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快要高考了吧?”
“……嗯。”
“你跟我儿子同岁,他也是今年高考。”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好了,老实交代吧。”王勇放下钢笔,“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你和你弟弟为什么把执行任务的警察给打了?”
“……我弟弟什么都不知道。”
王勇冷笑:“什么都不知道还把人往死里打?!你弟弟够凶的啊!”
“是真的!”许平焦急地喊道,“他是个傻子!智障!他连小学都没上过!不信你可以去我家附近问,邻居都知道!他就是来找我的,他除了个子大,其实什么都不懂!”
“你弟弟叫什么?”
“许正。正义的正。”
“嗯。”
“你们有什么都来问我,我弟弟他跟人有沟通障碍,除了家里人,跟外人连话都不会说。”
王勇抬头看了他一眼,揉了揉鼻子。
“我们已经知道了。”
许平猛地抬头:“你们已经知道了?!你们怎么知道的?!”他的手铐刮在椅柱上叮当乱响,“你们审问过他了?!他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们是不是又打他了?!是不是?!”他不顾一切地大吼起来。
“啪”一声,王勇狠狠一掌拍在桌上,把茶杯杯盖都震翻在地。
“坐下!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想吼就吼,想骂就骂?!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给我坐下!”
许平大口喘气,垂着头慢慢跌坐回椅子上。
“什么叫做我们又打他了?!人民警‘察会打人民吗?!”他拿指节重重地敲击着桌子,“党和国家是怎么教育你们的?!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一点思想觉悟都没有?!我们办事是有规章有制度的,是从人民的角度出发,为人民服务的!绝对不会随便打人!”
许平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
“求求你,我想见我弟弟一面,他之前伤得很厉害,我想看他好不好。”
王勇从地上捡起杯盖,放在桌上。
“你还是没搞清楚问题!”他厉声道,“你知道自己犯了罪吗?你和你弟弟把我们执行任务的同志打得躺在医院现在还没出来!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许平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你现在老实交代,你昨天半夜为什么会出现在广场?!”
“我交代了是不是就可以见我弟弟了?”
王勇被气笑了:“你这个小同志是怎么回事?!你弟弟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这里是公安局,是有制度的地方,谁都不能越过制度办事!”
“我弟弟只有15岁,他脑子不好,从小就因为这个被人欺负。他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饿了,累了,身上难受,连疼也叫不出来。王警官,不,王队长,我什么都交代,求求你,你让我见见我弟弟。不关他的事,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王勇沉默一会儿道:“我们会安排人照看他,你先交代问题。昨天半夜你为什么要进广场?”
“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
许平沉默良久。
“……原来从我们学校毕业的一个学长。”
“叫什么名字?”
“……黄帆。”
王勇愣了一下。
“黄帆?x大的那个黄帆?”
“我不知道有没有同名同姓的人,不过他确实是x大的。”
王勇搁下钢笔,从脚边的黑色公文包里翻了翻,抽出一张印在纸上的照片问:“是不是这个人?”
许平看了看,疲倦地点一下头。
王勇把照片放在桌上,想了想,问:“你为什么去见他?“
“我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想见我一面。”
“他为什么突然想见你?”
“我不知道,他好像受伤了。”
“……他跟你说他受伤了?”
“没有,但是他听起来情况很不好。”
“你们约在哪里见面?”
“……我们没有约,但是他说他在广场。”
“没有约你跑过去干什么?”
“他说他想见我,然后电话就断了。”
王勇上下审视着他:“这种时候,他为什么要见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许平沉默好一阵:“……朋友。”
王勇笑笑:“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普通朋友。”他顿一顿道,“以前他还在铁道一中的时候我们都在学生会,他是主席,我是干事,他挺照顾我的。”
王勇拿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
“你们在电话里还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随便聊了聊,他一直咳嗽,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还突然跟我讲了他小时候的理想,我觉得他像是……”
“像是什么?”
“……没什么。”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基本上就这些了。”
王勇斜倚在椅子上慢慢摸了摸下巴。
“你父母呢?”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我爸在外地。”
王勇站起来,撕下一页稿纸,把笔推到许平面前。
“这里。写下你爸爸的工作单位和联络电话。”
“许平!”身材瘦小的年轻警’察隔着铁窗喊道。
许平正抱膝坐在角落的地上,他抬起头,慢慢地扶墙站了起来。
“我就是许平。”
对方一边打开铁门上的锁,一边道:“出来!王队要见你!”
