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被揉捏得太用力,胸口和大腿根的皮肤上留下了斑斑青紫的指印,臀瓣上四指的淤青还没有退,乳‘头也因为过度吮玩而红肿着,看上去艳丽而淫‘乱。
许平慌忙扯上帘子,怒喝:“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哗啦啦的水流声中,许正没有回答。
许平抓起洗头膏的罐子猛地砸了出去:“滚!”
他听到塑胶罐子“咚”一声落地,弹起来不知道撞倒了什么,噼里啪啦乱成一团。
然后是一片死寂。
他抱着腿坐在浴缸里,浑身发颤。
好久才微微拨开浴帘向外看,不知什么时候,弟弟已经不在了。
铝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打开锅盖,白色的水蒸气扑面而来。
许平倒了一把挂面,拿筷子搅了搅,又打了两颗荷包蛋。
晚饭就是这样的两碗阳春面。
许平把筷子摆在弟弟面前的碗上,道:“吃吧。”
许正慢慢地摸起筷子,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哥哥。
许平仿若不觉地埋头吃面。
味道太淡了,盐不够,算了,懒得去拿。
荷包蛋煮得太老,咬一口,总觉得有绵绵的蛋黄粘在牙上。
《魂断蓝桥》已经到了尾声,玛拉纵身跃入车轮底下,音乐缓慢响起。
“我爱你。别人我谁也没爱过。今后也不会。这是真话,罗伊。我永远不会爱上别人。”
许平走过去关掉电视。
坐回座位的时候不小心碰掉了筷子,他弯腰去拾。
从厨房回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盐盒。撒一点,用筷子搅了搅,尝起来还是没什么味道。
墙上的挂钟走到了九点四十的位置。
许平忍无可忍,把筷子用力拍在桌上,抬头瞪着许正:“你看什么看?!”
许正面无表情地慢慢道:“看哥哥的脖子。”
许平一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
“哥哥的脖子上有手印。”
黄帆掐住他的时候用了不少力,留下的痕迹许平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会有手印?”弟弟用笨拙的姿势握着筷子阴郁地问。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许平一字一句地道:“哥哥今天去哪里了?我一直在等哥哥。哥哥说一会儿就回来。哥哥跟谁在一起?哥哥……”
“吱——”
椅子腿因为和地面剧烈摩擦而发出刺耳的噪音。
许平撑着桌沿猛地站起来,呼吸起伏不平。好半天才用克制的声音冷冷道:“不关你的事!”
弟弟明显是生气了。
许平在厨房洗碗,听到卧室门“乓”一声被摔上。许平心里跳了一下,佯装无事地继续涮锅。
出来的时候发现弟弟卧室的灯已经熄灭了,他转动门把,发现门被人从里面反锁。
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低下头露出一点萧索的神色。
一盏一盏关掉房子里的灯,让屋子回归黑暗的怀抱。
掀开被子躺下的时候,觉得全身都像烂泥一样。
房子里又黑又静,躺在床上往上看,会觉得天花板比想象中的还要高。
在雨中黄帆大吼着自己的名字,最后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大概是有预感两个人再也不会见面了吧,许平想。
黄帆的室友突然进门的时候,许平惊慌失措,黄帆把他牢牢地脸朝下按在沙发里,面不改色地同室友谈笑,说了些什么,许平一点儿记忆也没有,对方有没有看见自己的脸,他也完全想不起来。
又冷静又聪明,不管怎样的困境都无法难倒他的黄帆,自己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产生好感。
更令他烦恼的是身上的淤痕被弟弟看到了。刚刚去照镜子的时候,看到脖子上的拇指印已经微微发紫,乳头也肿胀不堪,身上其他地方的痕迹更让许平尴尬不已,急急忙忙用衣服掩住,不敢再看第二眼。
明明可以撒谎骗过去的,不知为什么,看着许正认真到严肃的眼睛,竟然吃惊得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什么时候弟弟开始学会质问自己了?
许平烦恼地翻了个身。
算了,反正他什么都不明白,如果再被问起,就说是跟人打架好了。
他这样想着,慢慢闭上眼睛。
也许是太累的缘故,许平很快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他梦到自己在深幽的隧道里沿着铁路逃命,火车的车头灯像狼的眼睛在他身后不远处闪烁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从他身上一下子碾了过去。他疼得大叫起来,猛地睁开眼,却发现弟弟光着膀子扑在自己身上。
他呆了三秒,继而惊怒:“你怎么进来的?!”一边伸手去推弟弟,“你给我下去!”
