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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爱比死更冷|作者:tzl2009t|分类:辣文肉文|更新:2025-05-12 00:05:04|下载:爱比死更冷TXT下载
  9

  直到上了火车,我父母才告诉我他们已经托路子为我找好了一所高中借读,好像是重点之类。我不置可否,望着又脏又乱的窗外站台,心如死水。我的目光缓缓移动着,希望能在人潮中发现岚的影子,在我的绝望希冀中,她应该躲在某处,咬着手绢,眼睛红红地凝望我离开。可是没有,她是个成年人,生活被一个未成年人打乱了一小会儿而已,她失去一些东西,也得到一些激情,仅是长期压抑后的爆发,其不可理喻的种种行为可能亦在其内心深处的理智把控范畴内。我不抱希望地来回打量着站台,心想毕竟人生应该偶尔胡来,否则味淡如水。胡来像是胡椒粉,当饭吃必死无疑,放多了也会眼泪汪汪。关键是量,轻摇小瓶,洒落些许,佐味而已。想通了我就释然了,我望着窗外冷笑了一声。妈妈担心地看着我,说:“真搞不懂你哪里又不得劲哪根筋又搭错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心里只有革命目标!”她说完还捅捅爸爸问:“是吧?”爸爸尴尬笑着点点头。

  听到这句话,我是彻底没想法了只好摇摇头,心想狗屁重点也好,学点无用知识然后去工作也好,总之再也不画画了,反正罗亭城堡的那些画都被岚悉数收藏了。我甚至想应该尽快在当地找个女朋友,然后稳定工作,拿一份工资,过几年结婚,每天回家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可以就着红烧猪蹄子喝点小酒,没劲的时候可以召几个哥们搓个小麻将。这样我父母就觉得我不学坏了,他们就放心了,这样也好。

  火车前后轻轻摇动了一下,要开了,我的心抽搐了一下。

  一件雪蓝色的连衣裙出现在我身边,雪蓝色的连衣裙没有停留,裙裾带风地与我擦肩而过后走向车厢后面的一个空位。

  “请问补票在哪?”她坐下后问一个列车员。

  “那儿。”列车员指指我身后的车厢,“五号车厢。”

  妈妈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又转回头来,撕开一包瓜子,抓起一把递给我。我望着五米开外的那个陌生女子,她长着一张平庸的脸,可却穿着和岚买来的那条一模一样的雪蓝色连衣裙。妈妈不再理我,她看着窗外渐渐移动起来的景象,嘴不停地嗑起瓜子。我怕我不移动的奇怪目光会引起妈妈的怀疑,只得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手在抖。

  多年前的某个黄昏,罗亭也这么看着自己的手,手也在抖——坏小子罗亭坐在街边,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一会儿气,然后艰难地站起来往家走去。路上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他以为是刚才和张麻子一伙打架时被踢坏了,他恨恨地想起张麻子一脚踹在他胸口时的情景,眼冒金星的他当场吐出一口血,这把所有人吓了一跳。“少靠近林雪岚!老子正追她你小子记住了吗?”张麻子朝他头顶又狠狠扇了一巴掌。罗亭呸地又吐出一口血痰,几个人围着坐在地上的罗亭,你一脚我一拳地又打了他几分钟,然后像往常一样,张麻子一伙围殴罗亭的架在骂骂咧咧中散了。

