。我懒懒窝在侯机室的沙发里,数着阳光的痕迹。没理他。
“汰渍洗衣粉新尝试…”不知是谁打开了侯机室的电视,广告的声音震耳欲聋。
“余米,这里太吵了,我们换个地方”
“不!”我小声拒绝,很坚决。耳边是轰隆的广告声,我也象个“电视儿童”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却根本看到的不是眼前这些。甜腻的糖汁混着唾液流往我的胃部,我看到的是,发炎糜烂的胃囊在肚子里痛苦的挣扎,蠕动。
耳旁传来古禾轻轻地叹息声。我听见了,却依然没有理他。
是的,从黑暗中醒来后,我就一直这样,人轻茫地象一团泥,骨子里都在发臭。
“真他妈不明白哪来的礼教非要强奸我们的思想,要来束缚我们的自由!老子就是青春,就是放纵,就是叛逆,就是堕落,就可以如此不计后果如此彻底!怎么着?!都他妈给我闭嘴!”
有趣吧,当时眼睛都没有睁开,意识首先就嘶喊起来。当真正睁开眼时,看着古禾,我在微笑,眼眶里却悬着泪,恐惧,怯弱。
“余米,你怎么了?”
“我害怕。”
“怕什么?”
“怕童仝有天看到他母亲的过去,他恨我。”蜷缩在被子里,我哭了,抽泣的象个孩子。
当时只觉得,我被世界抛弃了。
现在,我坐在人潮人海的机场,阳光宽容地打在我的背脊上,让我得到应有的救赎。想起〈马太福音〉:让阳光照耀好人,也照耀歹人;让雨露滋润义人,也滋润不义的人。
也许,生命的开始不过是一场早已写好的结束。我们都是带线的玩偶,向着那写好的结局一路狂奔,直到————
穷途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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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开心辞典》挥洒才情,让家人梦想成真!”
侯机室的电视机里轰隆出热闹的掌声,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小男孩儿也跳起来拍着巴掌,“我最喜欢看《开心辞典》了!”
和我儿子一样。
我的小虎子不会讲话的时候,只要听见“开心辞典”的开场曲,就会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咯咯直叫。童航说,我们儿子从小就“智慧与美貌”并存:遗传老爸“智慧”头脑,欣赏“美貌”王小丫。
呵————
想起儿子,我的唇角就会掀起,再难过,再难受,再无望,我的唇角也会掀起,那是我的儿子,我的虎子。
眼泪顺着面颊流下,没有管它,我盯着电视里王小丫的笑脸,想着虎子每一次在电视机前看见她时的模样:憨憨的小脸,晶亮的眼睛,“妈妈,这道题我也答对了!”是欣喜,是骄傲。“妈妈,这道题为什么不选a?”是迷惑,是渴望————突然咬紧唇,我乞求,让我再看看他,看一看他,哪怕只有一眼,一眼————
电视里,电视外,都是一片笑声。我也在笑,眼睛里却什么也看不见,心如刀割。
“阿姨,你怎么哭了?”
我摇了摇头,伸手抚摩上小男孩的脸庞,恋恋不舍。
“下面我们有请童航,童仝父子上场!”
手突然僵立在那里。小男孩儿许是被我的神情吓到,匆匆躲开。
而此时,我的世界里,已经再没有别的,只有他们————画面里,那两张相似的笑脸,是我整个的生命。
“欢迎你,童仝,来到〈开心辞典〉,来,握个手!”童仝摇摇头,
“小丫阿姨,我能亲亲你吗?”电视机里,电视机外,都是宠爱的笑声。
如愿以偿。小男孩儿眼里漂亮的神采能温暖每一颗心灵。
“童仝,妈妈有来现场吗?”
男孩儿摇摇头,却憨憨笑着,拍拍自己的小胸口,“妈妈一直都在这里,上哪儿,妈妈都在这里。”
“真乖,童仝真是个乖孩子,有信心吗?有信心实现所有的梦想吗?”
