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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的快意让赵小璇浑身轻飘飘地舒坦。在去姨妈家的路上,她扒着车窗欣赏窗外的风景,对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毫无倦意。孙月君和小璇正相反,她一直闭着眼,陷入长长的思索无法自拔。
如她日后的儿媳田灵灵所说,她对从此即将开始的给两个孩子既当爹又当妈的日子产生了一些暂时无法摆脱的忐忑和茫然。
下了车,踏上自己的家所在的城市的时候,孙月君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她恢复平静的时候,她的外甥女赵小璇刚好开始了忐忑和茫然。
火车站真是一个奇妙的地方。行色匆匆的人流、大大小小的行囊和蓄势待发的列车可以让任何一个本来平静的人立刻地就生出忐忑和茫然。
送走了姨父,挽着姨妈的手臂走在站台里,小璇的心空空荡荡的。好像送走的不是已经和姨妈不相干的姨父,而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至亲至爱的一段岁月……
第二部分 (十)
(41)
其实,小璇是喜欢她的姨父的。姨父有一头花白的头发,一张洁净的脸,鹤发童颜的样子让人感到十分亲切。
姨父第一次见到小璇,送给小璇一个万花筒。万花筒是姨父自己做的,那奇形怪状不可预知的图案吸引着小璇,她长久地站在太阳下面,沉迷在那无穷无尽的绚烂中。姨父第二次回家,送给小璇一套在当时看来十分贵重的水彩笔,小璇只用它画了一只猫咪,就没再舍得拿出来。可是,彩笔的芯很快就干了,每一只彩笔都成了一口枯井,小璇懊悔得哭了好几场。
万花筒和水彩笔,同小璇和周小坡常吃的山楂丸一样,让小伙伴们羡慕得两眼发蓝。有了这三样“武器”,周小坡的“统治”地位一度坚不可摧,所有的小孩子们为了能看一眼万花筒,为了能见识一下水彩笔,为了能分得一口山楂丸,都宁愿臣服在周小坡的门下。
山楂丸是姨妈借职务之便从单位里拿回来的。山楂丸酸溜溜的,刺激着小璇和小坡饥饿的味觉。他们像含着宝贝一样把山楂丸含在嘴里,尽情地咂摸着,唾液溢满他们的口腔,唤醒了他们对美食的渴望——尽管那个年代没有美食。
而万花筒和水彩笔——在回忆起它们的时候,小璇总能随着它们一同想起另一样东西。
郝勇敢的奶奶亲手为小璇缝制的胸罩。
万花筒、水彩笔和胸罩不同于山楂丸,万花筒、水彩笔和胸罩与郝奶奶看小璇的眼光一样,因为直抵心灵,因为拨弄了小璇最敏感的神经而终身难忘。
如果说姨父为小璇的生命涂抹了最初的色彩,那么郝奶奶呢?
小璇时常想起郝奶奶,那个像通话中的巫婆一样有着蓝色的眼睛卷曲的黑发的装聋作哑的老太太。
也许这世上只有小璇一个人知道老太太的聋哑是装出来的。
她直视着小璇的胸脯,在小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说了一句:“姑娘大了……”
不多不少,就四个字,小璇把这四个字说给姨妈听的时候,姨妈竟以为小璇在说梦话。姨妈摸摸小璇的额头;好像小璇发了烧似的,“哑巴还能说话?傻孩子,做梦呐。”
到最后,小璇也弄不清那四个字是真的存在过,还是仅仅是她的一个梦。因为有的时候,记忆的影像与梦的境遇实在是有些相像的。
现在,姨父的到来证实了小璇关于万花筒和彩笔的真切回忆,小璇不免又一次确信那四个字真的存在过。
姑娘大了——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这四个字最初带给小璇的是恐惧,和纠缠小璇的小黑胡子差不多。以后,这四个字就有了灵性,茫茫人海,好像只有它和小璇共守着一个秘密,那个既让小璇迷惑又让小璇烦乱的秘密。
当小璇意识到这四个字的宝贵的时候,郝奶奶死了。
郝勇敢真是聪明,她竟然看出小璇对郝奶奶的怀念并且迅速地利用了小璇的伤悲,用年轻的欲望夺去了赵小璇年轻的快乐。
小璇至今仍在怀念郝奶奶,她甚至一度置姨妈于不顾,私下里把郝奶奶当作自己生命中惟一的亲人。就像对姨父,万花筒水彩笔的份量和姨妈多年的含辛茹苦难分伯仲,不相上下。
姨父这次回来,送给小璇一个复读机,有了它,小璇练口语就方便多了。复读机不贵,但是小璇需要。
姨父和郝奶奶一样,了解小璇的需要。
姨妈也了解小璇的需要,她比任何人都要关心小璇的冷暖饥饱——冷暖饥饱不是不重要,也不是不需要,只是……
让小璇喜欢的还有姨父谈话的内容和语气。该说的不该说的该问的不该问的总是把握得很好——而和孙月君不同的是,姨父的分寸是建立在关切和指导的基础上。
姨父和小璇单独相处的那会儿,问了小璇和简第九婚后的一些情况。姨父的问话很有意思,他问:“吵过架吗?”