  七七年刚下班的路人们开始经过罗亭面前,他们服装统一,举止规矩,目光中流露出对当时少见的社会青年的鄙视。没人理会坐在地上喘气的罗亭,罗亭想抽根烟定定神,可才叼上烟,一口带着腥味的血又泛上喉头,罗亭忍住了,硬生生地把血咽了回去。他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他想快点回家,他甚至还在担心万一岚看到他脸上的新伤又要和他吵架了,于是他强忍着胸口的闷痛,一步步往家捱过去。经过四川北路上的第四人民医院时,罗亭想了想就进去了。挂号时罗亭还努力吹着不成调的口哨,他流里流气地问挂号的医生:“我胸口被踢了一脚,吐血了,去哪看?”医生冷冷地看着这个不良少年,不耐烦地扔出一张全新的病历卡说:“填好,去五号窗口交费。”十分钟后罗亭躺在x光机器下,他强咽下再次泛上喉头的一口血,x光机发出嗡嗡声,来回在他胸口移动了一会儿,他静静躺在那,想起张麻子一伙每天堵他却依然得不到岚的一个正眼时就笑了。可想到第二天又要挨打,罗亭瞬间闪亮的眼神再次黯然了。日记中一直提到的张麻子是当年岚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他是多伦路上的小恶霸,二十出头,肌肉发达,目露凶光,心流冷血,和罗亭一样每天游手好闲。

  那时每天早上六点五十分罗亭都会准时等在四川北路上的群众电影院门口,岚会在七点准时到,然后罗亭骑着他心爱的二十八寸锰钢自行车送岚上学,风雨无阻。至今岚都不知道罗亭当时面临的困境,张麻子放出风声说岚是他的,谁要是敢追岚,他就要像无情秋风扫落长而缓慢,然后是更暴风骤雨般的哭吼……漫天飞舞的青春啊。

  我告诉哑巴我明天要上学去了,最后我轻轻告诉哑巴说我不会放过jim这个混蛋的,我告诉哑巴我的真实想法,即现在的一切都只是障眼法,当没有人再想起那张让岚丟了饭碗的大字报时,我就要动手了。

  “十十年……不晚!”我恶狠狠地说。

  “咻咻咻咻。”

  我笑了,我告诉哑巴我和他一样痛苦,我说这就是初恋的痛苦,惟一的区别是他的初恋对象是个女土匪,而我的则是个大女人。我说总得为她们做点什么,否则遗憾一辈子。特别想为爱牺牲点什么——操,枪口不是冒烟,简直是在喷火时,jim这只傻鸟就自动出头了,没道理不让他深刻反省反省,我对着话筒结巴絮叨,满脸恶毒。

  罗亭最后一次送岚的那个清晨下雨,雨下得很朦胧,带一点青黛色的美。那天罗亭包里放了匕首,他知道那天可能会发生些不祥的事。快到校门口时罗亭感到心里很难受,可以用悲伤来形容,于是他问岚:“如果今天我死了怎么办?”日记的最后几页,罗亭用了很多心理描述,解释说他问这句话时,脑子里总想到的是他可能会被张麻子一伙打死,命丧街头——他问这句话时根本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一连串事。

  一无所知的岚跳下车,拍拍裙子笑道:“那我陪你一起上天堂!”

  罗亭听到这句话时眼圈红了,他怀着某种悲剧英雄的气短情绪问:“真的?”

  十六岁的岚被这突如其来的郑重打动了,她的眼圈也红了,说:“真的。”

  “一起死?”

  “一起死!”

  学校里的早课铃叮呤呤响起,岚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罗亭眼角的一块乌青说:“我要迟到了。”

  罗亭就傻傻地问:“今晚我在老地方等你,我带你去天堂!”

  罗亭在日记的最后一页解释说他最后和岚所说的“天堂”是另外一层意思,他其实是想在那晚,在那个地方占有她,想通过在他眼里如天堂般美好的“第一次”去证明那种他不曾体会过的天堂般的感觉。

  可岚会错意了,她担心地看着罗亭问:“今天你怎么了,好好的为什么总说起死?”

  罗亭却没有解释,他忽然起了恶作剧般的童心,他想试试会错意的岚会不会真的陪他去死——慷而慨的,毫无畏惧的,决不犹豫的!

  于是他点点头说:“别以为我是开玩笑,我今晚就准备去天堂!你敢陪我一起去吗?”

