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
作者:凌淑芬
生活的小触发 凌某人
其实一开始会写这个故事,完全是偶然。
有一天,凌某人的e…mail信箱里出现一封朋友的来信,告诉我她最近看到一篇部落格文章超级好笑,叫我一定要去看,然后把那篇文章的网址附在信上。
凌某人点过去看之后,果真是笑到不行。
那篇也是翻译自一个日本论坛之类的文章,大概是说发布这篇文章的男人发现自己疑似被偷窥了。一开始他以为只是偶然,可是随着和偷窥他的那个人展开互动,他发现他真的是被偷窥了,对方是去过他工作的居酒屋一次的女性。
整篇文章的内容很好笑,但看完之后,我便被“偷窥”的这个点所触发。
于是,凌某人开始想,我想写一本跟偷窥有关的书。
方向决定之后,接下来就是决定角色的问题。是男的偷窥女的,还是女的偷窥男的?因为男的偷窥女的太变态了,所以我决定写女的偷窥男的。(喂!难道女的偷窥就不变态吗?)
决定了角色问题,接下来要决定,为什么“偷窥”?一个人,不会没有理由的去看另一个人。像原本那篇日本偷窥文的女生,是因为暗恋那个男人而去偷窥他,那我的女主角呢?
我决定让她偷窥的目的与她生活中的某个方面做连结——从而决定了她的职业。接着剧情就像行云流水一样,在脑中一幕幕的翻出来,于是一部小说的大纲就此形成。
在这里,亲爱的读友,其实我常接到读者来信,有的是自己本身也想从事创作,有的则是单纯对“创作”的这件事感到好奇。许多共通的问题是——请问你是怎么想出这么多故事的?
其实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而已。可能只是生活中一个微小的点触发,像颗种子一样,作者的思绪奔流,然后它就会渐渐长成一棵树。
所以,生活里其实每个角落,再微小的东西,都有可能触发成一本小说。
然后对啦!我又写艺术家了。
其实凌某人自己坐下来“反省”(呜,为什么要反省啊?)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写艺术家?我发现,有一个很大的原因是——本人一点艺术细胞也没有,哈哈!
好,别闹了,虽然人家真的没有艺术细胞无误。其实很主要的原因是,我们老家祖传是做某种手工传统技艺的营生,后来随着时代变迁,爷爷那一辈过世之后,这种传统技艺已经式微了,接下来的世代做生意的做生意,上班的上班,早年的那些工其现在已经变成古董,束诸高阁。
但,我一直记得小时候回爷爷家,看着他们双手穿梭,做出一只只美丽成品的情景,这种心情已经铭印在脑中。
所以,看凌某人写的艺术家,有打铁的(《别爱那么多》的裴海),有刻印章的(《情在不能醒》的符扬),有像本书烧陶做琉璃的,都是跟手工艺有关的艺术家,反而传统的“画家”这一类艺术家,凌某人没有写过。
某方面来说,这反应了童年时期的那些遥远而美好的记忆,在我能够时,幻化成一个个人物,出现在我的书上。
后来又遇到一位朋友,老家曾经住过莺歌,也做过烧陶的工作。虽然在我们认识时,他们家也已经搬离很久,但在他家中还是可以看到许多早年留下来的陶瓷器,这些在在引发凌某人对传统手工艺术的向往。
如果可能的话,真希望哪天自己也能动手去学去做呢!
扯远了。总之,这是一个始于偷窥、但最后转了很多弯的故事。
请大家翻开书页,一起来读这个故事吧!
写信给凌某人:台湾台北市信义区忠孝东路五段五0八号四楼之一禾马文化转凌淑芬小姐收
写e…mail给凌某人:shufenlin@。tbsp;第1章(1)
叩叩叩叩!
砰!砰!砰!
叮咚叮咚!
“呼噜——!哼!”
床上的人暴躁的把棉被拉高过头,盖住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坚决对抗门口传来的那阵噪音。
“茜茜!”
“开门啊!快开门!大事不好了!”
“你们这样讲没用,要喊失火了!谁都知道现在的年轻人冷漠,只有喊失火了,他们才会跑出来!”
“失火了!失火了——”
x的床上那团娇小的身影继续龟缩成一团,咬牙切齿的声音开始从棉被底下传出来。
砰砰砰!
叮咚叮咚!
“啊——干什么!没看见人在睡觉啊?”
