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行了?!”
“……我不能结婚的!”
“你这个人奇了怪了!你好手好脚的,又有正经工作,人也长得不寒碜,你爸还给你留了一套房子,怎么就不能结婚了?!”王则栋有些气了。
许平一时也不好强硬地反驳他,好半天才道:“我不能生小孩的。”
王则栋一愣。
“……我妈和我弟弟都有精神和智力方面的问题,我问过医生了,十有八九是遗传性的。我妈走得早,我弟弟从小就受人欺负,我不愿意再带我的孩子到这世上来受苦。”
王则栋张口结舌好一阵才叹气道:“本来不该这么早跟你说,毕竟是人家的隐私,但是孩子要是你的心病的话,你可以放心了。我给你介绍的这个女的,唉,她不能生小孩儿了。她之前的丈夫挺有钱,但就是老打她,以前她怀着孕,她丈夫应酬喝酒回家对她拳打脚踢的,把孩子给弄没了,这之后就怎么也生不出来了,看病吃药什么都不管用。她长得漂亮,她丈夫开始还不肯跟她离,后来她婆婆不答应,急着抱孙子,这才把婚离了。她自己经济上挺宽裕的,啥都不缺,就是想找个体贴点儿的男人过下半辈子。跟她介绍多少人都没看上,我老婆把你的情况跟她一说,说你从小就孝顺,一个人照顾弟弟,为人正派,工作也上进,人家才同意了。你们俩在一起,她找个知心知意的男人,你找个帮你分担生活负担的太太,你们俩谁都不想要小孩儿,刚好!”
许平沉默良久,摇头道:“不成的。”
王则栋火了,一掌拍在桌子上:“我跟你费半天口水,你一句不行就完了?!怎么不行了?!你说!”
“……我不愿意。”
“你人还没见呢就说不愿意!”
“我爸才刚入土,现在谈这个还太早……”
“谁说现在要你们见面了?我就是给你通声气儿。等你爸四七过了再说。”
“我不——”
王则栋伸出手掌截断了他的话:“你不用找借口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以后感谢我还来不及呢,现在出去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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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
三十六。
生命注满了爱,犹如酒杯斟满了酒。
——飞鸟集
“叮铃铃——”
许平在街边的小店前停下脚步,让骑着自行车的老人从他身边驶过。
街道很窄,平时只见到自行车和摩托车从这里通过。两旁有不少小铺子,杂货店、五金店和卖牛肉拉面的小餐馆。街道位于老城区,灰砖砌成的门面已经古旧了,高高的水泥电线杆在天空中布下了蛛丝一般的网,麻雀们轻盈地立在电线上,街的尽头是城市里最后一座没有被拆毁的旧式牌楼,淡蓝的天空下可以看到它飞起的青色檐角。
许平提着公事包沿着街往前走,在一面“修车补胎打气”的牌子前左转,撩起塑胶门帘进了一间小小的修表铺。
铺子里光线很暗,靠街的玻璃窗前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剪刀、起胶器、放大镜等等的杂物,空气里充满旧家具和中午未消散的韭菜炒肉的气味。
弟弟正趴在桌前聚精会神地架着黑色的单筒放大镜调试着什么。
柜台后面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头从报纸里抬起头。
“来啦,许平。”
许平微笑着轻轻点头:“冯师傅。”
老人叠起报纸站起来道:“我去叫他。”
许平急忙拦住:“不用不用,我不急,等他做完好了。”
他把手提包放在柜台面上,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今天生意怎么样?”
“上午客人比较少,只有一个客人要修挂钟的,你弟弟不在。下午人多,都是要修手表的,有个小姑娘拿来一块老式的石英表,我眼睛不行,就让你弟弟去修。”
许平转头去看弟弟伏在桌前的背影:“他……行不行啊?”
冯师傅呵呵笑起来:“他都在我这儿多久了,你还对他没信心。我敢把活儿给他就说明他没问题。再说了,人家小姑娘来我这儿也不是为了看我这个老头子的。”
许平一愣,无奈地扯扯嘴角。
“你弟弟长得好哇,啥也不干就往橱窗前面一坐,我这儿就有生意上门。”冯师傅揭开杯盖悠闲地喝一口茶,“上回也有个小姑娘,长得可水灵,天天往我铺子里跑,跑了俩星期,你弟弟愣是一句话也没搭理人家,最后终于把人家气哭了。”
许平无奈道:“您没给她解释?”