在监牢里其他人的目光下,许平慢慢地走了出去。
铁门“嗑哒”一声在他背后锁上了。
“这边儿。”押送他的警察在他背上推了一把。
穿过长长的走廊,转左下楼梯。
“哟,小沈!”迎面撞上一个大盖帽。
“刘警官。”小警‘察立正站好。
“哪儿去啊?”
“王队要审这个小子,让我去提人。”
“他犯的什么事儿?”
“大前天晚上把咱们出任务的人打了的就是这小子和他弟弟。”
大盖帽上下打量他一番。
“啊对了,小沈。你老婆刚刚给你送换洗衣服来了,现在正坐在我们办公室喝茶呢。”
“是吗?!哎呀,麻烦您了,刘警官。”身后的人高兴地道,“这两天忙得睡觉的时间都快没了,根本没空回家。”
“这段时间到处都乱,过一阵子恢复秩序就好了。”
两个警察站在走廊里聊了一会儿。
许平从二楼往下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有不少人,院子里停着几辆警车,车门上白底蓝漆地印着“公’安”两个字。
“行了,快把人给王队送去,迟了他可要骂人了。”
“哎。”
长长的幽深的走廊。
深绿色的木门上用白漆依次写着“一号审讯室”、“二号审讯室”……
地砖是小小的灰色的水泥碎花,又冷又硬。
“啊啊啊——”的叫声突然从身边的一扇门后传来,许平打了个哆嗦,刚想停下脚步去看,就被人在后被推了一把。
“看什么看!快点走!”
推开四号审讯室的门,王勇正背对着他们站在窗前抽烟。
“王队,我把人带来了。”
“行了,你出去吧。”王勇把烟在窗台上碾灭。
门轻轻合上。
王勇踱步到桌前翻着桌上摊开的一个文件夹,头也不抬地道:“坐!”
许平慢慢在正中的椅子上坐下。
“听说你在号子里闹事儿了?”
许平慢慢地抬起头,露出脸上青紫的瘀伤。
“……我没闹事。”
“听说你晚上摇着铁栏杆喊着要见你弟弟,闹得别的犯人不能休息。”
许平低下头。
“我弟弟呢?”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我弟弟他怎么了?!”许平激动起来。
“你弟弟前天夜里发高烧,昨天早上已经被送进医院了。本来应该可以早点儿送去的,但是你弟弟生病难受也不说,只是一个人一动不动地躺着,其他犯人睡得熟,拖到早上才被值班的警察发现。”
许平愣愣地看着王勇好久,突然抓着头“呜呜”地哭起来。
“有一个好消息可以告诉你。你弟弟还不到法定年龄,而且经调查,确实智力不足,所以我们不会追究他在这起事件里的责任,等到你爸爸来交过罚款,就可以把人领走了。”
许平泣不成声。
王勇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道:“但是你的情况跟他不同,你已经过了18岁,并且神智清醒,按照我们国家的规定,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全部的法律责任。”
他从资料夹中抽出几页纸。
“我们去你的学校做过调查,你们班主任对你的评价很好,说你成绩优秀、团结同学。看来她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啊?”
许平慢慢停止了抽泣。
“你爸爸我们也联系上了,没想到还是个名人,是电影演员吧?他接到我们的电话,好半天都反应不过来。你爸爸很不容易,一个人把你和你弟弟拉扯大,他在电话里面一直恳求我们照顾你,说你小孩子不懂事。我自己家也有儿子,他的心情我能理解。”
许平在上臂的衣袖上抹掉眼泪。
“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我们配合。你的父母、老师和同学都对你寄予了很大期望,你有前途,有未来,只是受到了某些人的蒙骗而犯了错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不要辜负了父母和国家对你这么多年的栽培。”
许平慢慢抬起头。
王勇把一份报纸推到许平面前。
通缉令
非法组织“x市高校学生自‘治联’合会”在x市组织、煽动反革命暴乱,现决定对其在逃的头头和骨干份子十七人实施通缉(通缉名单及体貌特征、照片附后),请接此通缉令后,立即部署查缉,发现后给予拘留,并即告x市公安局。
通缉名单:
……
黄帆,男,20岁,x省x县人,x大学数学系学生,身高1。80米左右,尖下巴,体态教瘦,单眼皮,眼睛狭长。
……
“我开门见山地问吧。黄帆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是他最后想见的人,你会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你跟他约在哪里?”
