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我没习惯与小狗似的女人共度一夜。”他刻意忽略她乞怜的眼神。
韦旭日将棉被抱得更紧。“我……我以前当然敢独自一人睡,要不是你……自从那一夜后,我怕独处。我怕……在我熟睡的时候,突然有人拖走我……”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顫。“会作恶梦,怕醒来后是事实……”
醒来后恶梦就是事实!就像他。
费璋云注视她那张彷彿一抖就连骨头都一齐抖掉的小脸。
“起来。”他命令。
“我不走,不走,死也不走!”为表强调,她将身子紧靠在床侧下,就差没抱住床脚。
“去吃饭。”他把了把凌乱的黑发,套上睡袍,下床跨过她的“窝”。
“你饿啦?”她眼睛一亮,从层层棉被里爬起来。“我陪你吃。”
她身上的睡衣就是白天“救济”她的外套。
费璋云不予置评地哼了一声,开门走下楼。
她没用晚餐。这是一晚上老劉在他耳边控诉的事实,其实,调控诉还轻描淡写了些,在前一秒钟老劉能疾言厉色地指责她无食欲是因他没下楼用饭,下一秒钟还特地从他门前用力踏着木制的地板绕过,上三楼软声细语地劝她吃晚餐。
那个叛徒!老劉向来忠心耿耿,是什么原因改变了他的忠诚?
“劉伯说你常忘了吃饭哩。”她跟着他身后下楼,一张红红的脸蛋笑得既靦腆又开心。
老劉果真是叛徒!他那张嘴还有什么没说出口的?
费璋云冷哼一声,打开廚房的灯。
在保温鍋里的是中式的家常麵。
“哇,好香。”她呆了呆,瞠目结舌地看着擱至她面前的大碗公。
“吃。”
“我吃不了……那么多。”
费璋云埋首大口吞着麵,当作没听见她的话。
事实上,他压根不饿,干嘛好心好意做起慈善事业来?一见到她小口小口努力吃着麵,持着汤匙的小手瘦骨如柴,青筋几乎浮现出来了……破碎的心又感到痛楚了,彷彿梦到花希裴那种椎心之痛。
“好吃。我好久没吃到这么q的麵了。”她朝他感动又羞涩地笑了笑。
费璋云的心头猛然撞击,如青天霹靂。那是什么样的笑容?不是最美,然而痛楚忽然消失,熟悉又陌生的暖流再度由破碎的心汨汨流出来。
他咬牙。九年里不曾响过的警钟在体內敲打着,提醒他必须时时防范韦旭日。她是这么的娇弱,像是随时会消失于面前,却有足够的力量左右他的情感……
是的,他必须疏远她。
只要耐心地过完两个月……
“等等我。我好饱喲。”她努力地吞完大碗公的麵,一瞄到他起身上楼,赶忙跟着他的身影爬上楼梯。
“你的房间在三楼。”他申明,打开房门。人民保母的责任一了,他只想好好地休息。
通常,梦过恶魔后是再也无法入眠的,但为了能尽快赶走这烦人的苍蠅,他是宁可在房里守一夜的。
“不行……”韦旭日趁着他进门之际,赶紧把瘦弱的身子挤进房里。
“出去。”
“不要。”她钻过他的腋下,飞奔溜进她的小窝里,紧捉着棉被不肯放。她显得有些喘,在爬完楼梯后又奔跑,对她的负荷有些沉重。
“我累了。”她特地补上一句:“再爬上一层楼,我会倒下去的。”
他冷冷瞧她。
“我还会作恶梦。”她强调。
他冷哼一声。
“你答应我的!忘了录音带吗?当情人可不是这种当法呦。偶尔你也该体贴体贴我的嘛!”她抗议。
“真正的情人你没见识过吗?”
冰冷的言语才到话尾,韦旭日忽然感觉腾空一起,就给扔在床上,还来不及喘过气,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的上方。
“你……你……”韦旭日的俏脸如火烧,圆圆的大眼瞪着他。“你想干嘛?”
“要治愈你的情感缺乏症只有一种方法。”他俯下头,亲吻她的鼻,再啜她的櫻唇。“用不着两个月,只须几个钟头后,你就能留下录音带,滚出汤宅了。”沿着她的细颈往下印吻。
他的语气冰冷、他的眼神冷漠无情,完全不像求爱中的男子。
“不要!”她费力地想推开他,拚命地喘着气。
“为什么不?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他冷笑。
“我……我不要这样,我只是想索回当年你欠我的,但这并不包括侵犯我在內。”红通通的眼眶浮着泪珠。“不该是这样的,我知道……我调查过的费璋云不是这样的。”她小声地啜泣着。
“那么就別来我的房间!”他低吼地坐起。
须臾片刻之际,他竟教她的眼泪给暫时打动……不,不是打动,强迫侵犯本非他的意图,嚇到她就足够。
试问,谁会想跟一根骨头交欢?