“说了呀,第二回我就看出不对了,跟她说让她别费力气,她就是不信。这小子连我这个师傅都不搭理,能理会她吗?”
“您没跟她说我弟弟……智力有问题?”
“嗨,我说这干嘛?!再说了,我也没觉得许正智力低,他是不爱跟人说话,但是在机械上有天分啊。这世上人多去了,谁身上没两三个毛病,那不成神仙了?!”
许平笑起来。
“冯师傅,您真豁达。”
“活到我这把年纪,不豁达老天都不答应。唉,你别说,现在我们这一行生意不行喽,现在的年轻人都用的那叫什么手机,戴表的人都不多了。要是早些年,你弟弟也不用上午去给人卸货,就待在我这儿修表,一个月下来吃住都够了。”
“给您添够多麻烦了。”
“一开始我也觉得麻烦,你爸爸当年把人往我这里送,我心想,这傻子我哪能教得了,不行不行。你爸爸多精明,看见我桌上玻璃下面压的女演员王小棠的照片,脸上不动声色,只说要请我吃饭,我一去,嘿,发现人把王小棠本人给请来了!我脑子一昏,就把这事给答应下来了。那天晚上把我悔得呀,肠子都悔青了。过了俩星期才发现,你弟弟确实该是吃这碗饭的,可惜我们这行现在不景气了,你爸爸他人也……唉!”
许平沉默着没说话。
屋子里各种马蹄表和挂钟“嘀嗒”地走着,窗外有年轻人骑着摩托车的经过。
许正“吱”地一声推开椅子站起来,愣了一下,道:“哥哥。”
许平抬头看向弟弟,背着光,只看到许正高大的轮廓,脸上的表情却隐藏在阴影里。
“修好啦?”冯师傅站起来问道。
许正没有回答。他径直向哥哥走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冯师傅戴上老花镜检查了一番:“行了,活儿做得不错,赶快跟你哥哥回家去吧,才多会儿没见就把你想成这样。”
许平哭笑不得,他伸手推了推弟弟。
许正却固执地不肯放开手。
许平拿起手提包拉住弟弟的手:“冯师傅,那我们先走了。”
“去吧去吧,白瞎了一副好容貌,对着师傅连屁都不放一个,见到哥哥就跟狗见了骨头似的,魂儿都没了。没出息!没出息!” 冯师傅背着手叹道。
许平哈哈笑起来。
许正提着两大兜子菜在单元楼道口停下来脚步。
许平吃力地把右手的袋子转到左手,浑身上下去摸信箱的钥匙。
“小正你带钥匙了吗?你先上去吧,我拿个信就来。”
许正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把哥哥手上的塑胶袋抢过来,慢慢地上了楼。
信箱里躺着一堆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房屋中介、超市打折、老军医包治牛皮癣,许平翻了翻,就把它们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信箱底部挨着墙壁夹着一封信,许平费了老大力才把它抽出来,边角已经磨损了,上面还沾了许多灰。
信封用很厚重的纸制成,中间的收信人处只写了“许先生”三个字。
许平一边慢慢走上楼一边把信沿着边角撕开。
里面只有一张明信片大小的油墨印的版画,纸张已经发黄了,正中是讲道的耶稣基督,有妇女跪在他的脚下虔诚地亲吻他的袍子,笔触细腻,人物表情栩栩如生。
背面什么也没写。
许平翻出信封来看,邮戳的地址用英文写着纽约。
大概是爸爸的影迷吧。他这么想着,掏出钥匙打开门,顺手把信放在了鞋柜上。
晚饭烧了排骨,炒了豆芽,又煮了一道冬瓜海螺汤。
弟弟每天在工厂卸货,工作非常辛苦,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拿起筷子狼吞虎咽,满脑门的汗,连背心也被浸透出一个u型。
许平自己只扒了两口就没了食欲,也许是天气越来越热的缘故,进来他总是吃得很少,胃口不佳。
他伸出筷子给弟弟夹菜。
“别光顾着吃饭,多吃菜,还有排骨。”
许正默默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也学着他的样子往许平碗里夹了一块排骨。
“哥哥瘦,哥哥多吃。”
许平对弟弟微笑一下。
在许川生病去世的这半年里,许平用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消瘦了下去,心中压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无论是吃饭还是睡眠都受了很大影响。
他夹起排骨咬了一口,只觉得油腻,看对面的弟弟却啃得很香,到底不忍心拂了弟弟的好意,硬忍着把肉吃掉了,这才发现桌面上没有扔骨头的地方。
他从客厅茶几上翻出一张昨天的报纸,叠一叠,铺在餐桌上。
向上的一面报道着最近的一桩炒得热火朝天的融资案。
“爱迪伦公司受华尔街投资者青睐,gdk公司注资18亿港元认购爱迪伦公司2。4亿股份,公司股价一月之内猛涨5倍,形势看好,该公司开发的电动汽车也将于年内正式投入市场。”
还有一张公司负责人和投资方在签字桌前握手的照片。
许正“噗”的一声把骨头吐在了两人的脸上。他用胳膊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很热吗?”