“我根本没有跟他约。”
“许平,想想我跟你说的话,想想你的父母、老师,想想你的前程。”
“我说的都是实话!”
“他为什么想见你?”
“……我不知道。”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普通朋友。”
“你再想想。”
“……我们……我们就是同学,没别的了。”
“他的同学朋友那么多,为什么不打给别人,偏偏要找你?”
“……我不知道。”
“黄帆现在躲在哪里?”
“我真的不知道!”
王勇从口袋里掏出烟来点上,抽了几口,烟雾飘散在空气里,传来淡淡的辛辣的气味。
“一问三不知啊你。许平,你这么保护他是为了什么?”
“王队长,你相信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以前是比较熟,但是自从他上大学,我又要准备高考,就很少见面了。”
“你爸爸知道吗?”
“……知道什么?”
王勇夹着烟搓了搓眉毛。
“许平,跟你这么说吧,我是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才对你这么客气的,你不要浪费了我的好意。我最后问你一遍,黄帆跟你是怎么约定的,他认识些什么人,他现在躲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是不知道还是不肯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要我怎么说!”
“以你们的关系你会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
王勇笑笑。
“你爸爸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要脸的儿子!”
许平浑身颤抖地瞪着他。
“你以为自己什么都能瞒得住?黄帆的室友已经向我们举报你了,他说你们之间是不正当的特殊关系。你是个同性恋吧,许平?你什么都不说,是因为黄帆是你的那个吧?”
许平大口地喘着气,手脚发软。
“我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跟我们坦白黄帆躲藏的地点,将功赎罪,我不把你是同性恋的事情捅出去,过两天你可以跟你爸爸回家,你还是个好学生、好儿子,你可以去参加高考,以后会有远大的前程。国家和人民是宽容的,但不是无限制的宽容。黄帆有罪于人民,我们必须将他绳之以法。你要怎么做,一定要好好想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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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第 33 章
三十三。
一切爆发都有片刻的宁静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
——北岛
“请全体起立。”
“传被告人许平到庭。”
“被告人许平,在铁道一中上学期间,与同校高年级学生黄帆发生了同‘性‘猥’亵关系。1989年6月4日凌晨,许平在我市执行戒严的情况下,不听民警劝告,试图擅闯人民广场。被告人许平明知民警张力等人是依法执行公务,仍与民警发生撕扯,撕扯过程中,用拳击打民警张力眼部,致使张力右眼眶上壁骨折,经法医鉴定属轻伤。被告人许平在其后不听公安干警劝告,公然庇护煽动反’革‘命暴乱的骨干分子黄帆,隐瞒黄帆动向,助其逃亡。”
“本院认为,被告人许平在明知对方是依法执行职务的国家机关工作人员的情况下,故意对张力实施暴力,使其不能执行职务,并在逮捕后包庇隐瞒反革命份子黄帆的去向,其行为构成妨碍公务罪。x市人民检察院指控被告人许平所犯罪名成立。本院根据被告人许平的犯罪事实、犯罪性质、犯罪情节和对社会的危害程度,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九十三条之规定,判决如下:
“被告人许平犯妨碍公务罪,判处有期徒刑九个月,并处罚金500元。
“当庭宣判,书面判决将于5日内向被告人送达,如不服判决,可于接到判决书十日内,通过本院或直接向上级法院提出上诉。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七日。”
许平一个人戴着手铐坐在窗边的长椅上,等待法警把他押上去看守所的囚车。
天空是一片纯净的蓝色。夹竹桃艳艳地开满枝头,墨绿色细长的叶子在温暖的日光下舒展着。窗玻璃外停着一只小小的蜻蜓,透明的翅膀上有着青绿色细微的纹路。初夏的风轻轻吹过,它的两对翅膀在风中微微颤动。
“许平。”
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目光涣散,脸上的表情死寂得像是用石头刻出来。
“过来!有人要见你!”