门外的人坚持赢了!娇小的身躯愤怒的推开被子,咆哮一声,顶着一头横七竖八的黑发往房门口冲出去,怒张的气焰会让人以为她是个三公尺的巨人,而不是一五五的小尺寸。
刷!铁门被激愤的主人拉开。
“茜茜!”
门外一群更激愤的人把她给吓到。
“干、干、干什么?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她呛了一口气。
“茜茜,茜茜!”
“你听我说!”
“不不不,听我说,茜茜,我来说比较快……”几个年龄届于六十岁到八十岁的老人家同时连珠炮地出口。
那堆“茜茜”让她的脸又揪得跟包子一样。
方茜希一直很讨厌自己的名字,就跟她讨厌自己的五官一样。因为她觉得这两样东西配在她身上都极度不合她的本性。但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你就是无法选择。
你无法选择你天生的长相,或是你的父母要替你取什么名字——唔,客观来说,这样讲好像也不太对,等年纪大了,自己赚了钱,就可以去整容,或者哪天跑到户故事务所也能自己改名……啊呀!扯远了,总之就是这个意思!
“你们到底要干嘛啦!”她咆暐,起床气再度占了上风。
门外的人终于全部一顿,结果害她又有罪恶感……
她清了清喉咙,强迫自己“温和地”重来一次。
“我说,各位邻居爷爷奶奶,请问你们有何贵干?”这个和颜悦色也未免有点咬牙切齿。
“茜茜,出大事了!”她的房东方婆婆喊。
方茜希深呼吸两下,硬生生挤出一个她自认很和善,但其实很恐怖的笑容耐心听下去。
台北居大不易,合适的住处很难找。她到哪里再去找一个房租这么便宜,而且有一个地方让她盖窑工作的好所在?
所以,敦亲睦邻,切记,要敦亲睦邻!
她先回头看一眼墙上的钟,早上十点半,以她的作息来说,跟半夜三点的意思差不多。昨天晚上工作到今早八点才上床,她真的好想睡觉啊——
“出什么大事?”她疲惫地抹抹脸。
“我们这附近出了一个变态!”
“很恐怖很恐怖!”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啊!”
“哎呀!你们这些女人家别胡扯瞎缠——”
茜希又被一堆同时响起的噪音轰得两眼变成同心圆。
“等一下等一下,变态?什么变态?”
终于,在一团混乱之中,年纪最大最有权威的陈老将军接过主导权。
陈老将军是不是真的是个将军,没有人知道,但他说他是将军退休的,所以大家伙也就这么称呼他。老人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身板笔宜,精神矍烁,确实很有老式军人的味道。
“这两天都有人躲在我们的楼梯间里偷窥?”听过事情的陈述之后,方茜希终于抓到重点。
“对啊!真是吓死人了!没想到现在的治安已经败坏到这种地步。”方婆婆义愤填膺地道。
“有没有人家里丢了东西?”她问。
“没有!那个人好像只是偷窥狂,就躲在楼梯偷看我们而已。”
“那你们有没有报警?”
“等警察来,那人早就跑得不见了。警察说没有犯罪事实他们也不能干嘛。”
李奶奶生气地说:“我看他们那嘴脸,好像还以为是我们年纪大了胡思乱想,根本不相信有人在偷窥我们!”
“……”你能怪警察吗?
如果说小偷要偷东西也就算了,但是这么一栋成员平均年龄七十岁的老人公寓,哪个偷窥狂会有这么大兴致啊?
如果不是她搬进来,拉低了平均年龄的高度,基本上基准线会跳到七十五岁以上吧?
“那,好吧!”她抓乱已经很乱的头发。“大家这阵子多小心啰!晚安,不,早安。”
关门,睡觉。
砰!一根拐杖卡在铁门的缝缝里。
“将军,您老还有话?”这次她的笑容就真的像狺狺露齿了。
陈老将军森然看她一眼。
这就是搬进一栋都是老人公寓的坏处,因为整栋公寓里只有她一个年轻人,所以一有什么疑难杂症,这些老公公老婆婆就理所当然往她身上推。
一般来说,方茜希绝对是最不社会化、最没有社交技巧、最不甩左邻右舍鸡鸣狗叫麻烦事的人,而且对自己的独善其身完全不会有罪恶感,不过——这人里头有方婆婆,她实在不能不卖婆婆面子。
“我看到那个人逃往哪里去了!”方婆婆依旧负责开口。
“哪里?”所有人的眼光全射往她身上去。
神情兴奋的方婆婆遥遥往右边一指。
“那里!”