许正点点头。
许平站起身打开空调。
客厅里很暗,电视打开着,声音却调得很低,里面正上演着几年前的古装剧。
各种颜色的光在黑暗里像水一样从许平的脸上流过,他斜靠在电视前的沙发上,手里拿着杂志睡着了。
其中一间卧室的门打开,许正无声地走出来。
他在许平面前站了一会儿,他的影子像山一样将哥哥整个覆盖住。
他慢慢蹲下来,身上的衣服发出轻微的簌簌的响声。
许平紧闭双眼,眉头微皱,想来在梦里也是不安的。
许正将脸慢慢地凑近,近到鼻子几乎贴着鼻子,他的呼吸轻轻喷在哥哥脸上,他几乎可以数得清哥哥的睫毛。
他停了下来,似乎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些什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许平,慢慢地伸出手去想要碰一碰哥哥的脸。
“啪”的一声,许平手中的杂志掉到地上。
许平猛地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弟弟离自己近在咫尺,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拳头下意识地握起来,浑身肌肉紧绷,但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慢慢地放松身体。
他推开弟弟,从沙发上坐直,用拇指和食指按了按眼睛,抹一把脸问:“几点了?”
许正转头去看墙上的挂钟,好半天才回答:“十点二十七分。”
“我本来还想看会儿电视,怎么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许平自言自语道。
他捡起地上的杂志放在沙发旁的矮柜上。
“哥哥很累。”
许平有些惊讶地看了弟弟一眼,微笑道:“嗯,你也看出来了?”
他关掉电视,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脖子:“时间不早了,你明天还要早起呢,去睡吧。”
他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背上,随着许正走进他的卧室。
弟弟的房间摆满了稀奇古怪的玩意,各种不同造型的闹钟,大大小小的机器人,不同时代的收音机,正中一张桌子,上面堆满杂物,台灯还是亮着,显然弟弟之前正在做些什么,桌上到处都是细小的木屑和揉成一团团的废纸。
许平看到这一团乱的房间,微微皱了皱眉。
他走上前一步,想要帮弟弟清理一下桌上的垃圾,许正却慌慌张张地挡在他面前。
“干什么这么神秘?藏着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
许平探出脑袋。
弟弟却手忙脚乱地张开胳膊想要挡住他的目光。
许平顿一下,微笑道:“行了,什么宝贝让你这么紧张,我不看就是了。”他转过身道:“我数到5,你赶快把东西藏起来。”
他开始慢慢地报数。身后传来弟弟慌乱地塞东西的声音。他故意放慢速度,直到不再听到任何声响,才报出最后一个数字。
许平转过身看了一眼桌子下的抽屉,许正赶紧挡在他的目光前。
“行了,睡觉了。”
他看着弟弟脱掉t恤短裤光溜溜地钻进被单里,转过身轻轻拧灭了桌上的台灯。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暗,只有门外走廊透进来的一点光。
他走到弟弟床边,摸了摸许正的脸。
他们长久地在黑暗中注视着彼此。许正紧紧地盯着哥哥,心跳得很急。
许平慢慢俯下身,停一停,最终只是在弟弟的发际落下一个轻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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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
三十七。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了泪,那末你也要错过群星了。
——飞鸟集
七月在炽热的阳光和刺耳的蝉鸣声中过去了。
四年一度的足球狂热在六月底达到了顶峰,黄健翔在意大利对澳大利亚的比赛中疯狂嚎叫着格罗索的名字——“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然后,在7月10日的这一天,齐达内在足球生涯的最后一场比赛中被红牌罚下场,意大利队以6比4的成绩战胜法国,赢得了2006德国世界杯足球的冠军。