许正从上而下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许平被他的表情弄得有些毛骨悚然,忍不住又推一把:“下去!”
“不!”
许平一愣。
“你说什么?!”
许正突然伸出手来扯他的衣服,许平跟弟弟在床上厮打起来。
上半身穿的背心很快就被扯破了,许正泄愤一般把布料扔在地上。
许平忍无可忍,反手抽了弟弟一个耳光。
许正被打得别过脸去,好半天没有动。
慢慢转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得又愤怒又不驯。
他抓着哥哥的手腕,用力一绞。
许平疼得大叫起来。
内裤被强硬地扯掉了,被子整条踢到地上。
许平又惊又怕,拼命用脚去踢许正,却被弟弟用两条腿缠住。
四肢被弟弟订在床上不能动,许平像砧板上的鱼一样一次次想要翻下去,却被许正一次次抓回来。
弟弟整个人像山一样压上来。
“别这样,小正,别这样……”许平一边近乎绝望地哀求着,一边挣扎着抵抗。
弟弟却在和他贴身的撕打中勃起了,火热的阴’茎隔着内裤顶在他的小腹上,许平越是反抗那根东西就越是坚硬。
体力很快就流逝得精光,挣扎也变得越来越无力。
弟弟用像摔跤一般的姿势紧紧地压着自己,手指和手指交握,腿和腿相缠,软弱的扭动不再像是反抗,而像是情人之间带着情‘欲的挑’逗。
许正的呼吸喷在他的脖子上,皮肤和皮肤的摩擦,空气里到处都是弟弟的气息。
“不行,我们不能这样……”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却忍不住可耻地硬了,理智告诉自己要反抗,身体却忍不住想要沉沦,许平觉得自己像走在高高的绳索之上,灵魂都仿佛都要被撕成两半。
许正腾出一只手摸过他的胸膛,在乳‘头上大力地来回触摸。
“这里有手指印。”弟弟这样说。
许平浑身颤抖地咬牙不语。
他一路毫不留情地向下,在大腿根处重重捏弄。
“这里也有手指印。”
许平脖子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哥哥被别人碰了。”他生气地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一边说着一边好像泄愤一样在许平的全身用力地抚摸。
许平忍无可忍地大吼:“对!我被别人碰了!碰了又怎么样?!我是自愿的!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放开我!”
许正呆了好久,脸上突然露出一种伤心、愤怒和不可置信混杂在一起的表情,抓着许平手腕的手猛地发力,疼得许平几乎呻吟出声。
“不对!”他大吼着,“不对!不对!不对!”
“哥哥是我的!我的!我一个人的!”
许平眼里带着泪光绝望地微笑着摇了摇头。
“哥哥是我的!”许正带着可怕的表情一字一句用地的重复着。
“不是的,小正。不是的。”
许正看着他好久,突然像发了狂一样“啊”地仰头大叫起来。
许平紧紧闭上眼睛。
许正猛然俯下身毫不留情地咬住了哥哥的锁骨,他咬得这样用力,血很快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许平痛得叫了一声。
他伸手去扯弟弟的头发,许正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
许平仰头死死忍耐着,两只手把床单都抓得烂皱。
在这样的疼痛里,他却感到一种变态的幸福,好像他对弟弟不能诉诸于口的爱,那沉重的不伦的罪,只配用这样痛苦扭曲的方式来表达似的。
他“啊”地大叫着抱住弟弟的头,用尽全力地吻了上去。
两个人互相纠缠拥抱着接吻,舌头跟舌头纠缠,连一刻也不肯分开。
嘴里的铁锈味像是催‘情剂,让许平兴奋得浑身发抖。
两个人从床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许正紧紧地抱着哥哥,好像要把他嵌入自己的身体。
许平觉得自己像从高空钢索上下坠,他的阴’茎不停地蹭着弟弟,他的双手在许正的背部拼命抚摸,他想对弟弟说“紧些,再紧些,把我压碎也好,不要放开我”,可是他的舌头正忙碌于和弟弟你争我夺。
他闭上眼睛拉着许正的手去抚摸自己的身体,两个人像疯了一样彼此纠缠。
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他只想下坠,下坠,越来越快,他看不清四周,不知道哪里是大地,哪里是天空,好像在时间都迷离的游乐场,在旋转木马的音乐声中,什么都忘了吧,直到坠地而死。
他听到弟弟轻轻地“啊”了一声。在自己的肚皮上有温热的白色液体飞溅而出。
一切戛然而止。走钢丝的杂技小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只脚跨在绳索外,表演还在进行,下坠不过是一场不清醒的迷梦。
他猛地推开弟弟滚下床。
许正摊开四肢平躺在床上大口喘气,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第一场射’精。
他的精‘液落在许平的小腹上,黏答答的几摊。
许平摸了一把,发现那液体又稠又腥,沾在自己的手指上像蜘蛛网一样扯起银色的丝。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慢慢地滑坐在地,绝望地抓着头发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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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 29 章
二十九。
一切都是命运
一切都是烟云
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
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北岛
“高三•;(三)班李秀云老师,高三•;(三)班李秀云老师,请马上到医务室来一下。”
学校的高音喇叭响起这样的广播的时候,许平正紧闭双眼躺在医务室白色的床上。
“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被篮球砸到了。”
“啊?这么严重!脸都砸青了!”