所有人的眼光一起望过去。
好,这个时候该来介绍一下地形问题。
是这样的,他们所在的这片山坡地,在民国六十年代盖了一整片的五层楼双并公寓,但是随着时代变迁,都市更新计画,许多老公寓渐渐卖给建商,改建成独栋别墅或高楼大厦。
他们现在住的这一栋,每一户都是她身前这几位老人家当年买下来的,只有她这户是方婆婆当年买了两户,其中一户租给她。
是,方茜希姓方,方婆婆也姓方,因为方婆婆的丈夫是她的堂叔公,这也是她能用如此便宜的价格租到这间公寓的原因。
当然,原因之二是方茜希在搬进来之后才发现的,原来这间房子是个凶宅。
是这样的,她住的五楼这户原本是方婆婆的哥哥住的,那方老头儿以前是做烧腊生意,在一楼有个店面,同时连着地下室,当时的烧腊炉子就是盖在地下室里。
虽然说是地下室,但由于这整片地是山坡地的缘故,路面的段差让他们拐个转角,就是地下室的入口,所以这间地下室在房子的男一倒还有个直接对着路面的大门,做烧腊炉子通风非常良好。
方老头退休之后,店面是收掉了,但烧烤设备一直放在地下室,有一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大概是想重温一下自己的烧肉,结果就在大家发现方老头到了地下室却很久没上来之后,下去一看才发现他已经倒在地上,心脏病突发死亡。
从此这间店面和地下室就这样空着,再加上附近根本也没什么人烟,店面就变成方婆婆给大家堆东西的仓库。
后来茜希阴错阳差听见了这位远房堂叔婆“有间公寓空着”,一楼还附店面和地下烧烤房,可以改造成她需要的烧窑室,房租又便宜得不象话,怎么看都像是为她的陶瓷工作室天造地设,当场二话不说付了订金租下来。
茜希怕吗?
怕个头!她天生鬼神不忌,这世界上最可怕的是人!有这么好康的事,她跪下谢天都来不及。
不过在搬进来这里之后,她就发现有个坏处:她成了全公寓唯一的一个年轻人。
这群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子女都在外发展,所以不管是哪户的水管马桶不通啦,邻里公告看不懂啦,表格不会填啦,全到五楼找她这个年轻人。而看在方婆婆的份上,她实在也拉不下脸来不管。
所幸这一屋子老人都算好相处,大家住在一起,想想在人间顶多也就剩十几年好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此无论建商开出多少的价钱,大家都不为所动,一群老人继续住在三十几年的老公寓里,自在过着他们的生活。
他们的公寓在山坡地比较顶端的地方,往下看过去,整片都已经翻建成新颖的豪宅华厦。
这个地区就在台北市的市郊,新建成房子一坪都是七、八十万起跳的,所以说是豪宅区真的不为过。也就他们这栋老公寓立在一堆新大楼的后方,看起来格外突兀。
方婆婆指的那个方向,就是在山坡中段的地方,那里是另一片新成屋,建商打着“单层独户大坪数豪宅”的广告,三尸两、三干万还供不应求。
方茜希抬眼望向远方一大片富丽堂皇的豪宅,再看看身后这栋三十年寒碜老公寓。
偷窥狂老兄,我想你现在应该也很呕自己跑错地方吧?她叹气。
“怎么?你以为有钱人就没有变态?”方婆婆被她一脸木然的神情打击到。
“告诉你,你们年轻人就是不懂事,有钱人玩起花招来比我们小老百姓更变态两百倍!”
“对对对,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以前我给那个蔡董事长开车的时候,就看过他们家——”
“暧,老玉,现在不忙着讲古!眼前的问题可比你那些死人骨头的故事更重要。”
“什么死人骨头?”
一堆老人又自己吵起来了。
啊——她好想睡觉啊!
“茜茜,这件事只能这么解决了。”陈老将军突然叉开口。
“没错没错。”
“什么?怎么解决?”她一个机灵。
“给你。”
突然之间,一个白色的巨大暗器当头朝她飞过来。
她连忙敏捷的飞身一闪,反手一拨——
“……这是干什么?”