仿佛为了纪念这场精彩的比赛,x市连下了一整天的豪雨,大雨把整座城市的尘埃和热气都冲走,等到太阳重新将热力洒在街头巷尾浓绿的树叶上的时候,酒吧里攒聚着看球的人群已经散去,恢复了三三两两冷清的旧日面貌。
这一天傍晚,许平下了班安置好弟弟,连衣服也没来得及换就搭车直奔柳荫路的一间足球酒吧。推开厚重的木门,室内强劲的冷气扑面而来,许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吧台边有人跟他招手,许平抚了抚胳膊,向对方走去。
“喝什么?啤酒?”何志一边吃着碟子里的花生一边扬眉问。
许平点点头。
何志点了两瓶青岛,酒保拿出杯子,何志冲他摆摆手。两人并排坐着举瓶无言啜饮。
“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
何志看他一眼,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前阵子出任务,没法跟你联系,回来才知道你爸去世了。”
“嗯,喉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了。”
何志转着手里的瓶子没说话。
许平沉默着,突然皱了皱鼻子道:“本来我爸不想做手术,医生告诉我让我放宽心,说我爸通过手术有很大机会活下来,他在德国留过学,有很多同类的手术经验,又跟我吹他们的什么狗屁新技术,我就签了同意书。结果推进手术室不到半小时就出来了,跟我说癌细胞已经扩散,病变部位无法完全切除,让我回家等日子。他妈的……他妈的……我爸手术之后情况比之前恶化了不止一倍,身体整个垮了,原来还能走路说话吃东西,手术后连床也起不来,他们在他胃袋上开了个孔,把水和流质食物直接灌进去,我爸他受了多大的罪,不到两个月就……就……”
许平紧握着拳头,牙齿紧绷,浑身都在发抖。
“人民医院?”
许平强忍着眼泪点点头。
何志把花生碟下面压的餐巾纸抽出来,推到许平面前,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支圆珠笔。
“干什么?”
何志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上,伸手跟酒保要了一个烟灰缸。
“把那糙蛋医生的名字写下来。”
“你要干嘛?”
“不干嘛。我们队里有纪律,出格的事儿也干不了,但是他妈这种人,拿病人的命混业绩,不给他点儿颜色看看他长不了记性!”
许平紧咬牙齿,有一瞬间他真的想伸手去拿那支笔,但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
他喝了好几口酒才慢慢开口:“……你就算把他打死又怎么样?我爸已经活不过来了。”
两个人沉默地坐着喝酒。吧台头顶的电视里放着转播的英超比赛,酒保在离他们很远的角落里擦着玻璃杯,偶尔抬头看店里一眼,然后继续低头沉默地做事。
“咱么好久没见,不说这个了。你最近都忙什么呢?”
“有个福建那边的走私案,牵连特别大,上面成立了专案组,从全国各地抽人,怕消息泄露打草惊蛇,手机和电话都不让打,在那边埋伏了几个月把案子破了才回来,这两天就上电视,抓了一大批人,个个都要掉脑袋。”
许平点点头。
“累得半死,不过这次回来估计能升。”何志眼睛盯着电视喝一口酒。
许平看着他笑道:“你小子!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以你的能力和资历,你们领导要是有点儿判断,一早就该提拔你了!”他举起酒瓶,“来,干杯,恭喜你升为刑警大队队长!”
“副队长……不过,应该很快就会转正吧。”
许平哈哈笑道:“副队长也是队长,你小子还跟我玩谦虚!”
两个人碰了碰酒瓶,各自仰头喝酒。
何志做个手势让酒保再拿两瓶青岛,许平制止他:“够了,我酒量不行,等会还要回家照顾我弟弟,不能再喝了。”
何志拍拍他的肩膀,道了一声:“平子。”
许平一愣。何志已经很多年没这么称呼过他了,这一声“平子”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他突然想起,自己和何志已经相识快30年了。
他沉默地坐回座位,接过酒保送上来的冰凉啤酒,微微举起向何志致意,先干了一口。
他知道何志有话要跟他说,他并没有催促,而是耐心地等着。
“前两天我给小清去扫墓,看到她的照片,觉得自己连她的样子都快想不起来了,这才过去多久,八年了吧?”