“他的脸星期一来上课的时候就青了,这可不是我干的,我砸中的是后脑勺!”
“人都晕了,还不是你干的呀?”
“打篮球谁没个磕磕撞撞,我又不是故意的。而且谁知道他这么虚弱,砸着的时候我还问他了,他说没事儿,结果走两步就歪地上了,我费了牛劲儿才跟人把他抬过来。”
“哎哎,让让,让让,校医来了。”
“老师,他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问题,可能是压力太大睡眠不足引起的,他眼睛下面黑眼圈很严重啊。对了,你们是高三的学生吧?”
“是。老师您帮我看看,他是不是真没事儿了。这是我们班尖子,学校指着他考清华北大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影响了高考,我们班主任得活剐了我。”
“放心吧,他就是太累了,吃点儿东西好好睡一觉就没事儿了,年轻人底子好,恢复得快。”
“那我就放心了。哎,刘文,听到没有,不干我的事儿。”
“算你小子走运,逃过一劫。”
“去去去!你个乌鸦嘴!会不会讲话?满嘴放屁!”
“哎,你们几个,没事儿都出去了,别堵在医务室里面添乱,病人还要休息呢。”
“老师再见。”
白色的墙,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子,白色的天花板。
许平微微睁开眼,又慢慢合上了。
很累,不想动。
空气里有碘酒的味道,有人在帘子的另一边轻声哼着侯德健的《龙的传人》。
门“啪”地一声被推开。
“陈老师,我听到广播就赶快过来了。我们班许平没事儿吧?”
是班主任李老师。
“没事儿,他上体育课被篮球砸晕了,这会儿正躺着呢。”
许平听见帘子被拂开的声音,两位老师站在床边查看他的状况。
“可能太累了,已经睡着了”校医压低声音这样说道,“我们到旁边儿说话。”
“怎么回事儿?上个体育课这么不小心!”
“主要不是体育课的原因,我看他的脸色很不好,黑眼圈很重,估计好些天睡不着觉。”
李老师叹了口气。
“其实我想,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了,心里有负担什么的,还得靠老师和家长多开导开导,不然这种状态,进了考场也很难发挥好。”
“等他醒来我说说他。”
“他脸上的伤我也帮他处理过了。他是不是跟谁打架了,鼻青脸肿的?”
李老师又叹口气道:“唉,我前两天也问过他,他一口咬定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这孩子家里情况比较复杂,他妈妈很早就去世了,他爸爸经常需要出差,家里就他和他弟弟,他弟弟呢,唉,这里有问题,是个傻子。”
“啊?”
“是啊,他跟他弟弟特别亲,之前交高考志愿卡的时候,还不愿意往外地填,想要留在这里上大学,我还把他叫去办公室批评了一顿。这周一来的时候,志愿卡是填好了,脸却被打成这样子。我问他是不是他弟弟不愿意他去北京把他给打了,他一定说不是。嗨,我几十岁的人了,什么没见过,要我说,就是他弟弟干的,傻子下手没轻没重,一昧发泄,才把他打成这样儿。”
“这孩子真不容易。”
“是。他弟弟我见过一次,长得人高马大,一身的腱子肉,站在那儿像山似的,看着就叫人害怕。这脑子不好使吧,最麻烦,你对他再好他也不一定能记得你,平时看着文文静静,突然有一句话不对,上来就发疯打人,拦都拦不住。要我说,家里有这么个人,那真是上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就是来折腾你的,那叫一个受罪!”