  “为什么?”岚笑了笑,想冲淡这股扑面而来的浓烈的莫名其妙的悲剧气氛。

  “不为什么……我爱你。”罗亭低着头,看着自己雪白的回力球鞋说。

  那是罗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出那三个字。

  岚的眼泪流下来了,她点点头说:“今晚我过来,和我在一起你就不会想去天堂了。”

  罗亭看着岚笑了。

  岚回头跑开,十六岁的她忽然站定在校门口,转身欢笑着对罗亭说:“如果今晚你真的一定要去天堂,我陪你!”

  罗亭低着头,岚看不清他的表情。

  一切,都像黑白电影中的海誓山盟那般美好。

  打完电话后我又去小城西南面的商业区逛了一会儿,在商业区中心,一架吊车正把一个巨大的时装广告牌缓缓吊起,广告牌上的广告女郎露出了一个堪称经典的微笑,她睁大眼睛凝视前方,鲜红色的指甲咬在鲜红色的唇边,她左边的肩膀裸露着,头发则滴着水珠一律梳向脑后,露出那饱满光洁的额头。有风袭过,广告牌便在风中轻轻摇摆起来,光线折射的那一刻正逢垂头丧气的我无意间回头一瞥。

  全世界只有我看到那一抹熟悉的眼神转瞬即逝在画中人眸子的反光里——那是岚才有的眼神,那是每次她离开罗亭城堡时出门前回望我的眼神,犹如她的指纹那般独一无二。那一刻我坚信是她在遥远之处想我了,而思念化作了一股风,飞过千山万水,来到此情此景此时此地,吹动了眼前的广告牌,让我看到那一抹传递相思的信息。

  我的脚步戛然而止,张大嘴站在摩肩接踵的商业街上,宛如奔腾溪流中一颗停留不前的顽石。我的头发乱得像个鸟窝,剧烈起伏的胸口正散发着长距离行走后的阵阵热量。我大口喘气,震惊地盯着那块吊起在半空随风轻摆的巨大的户外广告牌。我感到仿佛有一股野蛮而灼热的躁动正沿着丹田一路上攻,烘烤着灼烧着折磨着我十七岁的心肝肺。

  记忆中,十七岁的暑假就这么火烧火燎地结束了。

  那天罗亭和岚告别后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刚才发生的一切又太美好,他恍惚地走着,并未发觉张麻子一路尾随。等到他走上僻静的十二号铁路桥时,张麻子叫住了他。

  张麻子嗖嗖挥动着手里一把自行车链条锁,脸色铁青地向他走近。罗亭本能地后退一步,发现只有张麻子一人。

  可能是平时打得太顺手,那天张麻子误认为自己一个人也能搞定罗亭,这让他付出了惨重代价。当罗亭从书包里抽出匕首时张麻子慌了,他不停地冲罗亭吼:“再过来老子就来真的了!”罗亭冷笑一声,今天早上他带这把匕首出门时就准备玩点真的了。随着罗亭一步步地逼进,张麻子退到两层楼高的铁路桥边,身体挨着铁栏杆,身下是一段废弃的铁轨。罗亭怒吼一声向张麻子挥刀冲去,张麻子往后一跳,刀没来得及见血,年久失修的栏杆却忽然断裂了,张麻子一把没抓住罗亭,翻身落下铁路桥。罗亭听到一声骨头断裂的闷响,从上面俯视,张麻子一动不动地趴在那段废弃的铁轨上,鲜血从口中流出,染红了锈迹斑斑的黄色铁轨。罗亭傻了,他站在铁路桥边很久,脑子里还是一片嗡嗡鸣响。他六神无主地把匕首放回包里,跑了。

  那天晚上岚没有来,原因至今不得而知。罗亭坐在鬼楼的屋顶里越等越怕,他认定他失手杀了张麻子,他绝望了。

  想到阴暗的牢房和冰冷的手铐,十六岁的罗亭浑身发抖。巨大的内疚感和罪恶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起曾和岚说过那块能藏东西的地板,他不敢肯定岚是否还记得,当他写下最后一段日记时,他发觉他已经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我考虑了很久,决定把我的日记和这封信藏在这块地板下,我把向你解释的机会变得这么渺茫,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真的有缘,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冥冥之中的安排让你看到地板下的这些东西。如果有朝一日你真能看到这封信和我的日记,那该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写完这些,罗亭从贴身的皮夹中抽出岚的照片,随着红色的日记本和白色的死亡情书一齐放入那块地板下,然后他慢慢从书包中摸出那把匕首,他惨笑了一声,他没想到每天磨的这把刀竟是为自己准备的。