许平没有说话。
“我当初发誓要抓到凶手,结果这么多年,肇事司机没有找到,我人却老了。”
陈清是何志曾经的女朋友,两个人交往5年,在即将谈婚论嫁的时候被汽车撞倒,肇事司机逃之夭夭,陈清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要是她还活着,这会儿我儿子都上小学了。”
许平无声地喝着啤酒。
“有时候我觉得活着真他妈没劲儿。好人都不长命,坏人却高官厚禄逍遥自在。”何志深吸一口烟,“妈的,真让黄秋生说对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
许平笑笑:“别这么悲观,世界上还是好人多一些,咱们俩不是都好好地活着么。”
何志抽抽鼻子:“我现在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算不算好人了,每天跟那些犯人打交道,有时候觉得自己也要变成他们那样的怪物,局里也很多乱七八糟的事,就是跟你说说话才能觉得轻松一些。”
“要升副队长的人还说这种泄气的话。”
何志抖抖烟灰:“官是升不完的,一层压一层,永远有人在你头上。我们这些人,跟人家养的狗也没什么差别。”
许平看他一眼:“那我们这些市井小民算什么?你跟我这儿发发牢骚算了,回去好好干你的刑警队副队长,你爸妈还等着你光宗耀祖呢。”
何志笑笑:“什么光宗耀祖,要说光宗耀祖应该是你这样的人才对。”
许平沉默下来。
“要不是当年被那个王八蛋陷害,你怎么会去坐牢,怎么会留下案底,不能上大学?!妈的,他现在背着通缉令在国外逍遥自在,你当初在牢里吃了多少苦头……”
“行了。”
两个人一起沉默下来。
何志慢慢按住他的肩膀:“对不住,我今晚上有点儿喝高了。”
许平点点头。
他站起来准备结账,何志拉住他:“我请客。”
何志刚从裤兜里掏出钱包,酒保就过来搭话:“我们老板刚才吩咐过了,两位的酒免费。”
许平愣了一下,转头去看何志。
何志面无表情地把钱包重新揣回裤兜里。
“替我谢你们老板一声。”
“我们秦老板说何警官什么时候来都欢迎,我们在其他地方还有一些分店,何警官什么时候到我们店里来刷这张贵宾卡就行了。”
何志接过卡看了看,收在怀里。
两个人出了店门。
“你跟老板认识?”
“见都没见过。”
许平没说话。
“像这种开酒吧的常有人闹事,他们自己手下也养着人,捅了篓子求我们办事儿的时候多着呢。”
许平点点头,准备告别搭公车回家。
“平子,我要结婚了。”
许平吓一跳,转头去看何志。
“啊?!你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
“不是我的女朋友。”他停一停,低下头碾着脚底的烟蒂,“是我姐夫介绍的,公安厅卫厅长的女儿。”
许平看着何志。
“婚礼是什么时候?”
“十月。”
“记得给我寄请柬。”
“嗯。”
夜色里酒吧的霓虹灯一闪一闪,燥热的风中充满了尘土的气息。
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停下,许平冲司机摆摆手,对方又慢慢驶走了。
远远的,25路公共汽车正在向站牌驶来,车厢里载满了晚归的人。
“我的车到了。”
何志点点头。
“有什么事儿你给我打电话,别不好意思老一个人担着。”
许平笑笑:“别咒我啊,也不想想你是干哪行的。我这个人遵纪守法,要是打电话让你帮忙那才叫完蛋了呢。”
何志也笑。
许平摸出月票登上公车,何志一直站在车下送他。
许平从车窗探出头去:“行了,赶快回家去吧,别让你爸妈等着了。”
何志点头却没有移动。
许平想了想,又探头叫道:“大志!”
何志抬起头。
“过两天我生日,出来吃饭啊。”
公车“嗤”的一声开动,许平看见好友在夜色里跟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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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
三十八。
须知小花的产生
是为了在你心旁逗留的一瞬
——屠格涅夫
“你好。”
挂号柜台窗口的护士从电脑前抬头看了许平一眼。
“那个……体检。”许平弯下腰对着窗口说。
“哪一种?”
“啊?”
“我们有a、b、c三种体检套餐,你要选哪一种?”
“……有什么区别?”
“你是个人做还是单位要求的?”护士有些不耐烦。
八月的上午,阳光已经变得非常炽烈,医院大厅里人来人往,挂号处的队排得老长,四下里一片嗡嗡的说话声。空调虽然开着,却因为大敞的门窗而感觉不到丝毫凉气。
“单位的。”
“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
“套餐b。交完费上四楼。”
抽血、尿检、耳鼻喉、测视力、x光。
体检的最后一项是心肺,许平拿着单子走进科室,有护士在后面拉上帘子。
许平脱掉上衣,医生戴上听诊器在他后背几处听了一阵。
“你叫许平?”
“是。”
“哟,今天是你生日啊?”