韦旭日吸了吸红鼻,挣扎地下了床。
她的双腿一跛一跛的,先前奔跑显然让她疲累而不良于行。她的房间在三楼,尚有十几个梯子要爬……
可恶!他的良心刚从冷冻库里挖出来!
“站住!”他叫住拖着棉被走的她。
她扁着嘴,回过身子投以哀怨十足的眼神;那眼神足以让明天老劉在他耳边嘀嘀咕咕抗议一整日。
“啊?”她可怜兮兮的。
他厌恶地冷哼了一声,扔给她床上的一条厚棉被,保持冰人似的语气开口: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才说完哩,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感激十足地看着他,露出怯懦懦又欣喜的笑容。
“嘻。”才流过泪的脸又笑得很开心,生怕他反悔似的,像只小狗立刻钻回她的小窝里。
“別像小狗似的对着我笑!”说不恨自己的心软是假话。然而又暗自庆幸自己做的决定。
一看见她讨好似的笑容,他冰冷冷地哼了一声,关上桌灯,回温暖的床上睡觉。
他咬牙睡过这一夜。
她含笑入睡。
至于恶梦?
大概教房里的温暖给嚇跑了吧!
漆黑静謐的夜——
“这个办法一定行得通。”房里的男子得意地笑着。“只要能得到花家丫头,另一半的遗产就有救了。”
“只需要蠱惑他吗?弄个意外不更简单?”
“如果能弄,我早弄了。遗嘱上说得很清楚,花希裴一死,一半遗产归他。如果他不幸也向鬼门关报到,半数遗产全归慈善机构所有。为此,我让他苟活了九年。”窗簾遮着月色,阴暗的臥房里看不清男人的脸庞。
“我有权要求你拿到遗产的一半吧!?”
“那是当然。”男子厚实的手指划过她白嫩无瑕的脸颊。“你能迷惑他的,现在的他就像一只无用的小虫,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他唯一做过的错事,就是得到了半数遗产。”他走到窗边,拉起簾子。
这是独棟洋房。他的事业瀕临破产,九年前,同样的情形,他起了杀心;九年后杀心再起。
任何阻碍他拿到遗产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的动手。
算是习惯了吧!九年前,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挣扎于动手与不动手间;毕竟他没杀过人,为了事业,那是第一次。
花希裴之死,他的兴奋淹没了內疚之情,如今要他再起杀心是轻而易举了。
对于轻易得到的钱财,他已经上了癮。
当黄金平空而降之时,没理由不去接的。
“说定了呦,事成之后,我有一半的权利。”
遙远的东方染起一抹白,朦朧的光线隐约地照映出男子的身影,在他身后的摇椅里坐着一名女性,年纪约莫二十出头。
“如今的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男子遙望天色,喃喃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第三章
“韦旭日?”一只肥碩的巨掌搭上韦旭日的肩。
她弹跳起来,旋过身。
是汤競声!
“汤……汤叔叔,找我有事?”她怯怯地说,紧靠流理台,显然相当的认生。
“把刀放下。”汤競声看了一眼她双手紧握的菜刀。“北岡呢?怎么让客人在廚房做这种事?”
“北岡先生上超市补貨……我会做蛋炒饭,所以……所以借廚房……”讨厌,她连话都说不完整了。
汤競声冷眼打量她,似在评估她有几两重。过了会,他满面笑容地开口:
“先別忙。过来书房,我想跟韦小姐谈谈璋云的事。”
韦旭日犹疑了会,发顫的双手松开菜刀;她点点头。
“好哇,我跟你去。”她尽力地表现自在点。
汤競声看在眼里。好打发。满意地走进书房。这种胆小如鼠的丫头最知道知难而退的道理了。
韦旭日跟进去,小心地不让书房门閤上。
“坐啊。”汤競声从抽屜里拿出小簿子来,在上头写了几个数字。“韦小姐,你对璋云了解多少?听过他末婚妻的事吗?”