  十六岁的罗亭在日记最后一页写下:“今天早上我说的‘天堂’是个误会,我只是想和你……想体验一下那第一次时天堂般美好的感觉。说那句话时,我没想到我会死。但我决定让这个误会保持下去,因为这个误会能让你记住我一辈子。说好一起去‘天堂’,可你姗姗来迟……”

  张麻子年轻时摔下铁路桥的事多伦路上人人都知道,大家都认为那是一次意外,是张麻子螃蟹横行偷鸡摸狗的报应,铁路桥还为此加高了护栏。事实上那天张麻子没摔死,他被人发现后马上送去了医院,在医院昏迷了整整半个月,醒来后人就变得傻傻的,一开始连自己父母也认不出,一条腿从此废了。我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忘了那天下午的事,还是当他知道罗亭自杀后,故意装作忘记了一切。毕竟这件事除了罗亭和他,并无其他人发现。

  所有这些事,岚都不知道。她至今都不明白当年罗亭为什么要自杀,这个疑问伴随她度过了之后的寂寞青春和无数苦涩午夜。

  如果张麻子真的失忆了,那么这个世界上,只有我知道这个秘密。

  开学那天我走进教室,因为都是刚刚考进来的高一新生,谁也不认得谁,这让留了一级的我备感欣慰。大家各自坐好,偶尔有几个这个中学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同学相互招呼,玩笑中带点知根知底熟门熟路的优越感。我冷笑一声,心想一帮超级小屁孩罢了。

  事实上为了能让我进这个中学借读,我父母是花了血本的,这也是我在悠长假期中忍住没跑的原因,我知道那笔钱对父母意味着什么,我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了。

  班主任是个挺和蔼的胖女人,她走进来热情地向同学们问好,我坐在最后一排,翘着长凳,心想着她被剥光的样子。前排一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感觉到了一股远离她这个年龄的气息,她慌忙回过头去。我继续翘着长凳,心里又想像着大眼睛小姑娘被剥光的样子,自己都佩服自己的禽兽本性,可以说是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对象,丧心病狂。

  老师姓邓,邓老师让同学们一个个起立自我介绍,我的心情马上变得恶劣起来,本能反应是想抽根烟解解闷,这才明确意识到自己已经从一个成人世界回到了一个儿童世界。当时忽然挺佩服自己的,怎么就这么超前呢?在同龄人还像群毛茸茸的半大小鸭子时,我已经摆过摊,玩过刀,进过局子,出过书,嫖过娼,逃过夜,踩过地雷区,爱过一个比我大十六岁的漂亮讲师,还干了。

  我得意非凡地坐在最后一排,轮到我起立作自我介绍时我稳稳坐定在那儿,乜视着全班回头看我的目光,泰然自若地沉默许久,根本不为自己是个超级结巴作任何解释。

  大眼睛小姑娘回头看着我,脸红红的,我眯着眼盯着她还没发育的胸脯。她又慌忙回过头去,挺逗。

  邓老师皱了皱眉头,这么多年来什么好鸟坏鸟她火眼金睛一眼就能分辨,她知道坐在最后一排的这个借读生不是个善茬,将来定是个麻烦,她咳嗽了一声说:“这位同学是从上海刚来的,环境上还不熟悉,好,下一位!”