“真没想到。”
“可不是嘛。这孩子真是可怜……”
许平动了动眼睫毛,慢慢地翻个身睡过去了。
“三大纪律我们要做到,八项注意切莫忘记了。第一说话态度要和好,尊重群众不要耍骄傲……”
一辆接着一辆载满军人的解放牌卡车从马路上驶过,车身上拉着白色的横幅,上面写着“人民解放军为人民”。指战员在车上领着士兵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声一路飘了很远。
十八号公共汽车上的乘客纷纷探头去看,有人板着手指在数:“一、二、三、四……”
“这么多解放军进城啊?”许平听到旁边的乘客小声地议论。
坐在许平前排的男乘客正抖开当天的《人民日报》阅读,许平微微偏过头,从前方乘客的肩膀缝隙看到了头版头条的标题:认清动乱的实质和戒严的必要性。1989年6月3日新华社。
许平皱一皱眉毛。
车子驶过地上的坑洼,猛地上下抖了一下,他急忙抓住了前排座椅的把手。
弟弟从旁边伸手握住他的胳膊,许平很快不着痕迹地甩掉了。
他把头转向车窗,不去看弟弟的表情。
太阳快要落山了,夕阳把整条河染成了淡淡的橘红色,河的左边是新兴的城区,新建的高楼让城市显得生机勃勃,右边则点缀着不少破旧的工厂,高大的红砖烟囱苍凉地指向天空。
这些年似乎每一天都有新的事物出生,老的事物死去,城市不停地改变着面貌,修路、拆迁、盖房,慢慢地变得面目全非,虽然新的建筑高大又美观,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属于童年回忆的旧楼被推倒的时候,会感到莫名的伤感。
许平轻轻将车窗拉开一条缝,河上的风从缝隙里猛地吹进来,拨乱了他的头发。
“哥哥。”
许平恍若不闻。
“哥哥。”
许平听见了却烦躁地不想搭理。
许正把手放在哥哥的大腿上,被他重重打开了。
公共汽车突然急刹车,全体乘客都因为惯性猛地向前倾倒。
司机转头对大家说:“前面封路了,不让走。”
乘客纷纷打开窗户探头出去看,平时走惯的街道被路障和铁丝网封了起来,街上的店铺也关门修业,有武警在前面指挥交通赶人。
“这是要戒严了?”有人低声议论道。
前面乘客的报纸被风刮到地上,许平弯腰捡了起来。
在头版的加粗黑体大字下面有一行小标题——“要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
风吹得报纸呼啦呼啦响。许平把报纸叠了几叠,压住四角慢慢地念起来。
从公车站回家的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讲话。
天空的云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紫色,在向着落山的太阳的那一边被染成了艳丽的红,强烈的风吹得裤脚簌簌作响。
爸爸昨天夜里来了电话,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听到许平填志愿的消息,沉默了一会儿,很欣慰地表示支持。
轮到许正说话的时候,他一直手握着话筒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哥哥。
爸爸说了些什么,许平大概也能猜到,无非是自己要报考外地的大学,让弟弟不要打扰自己念书,以后哥哥不在身边,自己要学着独立之类的。
弟弟拿着话筒一句话也没有说。
那天晚上,客厅里断断续续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许平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半步不移地复习功课,打开门的时候,只看到客厅一片狼藉。
自从那个混乱的夜晚以来,许平一直在逃避许正,如非必要,他连一句话也不想说。听着外面碗盘被噼里啪啦扫到地上的声音,许平紧紧地握着拳头,强迫自己一笔一划地写着卷子,到最后,把头重重地磕在桌上,只觉得悲哀。
再忍一忍就好,再忍一忍。
绝望地痛哭的夜里,下定了决心要斩断这扭曲的感情,也许是在弟弟身边待得太久了,让自己的感情都变得混乱。如果能去外地念大学,四年以后,应该会恢复正常吧?