许平没有问是谁,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好奇。他像一个老头子似的慢慢站起来。
法院的地板是用青色的大理石铺就,被擦洗得很干净,远远看去好像一片汪汪的水,反射着窗外的风景。
法警推开会议室的门,把许平一个人推了进去。
会议室的角落放着一台大电视,电视前坐着一个穿警服的中年男人。
许平踉跄了一下,扶着墙站稳。
“来了?坐。”王勇拉开身旁的椅子。
许平看着他一动不动。
王勇笑笑,并没有生气。
“法院有我的老熟人,趁着你今天宣判,我来见见你。”
许平冷冷地看着他。
“我说过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相信。现在我已经被判刑了,你还想怎么样?”
王勇沉默一下,从包里掏出一卷录像带,放进录像机里,打开电视。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想请你看看这卷带子。”
他调整了一下电视的方向,让屏幕面对着门口的许平。
开始是一片沙沙的空白,猛然间画面一跳,一位讲着粤语的女播音员播报新闻,下边的字幕用繁体写着:逃亡学‘生领‘袖黄帆、xxx、xxx等辗转到达香港,并对事件做电视讲话。
画面的节录只有短短的十秒,黄帆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宝蓝色的领带,笔直地站在台上,台下到处都是摄像机和闪光灯,他的面前摆着满满几十只话筒和录音机。他的额头光洁饱满,头发虽短却梳得很整齐。
有好一阵,许平都没有认出他来。他眯着眼睛盯着电视想,这人是谁?
这则新闻结束,开始播报国际时事,王勇关上了电视。
“黄帆已经逃到香港了。”
许平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来气,他跌跌撞撞地拉开身边一把椅子,瘫坐下去。
“电视讲话是昨晚发生的,我今天早上才得到消息。”
“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你觉得是我掩护他逃走的?!”
“不,正好相反。我现在开始觉得你是无辜的了。”
许平浑身颤抖。
“他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你被捕的消息,我们一直按兵不动,是想看他会不会念着跟你的情分回来帮你脱罪,不过从我们今早截获的消息来看,他应该是打定主意要放弃你了。”
许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你被他利用了,许平。黄帆一方面拿你做烟雾弹来吸引我们的注意,一方面又从别的渠道逃跑。你看电视上的他哪有半点受伤的样子。现在他到了香港又公开利用自己的身份诋毁我们的国家和政‘府,欺骗和吸引了不少香港民众,为自己赚足了资本。”王勇从录像机里退出带子,“他这个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脑子聪明心又狠,你为他做了这么大的牺牲,他都能弃之不顾,他现在只有20岁就这么厉害,等过上十年二十年会是什么样子,我简直无法想象。”
许平仰头大笑,声音越来越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王勇以为自己说中了他的情伤,却不知许平心里在想,太荒唐了,太荒唐了。
王勇把带子放进自理手提的黑色公文包,道:“你还年轻,九个月并不算长,很快就出来了,在里面好好反思,尽早把你喜欢男人的臭毛病给治了,出来以后好好做人。”
许平垂着头没有说话。
“哦,对了。”他从提包的隔层掏出一封信递给许平道,“这是你爸爸之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许平迟疑一下,慢慢接过去。法警推开门道:“王队,囚车已经到了,再不走我们要误时间了。”
“不要紧,我们已经谈完了。”他拍一拍许平,“信揣兜里,到车上看。”
囚车从外表看跟普通警用面包车没有区别,白色底用蓝漆写着“公安”两个字,车顶安置着红白蓝三色的警灯。唯二的不同是所有的窗子都从里面用铁栏杆封死,前排驾驶座和后排囚犯座位用相同的铁栏杆分隔开。
底盘很高,许平带着手铐艰难地爬上去。车门从外面被法警锁死。
车子慢慢驶上马路,一直向北而去。
看守所建在离x市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处地偏僻,听说再往前不远就是戈壁,寸草不生,环境十分恶劣。
许平呆呆地坐在车里颠簸了很久,怀里的那封信像烙铁一样烧得他浑身疼痛,却提不起勇气去拆阅。
今天爸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旁听席上,显得又苍老又疲惫。
弟弟没有来。许平有些庆幸,他无法忍受许正看见自己戴着手铐的样子。他宁可去死。
许川维持着一个坐姿听完了全程五十分钟的审判,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许平羞愧悔恨,一眼都不敢去看他。
最后当审判长宣读判词时提及自己同黄帆发生同性猥亵关系时,许平惊慌失措,突然像鬼迷了心窍一样地抬头去看爸爸,许川却偏过头转移了视线。
什么都没有了,学业、朋友、前程,连爸爸也抛弃了自己,以自己是个同性恋为耻。
许平捂着脸哈哈地绝望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从指缝里流出泪水。
他从口袋里抽出那封信,两手用力想要把它撕个粉碎,可是直到把信封都捏皱了还是下不去手。
他慢慢地把信封在大腿上展平,小心地撕开一边,倒出一张叠好的白纸来。
好久他捏着那叠成四方的信纸不敢动,过了好一阵才抖着手慢慢地拆开。
白色的纸上用扭曲的笔迹写着唯一的一行字:
“哥哥,我想你。你回来。”
许平瞪着着行字许久许久,突然像心脏病发作一样揪着自己的胸口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前排副驾驶座的警察吓了一跳,猛地敲着铁栏杆大骂:“你他妈发什么神经?!闭嘴!闭嘴听到没有?!”