  “同学们好,我叫李哲叶,很高兴能来到南山中学……”一个小傻逼屁颠屁颠地站起来自我介绍道。

  10

  我是个不愿意与人交流的人,加之神态冷漠,目光傲慢,很快就成了这个班里的孤立对象。我斜眼打量着这个班里的女生,觉得除了那个大眼睛小姑娘还可以,其余的都引不起我的兴趣。男生们统一战线,把我视作人民公敌,因为我超越实际年龄的气质和举止把他们反衬得奇傻无比。课间休息时他们还在玩骑马大战之类的幼稚游戏,而我却一个人躲在僻静的花坛后抽烟,思念着岚。

  我在课本上的涂画引起了女生们的兴趣,女生们开始竞相翻阅着我随手扔在桌上的课本,纷纷对上面精美的素描发出惊叹。上课铃响,她们远远见我走来,马上放下课本散开。我双手插在屁股兜里,流里流气地踢开后门,坐下,翘起长凳,不可一世。

  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周,大家相安无事,渐渐的老师开始知道我的绘画才能,班主任试图找我谈话,我结巴应对几句,心想这些个鼓励啊鞭策啊全是些毫无意义的屁话。就像我父母从小就喜欢找我谈话,是那种触及灵魂的严肃谈话,谈着谈着他就老了,我也大了。他们那套人生观我从没信过,甚至有时听着听着会冷不丁感到一阵遗憾——为什么他们总有那么多的伟大目标呢?问题是这些伟大目标在我看来毫无实现的可能,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否会在洗澡时洗着洗着就想起这些伟大目标……忽然一阵冷汗?!

  班主任看出我不愿多说话,他束手无策,悻悻作罢。现在回想,当时我其实很渴望能和人沟通交流一下,但我不能接受老师家长那种危言耸听、居高临下式的沟通,自己心里明白得很,也不比别人傻,所以受不了那些杞人忧天的开导,说这是叛逆也好,说有代沟也好,说来说去都是胡扯。

  我太寂寞了,但这种渴望越强烈,我就越自闭,几乎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这么着,秋天就到了,我枯坐在课堂里,望着玻璃窗外层林尽染的小南山,感到对岚的思念渐渐淡了,想起来时不再感到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秋意四布的天地间是由绿及黄的不等色块,错落有致地涂了满地,而天空较平时更显蓝,也更显高。偶尔秋雨打在玻璃上,缓缓滑落,流出一条晶莹透亮的弯曲轨迹。有大蝴蝶死在窗台上,尸体在风中微动翅膀,而不远处花坛里的蝴蝶花早已凋零,光秃秃的枝干和死去的大蝴蝶默默相对。我想这朵蝴蝶花当初欺骗了蝴蝶那么久,而蝴蝶对它的爱依然那么深,以致最后也要死在它的附近。可花是花,蝶是蝶,爱不是万能的,很多东西是爱无法跨越的。

  大眼睛的小姑娘叫陈静,人如其名,非常安静。放学和我一路,家就住在化工厂的职工区对面。往往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她非常不安地走着,我看得出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回头看我的位置,想必觉得很尴尬。我心里觉得好笑,因为这种青涩岁月的感觉离我已经很遥远了。我吹着口哨,军用书包有节奏且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屁股,“马儿你慢点跑。”它郑重地说。

  “老子我慢点跑啊慢点跑。”我说。

  南山中学是当地的重点中学,学生大都是良民种子,自律守纪,成绩优良,清华北大常常挂在嘴边,四眼者众,老师说话和蔼可亲,学生复习兢兢业业,很少见到像我这样难以形容的家伙。南山中学北边是一所职校,里面的女孩打扮入时,粉面含春,经常被我们班主任拿来当做反面教材。里面的男生拉帮结伙呼啸成群衣冠不整身带凶器,大都一副欠揍德行,甚合我意。

  渐渐陈静成了几个职校生的心仪对象,这样原本安静的放学回家路变得热闹起来,往往是陈静走在最前面,中间夹着几个嘻哩马哈的家伙,最后面是我。

  我不紧不慢地走着,看着那几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围上陈静,陈静有点怕的样子,但毕竟都是年轻人,看着好像也互相说上话了。陈静却依然脚不停地赶路,那几个小子围着陈静快乐得像群傻鸟,叽叽喳喳的。