她看着顺势接到自己手中的东西。
望远镜。
一支望远镜。
茜希傻眼。
而且还不是普通那种两手拿着随便看看的望远镜,而是有脚架,可以拿来做天文观测的那种高级望远镜。
“杨奶奶,有话好说。”方茜希把望远镜推回去。“我的生日还没到。”
那支沉重的望远镜又推回她怀里。
“这是我那死鬼老头以前留下来的。”杨奶奶慎重地道。
“谢谢,这么有纪念价值的东西,您务必要自己留着。”茜希谦虚地再推回去。
“你用!”望远镜又回到她怀里。
……她要用这种东西做什么?
“茜茜?你用它来抓、变、态!”一群老人在她眼前一字排开,个个神情坚定。
“等一下,为什么是我?”
“通常变态出没的时间都是半夜或凌晨,正好是你醒着的时间,所以你最适合。”陈老将军森然下令。
一股火从她心窝里往上窜。
“为什么要我来做这种事?我每天光要烧陶顾窑都没时间——”
“房租打八折。”
“——唔,好。”
方茜希,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她对天流泪。
没办法,对于一个有一餐没一餐的无名陶艺家来说,半文钱都可以逼死英雄好汉。
“总之,你有事没事就拿望远镜四处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士在我们的社区徘徊。”到底是一窝子女人中少数的男人家,陈老将军对于他们居处的安全问题非常关切。
“先说在前头,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工作室里,在楼上的时间不多,我只能尽力,但不保证一定能抓到什么。”她丑话说在前头。
“可以,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一群老人拍拍她肩膀,慨然地离去。
为什么?为什么有一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感觉?
但是,看在房租八折的份上,叫她卖身她也愿意。
“烦!”
睡觉睡觉!
睡醒了。
肚子饿了。
晚上八点,床上的人踢开被子,睡眼惺怯地起床刷牙洗脸,准备开始一天的生活。
洗完脸,终于比较清醒一些,她把牙刷放回架子上,关上浴室镜箱的时候,不小心瞄到镜子里人影。
“啊——”娇小人儿暴躁地咆哮一声,冲进客厅里。
有起床气的人就是这样。尤其在她起床气还没散又让她看到自己的长相,她会更生气。
这真是侮辱。
茜希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阳刚的人,应该有个类似“方锐”、“方阳”这种比较中性的名字,而不是什么鬼“方茜希”。
她的长相应该要非常的有个性,身材高佻,五官潇洒,鼻梁挺直,总之是那种让人家一看就觉得非常帅气的女人。
但,现实中,她是个小可爱。
是,就是“可爱”。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方茜希的长相都只会让人联想到两个字:“可爱”。她有着可爱的一五五娇小身材,可爱的圆眼睛,可爱的苹果脸,可爱的樱桃小嘴,可爱的翘鼻头。
行动迅速如小花栗鼠的她,跑来跑去的时候很可爱,爱困的时候像只小懒猫的她很可爱,连生气的时候变成一颗跳豆的她都很可爱。
这简直是人间悲剧!
她发誓,她绝对是全世界最暴躁最不可爱的女人,但,没用,她就是长得“可爱”!