见小璇摇头,又说:“夫妻没有不闹矛盾的,有了矛盾,要多忍让,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记住了吗?”
小璇点点头。姨父又说:“和任何人相处都要这样。”
小璇又点点头。然后,姨父提起了郝勇敢。
姨父低声说:“当年,要不是你哥哥一时冲动,哪能把人家孩子砍得那么惨。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你们有联系吗?”
和郝勇敢的巧遇,小璇谁也没告诉。但是,面对着姨父善良的问询,小璇动摇了。犹豫了片刻,小璇把她和郝勇敢凑巧在一个口语班学英语的事情讲给了姨父。
“那道疤明显吗?”姨父问。
“嗯。”小璇说,“他还说那道疤毁灭了他当飞行员的梦想。”
“唉,对不住人家孩子啊!”姨父长叹着,“再见他的时候,代我问候他吧。”
“一定。”说完,小璇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站错了立场。
她连看也不想看郝勇敢一眼,又怎么会代姨父问候郝勇敢呢?
(42)
话虽这样说,再见到郝勇敢的时候,小璇倒像受了姨父的感染似的,对郝勇敢多了几许同情。
的确,郝勇敢给小璇的心灵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创伤,可是毕竟过去了这么多年,创伤已经变成了疤痕——心上的疤痕谁也看不见,碍不了什么大事,而脸上的伤疤却给郝勇敢带来多大的伤害啊!
热情好客的休比得邀请班里的同学到他的寓所做客。寓所的面积有限,休比得只好让大家按学号分期分批地前往。赵小璇和郝勇敢的学号挨着,他们理所当然地被分在一个组。
休比得的家坐落在市中心刚刚落成的外商公寓,是一套有着宽敞的大客厅的两居室住宅。
小璇是最后一个走进屋子的,她在门厅换拖鞋的时候,就听到里面传来同学们此起彼伏的惊叫声,好像在休比得家发现了什么稀世之宝似的。
小璇加快了动作,想赶紧进屋看个究竟。
如果不是屋子里有那么多人,小璇也会惊叫的。
休比得的家,真的像个宝库啊!墙上挂的,桌上摆的,棚上吊的全是有着浓郁的中国味道的工艺品!
小璇驻足在摆满了各色陶瓷花瓶的玻璃柜子前,仔细地观赏着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那些漂亮的陶瓷尤物,连休比得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发觉。
“喜欢吗?”在小璇的身后站了一会儿之后,休比得突然问小璇。
小璇吓了个激灵,飞快地回头,对着休比得点点头。小璇的样子给休比得逗得哈哈大笑,边笑边耸着肩膀摊开两手说:“对不起,对不起!”
休比得越笑,小璇越窘,搓着双手不知所措。
“哦,哦,可爱的小姑娘……”休比得笑得脸都红了,嘴里还喃喃着。
“你也觉得她可爱?”郝勇敢好像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似的来到休比得和小璇面前,他和休比得是早就相识的朋友,所以说话的语气很自由。
“是的,是的。”休比得回答,勉强收住了笑容。
见郝勇敢过来,小璇拔腿就往屋里走。
“哦,别走,赵小姐,请跟我来。”休比得引领着小璇来到一个衣柜前。
哇,衣柜里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旗袍!