  “大眼睛!”其中一个这么叫陈静,陈静加快脚步低头赶路。

  我微微笑着,觉着一切开始变得有趣起来了。几天下来,他们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其中一个估计是追陈静的主角,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他并排和陈静走着,好像满肚子说不完的笑话。总之陈静偶尔会笑,但依旧和他们保持着距离。有几次他们回头看我,我避开他们的目光,专心走路,深感抱歉,毕竟泡妞时后面多出个旁观者有点多余。

  某天陈静回家后那几个哥们迎面向我走来,其中一个递出根烟给我,我接了,和他们站在一起有回到革命组织的感觉。

  “哥们,以后能不能……”其中那个主角话没说完,我就点了点头。

  “明……明白。”我耸耸肩说。

  于是他们每个都拍了拍我的肩,我笑了笑。

  “我叫毛毛,这几个都是我哥们。”那个追陈静的家伙指了指身边几个小屁孩,“你怎么称呼?”他问。

  我想起我在多伦路上被打时,李金鱼赵大饼他们管我叫“青皮蛋”,后来太保玛丽娅管我叫“小结巴”,岚则又叫我“小结巴”又叫我“我的少年”以及“不幸的少年”之类,一时竟有点黯然,我想了想说:“结……结巴。”

  那群少年围着我一阵没心没肺的哄笑,他们说:“果然是个结巴。”

  我摸出一包三五烟,每人发了一支。这烟在当地很贵,我的形象立刻高大起来,不慌不忙吐出巨大烟圈的腔调显得我有点曾经沧海。

  “可以啊!”毛毛赞叹着接过三五烟,划了根火柴点燃了。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这小子了,臭味相投得可以。一个老阿姨经过这群吞云吐雾的少年身边,加快了脚步,这令我想起了多伦路上的荒唐时光和老太太麻将小分队。

  “那行!”毛毛挥挥手走了,“明天就麻烦你了。”他冲我道。

  我耸耸肩,摆出悉听尊便的样子。

  第二天放学陈静离开时我还磨蹭在教室里,陈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抬头看了看她,她脸又红了,犹豫了一会儿才独自离去。我坐在教室里,忽然觉得有点对不起她,我知道现在有我跟在后面她才敢走那条回家的小路,我知道她其实很憷那群骚扰她的职校生,但我觉得这不关我的事。

  那天我独自待在渐渐黑下来的教室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起岚的样子。在漆黑的底色上用洁白的线条勾勒出她的轮廓,就像我当时的心情。我边画边想像着岚现在的样子,她应该每天都在拍电影,也许正站在摄像机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监视器,又或许很累,很充实,回到宾馆后洗澡时才想起我,但可能只有几秒钟。我想起和岚最后一次在罗亭城堡中道别的情景,那情景后来困扰我很多次,有个关键点总是模糊而遥远,即那天清晨我到底画了张什么样的画送她来着?我忘了,我惊讶于自己怎么可能会忘记那张画的内容?但我终究是忘了,在很多年的时间段里怎么也记不起来。

  除了那张画的内容,其余我都记得很清楚。那天清晨的阳光明媚而通透,岚坐在我对面的窗台上,褐色的眸子,搁起的二郎腿紧紧相互交叉着,丝袜若有若无,高级职业套装下的中裙里露出隐约春光,挺拔的双乳在雪白无一丝皱纹的衬衫上顶出两道成熟丰腴的曲线。

  “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她低着头,自问时并未带多少感情色彩。

  我低下头。

  “忘了我吧,我也会忘了你,我的少年……我们以后的路都还很长。”她环抱起双手,靠在明亮的窗户玻璃上,眼神里没有任何我能读懂的内容。

  我痛苦得浑身冒汗。

  “你那里的地址?”她打开记事本,拿起笔,记录下我的地址,“万一,”她的眼中似乎闪动着一点泪光,“我是说万一要联系,也是我写信给你,好吗?”