许平笑笑,算是答应。
医生把听诊器挂回脖子上道:“你的心肺应该没什么问题。”他看一眼许平的上身,“就是人太瘦了。”
许平低头扣着衬衫纽扣:“……工作忙。”
医生在体检单子上填了几笔,拿出一张条形码的贴纸贴上。
“现在的人工作压力都大,天天加班,好多年纪轻轻就过劳死。人活着,有钱有权当然好,但是再好也没有健康重要,你说是不是?”
许平接过单子翻了翻。
“这话您该给当老板的说,我们这些给人打工的,上头要你加班你敢说个不字?”
医生笑笑。
“工作是给人干的,身体是自己的,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家里人想想啊。”
许平顿一下,沉默着微笑地点点头。
“我的体检项目都做完了,这单子是?”
“交到前面柜台,护士会给你一张回执,你拿着过一个星期来取体检报告就行了。”
何志升迁和与卫厅长女儿结婚的消息在几天内传了出去,让这个从前默默无闻的刑警变成了城中的新贵。一夜之间,他突然多出了许多朋友,许多人他没有见过,却像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热情地欢迎他,很快他一天的行程就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应酬,精美的食物,名贵的好酒,漂亮的女人。
何志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刚调到刑警队的时候曾经跟当时的王队长一起到本市一间大企业查案,那时他还很年轻,壮志踌躇,充满了天真的朝气。在对方豪华办公室里,刘老板欢迎了他们,他跟王队长热情地握了握手,何志以为下一个握手的是自己,主动伸出手去,对方却像没看到一样转头去跟王队长说话。
王队长做了个手势让他跟秘书一起出去等,关上门的一刹那,何志听到王队说:“新来的,不懂事。”何志的脸一下子憋得通红。
就是这同一个刘老板,在某一天由姐夫带领的饭局上主动跟何志碰杯,在饭局结束的时候还表示以后要多多联络。
整个世界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大概只有许平。
卫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何志正准备出去,今天是许平生日,他们俩约了一起吃午饭。
卫颖在电话里问了他一些琐事,一旦要办结婚,鸡毛蒜皮的事就特别多。
何志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从第一次见面到准备结婚,两个人只约会了七次,中间何志还因为去福建查案而离开了四个月,他对这桩相亲本来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卫颖比他年轻,有个有权势的爸爸,还在英国留过学,虽然面目平凡,但是等着追求她的人都排出一条街去了,他并不讨厌她,可也不想巴结她,他是个男人,从内心深处何志不愿意伤害女性的自尊,所以他等着卫颖主动来终结这场相亲,这也是他报名去福建的原因,可是直到今天,两个人即将结婚,何志也没弄清楚卫颖的想法。
“何志,你在听吗?”
“……嗯,你说。”
“中午你有什么安排?我正好在你们局附近,不如一起出来吃个午饭吧。”
“我约了朋友。”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秒。卫颖笑道:“没关系,改天也是一样的。”
她听起来一点也没有不开心的样子。
“婚礼的时间我跟教堂讲好了,我爸爸还在添改宾客的名单。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照个婚纱照吧。”她停一停,突然道,“对了,前两天我去影楼看见有老夫妻照结婚四十年的纪念照,我在想,不如带你爸妈和我爸妈一起去照相,你说好不好?”
何志没说话,他忽然有点内疚,婚礼的事几乎是卫颖一个人在打理,他没帮什么忙。
“你不是跟朋友约了吃午饭?快去吧,我晚上再打给你。”
她准备挂上电话,何志却打断了她。
“卫颖!”