小璇呆呆地看着,想用手摸一摸,又不好意思。休比得仿佛看到了小璇的心事,拿起小璇的一只手说:“摸摸看,是不是像皮肤一样?”
小璇的手轻轻地运行在一件洒满白色梅花的宝石蓝旗袍上。
“如果赵小姐喜欢的话,我可以——”休比得的话被尾随而来的郝勇敢打断了。休比得欲言又止地看了小璇一眼,回头对郝勇敢说:“赵小姐穿旗袍一定很漂亮!”
“我完全同意你的观点。”郝勇敢学着休比得的语调说。
其他几个人都围了过来,看着满柜子的旗袍七嘴八舌地啧啧称赞。
“走的时候给你媳妇偷一件吧!”一个男生对另一个男生耳语。
“不行,我媳妇没屁股!”那个男生挤眉弄眼地小声嘀咕,“你还是给你媳妇偷一件吧!”
“操,我媳妇是‘太平公主’!”
两个大男人哈哈笑着,以为一边的小璇听不见。
他们还用英语和休比得开玩笑说:“什么时候才会有女主人啊?”
休比得耸耸肩,扭着胯,幽默地唱了一句刚刚学会的《大约在冬季》:“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我想大约会是在冬季……”
大家哈哈大笑起来,小璇也忍不住张开嘴巴尽情地笑着。
只有一个人笑得不欢,那就是郝勇敢。
郝勇敢痴痴地凝视着赵小璇,直到被赵小璇发觉。
第二部分 (十一)
(43)
大家分头寻开心去了,有的摆弄休比得的音响,有的弹起休比得的吉他,有的钻进厨房非要给大家露一手……只有赵小璇和郝勇敢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他们对视了一下,郝勇敢突然指着身边的沙发说:“咱们俩坐会儿吧。”
那个英语说得很难听的小李子正在自告奋勇地唱着一首非常流行的摇滚。他载歌载舞的演唱立刻收到了效果,大家都笑得捂住了肚子。
郝勇敢挠了挠脑袋,吞吞吐吐地说:“小璇,你——我——”
郝勇敢挠脑袋的动作和他小时候的习惯动作一模一样,这让小璇越发的不安,小璇站起身准备离开。
“别走,你——我——我得跟你谈谈。”郝勇敢拽住小璇的袖子。
没人看他们,大家都在看小李子。可是,如果小璇负气走开,大家可能就要向这边观望了。
小璇重新坐下来。
“假装我们不认识,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郝勇敢用英语说,“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谈话进行下去——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和你谈谈。”
郝勇敢那好听的发音让小璇逐渐安静下来。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郝勇敢操纵起英语,比他说汉语还要得心应手,这是小璇没想到的。
他的英语这么好,干吗还要参加这个口语班呢?
真是吃饱了撑的。
“说说别后的生活,好吗?”郝勇敢接着说,“说说孙阿姨,说说小坡,还有周伯伯,还有那座老楼……我常常想起他们。”
小李子一曲终了,过来取烟灰缸,听到郝勇敢用英语和小璇对话,大为惊奇,“哈,不愧是高才生,跑到这儿用功来了!”
郝勇敢并不理会小李子,继续和小璇的对话,“给我讲讲,好吗?”
“大家都很好,没什么可讲的。”小璇淡然地说。小璇没有用英语,她觉得如果用了英语,就等于接受了郝勇敢。可她凭什么要接受他呢!