许平把信纸按在胸口,一边疯了似地放声大叫,一边止不住地汹涌流泪。
他的声音从车窗一直传出去很远,惊飞了路边的几只麻雀,它们惊吓地扑棱棱展开翅膀朝着清澈蔚蓝的天空疾速飞去。
城市早已经被抛在身后。不再有高楼,不再有人烟。
道路仿佛笔直地通向世界的尽头,蓝色的天,白色的云,蓝天白云之下是青绿色的草原,更远处是灰黄色的山,它们连绵起伏,永不止歇。
【中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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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第34章 第 34 章
三十四。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向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
——传道书
“决赛前的表演已经宣告结束了,我们下面将看到的是今天世界上最幸福的22个人,法国队的11人和意大利队的11人,将在德国首都柏林的奥林匹克体育场,进行2006世界杯足球最惊心动魄的总决赛。”
许平关掉电视转播,一个人静静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
正是上午十一时,太阳高悬在天空中散发着阵阵热力,夏蝉在树上不停地高声鸣叫,汽车在墙外马路上来去,阳光下仿佛连柏油路面都被烤化。客厅的窗户向外打开,窗帘却静止不动,好像这样还不够炎热一样,“刺啦”一声传来了楼上邻居倒菜下锅的声音,然后是锅铲敲在炒锅上清脆的当当声。
许平穿着黑色的西装,打着黑色的领带,一动不动地靠坐在沙发上发着呆。
天气预报说今天白天气温可能高达38度,并且在今后两天中将持续攀升。这将是本市十年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
这个家住了这么多年已经有些老旧了,墙的颜色开始发黄,天花板上出现了细长的裂纹,阳台栏杆的暗红色油漆剥落褪色,连家具也因为长年的使用而磨损黯淡。
到处都充满了生活的影子,被油烟熏黑的厨房墙壁,被弟弟弄坏的厕所把手,被自己坐得微微下凹的藤椅,被爸爸的香烟烧黑的茶几一角。
“嗑哒”一声,卧室的门慢慢打开,许正穿着黑色西装西裤一脸别扭地走出来。
“怎么样?”许平从沙发上站起来问。
“好紧。”许正试着抬高胳膊给哥哥看。
许平掸掸弟弟紧绷的肩膀道:“去年才给你买的,你肩膀是不是又变宽了,不然不会不合身。”
他转到弟弟的正面试着系住前面的西服纽扣:“还好腰没变粗。”
许正做出要脱衣服的动作,许平按住了他的手。
“不能脱。”
“不舒服。”
许平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要抬胳膊就行了,现在家里你能穿的黑色西服就这一套,没时间带你出去买衣服了。”
许正委屈地撇嘴。
“头低下来,我给你系领带。”
许正乖乖地在哥哥面前弯下腰。许平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黑色的领带,立起弟弟白衬衫的领子。
“这段时间上工是不是很辛苦?”
弟弟想了半天都回答不上。
许平没有继续问下去。
他从鞋柜里取出擦好的黑皮鞋让弟弟穿上。
一只皮鞋的鞋带散开了,许平蹲下去帮弟弟系好,又帮他理了理裤脚。
他直起身体看着弟弟。
头发是新理的,又短又硬地竖在头顶,眉毛浓重,眼睛深邃,下巴的线条像用刀雕刻出来。也许是因为从事体力劳动的原因,显得肩膀很宽,腰腹和大腿都强壮有力,平时在家穿着破旧的t恤短裤不觉得,换上黑色的西装不说话的时候,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充满了狂野的魅力。
许平愣了愣。
“哥哥你看什么?”