“我听过。”韦旭日小小地深吸几口。
“那么你应该明白璋云对希裴的情有多深喽?”汤競声靠向椅背,双手叠塔地注视着她。
坦白说,他是不懂年轻一辈人的想法。费璋云外在条件极佳,花希裴除了额上的淡红小疤外,也算是粉雕玉琢的小美人,配在一块任谁也说是天作之合。如今花希裘去世,原以为他就算再谈感情,也该是找个足以匹配的女子才对,但,眼前骨瘦嶙峋的女子算不上上帝创作的佳品,脸色也过于苍白,听傭人说还是个药罐子,胆子又小如鼠……在他眼里,她是压根配不上费璋云。
“我……我明白过去璋云深爱花希裴。”韦旭日一字一字小心地吐出来。
“不止过去,现在、甚至未来,他的感情只会付给一个女人。韦小姐,像你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要求一个男人的全心全意,那只剩下一个结论——”
“贪财吗?”韦旭日努力挤出笑容。
“既然你这么明白事理,那我也开门见山地说出来。我关心璋云,而你不配做他的妻子;你的损失我会补償,十万美金足够你釣任何一个凯子了!”
“我不要。配与不配不是你在说的,花希裴是配得上璋云,可惜她死了,而我还活着。”一口气说完一句话,连她都佩服自己。
汤競声皱眉,没料到这丫头挺难缠的。
“你以为你自己配吗?你学历多高?费氏企业虽属中小型,但希裴的遗产足够璋云吃喝过活一辈子;而你能给他什么?”
“我……我只有国中学历,但我在自修……”
汤競声哈哈大笑:“国中学历?韦小姐,我调查适你的背景,没钱没势,说不准还是从貧民窟出来的。你捉住璋云,无疑是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很可惜,还有我这叔叔在,我劝你还是自动离开;璋云好骗,我的眼睛可不瞎!”
“璋云相亲的对象都是汤叔叔的表亲吧?”韦旭日望着他愕然的脸庞,努力地补上一句:“璋云尊敬你,才勉为其难的相亲;但你的目的真的是为了他的幸福吗?”
汤競声恼羞成怒。
“你调查他?!”他气忿地从桌面上扔给她一把钥匙。“二楼最內侧。试试看你的好运!当你在看过希裴的房间之后,我看你还能认为他会喜欢上你吗?”
给她钥匙最主要的目的,不外乎那间房是禁忌——所有人的禁忌。哼,一旦她闯进禁忌,看费璋云是不是能容忍她住在汤宅!
韦旭日的双腿发着顫走出书房。一出书房门,瘦弱的身子就软趴趴地摊在地上。
先前,她的心差点跳出喉口。没想到她也能直言不諱地跟汤兢声这等商场老狐谈判。摸了摸冰凉凉的脸颊,不知是手指头较冷,还是脸颊冷。
她没料到今天汤競声会在宅子里,如果事先知道了,她一定会避开他的。她一直都很怕生的,家宅里的傭人都是她花了好大的勇气,才能接近他们的。然而对于汤家父子,她始终不敢接近,真的不敢。
望了手里紧握的钥匙一眼,花希裴的房是真的撩拨起她莫大的好奇心了。
去看吧,去看吧!心头的声音一直催促的,只要能了解费璋云……
难得爬上二楼还没感觉到疲累,韦旭日走到最底端,那把生鏽的钥匙“喀喀”好几声,才开启房门。
“咳咳咳……”一阵扑鼻的臭味。
几年没打开过的臥房里满布蜘蛛网,化妝檯、睡床,还有一张长圆型的镜子挂在墙上;濛了一层灰的镜里隐约看得见她的身影与她身后墙上花希裴的巨照相呼应。
差太多了。
她傻傻地盯着身后的巨照——
相貌上悬殊太大了,花希裴的笑容开朗甜膩……
而她的弱点很多;很怕生,不是十分熟悉的人,不敢直言交谈,更別谈无邪的笑容了,相形之下,差大多了。
这就是汤競声的目的?在比较过后,自惭形秽?
“希……裴?”走道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随即镜里出现一抹人影,挡去花希裴的相片。
漆黑的眼珠惊喜地锁定镜里的韦旭日。
她嚇了一跳,忙转过身去。
“璋……云?你嚇坏我了。”她还感觉到得到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你?”像是一盆冷水忽然泼灑下来。“你在这里做什么?是谁准你进来的?”他的脸冷峻严厉。
“我……我……”她结结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
“出去。”
“我马上出去……”一时紧张地手忙脚乱起来,踢到椅脚往下倾倒,骨瘦的小手不知道从桌上推倒了什么东西。
完了,要吻上冰冷冷的地板了——韦旭日闭紧眼,忽地一只手臂橫过他的腰际,将她提了起来。
“匡啷”一声,嚇着韦旭日。她睁开眼,看见地上破碎的相框,里头是花希裴的相片。
“啊?”她呆呆地望着相片,再惶惧地偷瞄费璋云的神色。
他正瞪着破碎的相框中的花希裴照片;再救相片与她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虽知不该,心头还是浮起喜悅。
“是谁给你钥匙的?”他厉色问。手臂松开纤弱的腰;她很轻,轻得跟羽毛一样。
“是汤叔叔。”她照实说。
“叔叔?他没有理由给你!钥匙呢?”