“吱——”
许平被弟弟猛地从身后抱住。
灰色的轿车的车窗摇下,中年的司机探出头来大骂:“怎么搞的,长眼睛了吗?!没看到是红灯?!你还要不要命了?!”
许平呆一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不起啊,我没注意。”
“走路都不会走?!你他妈几岁啊?!过马路要看红绿灯小学生都知道!”
“对不起。”
司机骂骂咧咧地摇上车窗,踩下油门开走了。
许平拨开弟弟的手,许正又抱上去,许平再拨开。
绿灯亮了,人潮开始向前涌,不少人骑在自行车上扭头看这两人在街边撕扯。
许平不理弟弟,拔腿就走。
许正愣了愣,站在原地没动。
绿灯变黄,黄灯变红。
许正抬起头,看到哥哥站在街的对面,他刚迈出一只脚,许平就声嘶力竭地大喊:“不准动!”
许正吓一跳,维持着抬脚的姿势滑稽地站着。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驶过,红灯转绿。
许平冲过马路,拉着弟弟就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很远,直到大院的家属楼近在眼前,许平才狠狠一把推在弟弟胸口,咬牙大骂:“谁要你救了?!你救我干什么?!你自己连马路也不会过!你什么都不懂!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许正捂着胸口趔趄了两步,呆呆地看着哥哥,好半天才慢慢低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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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三十。
一切欢乐都没有微笑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
一切语言都是重复
一切交往都是初逢
——北岛
“中国人民解放军戒严部队紧急通告,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许平站在电视前,默默看着滚动播放的戒严通告。
弟弟不在客厅。一整个晚上许正都把自己关在房间,连许平敲门他也不理。
时钟滴答地走到晚上十一点半,这一夜不知道有多少人辗转难眠。
“铃铃——”电话声响起。
“喂?”许平拿起话筒。
电话那端很久都没有声音。
“喂?爸爸吗?”
还是没有声音。
“喂喂?”
莫名其妙!他刚想挂掉电话,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
“许平。”
“黄帆?”
许平重新拾回听筒,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听到话筒那端传来啪啪的仿佛烟花爆竹一样的声音:“你在哪里?”
对方没有说话。
“电视上一直在播戒严通告,你现在还在广场吗?”他把手捂在话筒上压低嗓子道:“电视上说现在外面很乱,你不要闲逛了,赶紧回家去!”
话筒那端只传来对方沉重的呼吸声。
“后面是什么声音? 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顾着放鞭炮!”
黄帆忽然低声笑起来,好久才慢慢道:“嗯,我们想趁最后的机会好好热闹一下,等会儿就好。”
许平没有回答,黄帆的声音里有某些东西让他觉得非常不安,可是一时半会儿又分辨不出那不安的东西是什么。
“许平你好吗?”
“还好。”
“……不问问我吗?”
许平顿一顿道:“黄帆你好吗?”
“我很好。”
明明是这样平淡的对话,许平却觉得自己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许平。”
“嗯?”
对方却很久没有说话。
“黄帆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黄帆笑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给你打个电话。”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打电话!现在全市戒严你知不知道?!”
黄帆沉默了很久,突然问道:“我一直想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一定要实现的理想?”
许平愣了一下道:“没有。我这个人胸无大志,只想跟家人过普通日子。”
“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有,我想我弟弟变得正常,只是不太可能实现,所以我很少去想。”
“真好。”黄帆顿一顿道,“我小时候觉得自己像生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别的孩子都干干净净的,只有我又脏又臭,怎么洗也洗不掉身上的气味。所以我小时候最大的理想就是有一天可以不用在阴沟里躺着,可惜这个理想到今天还没有实现。”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黄帆,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许平,如果没有你弟弟,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许平想了很久,慢慢道:“我不知道。”
黄帆哈哈笑起来,笑了一阵又开始咳嗽。
“我真羡慕许正。他虽然是个傻子,却有你这样的人全心全意爱他。”
许平握拳道:“别说了。”
黄帆笑道:“你怕什么?许平你知道吗?你最大的缺点就是瞻前顾后,你总是把自己箍得紧紧的,一丝一毫都不肯放松。让我猜猜,你的志愿是不是报去了北京?”