和帅气逼人的外表极不相符的是弟弟幼稚的语言。
“没什么。”他摸摸弟弟的头发,“我只是感叹你跟爸爸长得越来越像了。”
弟弟像大狗一样眯起眼睛任许平抚弄着头发,他的额角发间有着细密的汗水。
“怎么流这么多汗?”
“热。”
许平摸摸自己的额头,干干爽爽什么也没有。
“我不想穿这件衣服。”弟弟埋怨道,“好热。”
“不行。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今天不管多难受都要忍着。你答应过我了。”
许正抹了抹脖子上的汗。
“嗯,我答应过哥哥的。”他说。
许平注视着弟弟许久。
“到了那里你就在椅子上坐着,会有很多人从你面前走过,你不用跟他们说话,你只需要好好地坐着,不要乱动,不要离开上厕所,不要过来找我说话,不管坐多久,一直到大家都走了你才可以站起来,听到了吗?”
许正犹疑地慢慢点了点头。
许平抚着弟弟的脸轻声道:“别怕,我会一直站在门口,你只要抬起头就能看见我。”
许正点点头。
“记得我跟你说的,我们今天去做什么?”
许正想了想,像背诵课文一样道:“爸爸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我们去送他。”
许平沉默许久,然后轻轻地对弟弟微笑了一下。
“许川同志告别式”的黑色横幅下面,挂着爸爸的十七寸黑白照片。虽然作为演员将自己的一生都贡献给了大屏幕,私下里的许川却是个不喜欢照相的人。
许平从布满灰尘的箱子里翻出老相册挑了很久,才挑出这张照片。年代太久,已经记不清当初照相的事了,照片上的爸爸看上去并不快乐,他侧着脸坐在窗边,头发花白却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额头的皱纹又深又长,眼睛却茫然而深邃地地不知道看向何方。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曾经委婉地向他建议换一张父亲生前更愉快的照片。许平摊开相册,发现照片虽然不少,生活照却没有几张,多是拍戏时的定妆照和工作期间顶着不同时代的造型被抓拍的瞬间。
许川一生塑造了很多角色,演过将军,演过乞丐,演过豪商,也演过流氓,比手中这张照片拍得好的不知道有多少,但是照片里的人没有一个是许川自己。
“请节哀顺变。”
许平机械般地跟前来吊唁的宾客鞠躬。
根据爸爸生前的遗愿,葬礼没有哀乐,也没有悼词。
遗体在鲜花的包围下摆在礼厅的正中,来宾入场时签下自己的名字,拿取一支殡仪馆准备好的百合,绕遗体一周并深鞠躬,将花轻放在遗体前。
租下的名为松鹤的礼厅位处殡仪馆的东北角,是一间不算大的偏厅,名为龙柏的主厅面积几乎是松鹤的四倍,今天在那里也同时举行着另一个葬礼,死者生前似乎十分显贵,送葬的车队由五辆加长林肯开道,几十辆豪华名车跟随,把殡仪馆的入口堵得水泄不通。流水一样的花圈一直排到厅外的走廊上去,上面有不少市委市政府领导和大公司集团的名字,由20个和尚组成的念经团不停地颂唱着梵音,门口有专职的礼仪小姐负责登记往来不绝的悼念宾客和收集礼金,哀乐从早到晚地响着,即使这样也盖不住一群人震天的哭声。
跟那边的葬礼一比,许川的告别式安静得好像一场黑白默剧。每个人都静静地来,静静地献花,静静地离去,没有人高声喧哗,没有人失声痛哭。签名本打开着,让亲朋好友写下他们的哀思,也有不少不愿意留下姓名的影迷,只是在灵前祭拜一番就悄然离去。
许平跟每一个到来的人的人鞠躬。在得知爸爸去世的那个晚上他曾失声痛哭,但是在这个安静的葬礼上,不知为何他却奇异地并没有感到巨大的悲伤。
弟弟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两只手伸直放在膝盖上。
许平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人来得差不多了,再有半个小时告别式就结束。”他说,“累了吗?”