方茜希越想越气,经过客厅,不小心瞄到玻璃柜上的反影。
“啊——”再咆哮一声,怒气冲冲去找东西吃。
冰箱和食物柜都空了,好像应该要去超市买点泡面之类的。
她不太注重吃,肚子只要能填饱就好,花太多精神准备食物很浪费时间。
第1章(2)
讲到时间……
“啊!我的窑!”她突然想到上一批放进徐冷炉里的作品,今天晚上可以出窑了。
一股肾上腺素上涌的兴奋感流窜过全身,所有肚子饿的感觉不翼而飞,她的精神霎时抖擞,三步并做两步往楼下的工作室冲。
其实,说她开的是陶艺工作室并不怎么正确,因为她也做琉璃类的作品。而且晶丽灿烂的琉璃到底比朴拙的陶作更讨喜一路了所以近年来她接的琉璃单子,反而比陶作多很多。
现在让她这么兴奋的原因是,她正在调配一种特殊的原料,可以让琉璃完美的结合陶土——当然,这是指如果她的实验配方成功的话。
琉璃和陶土的本质和燃烧点都不一样,所以要将它们两种结合在一起,原料的配方就很重要。她己经实验了半年多,历经无数失败作品和越来越窘迫的荷包,最近终于稍微比较接近她想要的成果。
目前的问题在于,这个配方相当不稳定,所以并不是每一批都能成功。
到了楼下,打开工作室大门,连一楼的灯都来不及开,她直接冲到地下室去。
闷热的空气是方茜希已经很熟悉的一环,这也是她为什么都利用晚上作业的原因,温度比较凉爽。
“拜托拜托拜托……”怀着期待的心情,她把徐冷炉的门打开。
一阵强烈的失望淹没了她。
破了。
她失落地看着那些破裂变形的作品,虽然有她要的那个硬度,琉璃的部分也有她要的晶莹感,但整体作品依然失败了。
“唉。”
创作本来就是一条孤独而辛苦的路。
她叹了口气,拍拍两颊,用力打进一点血色。
“好,重来一次。”
她告诉自己,不可以气馁。起码还是有一两件体型比较小的作品是完整的,在六个月以前,连这两件作品都不可能成形。这表示她的大方向没有错,她只需要再研究一下细部的比例问题。
“先顾肚子要紧,赚钱赚钱。”
尽管想把全副的精神都花在自己的心之所向上,可是她还是需要赚钱买原料,做实验,付房租,吃饭,所以茜希回到一楼,把客人的订单拿下来,专心制作几样发簪、饰品、花瓶之类的小订单。
这些都是琉璃作品,并不困难。她把窑门打开,取出融化的玻璃原料,开始专心的做她的客制化订单。
等她完成两样小东西,送进徐冷炉里,伸了伸懒腰,再度感觉到饿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了。
这个时间,只剩下那间店有外送。
她跑到一楼,摸出塞在柜子里的电话机插上线,拨了外卖电话。
“田野义式厨房,您好。”活力四射的服务生接起电话。
“白酒蛤蜊义大利面一份,外送,老地方。”她说。
“好的,方小姐,三十分钟后到。”对方也听熟了她的声音。
于是她再度回到地下室,继续做另外几件订单。
砰砰砰!
直到一楼拍门的声音响起,茜希回过神来,才发现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咕噜咕噜,肚子饿得直响。
她把融化的原料推回炉窑里,伸了伸懒腰,抓抓一头乱发回到楼上开门。经过楼梯中段的镜子时,她又瞄了一下镜中的自己。
镜子里映出来的是一个娇小的身影,穿着一件宽松的长袖衬衫,长度直达她的膝盖,遮掉所有的身体特征,上面沾满了斑斑点点和几个被烧穿的破洞。一头剪得极短的头发总是被她搔得乱七八糟,乍看之下,会让人家误以为这是个小男孩,而不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人。
她又咕哝两声,继续往楼上走。
砰砰砰!电铃早就坏了,访客都得拍门。
“来了来了!”她大步跑去,刷的一声拉开玻璃门。
啊!好香!
茜希闭上眼深深吸了口义大利面的香气。
“一百七十元,谢谢。”一个极低沉好听,也极陌生的嗓音响起。
茜希睁开眼睛。
“嗯?”送面小弟换人了?
是说,现在连外送人员都要长得这么称头吗?茜希小小惊艳了一下。
她并不怎么注重外貌这种事,所以自己才会这么不修边幅,但天生的艺术家眼光,还是让她乐于欣赏美的物体。
今晚替她送面的这位“小弟”,很符合艺术家的审美眼光。
以他的年龄,当小弟好像有点太老了。以前天天帮她送面的小智大约二十出头,而这位新来的应该有三十岁,属于男人正黄金的年龄。
他的外貌也挺黄金的——修剪得宜的发型,雕像般立体英俊的五官,修长的身材,昂贵的铁灰色西装裤和白色高级衬衫,脖子上甚至还缠着一条拉松的领带,身上只差没有挂个牌子把那身家当的价钱都标出来。
如果不说的话,茜希会以为他是什么律师、会计师之类的,而不是个义大利面店的外送小弟。
哔剥!地下室传来一个声响。
她的注意力立刻拉回去,对人类薄弱的好奇心完全消失。
“好,谢谢!”她一把抢过面,转身匆匆想跑下去看看是什么东西发出那个异响。
一只强壮的手拉住她。
因为太不习惯有人阻挠她的行动,有一刻她甚至没意会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茜希看着自己被扣住的手腕,腕上是一只古铜色的手,指甲修剪整齐,那种白领精英、坐惯办公室的人的手。
她抬起头,对上“送面小弟”温和坚定的微笑。
“一百七十元。”还是那样好听的低沉噪音。
“啊!钱,钱钱钱。”她赶快摸摸口袋。
哔剥哔剥!不知道为什么,地下室一直有声音,她越来越担心。是自己忘了调整电窑的温度了吗?