许平咬牙不语。
“你想要强迫自己和弟弟分开,觉得这样可以斩断自己的感情。”他一边笑一边大声地咳嗽,“许平,你真是我见过最大的傻瓜,你活得这么累,有什么好处?”
“你专门打电话过来嘲笑我的?”许平冷冷地问。
黄帆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许平,如果我是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己中意的,我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定要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一生一世也不放开。”
“他是我弟弟!”许平怒喝。
“弟弟又怎么样?他喜不喜欢你?”
许平没有说话。
黄帆大力地咳嗽,许久才轻轻道:“真的,许平,我真羡慕你弟弟。”
“有什么好羡慕的?他就是个傻子。”
“嗯,所以我才羡慕他。他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却完全不了解这东西的价值。”
许平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听到黄帆粗重的呼吸声,在他附近似乎有爆竹猛地炸开,“砰”地一声响。
许平忽然浑身一哆嗦。
“黄帆!黄帆你们真的在放鞭炮吗?!你在哪里?!是不是在人民广场?!”他冲着话筒大喊起来。
黄帆笑道:“嗯,我们在广场放鞭炮。二踢脚声音大了点,怎么,吓到你了?”
许平咬着牙说不出话来。
“许平,你胆子太小了,做人有时候得放开点儿,得先把自己舍出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不过,”他呵呵笑着咳嗽道,“胆子太大了,像我这样儿,也不行。”
“黄帆,你受伤了是不是?”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阵,轻笑道:“真厉害,这你也能听出来,我刚刚被鞭炮吓得从台阶上摔下来,磕到了脑门。放心,只擦破了一点儿皮,明天早上就没事儿了。”
许平捂着眼睛强忍泪水。
“真糟糕,许平,我们不能再讲了。我借的一个香港朋友的大哥大,话费很贵,机子也快要没电了。许平,来跟我说再见吧。”
“黄帆,你他妈是不是人?!你打给我到底干什么?!你存心想让我今天过不安稳!”
他沉默很久,终于轻声道:“对不起,许平,我是个自私的人。如果可以,我真想再见见你。我很想你。对不起。”
电话那端传来“嘟嘟”的断音。
“喂喂?!”许平对着话筒大吼,可是通信已经截断了。
他把电话狠狠地摔上。
电视里连续不停地滚动播放着戒严通告。
“戒严部队、公安干警和武警部队有权采取一切手段强行处置,一切后果由组织者、肇事者负责……”
许平神经质地咬着指甲在屋子里走了几圈,终于冲到卧室取出外套。
他“咚咚咚”砸着弟弟的房门:“小正,我要出去一下。”
弟弟没有回答。
从鞋柜里拿出球鞋的时候,弟弟终于从屋子里出来了。
“哥哥要去哪里?”
许平套上鞋,抓起钥匙,转头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你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许正穿着背心短裤冲上来抓住他:“我也去。”
许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严厉地道:“你留在家里,哪里也不准去!”
许正听到大门被反锁的声音。他愣了一会儿,趴到阳台上看,哥哥从楼道里冲了出去,穿着灰色的外套和蓝色的牛仔裤。
他扑在阳台上大叫了一声“哥哥”。
许平没有听到。他跑得很快很轻盈,像一只疾飞的鸟,在路灯下一闪,消失在茫茫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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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 31 章
三十一。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北岛
一盏路灯。又一盏路灯。
在幽深的黑夜里,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低低的歌声。
“古老的东方有一条龙,它的名字就叫中国;古老的东方有一群人,他们全都是龙的传人……”
天上的星子在数千光年外的宇宙里炽烈地燃烧着,十万年,二十万年,传到地球这颗名不见经传的小小行星时,不过是夜空中冷冷的一点光。在星星的面前,人类的生命是比花开花落还要短暂的一瞬,闭上眼再睁开眼,生命就结束了。可即使是看似永恒的星辰,在燃烧尽所有能量之后,也会慢慢冷却、死亡,有一天会化作宇宙的尘埃,折服在时间的规则之下。
许平扶着电线杆大口地喘气。
电线杆上贴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广告传单,在牛皮癣的广告旁有一张白色的布告,上面写着大大的“民‘主”二字,不知道被谁撕去了一半,剩下的半张在夜风里刷刷地响着。
前面的路口右转直走而下就是人民广场,从这里已经可以听到远处微弱的喧闹声。
前面通往广场的主干道路灯通明,一辆又一辆的军车开了过去。
许平心急如焚,可是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出去。
休息一下,让我再休息一下,他想。
他听到身后远远地传来一阵“啪啪”的脚步声,在离他一段距离的地方慢了下来。
“哥哥。”
许平扶着电线杆大惊抬头:“小正?!!你怎么出来的?!”