“小璇,看来你还是在记恨我。”郝勇敢低下头。
“知道就好。”小璇说。
“小璇,不为别的,我只是喜欢你。”郝勇敢仍是用英语说,“可是,因为年轻,我——”
“shutup!”小璇制止了郝勇敢。这个时候,小璇仿佛又回到了那座老楼,而休比得的家就是郝勇敢家的那间厕所。眼前的一切渐渐摇晃起来,模糊起来,只有回忆尖锐地刺扎着她的心。
“小璇,原谅我,我只想告诉你,你真的很美,从小到现在,都是那样美。”郝勇敢说,“这么多年,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女人,还是觉得你最美。”
“别说了!”小璇不再搭理郝勇敢,把视线转移到正准备自弹自唱的休比得。
休比得已经把吉他挎在身上,歪着头拨弄着琴弦,房间里顿时肃静下来。
“……oh!akississtillakissincasablanca,
butakissisnotakissbsp;pleasebacktomeincasablanca,
iloveyoumoreandmoreeachdayastimegoesby……”
那首动人心弦的《卡萨布兰卡》像清泉一样流淌在小璇的心坎上,回旋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的人都被休比得的歌声感动了。
休比得一边唱,一边不时地看看小璇,每当他和小璇四目相对的时候,小璇就立刻低下头,最后,小璇索性不再抬头了。
小璇不再抬头之后,休比得就把目光锁定在小璇的脸庞,像是在专为小璇一个人演唱。
(44)
赵小璇新买了一台电磁炉,新买了一个不粘炒勺,还新买了一堆以前从来没有使用过的花花绿绿的调料和一盘英文歌曲磁带……她强迫简第九必须放下繁忙的学业,和她一起下厨房,一边听《卡萨布兰卡》,一边做一顿丰盛的晚餐。
“小璇,你这是怎么了?等我毕业了,我一定学做菜。”简第九央求小璇。
“不嘛,我今晚就想吃你做的菜。”
无可奈何的简第九硬着头皮拿起了一个生鸡蛋,没办法,他只会做蛋花汤啊!
鸡蛋很新鲜,圆溜溜地诱惑着他,勾起了简第九的食欲。
简第九拿起一根筷子,熟练地在鸡蛋的两头各敲了一个小洞洞,把嘴巴凑到其中的一个洞洞前,吱溜一下,吸光了里面的蛋清和蛋黄。
“哟!”小璇拿起那个空弹壳,对着小洞洞看了半天,“你还有这本事!”
“那当然,喝生鸡蛋最有营养了!”
“谁说的,喝生鸡蛋不卫生的!”
“都是你们这些城里人瞎讲究,鸡蛋浑身都是宝,我小时候还吃了不少鸡蛋皮呢,比城里人吃钙片强多了。”简第九说完,又拿起一个鸡蛋,准备做蛋花汤。
“不喝蛋花汤嘛,我要吃炒菜。”小璇噘着嘴。
“哎呀,姑奶奶,抽什么风啊。”简第九有些生气了,“你再这么作人,我可走了,再也不回来了。”
“不回就不回!”小璇掉起了眼泪。
姨父真是料事如神,果真吵起来了。
可是,怎么突然的就发起火来了,而且一点也不能像姨父说的那样多站在对方的角度考虑问题呢?
当初自己可是答应了姨父的啊!
简第九已经收拾完背包,准备回学校了。小璇还靠在厨房的墙上,噼里啪啦地掉眼泪。
“我可真走了。”简第九对小璇说。
小璇不吱声。
“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简第九穿上鞋,说。
小璇还是不吱声。
“你要是留我,我就不走了。”打开房门的时候,简第九又说。
“第九——我错了。”小璇终于低下了头。
小璇之所以痛快地承认了错误,是因为她在噼里啪啦地掉眼泪的时候,忽然找到了心血来潮发脾气的原因。
肯定是因为郝勇敢,还有那个靠歌声蛊惑人心的色迷迷的洋鬼子休比得。
在休比得家里,最终没有受到赵小璇礼遇的郝勇敢把那几个笨手笨脚的家伙赶出了厨房,化失意为力量,一个人做了一桌子中西合璧的美味佳肴。不只是小璇,所有的人都被郝勇敢的厨艺打动了,一边吧嗒着嘴巴,一边赞不绝口。
“什么时候练的功夫啊!”小李子问。
“结婚之后呗。”郝勇敢说,“老婆不爱做饭,却喜欢吃饭,我不做谁做啊。”
“哇塞,你太太好有福气哦!”一个女同学羡慕地说。
谁不羡慕啊,连小璇的心都酸溜溜的了。
小璇的心酸溜溜的,而且又莫名地比别人多了许多说不清楚的烦躁。
原来,郝勇敢结婚了啊。
“你老婆漂亮吗?”一个女同学问。
“当然啊,找对象的时候是照着事先想好的标准找的。”小璇注意到,郝勇敢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看她。
“郎才女貌,好!”小李子举起酒杯,“为郎才女貌干杯!”