“钱在楼上,忘了带下来!”她焦急地道。“先欠着,我下次去店里付清。”
转头又要往下冲。
唔!再度被拉住。
茜希极度缓慢的回过头。这次,怒火已在她眼中跳动。
“一百七十元。”那个男人依然那么温和有礼貌,依然那么坚持。
不只坚持而已,他一手继续扣住她,另一手从长裤口袋抽出一张纸,抖了一下展开来,开始机械性地念:“四月十七日,一百七十元;十八日,一百七十元。接下来五天都一百七十元,十九日开始十天是一百六,五月周年庆,我们店里打折,所以是一百元……这几个月的钱加起来,方小姐,你总共欠我们九千七百元,恐怕你得先把前帐付清。”
那双满含着怒气的眼眯了一眯,原仰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
大部分欠钱的人被讨价,若不是耍赖就是心虚,没有像她气焰这么盛的。
一开始他主动提议要替堂弟的餐馆收回呆帐,还认为这是个好主意,但不久之后他就反悔了。
他哪来时间?
事实上,以他花在追债的这段时间,他已经可以赚进比讨回来的帐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他该死的投资,而他一开始甚至是不情愿的。
但无论如何,他投资了,于是这间义大利餐馆就成了他的责任。而,身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原仰很难接受他名下有不赚钱的资产。
他早知道不能信任原野,他堂弟的率性和自己旗下的艺术家有得比。
钱不重要,创作比较重要——最好钱真的不重要!
原仰完全不意外店里没有会计,他瞄了一眼乱七八糟的帐册,马上就发现了问题所在——“田野义式厨房”不但让客人赊欠,而且从来没有人去讨过帐。结局就是,他们的生意蒸蒸日上,但他们的营收入不敷出。
“你得把帐收回来,不然这间店的收入无法和成本打平。”他耐心地对堂弟解释。
“好,你去。”田野义式厨房的主厨兼店东把帐册往他头上一丢,就认为问题解决了。
原仰除了很擅长赚钱之外,也很擅长解决问题——除非他休假十天回台,闲着无聊决定自己出面讨。
今天是第七天,这是今天的最后一笔。认清了自己无聊的行为之后,他决定明天起委托专门的帐务人员来解决这个问题。
不过他得先搞定眼前的小辣椒。
不,应该说,是一个超迷你的小暴君。
被他抓住的这个女人突然往他脸前一贴,他们的鼻尖相距不到五公分。一个混合着体热、薄汗和香皂的气息往他的鼻端钻了进去,他的鼻翼不自觉的翕张,深吸一口她的气息。
很好闻,他发现。
不是那种香水脂粉调出来的体香,而是一种天然的,经过劳动后的女性气息。
他甚至花了点时间欣赏近在咫尺的那张脸。
一开始那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和披散下来的刘海盖住了她的大半张脸,让他花了点时间才看清乱发下的双眼。
然后他就定住了。
那是一双充满生命力的迷人眼神,精光四射,热力充沛,黑白分明,光看这双强烈的眼神,很难让人相信它的主人竟然只有这么娇小的身体。
此刻,那双眼睛凝听取着浓浓的怒气,射出火刀将他千刀万酬。
“你有没有听到那个哔哔剥剥的声音?”小辣椒暴怒地跳脚。“告诉你,那是我的炉子发出来的声音。如果你害我的作品全部烧坏的话,当心我杀你全家!”