弟弟还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套着家里的蓝色塑胶拖鞋,不知道是不是在路上摔跤的缘故,上衣和膝盖处蹭得脏兮兮的都是灰。
“说呀!你怎么出来的?!我把门都反锁了!”
弟弟低下头道:“我从阳台爬下来的。”
许平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好一会儿都看不清东西。他强忍着难受轻声问:“你怎么从阳台爬下来的?”
“……顺着管子下来的。”
在阳台与阳台中间的外墙上,确实钉着一条给天台排水用的水管,只有小臂粗细,一直接到地面的下水槽口。
许平气急败坏地踹了弟弟一脚:“你不要命了!你知道你多少斤?!水管断了你从上面摔下来怎么办?”
越想越气,忍不住狠狠揍了几拳。
弟弟一动不动地站着让他打。
许平扶着电线杆喘着粗气,好久才平静下来。
“你回去。”他掏出口袋里的钥匙,“钥匙拿好,走正门回去。”
“哥哥呢?”
“我还有事,不能陪你。”
“……我要跟哥哥一起。”
许平大吼:“你跟着我干什么?!”
许正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许平推他一把:“回去!”
弟弟后退一步。
许平再推一把,他又退一步。
“我叫你回去你没听见是不是?!”许平大吼。
许正站直身体,好一会儿才偏过头看着一旁的路面慢慢说:“我不回去。”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许正没说话。
许平抓着弟弟的背心就把他往后推,这一次许正狠狠地把他摔开了。
“我不回去!”他愤怒地大喊着,“我知道!哥哥让我在家等,然后自己去见那个讨厌的人!我不要回去!哥哥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许平被推得跌坐在地上。好一会儿他才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
他把钥匙塞在许正手里,紧紧握着弟弟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许正你听好,你现在马上给我回家去。如果我发现你再跟着我一步,我就再也不认你这个弟弟!”
他用力地推了许正后背一把,许正向前趔趄了一下,转头看他,发现哥哥紧皱眉头,表情阴沉。
“哥哥。”
“回家去!”
弟弟低头许久,慢慢地迈开步子。每走几步,他就回头来看,哥哥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老长。
直到许正的身影消失在街角,许平才转身匆匆向广场的方向跑去。
很多很多年后,许平回忆起这个晚上,总觉得像做了一场大梦,梦中的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似乎确实发生过,但是仔细去想,那些人的面孔,那些曾经说过的话,都像雾一样消散在记忆的深处。
当然许多许多年后的许平和此时的许平有着极大的不同,多年的生活已经将他磨练得善于隐忍并且谨慎多疑,他开始相信人性中的恶,相信人类可以肆无忌惮地犯下残忍的罪,他怀疑别人对他说话的真实性,即使被夸赞也从不表露喜悦的感情。他变得跟这个社会上千千万万的人没有什么不同,又冷漠又小心,把最珍贵的东西一层一层裹在内心深处,在外人面前,从不说不该说的话,从不做不该做的事。并不是说这样的许平有什么不好,只是,他花了极大的代价才长成了这样的大人。
我们每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丢掉内心的天真,有的人早些,有的人晚些,有的人像是被刮皮的柠檬,一点一点被生活磨砺成大人,有的人则像是摔在地上的瓷器,一击之下粉身碎骨,必须趴在地上努力地把自己粘合起来,在这个过程中,多一片少一片都是很正常的事,等到粘好了就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我们的主角许平此时只有18岁,还有33天他就要参加全国高校统一招生考试,此时,他正奔跑在深夜市区的大街上。
“呜——”的尖锐鸣叫声中,救护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明明是三更半夜,路上却聚集着不少市民。
这条街上灯火通明,四周的城市却是暗的,附近的巷子里隔着老远才有一盏老旧昏暗的路灯,灯光投在地上只有小小的一圈,很快就被夜色吞没,这让许平产生了奇怪的幻觉,好像自己不是走在街上而是站在巨大的舞台上一样。
他路过许多人,每个人的表情都似喜似悲,像是提线的木偶。他们张着嘴在说话,说些什么许平有些分辨不清。
他跑得很累,几乎上气不接下气,但是他不能停。
地面上零零碎碎地散着许多碎玻璃,远处的夜空像是被火染成了不自然的红。
他看到前面的人群惊慌地向他跑来,从他身边穿过,又向他相反的方向疾奔而去。
他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慢慢地拨开人群向前走去。
在离广场几百米的地方,道路被铁丝网和路障封住了,仅留下一个出入口,旁边停着三五辆警车,还有不少巡逻的武‘警。
许平向着入口走去。
“哎哎,你干什么?!”穿着绿色警‘服的人把他拦了下来。
“我要进去。”
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这儿不让进!”