“恩!”男孩儿看着他的爸爸坚定地点点头。
童航,始终微笑着看着他的儿子。
“爸爸——…”男孩儿期盼地瞅着父亲,眼里的无助,让场里场外的每个大人都揪着心。
“他爸爸也是的,最后一题了,你就帮孩子答一下嘛,这孩子够不错了,能冷静地答对那么多题———”
“我到觉得他爸爸很酷,别人父子差不多都是父亲在答题,孩子其实就是个陪衬,这孩子呢,全是独立思考,实在不行了,他父亲也只是温和的提示,选择权全给孩子,本来就是游戏嘛,那么功利干嘛,这样挺好,又训练了孩子的思考能力和应变能力,又锻炼了胆量——…”
“恩,我也觉得这对父子不错,爸爸有个性,孩子也聪明,不过,要是我,这最后一题了,会大人慎重的答吧,大奖一步之遥了咧!”
“看样子,这孩子父亲真不是冲着奖来的,我儿子这样看着我,我早心软了——…”
“嘘————听听那孩子选什么?——…咳!错了!“srs”代表安全气囊装置,前面答的几道题,看的出他爸爸是个玩车的高手啊,这道题肯定知道,还就是不明示他儿子!唉,这家子教育儿子真是花血本啊,一家三口的欧洲游啊,就这么没了,咳!”
“童仝,没有实现最后的梦想,失不失望?”
男孩儿点点头,又摇摇头,
“怎么又点头又摇头啊?”
“失望的是只差一题就全部答对了,可是,爸爸说过,每个人都会犯错,关键是看犯过错误后的态度,只要勇于面对,就还有机会,想着这,又不失望了。我们下次还会来的!”
电视机里,电视机外,同时响起了掌声。为孩子,为孩子的父亲。
沙发上,我蜷起了双腿,头深深埋在膝盖里,呆了。
44
“多谢上天的宠爱和诅咒,
我已不知自己是谁
天使还是魔鬼?强大还是弱小?英雄还是无赖…
如果你以人类的名义把我毁灭?
我只会无奈地叩谢命运的眷顾”
这是刻在巴比伦花园砖墙上的诗。只记得,当时看了以后顿时无语了,只能赞颂:伟大勇敢的伊拉克人民万岁!向这种崇高的信仰致敬!
我是在佛的俯视里长大的孩子,现在,竟然连对它起码的景仰都已丧失。
忘了?佛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世间人,法无定法,然后知非法法也;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忘了?佛还说,烦恼即菩提,儒家亦言,人恒过,然后能改。若是一个人能觉察自己的过错,难道众人就不会与他改善的机会吗?
何必,何必!
余米,静慧她老人家说的对,你儿子比你有佛性,你轻狂了啊!
沙发上,我抱着双腿,头枕在膝间轻轻叹了口气。
“很好,还算争气,没让我看到一个泪水涟涟,软弱无知的愚蠢女人!”
熟悉的口气!
我猛地抬头…童航!愣在那里,我的心狂乱的跳起来,感觉所有的热血都在往头上涌,鼻子也开始发酸,但,忍着了,一定要忍着!不能让泪水模糊我的双眼,我要看清他!
“对!忍住!千万要忍住,你要哭出来,我就真不要你了。我老婆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没理的比那有理的声音都大。余米,别丢了自己的档次啊。”
他看着我,眼里熟悉的温暖包容着我整个的心神。听话的点点头,我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他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或是,他真的就此,再也不要我了。
“好,余米同志,现在我要和你好好算算帐了,你只需要摇头或点头,记住!不许哭!”
点点头。童航看着我,眼神细致温存,象大海,可以纵容你、涵养你、浇灌你、温暖你。
“余米,你不爱我了?”
连连摇头,甩出的一颗泪滑落在手臂上,划住一道伤心的弧。
“你不相信你的爱人?”
还是摇头。泪水越滑越多,我却紧紧咬着唇,绝不让自己哽咽出一声!
“知道自己错了吗?”
点点头,我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眼里写着最真挚的忏悔,
“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吗?”
闭上眼,点点头。忍不住,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啊,我把自己埋在双臂间,咬住衣料,无声的抽泣着。感觉一双温暖的大手覆上我的头顶,轻轻摩挲着,
“可怜的余米,你是错了,错的离谱,错的荒唐。可是,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双手捧起我的脸颊,拇指甚至是粗鲁地抹掉我不断涌出来的眼泪,“别哭!跟你说别哭,余米,看着我,看着我!”
他蹲下来,视线和我整平,目光坚毅,
“你真的相信你的童航?真的相信你眼前的这个男人?”我要点头,却被他的双手牢牢固定住,他逼着我看着他的眼睛,好好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个男人所有的感情!