怒吼完,一个东西塞回他的手中,小暴君往后一跳,咚咚咚咚咚,快速消失在楼梯底下。
“……”原仰看着手上的东西。
他送来的面。
“呵。”有趣的小东西。
他四下看了一眼,门旁边有一个破旧的柜尘,于是他把面往柜台一放,好好打量一下这间工作室。
“陶璃工坊”,帐簿上是如此登记这间工作室的名称的。
陶璃,逃离。有意思。
原仰站在屋子的正中央,将近四十坪的空间其实相当宽敞,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其,让它看起来更加空荡。
他猜想这间工作室以前应该曾经是店面,因为它面对外面的那一面全都是玻璃墙,破旧的塑胶地板上有许多痕迹和油渍,是当年桌椅拖拉时留下来的,所以极有可能这里曾经是老餐馆。这也解释了门口他放面的那个柜台,以前应该就是收银台。
不过现在除了那个柜台以外,整间屋子只有左手边的墙上钉了整面的架子,角落摆了一张办公桌和椅子,其他部分都是空的。
只有架子的这一侧开了灯,困此房子有一半陷在黑暗里。
他听着地下室透上来的声响,慢慢走到那一整面的架子前。
“啊。”他开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这面架子摆了十来只陶艺和琉璃作品。有三十公分高的陶塑,也有大尺寸的琉璃圆盘,还有一些发饰类的小饰品。
他对那些商业化的小东西不感兴趣,直接捧起一个直径三十公分的不规则球体。
一阵鸡皮疙瘩窜过他的背心——这是原仰每次发掘一位新天分时必有的反应。
这个球体是蛋形的,由陶与琉璃两种材质接合而成。顿圆的那一端是陶,尖圆的那端是琉璃,陶作是原色,琉璃那端是深浅不一的蓝禄,如水一般流转。
有趣的是,球体两端各有一只深深陷进去的手,在中央陶土与琉璃交会的地方相触。透明的琉璃之手仿佛想将陶土之手拉出水面,又像要被它拖入海底,一起灭顶。
这个作品既奇诡又有趣,让人背心发栋,却又感受到其中强烈的冲击与生命力,原仰突然极度想认识创造出它的主人!
他把蛋形球体放回去,一一浏览架上的物品,有许多件作品让他背心的疙瘩越来越密,而它们竟然就这样被随意的放置着,实在是太暴殄天物。
“啊——*#*#*#@——”从地下室传来一串色彩缤纷的咒骂。
看来楼下的情况不怎么乐观!
原仰轻叹一声,知道今晚不是谈话的好时机。
“环山街一百二十号。方茜希,‘陶璃工坊’。”他拿出手机,录下简易的备忘。
录完后,再看一眼阴暗的工作室,他满意地转身离去。
第2章(1)
通常在她正常的时候,方茜希都还算个好相处的人,起码她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所谓的“正常时候”是指她不是刚起床,她不急着工作,或是她刚收到客户的汇款,口袋里有点钱。
一个星期后正是这种“正常时候”。
刚结束一天工作的她精神正好,尚不到上床睡觉的时间——清晨八点——而她的几个客户最近又刚付了钱,所以她也没有赶着完工的压力,于是方茜希坐在客厅里,开始很认真的反省。
她是不是太恶霸了?
说到底是她欠钱在先,人家上门讨债也是应该的,她就这样莫名其妙把人家给轰走。
其实那天处理完地下室的状况,她是有跑上来打算跟那个送面小弟讲,要立刻出去领钱还他的,可是等她上楼时,楼上已经没人了。
不过这也难怪,因为她上楼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半。
然后这几天又一直想着欠人家的钱,害她不好意思再叫面,所以只好靠着一大堆的冷冻水饺握过了一个星期。
现在只要想到水饺,她的胃里就一阵酸涨,这几天连打一辆都是冷冻水饺的味道。
“不行了,要是再吃水饺下去,我会死。”茜希痛定思痛地想。
无论如何,还是得先还债才行。还好她现在又比几天前有钱了一些。
想了想,她一骨碌跳起来,准备奋勇杀到店里还债。
“啊啊啊啊——”痛痛痛!
她抱着脚直跳,泪花四冒的看着地上被她踢倒的那个东西。
“望远镜?我家什么时候有这种鬼……啊!”想起来了。
变态,变态。要抓变态。
她仰天长叹,先去偿清债务要紧!她抱起望远镜,找地方安置这个笨重的家伙。
“等一下,现在是早上八点,‘田野’应该没有这么早开吧?”
她先走到冰箱前,看一下上面贴的外卖点菜单,营业时间是——“中午十二点到凌晨三点?”
那还有好几个小时,这段时间要怎么打发?