郝勇敢的酒量比他的肚子还要大。在晚宴的最后,大家不仅被郝勇敢的厨艺打动了,也被郝勇敢的酒量折服了。
不能亲自驾着飞机飞,就坐着别人驾的飞机飞——没做成飞行员的郝勇敢考入了名牌大学的对外贸易专业,毕业之后做起了跨国生意。在俄罗斯做生意的那一年,郝勇敢凭着酒量结交了不少单纯豪爽的俄罗斯朋友,至今还保持着友好往来。
如果不是小璇的抵触情绪太强烈,郝勇敢是很想借着这次聚会和小璇好好叙叙旧的。走南闯北的生活给郝勇敢最大的感悟就是:风光看尽,最值得怀念的永远是你第一眼看中的那个人——可惜,他第一眼看中的赵小璇就那样阴差阳错地被他丢失了。
而对赵小璇来说,这次聚会倒像是一个分水岭,把她对郝勇敢的记忆永远地扔进了往昔——今天的郝勇敢与过去的郝勇敢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人,让小璇茫然地拎着回忆的丝线,无法找到旧日与现实的接口。
假装我们不认识,假装我们从来不认识——赵小璇已经做到了啊,要不,她怎么能忽然忘记了郝勇敢的斑斑劣迹,把自己的丈夫简第九与已经成了别人丈夫的郝勇敢相比呢!
小璇为此感到非常对不起简第九,她学着郝勇敢的手艺做了几个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炒菜,还斟满了两杯葡萄酒与简第九对饮,最后,关掉了一直唱着《卡萨布兰卡》的录音机,借着微微的醉意躺进了简第九的怀抱。
第三部分 (一)
(45)
仲水言已经有两天没来上班了。
小璇惊讶地发现,看不到仲水言,她的心里是有许多失落的。而且,她还在清晨睡回笼觉的时候梦到了他——在满眼绿意的田野中,他和她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热烈地谈着什么。
他们谈了些什么,小璇记不住了,能记住的只有周身洋溢着的那份暖意和心底沸腾着的那份兴奋。那份暖意与那份兴奋和现实中的是一模一样的,现实中的赵小璇和梦里的赵小璇一样,是很喜欢和仲水言交谈的。
如果小璇没猜错的话,谢丽总是在有意地试探她。
“哎,你知道仲水言为什么没来上班吗?”谢丽问。
“他——没来上班?”小璇佯装不知。
“你怎么突然糊涂起来了,你和他联系最多,怎么会不知道。”谢丽说。
小璇有些为刚才的装糊涂后悔,但还是努力坚持着浑然不觉的样子。
“听说是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情。”谢丽又说,“我不信你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谢姐,你看,”小璇装作没听见谢丽的话,从桌上的一摞表格中拿起一份计划生育调查表问谢丽,“‘避孕措施’这一栏,张丹怎么没填啊,是不是得让她补上?”
“哈哈哈!”谢丽笑起来,“小璇,你怎么没完没了地装糊涂啊,张丹都离婚了,填避孕措施干吗呀,哈哈哈……”
谢丽的笑声是很特别的,每个熟悉谢丽的人都能迅速地识别出她的笑声,并且根据她的笑声判断她所在的方位。一次,她的一位老同学顺道来看望她,正好谢丽出去了,这个人就坐在办公室里等。等了好一会儿之后,那个人忽然对埋头工作的小璇说:“你听,谢丽回来了。”
小璇侧耳倾听,听到不远处隐约传来谢丽的笑声。循声走出办公室,果然在仲水言的屋子里找到了她。
谢丽正在对仲水言说着什么,双手往后撩着头发,仰脸笑着。谢丽笑的时候,不同于其他人,其他人往往只顾了笑,一边笑一边回想着引自己发笑的某件事或是某句话,越想越笑。而谢丽笑的时候,无论浑身的肌肉多么松弛,眼睛却会始终不乏紧张地看着对方。
小璇是很佩服谢丽的外交能力的,谢丽出去办事,总是一帆风顺,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能一笑“了”之。即使是与对方在电话中沟通,谢丽也有这个本事。比如上周,市计生办通知她和小璇去开会,谢丽嫌天热不想去,就给计生办的郭主任打了个电话。她时而央求着,时而笑一笑,不一会儿,小璇就听见郭主任说:“那好,给你个面子,回头把表格送来就可以了。”
谢丽对仲水言笑得很用心,笑声从嗓子眼里一节骨一节骨地往外冒,好像每一节骨的长短高低都被她轻车熟路地驾驭着。
仲水言正背着小璇坐在微机前,小璇看不到仲水言的反应。但是,小璇能够看到,一旦仲水言抬头与谢丽的眼光相对,谢丽就立刻把盯着仲水言的眼光瞥向别处,像是真的沉醉在快乐中的样子。
小璇不忍打断谢丽处心积虑的笑,犹豫着敲了敲门。谢丽立刻收敛了笑容,对站在门口的小璇撇撇嘴说:“敲门干吗啊,大小姐似的。”
仲水言转过身来,见是小璇,笑着说:“进来坐吧。”
小璇对仲水言点点头,看着谢丽:“你的同学来了。”
谢丽有些意外,连忙起身。
“进来坐吧。”仲水言又说。
还没等小璇回答,谢丽就拉住小璇回头对仲水言说:“坐什么坐,让主任看见多不值得!”