  我狠狠擦去眼泪,用力点头,还好天生脖子硬,一般的脖子可能经不住这样的大力狂点。

  岚轻轻放下笔,端起窗台上的一杯威士忌抿了一小口。

  我拿起画笔沙沙画起来。

  岚如放下一件珍宝般轻轻放下透明的玻璃杯,杯中酒液纹丝不动琥珀一般。

  她抬起眼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犹豫。那天清晨她静静坐在窗前,明朗天空下,她穿着雪白无一丝皱纹的衬衫和紧紧裹出腰臀曲线的套裙,苗条匀称的双腿上套着一层似有似无的丝袜。我拿起画笔时甚至有些勃起。

  湛蓝的天空,琥珀色眸子的岚,清晨六点三十分,勃起。

  “真……真正爱……爱过我吗?”我缓缓问。

  岚并未如刚才那般继续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静语气回答这个问题,她似乎更想从我的眼神后寻找出这句提问背后的东西,她细细探究了半天,其目光更如柔润冰冷的鱼直游向我的视网膜,继而又游入我的脑神经中徘徊良久后,方才收回目光,并极其肯定地做出了答复:“没有。”

  说完,她优雅地耸耸肩,微笑着摇摇头。

  “我嘛,”岚笑了笑,“心里一直忘不了另一个少年。”她对着窗口说,“爱对我来说,就像坏掉的时间机器,停在那再也动不了了,明白?”那口气平平静静,凄婉绝伦。

  我画完最后几笔,把画递给她。屋里太安静,能隐约听到屋外麻雀的叽喳声。

  岚接过画,只记得她喟然一声长叹,久久凝视指尖,“你先走吧,咱们这就算是告别了。”她说。

  我打开门,最后一次走出罗亭城堡,我轻轻关上门,没有听到她说再见……

  回到那天放学后我独自留下的教室,当时我脆弱得像是根削了皮的小黄瓜,画着画着就哭了,无声而凶狠地哭,粉笔应声而断。我后退一步盯着用洁白线条勾勒出的岚,然后拿起板擦一下下,重重地擦去。

  一个小时后我才走出教学楼,我踢着颗石子迤逦而行,走到校门口时才发现陈静站在门卫室后面的花坛上,看到我走出来,她才往外走去。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真把采花大盗当成护花使者了,我心里觉得可笑,只好像以前那样跟着她一路回家。才出校门不远,我就看到远处路口毛毛一伙散兵游勇地等在那里,陈静走得越来越慢,很生气的样子,带点委屈。我犹豫了一下,只得继续跟着走。

  那天气氛很糟糕,毛毛怨恨地望着我,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心想毛毛这下彻底“傻逼诺唯其”了,但怪不到我头上,如果他们胆敢责问我什么的,我就给他们两下子,让他们尝尝多伦路的野狗拳。问题是我越这么想就越想打架来着,似乎心里积压了许久的烦闷只有通过打一架才能发泄。最后想打一架的欲望简直是排山倒海而来,为了给打架找个借口,我竟然加快脚步追上陈静,伸出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肩,几乎是推着她朝毛毛一伙迎去。无辜的陈静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耍流氓举动吓坏了,在我的手接触到她肩膀的一瞬间,她整个人抖了一下,我感觉她差点昏过去。我搂着她的肩膀,用力推着她大步向前走时,感觉那枯瘦的肩膀和岚丰腴柔软的肩膀截然不同,简直像根柴火棒,皮包骨头的硌人。

  在我和陈静与毛毛一伙擦肩而过的瞬间,毛毛脸色铁青地问:“什么意思?”