她乖乖地将钥匙交到他手里。“他要我进来看看配得上你的幸福有多好……”
他冷哼一声。“你有自知之明是最好!把录音带交给我,我可以每月汇一笔钱给你,让你不虞匱乏。”
“我只要你……治好我的情感缺乏症,我希望能当你……暫时的幸福。”她胆怯地交缠十指,脸蛋红咚咚的。
费璋云冷笑:“幸福?那是什么东西?你认为就凭你这全身只有骨头的女人能给我幸福?”
“我当然……比不上花希裴,可是,可是,我会努力学习的。”
“你就连亲吻希裴的脚指都不配。”他阴蟄地抓起她的细腕,意外地发现十分冰凉,就连摸起来的感触也是有些凹凸不平的;很浅显,但他的力道强劲,所以勉强感受出来。
那些不平的肌肤是因他而起的。
细白的疤痕从看见她的第一天开始,时时刻刻映入他的眼。如果不是他当年的报仇心切,也不会害她成了情感缺乏的患者;尤其是这些伤疤……隐没在衣服下的,又究竟还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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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希裴,他害惨了她。
“至少我可以帮你拒绝你叔叔的相亲啊。”她讨好地说:“我还有这点用处嘛,是不是?”怯懦懦地绽出笑容。
“別对着我露出小狗似的笑容。”他苛叱道。“出去。”他摔开她的手。
韦旭日瞄他一眼,忐忑地走出去。
静悄悄的房里只待着费璋云。
他有九年的时间没进过这间房了。怕触景伤情,也怕一旦走进这间房,就再也走不出去。刚才,他真的以为是花希裴的魂回来了。
在九年前刚失去希斐时,曾有一阵子他渴望希裴的魂到茶饭不思的地步,刚刚在剎那间,他真的误认韦旭日就是希裴,但她们两人间的差异太多了,他又怎会误认?
“如果不是最近不再作支离破碎的梦,我又怎敢进来?”他蹲下身,从碎玻璃中拿起花希裴的相片。现在就连谈着她,也不是那么痛苦的事了。
是情淡了吗?或者,已逐渐成为回忆?
就在刚才,希裴与韦旭日,他选择了后者;就连现在,他也为韦旭日可能昏厥在某个地方而恼怒。她的手十分冰冷,又没足够的营养与体力。
他咬牙无奈:
“那全身上下没半点肉的女人搞乱我的生活。希裴啊,希裴,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如果三个星期前有人问他:九年来,费璋云曾在乎过什么?
梦里支离破碎的希裴——这是他唯一的答案。
九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策画当年凶案的幕后主使人,穷尽毕生短暫的性命,就算同归于尽也要为希斐报仇。他的心是冷的、情感也是冰冷冷的:但,是谁不畏冰寒,一手狠狠地挖起他冬眠的情感……
“不不不,旭日小姐,千万別碰那盆花……”半掩的窗下,传来园丁汤姆惊慌失措的声音。
“怎么了?”沙哑嗓音的主人显然跟着紧张起来。“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花很美,我只想碰碰它而已……”
几乎可以想见苍白的脸颊浮起淡淡的红晕。他咬牙,试图忽略现实中的一切,回到书本上。
“你没做错!”口吻十分激烈;汤姆是二十岁出头的混血儿。“是我没想到宅子里会有人碰栽种的花花草草。那是我的‘蛇蠍美人’……不,它的名字叫‘沙漠玫瑰’,如果误食莖叶或乳汁,会造成心脏方面的毛病。如果你喜欢花,別碰这几个盆栽,那边——我带你到那边看其它的花,前两天我買了几包花种子,如你不嫌弃的话,可以……可以……”
“好哇,我来帮忙。”适时地解了汤姆的困窘。
帮忙?虽是秋日,难得的烈日足以晒伤任何一个不健康的女人。她到底会不会为自己着想?费璋云心不在焉地翻过书頁。
“噓,小声点。”即使在另一头,汤姆的声音仍是清晰可闻。“璋云少爷就在二楼,万一吵到他,就没好脸色给咱们当下人的看。”
他这主子真这么不讲理?