看看外头渐渐明朗的天色,不然……就来监视了望一下吧。
到底是答应了那一干老家伙,还是得敬业一点。她把那个望远镜抱到阳台上架起来,开始研究该怎么使用。
“好像还满好玩的,嘿嘿。”
研究了一下焦距、光圈等等的基本机件之后,她把前面的镜头盖打开,再走到镜头后面,开始看看望远镜底下的世界。
“唔?”
一片古铜色的壮硕胸膛横陈在眼前。
“咳咳咳咳!”茜希立刻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妈啊!运气也太好了,竟然第一眼就看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画面!她两手马上饥渴地握住镜筒。
对于这种社会化程度不深的人,偷窥的道德议题完全不在她的思考逻辑里。
她仔仔细细地先欣赏过一遍这片胸膛。
男人,而且一定是个年轻男人,从肌理的紧绷程度判断,绝对不超过四十岁,甚至有没有超过三十岁她都很怀疑。
常晒阳光,颜色均匀,所以是个喜欢户外运动的人。不过,为什么有一半是糊糊的?
茜希好着急,连忙转动焦距。可是镜头随着焦距的变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一块模糊的块状一直存在。
“哎呀呀!不人道啊!这跟看a片打马赛克有什么不一样?”她惨呼。
连忙跳到镜头前看看是什么问题。
研究了一下终于发现,应该是镜头没保养好,里面发霉了,所以在十公分宽的口径上,有一个大约十元硬币大小的霉斑,因此让整个视野上方有一大块模糊区域。
咕哝了几声,茜希只能闪回镜头后面,将就着用。
她花了好一会儿时间欣赏这片胸膛。
肉欲这方面向来不是她的长项,她的作品很少以欲望为发想点,这一点曾经被她师父数落过。
倒不是说她师父的作品多么色欲,不过人家当年好歹也是过过一段荒唐生活的。
这片赏心悦目的男性胸膛覆盖着一层结实的肌肉,线条并不若阿诺史瓦辛格那种过度的夸张,而是正常人努力劳动之后会有的健美,两片微鼓的胸肌上是男性颜色较深的乳头。
它的肤色是一片均匀的古铜,锁骨的颜色比较深,可见胸膛的主人虽然勤于劳动,但不需要经常打赤骋,才会有轻微的色差。
那天晚上的那个“送面小弟”一定就没有这种胸膛,茜希忽然想。
等一下,为什么会突然想到他?
茜希自己也很惊讶。不过她生命里本来就很少男人,最近的一个就是他了,而他看起来就不像是会从事任何劳动的人——送面当然不算。
“嗯!”她坚定地点点头。“那男人一定不会有这样的肌肉。”
那片胸膛在她的眼前移动,镜头热切地跟紧了它的行进路线,从胸膛主人双臂的动作和几颗顺着胸肌滑下的水珠,她猜胸膛的主人刚洗过澡,极有可能是晨运之后的冲凉。
茜希突然觉得手痒,脑子里闪过一些线条。灵感一起,她飞快冲往书房,望远镜就这样孤零零的立在阳台上。
茜希生在桌前,拿着色铅笔和素描簿,飞快把脑子里的线条构图出来。
深咖啡、浅咖啡、赤褐、古钢,她的手振笔疾书,象征着胸肌和人体肌肉滑动的各种曲线渐渐构筑成一个复杂的作品。
换过好多种不同色阶的铅笔,翻过许多张纸,她终于画出一个完全符合脑中想象的作品。
就是这个!
她满足的放下笔,伸伸懒腰。
咦?十二点了?
“为什么我还没睡觉?”
她眨眨眼,瞄瞄身周的环境,神情有点迷惑。
肚子好饿……饿!钱!
“啊,对了,还没去店里付钱。”她终于想起自己漏了什么。
娇小的身影轻快地跳起来,抓起玄关柜的钥匙,哼着歌跑下楼。
“田野义式厨房”距离她住的地方步行约十五分钟。骑车其实更快,但茜希发现自己总是太专心在路旁的景物上,好几次都差点因为分心而冲到对向车道,或撞到路边的行人,最后她就决定不再拥有任何交通工具。
把自己撞死事小,她是怕哪天撞到什么进口车,卖身为奴都赔不起。
要走到“田野”,会先经过那一片新兴豪宅区。刚才她没有花时间打量其他细节,不过从她架望远镜的角度来看,那片“猛胸”——猛男胸膛的简称——应该就住在这群豪华公寓里的某一间。
茜希带着好奇的神情经过这串富丽堂皇的豪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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