“不,余米,你不相信,你不相信他!当你痛苦的时候,你想到的不是他,当你无助的时候,你心里没有他,你难过了,你伤心了,你绝望了,你不是回到他的怀里,你是要离开他,你是要抛弃他,你甚至都不想想他会是怎样的感受!余米,你是错了,你错的自私,错的冷酷,错的让人心寒!你错在错看了我童航,错看了我的感情,错看了我的能力!余米,”他的额头轻轻触碰上我的额头,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认真,执着,还有…乞求,“你好好看看,好好看看你的童航,他对你会有一丝一毫的二心吗,会有吗…”
双颊上的冰凉,已经分不清是我的泪,还是他的。贴上他的唇,我终于哽咽地叹出两个字,“童航……”
这是我一世的眷恋啊!
45
“余米,我们要登机了。”
男孩儿背对着阳光,脸藏在阴影里辨别不清。
“古禾,”
我看着他,手指紧紧扭结在一起,不知该如何表达,
“怎么,反悔了?不想走了?呵,绝路逢生——”
男孩儿口气里强烈的讥诮让我蹙起了眉,阳光沿着他的背脊幻化出班驳的光影。
“古禾,一切已经结束了。应祺他——”男孩儿一抬手,打断了童航的话。一只手机他无所谓地抛在地上,
“这个叛徒。”
淡淡的讥讽里藏着憎恨。
“应祺不是背叛你们。”童航盯着那个男孩儿,停顿了下,“俞浦自杀了。”
男孩儿猛地抬头!
我,惊呆了!
英国有一首古诗:
星期一的孩子相貌漂亮
星期二的孩子举止优雅
星期三的孩子性情忧郁
星期四的孩子家庭幸福
星期五的孩子慷慨大方
星期六的孩子奔波劳苦
如果出生在圣诞节
那就是最了不起、最美丽、最善良、最快乐的孩子。
俞浦出生在圣诞节,他也确实是最受上天眷顾的天之骄子。一直以来,提起“俞浦”,那是多少人的骄傲,多少人仰视的所在。记忆里,俞浦永远是带着他俊秀而清冷的气质,张显着贵族般的冷傲与从容。可现在————
他平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紧闭的眼,惨淡灰白的唇————昏迷中,他依然深锁的眉宇告诉我,他深深痛苦着。
“医生说,他没有丝毫的求生意愿,那一刀割的很深,动脉大量出血,要不是他家的钟点工恰巧有东西落在他家,发现及时,否则,他已经————”
特护病房外,隔着玻璃,刘棵低声说,
“当时,他的身边写着五个字,‘走了,结束了’,什么意思?谁走了?什么结束了?为什么他的私人医生会说俞浦有强烈的偏执性精神障碍,而且是有几十年的积郁?他在偏执什么?他到底是怎么了?!”
刘棵突然扬起了声,语气里充满着疑惑,悲愤,难以置信。这毕竟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我一直站在玻璃窗外,静静地看着里面的俞浦。脑海里,想着的竟然是那天在南京路375号,兴奋的俞浦,笑的那么纯真的俞浦,眼里全是热切期盼的俞浦————
手渐渐攒紧,指甲陷进肉里,很深很深————
“余米,我们回去吧。”手突然被温暖的包裹住。童航坚定的眼神印在心里,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出病房,
身后,只听见机械冰冷的跳跃声。
46
崇仁路有几个三人篮球场地,每天都被活蹦乱跳的小子们占领着,篮球此起彼伏的在半空中划着抛物线,一刻不停。和童航各拿着支汽水坐在场边,吹着傍晚慵懒的春风,竟然就看住了。
喜爱篮球的少年在哪个城市里都自成一派,宽阔过臀的运动大背心配上同样宽大的短裤,脚上几乎清一色的都是价格不菲的名牌球鞋,耐克,阿迪,彪马,随便一双都在500块钱以上,这个手腕上套一个明黄色的胶圈,那个耳垂上打两个耳钉,凌厉的心气儿一览无余。年轻的手臂虽不健壮,但球打得多了,肌肉的线条也很清晰,没有力拔山兮的雄壮,却有四两拨千斤的机灵。他们在球场上腾挪辗转,把篮球玩得像自己身上的一个部分,看着他们意料之外的假动作和漂亮的远投近攻,心里止不住地盘算他们大概都是哪一年才出生的?他们出生的时候自己又在干什么呢?