“我真是为旭日小姐抱不平……”汤姆的声音飘远,隐约听见什么“上回不过大扫除……”之类的,不外乎是抱怨、不满的话语。
费璋云淡淡地撇了一眼外头的骄阳,拿着摊开的书本,移驾到窗沿旁。隔着窗子往下看,汤姆热心过头地指导韦旭日种花,还不时摸上她骨瘦如柴的小手,东摸摸西摸摸……
在三个星期前,他甚至不清楚园丁的名字,如今──他冷眼注视自己紧握的拳头。咬牙,而后松手。那个混蛋汤姆!
“少爷?”老劉在房门口贼兮兮地探个头出来。“要不要尝尝旭日小姐新做的餅乾?”露出个堆着欧式小餅乾的盘子。
“不……”及时改了口气。“为什么她不自己拿来?”
老劉的老脸堆满笑意,堂而皇之地走进来。
“为了上回的事嘛。少爷,不是老劉爱说你,上回的事是你做错,理应由你先赔罪才是。”说到最后,老劉有几分动怒,忿忿地把盘子放到他身旁。
说起那档子的事,他就为韦旭日抱不平。一个小女人孤伶伶地来到陌生的环境当然会怕生,前几个晚上便赖着费璋云睡在同房里,又不是同床,他少爷又何必那么计较呢?在韦旭日来汤宅的第四个晚上他还刻意带了一个女人进房,摆明了就是要她滚回三楼的房间。
別人不知道,他可知道。在那一夜的前一天,旭日小姐曾溜进禁忌的房间,八成少爷就是趁机找理由给她难堪。
哼,他老劉也不是省油的灯!那一夜汤老爷和非裔少爷都不在家,凭他元老级忠仆的号召力,在短短十分钟內,聚集全屋子的傭人,在大半夜里提前年终大扫除。他老劉还特別拿了把刷子,就在二楼房门口用力地刷、拚命地刷,直到房门一开,司机小李拿着水管往里头喷……状況之惨,事后虽教老爷狠狠骂了一顿,至少也教那女人偅适t氲芈浠亩樱霸粕僖蛎皇裁淳缌业姆从Α
事后,璋云少爷的臥房一片汪洋,只得暫时搬到三楼去住,而床脚旁照样躺着骨感十足的韦旭日。一直维持到今天,就连搬回二楼也是如此。
“我看少爷还是先赔罪好了。”老劉奉上讒言。
费璋云冷淡瞄他一眼。“你没事做了?”
“少爷,不是我说您,是您亲口允诺旭日小姐,暫当她的情人的。可是三个星期来、我可没见到您半点心意是出自一个情人该有的……”
“老劉,你的话太多了。”窗外,汤姆的巨掌再度摸向苍白的小手。
“少爷,我……”老劉想再说些什么,忽然眼角瞄到櫃子上头擱着一只眼熟的唐老鴨。暗自回忆半晌,嘴角弧度悄悄上扬。“少爷,旭日小姐吃药的时间到了。唉,没人提醒她,她老忘了要吃药……”他摇头,恭敬地退至房外。
费璋云厌恶地皱起眉头来。
自从那全身上下没一丝肉的女人来了后,他的四周逐渐起了变化。
就拿老劉、汤姆来说吧!原本一个软弱、一个內向,但却都有胆子敢为她仗义直言,明显地不将他这主子放在眼里。
他的注意力移到盘上的餅乾,冷哼了一声,试图把视线移到书上。
半晌,他顺手拿起小餅乾咬了一口;味道还算不错,就是奇形怪状些。
自她暫住汤宅以来,花园及廚房是她常跑的地方。因为是情感缺乏症吗?事实上,她待每个人好得过头……
他只手托腮,盯着书本好一会儿。窗外飘来的吱吱喳喳教人看不下去,外头骄阳正盛,依那骨类动物的身体状況而言,没晕昏还真是奇迹!櫃子上琳瑯满目的药罐子是第二夜摆上去的。她每日吃的药比起希裴多出一倍不止
希裴、希裴……
“旭日小姐,你的脸好红,还是休息一下吧!”汤姆关切地说。
最近,没再作过恶梦,残留在脑海中的希裴不再是支离破碎的……
“小心点。”汤姆的大嗓门又飘了过来。“別弄伤自己,啊,別动別动,那里的土质硬,我来动手就好……”
希裴……混蛋!