小璇相信自己的感觉是对的,谢丽对她和仲水言的接触总是格外敏感。可是,这是为什么呢?
谢丽仍然在注视着小璇的脸,仿佛看破了什么似的对小璇大笑着,让小璇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这种感受与小时候被小狗缠住的感觉很相像——你没逗它,也没打它,可是它就是那么没有任何理由地咬着你的裤脚,怎么劝它,它也不肯离开……
小璇被谢丽的笑吓坏了,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你是用避孕套吧?”忽然,谢丽问小璇。
“嗯。”
“得劲吗?”
“还行。”小璇红了脸说。
“简第九喜欢用吗?一般的男人是嫌麻烦的。”谢丽斜眼看着小璇。
“他——他也不太喜欢。”小璇实事求是地说,说完,忽然一阵委屈。她觉得自己好窝囊啊,为什么谢丽问什么自己就要说什么呢,又不是小偷对警察,干吗要和盘托出啊?
“不过,你还真行,避孕的效果一直不错。”谢丽得寸进尺,“哎呀,莫非是你们的性生活不多?你怎么一直没怀孕呢?”
小璇不语。
“你是不是喜欢上别人了,要不怎么还不和简第九举行婚礼呢。”谢丽又问。
小璇的眼圈红了。
如果是别人,小璇也许会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好地说一说——简第九写博士论文忙得不可开交,她自己也还有好几科自考等着过关,简第九家很穷,拿不出一分钱,他们两个必须有了积蓄才能操办婚事……
可是,面对谢丽,小璇除了委屈,什么也说不出。
谢丽以前是没这么对待过她的,为什么最近却越来越——小璇想用“歹毒”这个词,又觉得自己太神经质,索性不再往下想了。
“快点办了吧,夜长梦多,人家简第九是博士,毕业之后不得有多少好姑娘追呢,你一个大专生,还想拿一把咋的。”谢丽还在说,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我一直拿你当我妹妹,换成别人我就只等着看笑话了。你说你,赵小璇,一没学历,二没住房,三没青春,四长了一副单眼皮子,五——又是合同工,找个博士生还不知足,还活动心眼……你呀,不是我说你,太不知天高——”
“谢姐,我——我没有啊。”小璇勉强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抽泣着走出了办公室。
第三部分 (二)
(46)
小璇钻进卫生间哭了好一会儿,哭得差不多了,才把脸洗干净,站在外间的大镜子前。
小璇看着镜中的自己。此刻,镜中的自己是那么孤单,那么憔悴,那么无助。小璇埋怨着镜中的自己:你怎么那么没用啊!
“吱呀”,门开了,小璇吓了一大跳。
走进卫生间的竟是——仲水言。
信息中心的男女厕所挨在一起,赵小璇和仲水言又都喜欢喝茶,所以几乎每天他们都要在卫生间里相遇。开始的时候,有些尴尬,后来就习惯了,有时候还会一边洗手一边聊几句。
仲水言哪里想到,几天不见,再见竟会在卫生间里,他站在门口愣住了。
一看是仲水言,小璇的双眼立刻又浸满了泪水。
仲水言望着赵小璇,不动,也不说话。
小璇笑笑,连忙拧开水龙头,低下身洗眼泪。
小璇洗完了眼泪抬起头来,仲水言还在那里站着。
“你在哭。”仲水言说。
“没有。”小璇笑。
仲水言走到小璇身边。
“谢丽又欺负你了,是吗?”小璇看到,仲水言的眼睛竟然红红的!