  我这才放开手,粗暴地挥挥手让陈静离远点,一条腿无比惫赖地抖动着,环视着围上来的几个家伙。根本没有打嘴仗的意思,直接对准毛毛的脸就是一拳。

  毛毛痛苦地蹲下,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渗出。

  打架有时候靠的不是力气,是气势,我当时的气势基本达到了笑傲江湖的境界,简直视一切如粪土,如纸老虎,毫不防备,大开大阖。我越这样,毛毛一伙就越吃不准我的来路,这么着从头到底他们就没敢和我动手,但当着陈静的面又不好意思跑,于是一个个站定在那,由我按照顺序打过去,打完后的无不蹲在地上,痛苦捂住脸上的被打之处,安静喘息,皆无嗥叫。

  我没想到这么没挑战,用力拉开毛毛捂着鼻子的手,发现果然下手重了,我拍拍他试图鼓励他跟我认真干上一架:“再……再来?”毛毛站起身,他的跟班们也一齐站起身,每个人都捂着脸上的某个部位,样子相当滑稽。

  “大哥,”毛毛擦干净鼻血说,“我们不知道她是你马子。”

  “马子”的称谓当时经由港台枪战片流传到内地,因其音节铿锵有力,含义暧昧,带有浓厚江湖气息,可引用范围又很广,所以早已被少年们挂在嘴边。

  我愣了两秒钟叹了口气,因无法结巴解释,所以摸出那盒三五,每人递了一支。毛毛一伙有点受宠若惊,他们哆哆嗦嗦接过烟,先为我点上,然后大家站在那安静狂抽。陈静一扭头走了,她被莫名其妙的我的莫名其妙的举动莫名其妙地气坏了。

  这么着,我就成了大哥,有了一群小弟和一个被气坏了的强加名目的马子。我抬起头,鼻子里全是一股咋咋呼呼的落叶味,秋深了。

  之后的日子照旧,每天的放学路上依然是她前我后地走着。毛毛一伙觉得有点蹊跷,他们搞不懂为什么我总是跟在陈静的后面,这未免不像泡马子的常规套路。我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可大话说在前,当时面子上就有点下不来。有几次我试图赶上她和她并排走,以便能让毛毛一伙认定她是我马子,可没想到她加快脚步又走到前面去了,妈的明显是怄我。我不得不告诉毛毛一伙我这是最超前的泡马子手段,既然是马,当然应该“放养”,让马跑在前头,以便我可以从后面欣赏她走路的样子,我一本正经地问毛毛他们:“女女人……什什么最重要?”

  回答千奇百怪,有的说是脸,有的说是屁股,有的说是奶子,有的说是头发,甚至还有的回答说:“牙呗!我就喜欢牙白的。”

  我沉稳点头,并不一竿子打死一片,我的目光中飘出曾经沧海的沧桑,然后我缓缓道:“都太……太片面!女人身身身材最重要!”

  一群龙兄虎弟围着我,对我的一语中的发出齐声赞叹!

  “所所以……”我意气风发地环视一周,说,“会会泡马子的……全全他妈跟在后后面……”

  “为什么?”一个小子忍不住提问,立即被毛毛一巴掌扇下抬起的头,“他妈听大哥说!大哥还没说完呐!”

  于是我借坡下驴道:“只只有女人走……走路时,才才才才能发发现她身材的好好……好坏!”说了这么多话,令我气喘吁吁。

  “高啊!”毛毛击节赞叹道,“实在是高!”

  关于我的“只有从后面观察女人走路时的样子,才知道她身材是不是走样了”的理论一时间广为传颂,神色凝重地跟在马子后面的少年短短几天内数量暴涨。毛毛一伙更是对我崇拜得五体投地,在他们口沫横飞的宣传中,我不仅成了一个嗜血成性的冷面杀手,一个人打趴下了他们一群人,更是一个辣手摧花的狠角色,“哥们太牛了,”一小子对另外一小子说,“丫每天跟在大眼睛后面,观察他马子的身材,只要身材一走样,他就立马蹬了大眼睛,毫不留情那是肯定的!”

  另外一个惊叹道:“真男人!”

  我纯粹是抱着玩玩的想法去招惹陈静的,既然那天都搂过了,不能就这么算了,自己也知道如果不弄出点大动静来,那“放马”理论撑不了多久。

  我开始跟踪陈静,在我毫无目的的跟踪中,我发现陈静步伐的节奏总是很自我,任凭周围甚嚣尘上,她丝毫不受其影响,如朵荷花般静静漂过一群鸭子扑腾的水面,荡着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