费璋云随手拿起櫃子上的三瓶药罐走下楼。
外头难得的烈日狂熾,那个蠢女人连顶帽子都没戴上。
“旭日。”出了屋子,他厌恶地开口。
韦旭日蹲在花园里,正拿着鏟子努力地翻着泥土,一听熟悉的冰冷声音,抬起脸朝他羞涩地笑着。
“別像小狗似的对我笑。”他斥道,以乌龟爬行的速度彳亍过去。
“璋云。”她害羞地“嘿嘿”两声,站起来,弱不禁风的身躯摇晃两下。
汤姆见状,忙扔开喷水管,大开门戶就要上前抱住她,却忽然扑了个空。
“少爷?”他瞠目结舌的,没见过这么快的身影。
费璋云冷冷扶住她的肩,一等她从貧血状态中恢复,开口:“吃药了吗?”
她吐了吐粉舌:“我忘了。”
“我可不想在宅里发现一具女尸。”将药罐塞进她沾满泥土的小手里。“进去吃药,待会儿不准出来挖土;汤家不请白领薪水的园丁。”一句话教汤姆红了脸。
韦旭日拉着他的衣袖。
“嘻……”她近三个星期没跟他说话了。一出口虽然是恶毒的言词,但她知道他应该是关心她的,她的药有七、八瓶,每段时间服用的药不同,下午固定吃这三罐药;没想到他注意到了。
“別用那种讨好的脸对着我,我会想吐。进去。”十足的厌恶语气也赶不跑她的笑脸。不过,韦旭日倒是乖乖地回屋子吃药去了,脚步有些轻飘飘的,因为快乐得想飞。
“少爷……”汤姆打抱不平,忍不住小声抗议着。“我听老劉说,旭日小姐是您的情人……”看见费璋云千年寒石的脸色,仍是鼓起勇气挥舞战旗。“就算是魚儿上鉤,也得偶尔餵她……我汤姆来汤宅也有五年,就是看不出旭日小姐怎会看上像少爷这种人……不不,我的意思是说,少爷您好像有些变了。”变得比较有情感了。
他来这里工作五年,虽然本身对费璋云的了解不深,但他老爹重病前可在汤宅里做了十年的园丁,多多少少也对汤家、花家和费家的世代交情有些了解;自然也听说了些花希裴的死对璋云少爷的打击有多大。
以往,总看见璋云少爷冷冷淡淡的,像没魂没魄的空壳,然而现在不同了!虽说,他对旭日小姐是恶毒得很,但比较会搭理人了。
费璋云玻鹧邸d:∠笾械脑岸。患剿橇岸疾桓宜档模裁词焙蚩级么笞诺ㄗ游侨砩舷旅灰涣饺獾呐丝贡缌耍
过去三个星期来他是没跟旭日说过半句话,绝大原因是憎恶那女人。
是的,他憎恶她!
打心底憎恶他的一切——小狗似的举止、瘦骨嶙峋的身子、浑身上下哝烈的药味!
更憎恨她藏起那卷录音带——
因为憎恶,所以格外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相当畏惧生人。刚来的一、两天,几乎缠在他身上不放;并非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躲在他身后,而是从她攀住他手臂的方式感觉出来的。
她畏惧,但也看得出她在努力克服这项弱点;就拿园丁汤姆来说吧!
头一天那怯懦懦的小兔子就站立在花园旁傻笑;第二天跟汤姆聊了十分钟左右,语气生疏有礼;第三天则聊了二十来分钟,时间逐日增加,笑声成正比成长。
不是他有意聆听,而是花园上方正是他的臥房,不听也难。
“少爷,我给您良心的建议,既然有了女朋友,就別带其他女人回来。”汤姆不平地申诉。
“建议?”他扬起眉。显然汤姆以保护者自居。
“是的。”汤姆理所当然地继績说道:“这个星期日,老劉、司机小李、大廚北岡,还有其他人打算去郊外野餐,先跟您报备请假一下。”
“这事不归我管。”
汤姆咳了一声,大声道:“事实上,我们还邀约了旭日小姐一块去。”
费璋云的脚步停下,冷睨着他。
“去不去由她,不必过问我。”
一见汤姆欣喜若狂,他冷笑。
星期日吗?这几个星期来脑海里无时无刻不想著录音带的事,多少次他想翻她的旅行袋,偏偏老劉从中作梗;老劉应该明白他想复仇的心理,却一再阻扰,他真是不明白老劉了。
她是睡在他的房里,旅行袋却是放在三楼客房,屆时袋里就算没有录音带,也会有蛛丝马迹可循,如银行保险櫃的钥匙、笔记之类的……
“璋云。”韦旭日“嘿嘿”地傻笑,乖乖吃完药就跑了出来。
“別出来。”他面有慍色,大步迈回屋內。要缠他不如在阴凉的屋內缠,他可没理由陪着她在烈日下赏花。
“你终于肯跟我说话了,嘻。”她笑咪咪地黏着他。
“別像小狗似的对我笑。”他无奈道。一旦拿到录音带,给她一笔钱就让她滚出汤宅。
就等星期日!星期天的野餐,汤姆二十三岁、小李二十五岁、北岡邦郎三十八岁、老劉六十岁,年轻人上半数以上……他停下脚步。
“璋云?”她小狗似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厌恶地哼一声,下了个结论——
野餐嘛,几个年轻人在一块还能玩些什么?