“春风,篮球,少年,都是多美的词汇,可从写下这几个字开始,就要不停地想着什么是‘马不停蹄的忧伤’了。”
童航突然笑着说。我扭头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头,
“上去试试吧!”
童航蹙起眉头,好象很为难,可,唇角已经弯起来,
“老胳膊老腿了。”
“试试吧!”我牵起他的手,“哦,等一下,准备好了吗?”我朝他手里的饮料瓶挤了挤眼,
“ok!一,二,三,go!”
两个人一起小声数着数,然后,同时丢出手里的饮料瓶。两道完美的抛物线直指远处的垃圾桶,“砰砰!”准确无误!
“绝代双响!”童航弹了个响指。我拉着他笑着向场内跑去。
“嘿!参加两个!”童航朝少年们扬了扬头,
“她?”孩子们都看着我。显然,他们认同了童航,却在质疑我,特别是他们的眼睛都嫌弃地盯着我脚上的高跟鞋。
这好办!毫不犹豫,我甩掉了脚上的高跟鞋,并卷起了裤腿,勒起了袖子,“这样可以了吧。”我倔强地盯着他们。
“你女朋友真酷!”男孩们用食指指了指我。咬着唇蹙起眉头,我埋怨地看向童航,他呵呵笑着拉过我的腰身,“是的,我马子最酷!”我用胳膊肘狠狠拐了他一下。
我们开始在场上奔跑。看来,和童航的默契尤在,他一个眼神,他一个手势,他一个假动作,我都能心领神会,快速奔跑,完美的转身,我象一只游刃有余的鱼,在男孩儿们的刚强里柔丽的游走着。“不知道我们家余米的厉害吧,这就叫做柔能克刚,知道我花了多常时间造就咱这‘秘密武器’吗?————”以前,童航他们打球快输的时候,童航就会把我弄上场,他们都以为那是童航宠着自己的女人玩儿,殊不知,跟着童航整天在篮球场上混,我也挺能玩几手。每次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他们才知道,童航会玩儿,童航的余米也不赖。
“认输了吧!”双手支在双膝上,我躬着身,啜着气微笑着看着对面的男孩儿们,
“有两下子,可要认输——没那么容易!明天再来!”年轻气盛,孩子们肯定不服气。
直起身子,用手臂拭了下额头上的汗,点了点头。男孩们这才掂着篮球走了。一侧头,童航一直手背在身后,迈着三七步,歪着头看着我温柔地笑着。
我学着他手背在身后走过去,站定在他身前,头轻轻搁在他的肩头。他站直,拥住了我,
“好孩子,可以听故事了?”
埋在他的怀里,我点点头。
掩在心底的那块黑幕缓缓拉起了————
47
我坐在场边,手里拨弄着篮球,童航的声音在耳旁平静的响起。
“你不是蒲林莅宫的女儿,日本没有你的家。也许,在他们整个谎言里,我唯一原谅他们的只有这一点,他们给了你一个很美好的家园梦。余米,其实你一直都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是吧!”
我默默地点点头。现在,在童航的身边,什么都不会让我意外了。
“不得不说,应祺真的很了解你,他就是认准了你这一点,给了你一个身世,然后带你走。”
“光凭身世,他带不走我的!”我抬起头,象个虔诚的孩子望着童航,我想让他知道,这个世上,在我心里没有人比他更重要,即使是我的父母。
“我知道。”童航抚上我的眼棱,“所以,他和俞浦合作了。你是俞浦唯一的信仰。”
我垂下了眼,里面一片灰暗。
“应祺在临走时,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知道俞浦执着,却不知道他能执着至此。’也许,正是俞浦这样绝望的执着也让他震撼了,所以,他会对我说出一切真相。其实,和应祺一样,我也没想到————”童航揉了揉眉心,轻轻喃出一句,“俞浦那么痛苦的在生活。”
“由于世交的关系,我和俞浦一出生就在一起,后来我随妈妈去了香港,其间我们一直保持联系,直到我15岁回国,他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俞浦非常优秀,他冷静,沉稳,思维敏捷,有一种天生的力量感,在我们那群孩子里,对他都很服气。我那时侯也知道,俞浦有另一面,他的朋友很多,可是他每个圈子的朋友分的非常清楚,他从不会把他那个世界的朋友带进我们这个圈子里,直到有一天,我们去他家,在他房间看到一室的照片,到处都是,墙上,床头旁,电脑边,”童航停顿了一下,“全是一个女孩儿。”