弟弟等了很久才小声道:“我不能跟你说话。”
许平笑了笑。
他抬头去看对面墙上爸爸的照片,隔着十几米的大厅,相片上爸爸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
许平顺着许川的目光看过去,明净的玻璃窗外是殡仪馆宁静的庭院,绿色的草地上种着繁茂的广玉兰和一丛一丛修剪得整齐的月季,碎石铺就的小路上还沾着不久前自动洒水时的水迹,下午的阳光在上面折射出点点的金光。
“再坚持一下,等仪式结束了我带你去吃面。”
许正郑重地点点头。
厅里只剩下少少的几个人,许平慢慢地仿佛很疲劳地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
“以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轻轻地说。
许正欲言又止。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许正看了看四周,尽量嘴唇不动地小声道:“爸爸去旅行什么时候回来?”
许平愣了愣。
他低下头想了很久,开口道:“小正,爸爸他——”
“许平!”有人从远处跟他招手打断了他。
许平站起来把手按在弟弟肩膀上道:“你坐在这里不要动。”
跟他打招呼的是x市晚报的记者,被总编派来采访演员许川的追悼会。
“来拍张照片吧。”他对许平说。
跟他一起拍照的是曾和爸爸一个剧组的女演员,现在正当红,来去有保镖陪着,戴着防光的帽子和墨镜。
摘下墨镜的脸孔美丽得仿佛艺术品,她拿出粉盒补了补粉,露出哀戚的表情对着镜头说:“好了。”
“咔嚓”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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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 35 章
三十五。
醒着的时候
只能幻想
而梦却在睡着的时候来访
——艾青
关于许川告别式的报道最后登在了《x市日报》的娱乐版,标题是“女星关静现身许川追悼会,黑衣素颜表情哀伤”,旁边配着一张关静含泪给遗体鞠躬献花的照片,死者家属的许平只作为背景模糊地出现在照片的一角。
许平看到报纸的早上已经销了假回单位上班。因为弟弟上午在一间工厂做卸货的临时工,六点就要上班,许平总是起得很早。他在小摊上买了一份报纸,走进出版社的小楼。楼道里静悄悄的,办公室里一个人也没有。许平到厕所洗了拖把和抹布,仔细打扫了一遍卫生,给自己泡了一杯茶,才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摊开报纸仔仔细细地念起来,从头版到副刊,连中缝里的征婚广告也没放过,等到放下报纸,办公室里已经热闹起来。
这一个上午过得很是无聊。主编王则栋一来就宣布开会,一整个上午几乎都在学习各种红头文件各种和谐精神的会议中过去了,好在会后给每个人发了半箱水果,这才让大家提起一点儿精神。
出版社里一多半是女同胞,剩下的男编辑多数是比他资格老的,这种搬箱子的苦力活儿自然就落在了许平头上。他和司机小王把批发来的苹果一箱一箱地搬上楼,累得满身大汗,还没顾得上休息,桌上的电话就响了。
王则栋找他。
许平敲了敲门:“王主编,你找我?”
王则栋从文件里抬起头:“对。来坐。”
王则栋今年已经四十几了,身材有些发福,家里有个女儿正准备上高中,听说成绩很好,老婆人也能干,在外面打理着自己的公司,可谓家庭事业双圆满。
他把眼镜摘下来,揉了揉眉心道:“你怎么这么快就销假回来了?你爸的头七才刚过吧?”
“前天头七,不过之前我爸病着的时候我就老请假,几年的份都让我请完了,现在他的后事办完了,我老在家待着也不像话,干脆就回来上班。”
“嗯。昨天才跟我表妹通过电话,说我小舅去参加完你爸的葬礼回来好多天都吃不下饭。”
许平沉默着没有开口。
王则栋的小舅是许爸爸的旧日同事张瑾民,小的时候对许平很是照顾,他是国内小有名气的剧作家,写了不少电视剧本,很有些文化圈的关系,在许平最困窘的时候,也是他拉了许平一把,把他介绍到亲侄子的单位做排字的小工,这么多年靠着打熬才好不容易做到了编辑。
“你和我小舅也真是的,搞得这么神秘,人都介绍到我这儿来了,还不告诉我你爸是谁,只说是个老朋友,过了七八年才让我知道。”
许平笑笑:“当时也没想能干这么久,以为就是个临时工,之前也干过别的,过不久就被辞退了,以为这个工作也一样,索性就没说。而且我坐过牢,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王则栋靠在转椅的椅背上,摸着脑门叹道:“你别说,现在我看着觉得没什么,当时你要真告诉我你为了那事儿进去过,搞不好我就把你给推了,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谁也不想惹麻烦不是?!”