第四章
星期日,秋高气爽的。树蔭下铺着碎花桌巾,上头坐着四、五人说说笑笑又吃又喝的。
“说起日本人的神话,那是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大廚北岡微醺地拿起空杯,撒娇似的遞到韦旭日面前。“我还要一杯。”
“啊?可是……”一瓶葡萄酒全都进了他的肚里。
“让他喝,让他喝。”司机小李叨着牙弧蚩硪黄浚瑧@懃地倒着酒。“这家伙平日像闷葫芦,可一沾酒,就成了说故事老手。来来,北岡,今天给我们说什么故事?旭日小姐是新加入的,说点好听的。”
大廚邦郎一飲而尽,吆喝道:“妤,今天就看在旭日的分上,我来说个‘黄泉之国’的故事。”
大伙热烈地鼓掌。
“我,北岡邦郎,不是土生土长的日本人,但对日本神话还了解那么一些些。”他打了个酒嗝。“在日本神话里,日本的国土是由伊煛糇鸺叭阶鸱蚱薅袼3て椤12滤蕖蕉际撬撬i旯粒偕髦稚竦o。后来,女神冉尊因生火神而去世,若尊思念其妻,不顾危险来到黄泉之国,要求妻子回到地面上共同生活,嗝——”他再打了个酒嗝,又接着说:“他迟了一步,妻子吃了黄泉食物,没法回到地面上;于是为了丈夫,她走进黄泉洞中,跟黄泉神打交道。千不该、万不该,若尊生了好奇心,悄悄跟随在后,却在洞里见到骇人的一幕——冉尊的身上爬满了蛆,头、胸、腹等部位破出八大雷神,全身上下十分恐怖,若尊心生惧意,慌忙逃离,冉尊失望丈夫的无情,派出八大雷神……嗝……”又是一个酒嗝。“总之,结局很简单,冉尊亲自追着丈夫,偏偏君尊趁着她追来的时候,亲手将千引之石推到黄泉坡上挡住黄泉国的出路,永不让她出现地面之上,并发誓断绝夫妻之缘。冉尊听了十分气忿,裕涞溃骸装恼煞颍缒愫臀叶暇蚱拗椋医刻炖账滥愎幸磺恕!糇鹑椿卮穑骸装钠拮樱缒愫菪娜绱俗觯医咳瘴夜烁且磺灏俅庇ざ男∥荨!k潜舜朔9难院螅刻焖酪磺耍囟t灿幸磺灏儆ざq生。从此,冉尊没回过地面上,永远留在黄泉之国里,被封黄泉大神。可怜喔,男与女之间,一旦心中假象破灭,什么真情真意全是假的,嗝……”他哽咽起来。
一片静默。
“我们是不是不该逼他说故事?”韦旭日怯生生地问,靠向费璋云身上。
没错。费璋云还是来了。
星期日的野餐聚会是没有他的份儿,但在阳宅里主子最大。出发前,他帮着韦旭日拿装食物的籃子上车,韦旭日硬是拉着要他一块去。
“无聊的野餐会让我打哈欠。要去就快滚。”这是他的回答。事实上,他打算
车子一出汤宅大门,就上三楼当贼的。
直到平日內向的汤姆出现。他慇懃地接过籃子,还打算用巨掌捉住她的小手,扶她上车。随后,司机小李、大廚北岡相继走出来;小李帅气年轻、北岡稳重成熟,以前他倒是没发现过这两人的特色。
“少爷,您要不要一块去?”汤姆只是随口客套一下。
“好啊。”当着汤姆愕然的脸庞坐上车。
就这样,未经思考的回答让他坐在这块女人味十足的桌布上野餐。
听着北岡蹩脚的日本神话,看着韦旭日小口小口吞食三明治;和煦的微风吹来,微妙的悸动触动心弦。
有九年的时光他不曾如此轻松过了,这是什么样的感觉?