许平坐在一间小餐馆里喝着茶水,服务生拿来了菜单,他看也不看就把它们放在桌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在等何志跟他吃午饭。
餐馆的装潢并不好,面积也小,大中午的时间只有冷清的三两个客人,老板娘站在柜台后面算着帐,穿着粗糙粉红色制服的女服务员靠在玻璃门边茫然地看着外面来去不息的行人。这样的餐馆在城市里只怕有上万家,它们盘踞在每一条街头巷口,人们每天从它们身边走过,却从来不记得它们的名字。
从前许平经常同何志到这样的小餐馆吃饭,何志从警校毕业刚当上片警,他从监狱出来换了几个工作才做了排字的小工,两个人兜里都没有钱,工资很少而许平尤甚,这样的小餐馆味道虽然不好,但是价钱便宜分量足,已经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情形当然已经好了很多,许平自己虽然还是不富裕,但是何志却绝对不会缺钱花,许平知道好友经常山珍海味,但是跟何志两个人去高级餐厅吃生日饭却一次也没有出现在许平的脑海里。
他跟何志已经认识太久了,从流着鼻涕的小学一年级到今天,将近30年,多少人能有认识30年的老朋友?人一天天变老,每一天都被社会嵌进更深的模套里,每一天都认识更多的人,但是他们是你的同事、相识、熟人、邻居,他们不是你的朋友。
许平看一眼手表,何志迟到了,他拿出手机打算给何志打个电话,就听到玻璃门被推开的声音。何志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身穿宝蓝色套装的年轻女人。
许平有一瞬间的惊讶,何志并没有提起他要带人来吃饭的事,而且还是个女人,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站了起来。
“这是我未婚妻,卫颖。”他转头看向卫颖,“我朋友,许平。”
许平和卫颖握手,三个人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许平有些尴尬,但是他隐藏得很好。他有些责怪何志没有事先告诉他,否则他绝对不会选这样一个低档次的餐馆作为同何志太太见面的第一场所,但是何志看起来却满不在乎。
他正忙着低头点菜。
卫颖的套装剪裁简洁,但是用料却非常好,就跟她的人一样,五官虽然平凡,但是却有一种沉静的气质,令人心生好感。她穿着高级的套装,背着高级的皮包,许平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皮包上交叉的双“c”标志,她坐在破旧的红色塑胶椅上,喝着免费的茶水,态度非常温和坦然。
许平私心里想踹何志两脚。
是卫颖先开的口。
“其实我平时不会穿得这么隆重。”她微笑道,“我上午刚刚去见了一个很麻烦的客户,身上这套是我的战斗装。”
“卫小姐做那一行?”
“我帮朋友管理画廊。”她打开皮包递给许平一张名片。
许平摸了摸身上口袋,很无奈地发现自己没有带名片出来。他做了个摊手的姿势。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气氛一下子缓和了下来,许平开始和对方很随意地聊天,聊天气、聊新闻、聊画廊和出版社,何志偶尔插上几句话,多数时候都静静地聆听着。
饭菜上来了之后,两个人停止了说话。
卫颖的餐桌礼仪非常好,看起来受过良好教育的熏陶。
菜上到一半,何志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看了两人一眼,拿着手机到餐厅外面讲电话。
服务员端了一盘炒菜心,用香菇配着,闻起来香气扑鼻。
卫颖看了盘子一眼,伸手招呼服务员,请对方重新做一盘端上来,不要加任何菇类。
何志讨厌香菇,这件事连她妈妈都不知道。
他惊讶地看着卫颖。
“你知道他讨厌香菇?”
“……嗯,有一次跟他吃饭发现的。”
“怎么发现的?他从来不挑食。”
卫颖笑笑,指着自己脖子的一边道:“他这里有条青筋,吃香菇的时候一跳一跳的。”
许平哈哈大笑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一直到何志打完电话走回桌子,他还在笑着。
“什么事这么高兴?”何志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许平重重一拳捶在好友的背上。
“我们在聊你小时候的事。”
何志挑了挑眉。
许平显得有些兴奋,不停地讲着两个人上小学时的事,调皮捣蛋,爬树摸鱼。
何志不知道卫颖对自己的好友施展了什么魔法,许平并不是一个自来熟的人。
他不着痕迹地看了卫颖一眼,卫颖虽然专注地聆听着许平的谈话,却感觉到了何志的目光。她微微偏过脸探寻地看向何志。
她的鼻子不够挺,脸颊上有些雀斑,眉毛也不够浓密。她完全够不上漂亮的标准,但是她的眼睛非常清澈明亮。
何志有一瞬间的心悸,几乎微不可闻,然后他转开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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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 39 章
三十九。
尘土受到损辱,却以她的花朵来报答。
——飞鸟集
同事们几乎没人知道许平的生日,唯一的例外就是主编王则栋。
他把许平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送给他一条领带作生日礼物。
出乎许平的预料,领带是红色的真丝斜纹,包装得非常精致,牌子上写着意大利文。
许平知道王则栋讨厌鲜艳的领带,他自己的领带从来只有蓝色和黑色。
“我老婆选的,全手工意大利,叫什么拉的,名字老长,我现在想不起来了。”他抓抓自己脑门上稀疏的头发,“我本来说买个蓝色的,她偏说红色的好看,你也知道我老婆,买起东西来六亲不认,她说红色的好看那就买红色吧,你年纪轻,人瘦,这种领带说不定戴着好看。”
许平知道王则栋的有点妻管炎,这些小事上老婆一强硬他就让步了。
他笑着拿起来比了比。
“要不晚上一起吃个饭?”