我轻轻蜷着拳头,指尖在轻颤。
“照片里的女孩儿非常漂亮,”我感受的到童航炙热的眼神,“那种精致的妖媚与张扬,让我们在场的每个孩子甚至有种自惭形愧的感觉。当时,俞浦只是非常安静地收起了所有的照片,说,这是他一个朋友的摄影作品。”
“余米,我就是那时侯开始追寻你的。我不是个很求上进的孩子,可是当我得知照片上的女孩儿就是六中的余米,我决心一定要考出点好成绩,让你注意我,呵,你不知道你老公当时怎么个用功法儿,”童航微笑着看着我。我捧起他的双手放在颊边轻轻摩挲着,
“余米,我承认,起初我确实是迷恋你叛逆的气质,可是久了———余米,你是个善良美好的女孩儿,是你给了我家的温暖,你知道,我和你一样,也渴望温暖————”他的下巴搁在我的额顶,叹了口气。我点了点头。
“俞浦很少提起你,可是当他知道我们在一起时,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他说,你根本配不上我,你会毁了我。其实,现在想起来,他当时想说的是,你会毁了他吧!他心目中的余米在慢慢消失,你的成长就是他心里的痛。”
“俞浦的家庭医生说,他有偏执性神经障碍,确实,他偏执地迷恋着十六岁时的你,他希望你永远是那时的模样,他并不介意是不是能得到你,可你的改变刺伤了他。他精心地设了一个局,他甚至不介意以前和应祺的敌对,主动找到他。他们在我父亲的帐户里悄悄存入了两千万,他们让你相信我已经无路可走————连应祺都不知道,俞浦原来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在做着这一切,他付出一切的唯一条件是,让应祺向他承诺,你永远不能走出日本的蒲林家,永远不能再见任何人。他计算着你飞机起飞的那一刻,割了脉,也许,他是用这种方式跟着你走了。另外,应祺告诉我,俞浦已经立好遗嘱,他把他所有的财产留给了童仝。”
寒月下,童航声音清冷地响在空旷的篮球场上,悲哀,无奈。俞浦也伤害了他,可,俞浦毕竟是他最好的朋友。
我盯着天上皎洁无暇的月亮,内心和它一样苍白,想起一句话:
牵着你的手,就象左手牵右手没感觉,但砍下去也会疼!
48
结章
我看到了一个学步的孩子。
那孩子大概一岁左右,有着圆溜溜的脑袋,胖乎乎的光滑如海豚的身子,他刚刚开始学步,虽然走得跌跌撞撞,摇摇晃晃,但又兴致勃勃。大概因为不得力或者是害怕,胖胖的小腿微微地弯曲着,但小身子却象炮弹一样地往前冲。
两只小胳膊也弯曲着张开,象小鸟扑腾着翅膀。
他的妈妈紧跟在身边,他既想抓住妈妈的手,但又拒绝着。
身子微微向前倾,一步一步急急地往前躜,象一个久困于迷宫的探险者发现了出口,急急地往那里赶,有着早点到达终点的心情,虽然这只是个开始。
那孩子的小腿弯着摔了下去,妈妈扶起他,甚至不等站稳,他又继续摇摇摆摆地往前冲了。
那步伐让我喜悦,心动。
五年前,也是在这古德寺面前的林荫路上,我陪着虎子迈出了他行走的第一步。
也是这么小的小人儿,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背心,下面一条湖蓝色的短裤,我用双手撑在她的腋下,扶他走了一圈。然后我就试探着放开手,他,就象一只脱手的小鸭,自顾自地往前奔去了。
“啊,他会走了。”我连连惊呼,心底的喜悦象湖水一样漾开。
愣怔间,他已经冲到了我前面的一米多远,我忙冲上去,紧紧地跟在她的后面,弯着腰张开手,用我的全身心感受着他那小小的身躯与每一个步伐,以备在他摔倒是扶起他。
我一定比他更紧张。
他就这样一直地走下去,走下去。
他会跑了,会跳了,活动半径越来越大,已经开始游离于我的视线之外,这让我欣慰,也让我不安。
一切就这样开始了,每一步既是成长,也是分离。
是的,成长即分离。每一个孩子都在成长,每一个孩子都在时时刻刻别离着什么,人不会永远沉浸在过去的岁月里,时间在行走,缓慢而又无情,它坚定地冲刷着生命的浮光艳影————