是幸福吗?如果这就是幸福——
“旭日小姐,別理他。”园丁汤姆打断他的思绪,试图带动气氛。
汤姆真是內向?恐怕他一直以来是看错汤姆了。从上车开始,汤姆的话没停过,活像感恩節的火鸡吱吱喳喳的。
“他那老小子在日本结过婚,老婆没办法忍受他放弃年薪五千万的工作而甘愿当个小廚师,所以十五年前带着他所有的存款跟情夫跑了。”汤姆狠狠踢了昏昏欲睡的大廚北岡。“老小子,明知道旭日小姐第一次参加我们的野餐,还净说伤感的话题,我们別理他,来来来,小李,换你说。”
“我?”司机小李虽然年轻,但感觉上十分沉默;他搔搔头:“我的故事,你们全听过了,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当然有。”汤姆急于在韦旭日面前表现。“你是台湾来的东方人,说一点你们台湾的风俗民情让我们见识见识。”
司机小李叼着牙弧6邮w曷淦窃急睂!巴薄ㄍ宓奶厣弧!
“什么是童养媳?”汤姆发问。
“在台湾早些年,穷人家的女儿卖给富贵人家当媳妇。”他的眼神黯了下来。“才十岁的年纪就卖到陌生的家庭,未来的丈夫浑身是病,太她二十来岁……等她十六岁圆房那天,丈夫去世。分明蹧蹋一个清白的好女孩!”他咬牙。
“小李……”汤姆迟疑地猜测。“那个女孩不是你喜欢的人吧?”
话才问完,两道凌厉的目光迸射而来,差点没灼伤了他。
宾果!
他汤姆料事,如神,猜中了!他就说嘛,平日小李沉默寡言,若说故事也是单音節的发音,能溱成五、六句简直是神话,今天破格扯了一堆,原来是喜欢的女孩被抢走了。
汤姆瞄一眼现场沉重的气氛,咳了咳,大声说:
“老劉,换你来!”使个眼色要他说些有趣的。
“我,老劉,标准的中国人,三十岁那年娶了标准的台湾新娘。我们比手划脚过、我们也吵架过,一辈子我只学一句:‘我爱你一世人’这句台湾话,她死后,我没再娶。这是我一个大陆人对我的台湾新娘最真的承诺。”老劉拍着胸脯,豪情干云地说。
汤姆翻了翻白眼,快晕倒了。以前的野餐大伙儿都是打着哈哈、说说笑话,怎么今天全变了样?台湾净出严肃品种吗?
而韦旭日始终努力听着。这些悲喜生活对她相当遙远。几年来泰半时间都在医院进进出出,就算跟人吵个架都嫌奢侈——
她心不在焉地再咬一口三明治,忽然红着脸。
她私下小声地问身旁的费璋云:
“你是不是吃不饱?”不然干嘛一直盯着她吃三明治。“我不知道你也要来,准备的餐份不多,我分一半给你好了。”
“你自己吃就成。”他的语气一贯地漠然,冷僻的黑眸滑过她的娇弱身子。“没被风刮走就算是奇迹了,我可不想害你营养不良,好教你又找出藉口接近我。”她的食量相当小。坦白说,那几个大男人狂扫过境的时候,她才慢吞吞地吃下第一口。
韦旭日羞赧地“嘿嘿”笑着。“我……我的主治大夫跟我说过同样的话。最初几年躺在医院里,都是昏昏沉沉的。没法子吃好一餐,营养是靠打点滴、灌食来的,所以现在胃口不大……”
费璋云默言。这小女人是存心让他內疚的,却又偏说得像是她自己的错一样。
“旭日小姐,换我,换我了!”北岡、小李那两个笨蛋,说那么严肃的事干嘛?汤姆站起来,用力咳了咳,说:“我十五岁那年学校演莎士比亚话剧,我有幸男扮女装,成了茱丽叶最佳代言人!我来朗诵几段莎翁的名着——”
他极其所能地拨拨发丝,双手交缠地看着天空。
“这一段是茱丽叶知道所爱之人是仇家之子。她痛心地念道:我唯一的爱来自我唯一的恨,要是不该相识,何必相逢!昨日的仇恨变成今日的恋人,这种恋爱怕要种下祸根。”汤姆压低嗓音,念得活灵活现的。
“还不错吧?”他得意地瞄了一眼老劉,老劉正挤眉弄眼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咦,璋云少爷的脸色怎么更冷了?又不是暗諷他。既然是情人,璋云少爷怎会恨旭日小姐?
“我念得不好?”汤姆小心翼冀地问。
“那没关系,我再换,换最后一幕好了,茱丽叶服下毒药,求婚的巴里斯伯爵拿着火把,在她的墓地前吟唱着:
这些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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