许平摇头:“你知道我弟弟的情况,晚上我走不开。”
王则栋点点头,他并没有期待许平答应,他有更重要的事要交代。
“我老婆跟方小姐说好了,下周五你们出来见个面,地方我们帮你安排。”
许平一愣:“方小姐是谁?”
王则栋抚掌:“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我老婆公司的会计,要介绍你们认识的?”
许平苦笑。
王则栋上下打量他一番:“你有好西装没有?没有我帮你找一套。”
许平点点头:“有。”
“那就行了,你回去好好把自己收拾收拾,理个发,皮鞋擦亮一点。第一次见面,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许平已经懒得争辩。
王则栋拿起领带盒在许平胸前比一比,满意地道:“领带就用这条。还是我老婆有眼光,你皮肤白,穿黑西装配这条领带刚刚好。”
许平去接弟弟的时候有点迟了。
冯师傅下班前突然来电话,说家里有急事必须先走,把许正托给旁边自行车修理铺的人照看。
以前这样的事也发生过几次,许平没有太担心。
他准点下班离开出版社,他的同事多数都是中年女性,大家没事凑在一起谈老公谈孩子,许平根本插不上嘴,下了班也很少有人招呼他参加活动。许平并不介意,他的生活非常简单,日复一复的单调重复会让许多人觉得无聊,但是许平却在这其中找到一种稳定,稳定让他觉得安心。
他搭上公共汽车的时候天已经很阴了,惨白的铅灰色一层一层地压下来,蜻蜓在低低地绕圈乱飞,公车里挤满了下班回家的人,湿热的空气里传来各种糅杂的汗臭味。
城市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拥挤,民工们放弃了他们的田地,大批地涌向城市寻找生活,到处都在修建新的楼宇,黄色的起重机像路标一样随处可见。
公共汽车“嗤”一声在站牌前停下,许平后边座位的人站起来下了车,许平身前一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男生试图向空着的座位挤,许平不着痕迹地挡住了他。座位被一个提着包的干瘦老头占去了,高个子的男孩子瞪了许平一眼,暗骂一声:“操!”
就在这时,天空中突然有一道闪电划过,隔了一两秒,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了震耳欲聋的雷声。
大雨瓢泼而下。
公共汽车猛地刹车,乘客都因为惯性而向前倾倒。
司机打开旁边的车窗在雨中探出头去看。
似乎遇上了大塞车,路的这边被堵得满满的,好久都没有车子能动。
司机等得不耐烦,熄了火跳下车子去查看。
不多时他湿漉漉地打开车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前面出车祸了,有个民工给轧死了,地上都是血。”
车子里静了一秒,然后“哄”一声讨论起来,不少乘客都探头出去看。
在瓢泼的雨雾中什么也看不见。
由远而近地传来了救护车的警报声,在路的另一边逆向行驶来一辆警车和一辆救护车。
许平紧抓着头上的扶手,胳膊上密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许平顶着黑色的公文包一路从公车站牌跑向修表铺。
雨下得很大,硕大的雨珠打在他的背上,让他觉得一阵疼。
雨水在地上形成了一个一个小小的泥潭,皮鞋踏进去,溅起污黑的水花。
路上没有什么行人,街边的店铺也多数拉下卷帘门,屋檐上的积水一连串地滚落地面,在台阶下汇聚成小溪,向低洼处流去,马路两边槐树的树叶在风雨中东摇西摆,簌簌作响。
弟弟站在修表铺的门口,举着一小块透明的塑胶布挡雨,衣服紧贴在身上,浑身湿透。
许平顶着公文包站在弟弟面前。
“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大家都走了。”许正回答。
自行车修理铺的门已经拉了下来,连平时挂在外面的牌子也一同收走了。
许平看向弟弟,他两只手举着塑胶布,整个人像是从游泳池里爬上来,连头发都湿透了。
“没人给你伞?”
许正摇摇头。
有一瞬间许平觉得非常愤怒,他的弟弟被人像流浪狗一样丢在门外,连遮雨的地方也没有!但是这种情绪很快就被悲伤所替代。
他摸了摸弟弟的手,许正的手很凉。
“我们现在就回家。”他拉着弟弟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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