“余米。”
我看见树下的古禾,阳光依然在他身后,投下哑黄的晕圈,
我微笑着朝他招招手。他走上台阶,坐在我的身边。
“我要回去了。最终,还是没有带走你。其实,我真希望你是我的姐姐。”
“我一直也希望自己有家人,只是,这种方式————”我淡笑着摇摇头,
“余米,他们都希望留住你的十六岁,可我更希望珍藏你的现在,你是个用心的女人,很真诚的在生活。”
“是吧,也许这样的用心,是心里一直住着一个人,能拥有童航,是我的幸运。”
想着童航,我的脸庞只有温暖。好长时间,古禾都在沉默。
“是的,你拥有童航,他是个好男人。”古禾站起身,手习惯地插进裤子荷包里步下几级台阶,背对着我看向远方。“童航是个有骨气的男人,我们设计他父亲,让他不明所以背上了两千万,俞浦曾经找过他,暗示他,离开你他会有更好的前途,他拒绝了。你去机场前昏迷的那几天,我们看到他不休不眠的找你,直到应祺找上他,他拿出的是一张两千万的支票,他说,‘他养的起老婆,不需要老婆为他跑债!’,那笔钱是他母亲的,听说他和他的母亲并不和————…”
咬着唇,眼泪顺着脸庞落下。怎能不心疼?十五岁回国后,童航就发誓再也不见他的母亲。十几年的隔绝,让他再去求他的母亲————
我吸了吸鼻子,擦掉脸上的泪,再心疼也不能哭了,童航不喜欢我哭。
“余米,你哭了,你只会为你的童航哭吗?”古禾回过头,看着我,眼底的悲凉那么明显,“应祺呢?陪伴了你整整二十一年的应祺呢,你会为他哭吗?”
我猛地抬起头!应祺,二十一年————
古禾淡笑着摇摇头,又转过身去,
“错了,不是二十一年,是一辈子,一辈子————如果说俞浦执着,应祺又何尝不是呢?只是他不承认,他自己不承认。他嘴里说恨你,毁你,让你和他一样孤独一辈子,可是,他哪件事又狠得下心?余米,你知道吗,十年前你们的那个夜晚,是应祺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十年来,他过着苦行僧的生活,吃斋念佛,他说这样能让他记住恨,记住你毁了一切纯真的恨。可是,每一次念佛,他都在念你啊,念你们的回忆,念你们可能会有的将来,他常常呓语的是,‘为什么当初不让我出家,为什么不让我出家,又不陪我走完一尘缘。’余米,你囚禁的是应祺一世的执念啊!”
“我——…不知道————”终于还是哽咽地说不出话。罪孽深重,我罪孽深重啊!
“余米,别哭,别哭,应祺如果知道你会为他流泪,他会心疼的,他一直心疼着你。”古禾蹲下来,跪在我面前,擦去我不住流出的泪,“十年前,他一声不吭离开了你,不是去欧洲,而是来到了日本,因为,那里是你的出生地。他一直在找你的父母,可是没有结果。这个计划,也不完全是他的私欲,我也有自己的目的,我跟你说过的全是真的,我的父亲确实深切地思念着毛源夕哀,只是他们并没有孩子。你也见过夕哀的画像,她的气质和你真的————我很想让你永远陪在我的父亲身边。”
“余米,跟你说句实话,这件事,俞浦狠的下心,我也狠的下心,只有应祺————机场那会儿,我确实是恨着应祺的,他为什么要去告诉童航一切,你本来是会跟我走的————直到我找到这样一句话,”古禾扶住我的双肩,眼睛定定看着我的双眼,“在应祺小庭院里的菩提树下,我看见刻着一行小字,‘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余米,这是应祺的心愿,也是,我现在的心愿。”
“余米,我们祝福你。”
含着泪,我微笑着点点头。
成长亦分离,也许,此刻起,我真正的和过去分离了。
我
站在那沉沉的夜幕下,
倚着高栏
只听到夏虫低低的吟唱
凝望着茫茫星空
却再也找不到那颗曾经的明亮
我的灵魂在夜风里飘荡
惆怅啊惆怅————
仰望着您慈悯的脸庞,
“我佛啊,请给我智慧和力量————”
“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从来处来,要到去处去,
你从去处来,要回来处去,
生死有轮回,尘寰因果报————”
“都说这万丈红尘美妙多,为什么我却是孤独无语泪朦朦,
纵然是愿为情生为情死,却终究情生情死两茫茫?”