“没有。”小璇的心怦怦地跳着,和仲水言面对面的这一刻,她无法控制地紧张起来,以至于不敢看仲水言的脸。
当仲水言无声地从后面把小璇搂进怀中的时候,小璇已经抖成了一片风中的树悠地跟上来。夜风吹送着海的气息,路边的小树带着淘气的微笑,一棵一棵地往后退着,像在给两个不断前行的人儿让路。
如果时间永远停留在和仲水言并肩而行的那个时刻,如果世界从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小璇想,也许日子也会蛮美好的。
仲水言和赵小璇有说不完的话似的。说他的爸爸妈妈,说他的大学同学,说他旅游时的所见所闻……除了他亲爱的姐姐和那个动情的拥抱,仲水言好像什么都愿意和小璇说。
小璇抿着嘴,静静地听,对小璇来说,每段话都是一个新鲜的故事。即使素材很老套,也被仲水言独特的叙述方式描绘得有声有色。
过了那个上坡,小璇的家就近了。仲水言就在过完上坡之后跟小璇再见。
几天之后,每当他们快要行进到那个上坡的时候,小璇的心就会硬生生地跳几下,然后就是一阵急迫不堪的酸痛。
小璇为此很恼火。
因为她隐约觉得,自己不单单是喜欢仲水言的故事,还——唉,怎么好像也有点喜欢仲水言呢。
第三部分 (三)
(48)
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不管谢丽如何旁敲侧击,小璇都坚决不去做健美操了。
“你怎么了,想逃避什么呀?”谢丽问。
“谢姐,我的腰真有毛病,再剧烈运动,会更加严重的。”小璇说,心怦怦跳着。
谢丽笑了,笑得咯咯的,笑得眯了眼,目光从眼睛深处射进小璇的心。笑了好一会儿,谢丽才说:“仲水言不都表扬你进步了吗,你还怕什么呀。”
“我真的腰疼。”小璇急着说。她难受极了,她真不知谢丽到底掌握了什么魔法,为什么她总能钻进别人的心里,把人家的心事看个一清二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小璇想,还是自己心里有鬼,怪谢丽干吗呀。
当天下午,小璇特意打电话给简第九,让简第九晚上接她回家。
简第九立刻拒绝了小璇,“导师要出去讲学,我得帮他查资料啊!”
“不行,我害怕。”
“满大街都是人,你怕什么呀。”简第九有些莫名其妙,“以前不都是你一个人走嘛,现在怎么突然害怕起来了。”
“你不怕我被坏人跟上啊。”
“嗐,哪来那么多坏人啊,再说了,比你漂亮的有的是,人家跟你干啥呀。”
“简第九……”小璇被简第九的话激怒了,“你,你……”
电话中传来简第九导师的说话声,小璇只好把电话挂了。
“比你漂亮的有的是”?
这倒是事实。
可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啊,如果简第九觉得我不好看,为什么还娶我呢?
即使我再不好看,也不应该这么直言不讳地说出来,这样做多伤人自尊啊!
放下电话的赵小璇心里突然升起了许多悲壮的绝望。她回想着简第九的话,每回想一次,绝望就加深一层,加大一圈。
最后,小璇决定下课之后坐公汽回家。
小璇站在公共汽车站的站牌下,望向校门口。看到仲水言骑着那辆鲜红的赛车出来,她的心猛跳了几下,呼吸也仿佛停止了——仲水言果然沿着她回家的路骑去了。
车来了,小璇没上。她继续站着,望着仲水言身影消失的地方发呆。
一辆黑色的本田缓缓地停在路边,喇叭嘀嘀叫着,像是和小璇打着招呼。车窗落下;郝勇敢的脸浮现在小璇眼前。
小璇装作没看见。
“小璇,怎么不骑车了?”郝勇敢笑着问,“我送你吧。”
小璇像被惊醒了似的,回答:“哦,不用。”
郝勇敢从车上下来,站在小璇身边,“小璇,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临走前,想找个时间和你谈谈。”
小璇掩饰着心情的波动,故作若无其事地望着远方。
“给我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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