许平笑笑没说话。
“我小舅也是,他平时看着人多老实啊,谁看都觉得他是好人,谁知道好人撒起谎来才真是坑死人,闷不吱声就把我这个亲侄子给骗了。我这个小舅最不喜欢跑关系求人,我后来还一直琢磨你跟我小舅是个啥关系,让他能为了你下这么大的力,你别说,我还猜过你是不是我遗落在外的表弟呢。”王则栋哈哈笑起来。
“我从小就是给张叔看大的,我爸老是在外面演出拍戏,小时候放学就到张叔家吃饭,有一次我生病发烧还是他连夜把我送进医院,真说起来,情分跟父子也差不多。”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我表妹和你同一个晚上生病,我小舅先把你送医院,把我表妹撂家里了,我舅妈为了这事儿没少跟他生气,前些年一吵架就要拿出来讲。”
许平有些尴尬地扶了扶眼镜。
“我小舅说你之后就很少去他们家了,除了逢年过节送礼拜年,平时几乎都不上门,他还老惦记着你们。其实我舅妈那个人是那个了点儿,也不是单单针对你了,我妈当年都被她气得哭了几次,说我小舅这么好的人怎么娶了这么个老婆,你也不用往心里去。”
许平笑笑:“哪儿能呢,何阿姨对我们真是挺好的,我还记得她烧菜给我吃。后来我年纪大点儿了,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总不好老给别人家添麻烦。”
王则栋点点头:“你能想明白就好了。我小舅真把你当半个儿子看,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你爸去世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许平点点头。
“要是没别的事儿,我就先出去了。”许平道。
“别慌。”王则栋从抽屉里取出一叠单子,翻了翻对许平道,“前两个星期你请假不在,有些事儿你可能不知道。下个月单位准备考评,你的资料有些地方不完整。”
他把一张表格推到许平面前:“人事处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你拿回去填一填交上来。”
许平接过来一看,都是些背景调查的问卷,后面还附着一张体检表。
“体检也算在考评里面?”许平皱眉,“不是只有新进人员需要体检吗?”
“问那么多干什么?上面怎么安排我们就怎么做,反正是公家报账,你就当是单位福利呗。”
许平哭笑不得,把表格对折再对折,塞进外套口袋里。
王则栋靠在椅背上用一种诙谐的眼神上下打量他。
许平有些毛骨悚然:“怎么?”
王则栋摸着自己微秃的脑袋笑道:“哎呀,许平,我越看你越觉得我老婆说得对,你就是太瘦了,要是好好收拾收拾,站出来也是一帅哥啊。”他神秘兮兮地探头问道,“你老实跟我说,你有没有对象了?”
许平沉默了一阵,还是摇了摇头。
王则栋一拍大腿:“哎呀,正好!我跟你说,我老婆公司有一个会计,比你大一岁,前两年年离婚了,但是没孩子。人特别能干,性格也温柔,里里外外操持家务那是一把好手,跟着我老婆好多年,人也老实靠得住,跟你那真是绝配,你要是愿意,我这就帮你安排见见面……”
许平急忙打断:“不用了!”
王则栋愣了一下:“怎么?”
“……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事儿。”
王则栋急了:“怎么不考虑!这是人生大事儿!你今年都35了,还以为自己是小年轻哪?!”
许平沉默着没说话。
王则栋恍然大悟,小声道:“是不是觉得人家年龄比你大,又离过婚,所以你不乐意?”
“不是,是我自己不打算结婚。我还有个弟弟要养,他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他智力有问题,一辈子都得靠着我,哪个女人受得了?我还是别害了人家。”
“哎,这你放心。”王则栋舒出一口气,“我老婆已经把你的情况跟她说了,她年纪也不小了,又离过婚,别的也不多求,就是想找个斯文体贴的人过日子。你弟弟不是还有工作嘛,也不能说是完全靠着你。”
“不行。”许平斩钉截铁地回答。
“怎么不行了?!”
“……我不能结婚的!”
“你这个人奇了怪了!你好手好脚的,又有正经工作,人也长得不寒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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