“人啊人,
你,在这悠悠梦境里沉眠日久,
你,在这滚滚红尘里湮没太深,
你,在这茫茫苦海里迷航甚远,
你,在这芸芸众生里煎熬苦多,
你在这貌似繁花似锦实是欲望无际的人世间
沉沦了,沉沦了—”
“是啊,是啊,
这众里的欢笑,这醉里的美好,
让我顾盼流连,难舍难忘,
然,
总是掩不过我心头的那一丝淡淡忧伤————”
“人啊人,
一切皆有因果,万物俱为虚空,
人若佛心一点,佛有人情万丈,
苦海茫茫有明灯,人海渺渺渡慈航,
你,
纵有那花一般的容颜,月一般的皎好,
然,
富贵温柔却总是那
过眼云烟梦一场————”
香炉上,
燃着那三支淡淡的心香,
渺渺烟幕渐渐笼上,
我低头深深叩拜,
佛在我心灵里静静地行走,
带走我无边的痛苦和忧伤,
赐给我丝丝智慧的眼光,
看清楚这如梦似幻的浮华时光————
夜色深深,
繁星点点,
“佛啊,我这微小的人儿,该如何把您深深感望,
唯有那一抹淡淡的心香,
深深地、深深地膜拜,把您向往————”
于是,
我恬默地享受您这无量天光,
虔诚的灵魂
便如月一般宁静,云一般洁白,风一般自由,
乘上那普济的归航—
(无名)
(全书 完)
写在后面的话
真诚的谢谢你,能看完《菩提》。
不管怎样,请理解我。这篇文,我已经尽力。
如果有任何疑问,请留言,我会在这里一一回答你。
躬身一屈膝,退场。
10月23日
q:番外
a:请大家原谅,《菩提》我不打算写番外了。我曾在文的中间写过几段番外,感觉那样直白的袒露不如通过第三者的叙述有想象空间,另外,俞浦和应祺的思想行为都异于常人,我个人觉得这样的人不会有很清晰的心理活动,那样的狂乱、偏执、自我,还是留给大家去想象吧。
q:篇幅
a:请大家相信我,我从来没有草草收尾的念头,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在这篇小说下笔之前都想好了的。如果大家觉得意犹未尽,呵呵,我能非常荣幸的认为这是大家对这个故事喜爱的一种肯定吗?余米和童航以及他们的小虎子当然从此会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如果要再发展,那也许就是另一个故事了,呵呵。关于长篇,我也在构思,如果想好了每个细节,我会在将来尝试写写长篇,那可是个超级大坑咧,到时欢迎大家来蹲!
q:文风
a:顺带也想说一下,《十五》绝对是我写的,那是个洛丽塔式的故事,可是我不想把它处理成幽暗低沉的色调,它是温暖柔和的。〈宛如〉味儿就会重些,尺度我会放开,所以我在文案里写“兽性回归”,呵呵,是指我的“兽性”。至于〈菩提〉,我在尝试用淡的笔调写味重的故事,不知道有点那种效果没有,咳,小孩子瞎摆豁,献丑了。
q:人物
a:〈菩提〉是以女主口吻描写的,可是我这次并不想突出女主,她是线索。而〈菩提〉的男主————说实话,童航、俞浦、应祺,包括古禾,是并重的。笔墨的分量也许没把握好,请原谅,这是我的老缺点了,还需磨练。
q:佛
a:我信,但不虔诚。〈菩提〉是我去过四川峨眉后有的灵感,那时在乐山大佛前,我真的很信很信,我真的觉得那尊大佛在看着我。可是回来久了,感觉淡了。不过,神佛这种事,还是尊敬些好,不敢妄言。
q:思维
a:嘻嘻,向毛主席保证,我本人绝对思维正常。写这些,完全求个心理发泄,也许是平时看的东西杂了,又爱胡思乱想。不过严肃的说,我个人真的不觉得禁忌的东西就一定丑陋。就趁着年纪嫩,大胆写点儿,等将来老了,不见得就这放肆了哦!
最后还是谢谢大家捧场,新坑期待你的继续支持啊!
…全文终!
louis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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