“我朋友在里面!”
对方嗤笑:“你爹妈在里面也不能进!”
许平看着对方。
“看什么看?!聋啦?!没听见我说话?!”
“我朋友受伤了,我得去救他!”
“我不管你朋友是谁,上面有命令,只能出不能进!走走走!”
“他要死了!”许平大吼。
对方愣一下,然后大怒:“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我叫你走!”
许平瞪了他一会儿,猛地向入口冲去。
他被人拦住,狠狠地推倒在地。
“找死啊你?!”
许平从地上爬起来,又一次向入口冲去,他被踹中肚子,整个人翻倒在地。
他趴在地上一阵阵干呕,好半天直不起腰来。
他听到身后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有人冲上来抱住了他。
“哥哥!”
他看到弟弟的拳头握得很紧,连手臂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他牢牢地抓住弟弟的手臂。
刚才的骚动惊扰到了其他的武‘警,好几个人向这里聚集起来。
带头的人走近对许正喝道:“干什么?!”
许正的眼睛瞪得很大,眉头皱得很紧。
许平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挡在中间,把弟弟推开两步道:“不关他的事,他什么都不知道,他就是来找我的。”
许正毫不退缩地瞪着对面的人。
对方也一脸不爽地看着他,眯着眼问:“你他妈瞪什么瞪?!”
后面的人拍了他一下,好久他才不忿地移开目光。
“跟你说了几遍,不能进就是不能进!你还硬闯!你这不是自找的吗?!”
他重重一把攘开许平:“别挡路!一边儿待着去!”
许平被推得狠狠栽倒在地。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许正看着哥哥慢慢摔倒在地,好半天没爬起来。他看着对方侧着脸满不在乎地跟旁边的人说话。他的瞳孔一下子放得很大,他慢慢地走上前,越走越快,对方用侧光看到他,转过脸来,张开口刚想喝问,许正猛地扑倒对方,压在地上抡起右拳就打,一拳重过一拳,拳拳见肉,很快就沾上了对方的血。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混乱,三五个警‘察愣了一下,马上冲上来拉住许正,抱胳膊的抱胳膊,拉大腿的拉大腿,许正拼命地反抗。被揍的警’察得了空隙,马上冲过来反击。
几个人在地上打成一团。
许平冲上去想要拉开弟弟。他抱着弟弟的腰大喊:“小正,别打了,住手!”
他听到有人怒喊:“操‘你妈,你们还不过来帮忙!”
许平被一棍子打在背上,他栽倒在地。
眼前的世界好像突然破碎了,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和喝骂的声音。
他不停地在地上翻滚,躲避着落在身上的拳脚,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疼。
连时间也混乱了。
最后的一幕,他看到弟弟紧紧地抱着他,把他保护在身下。
他听到警棍落在弟弟背上,发出沉重的击鼓一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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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三十二。
一切希望都带着注释
一切信仰都带着呻吟
——北岛
“吱啦——”一声,铁制的折叠椅被拉开。
旧木桌上放了一支钢笔、一叠记录用稿纸和一盏台灯。
穿着绿色警服的中年男人突然打了个喷嚏,从裤兜里掏出灰色的方格手帕,大力地擤着鼻涕。
“梆梆梆”,有人敲门。
“进来。”
“王队,茶。”
“放桌上吧。”
审讯室的木门被合上了。
男人把手帕揉了揉,塞回裤兜里。
四周的墙被刷成惨淡的白色,男人背后印着黑色的八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在椅子上坐下,调整了台灯的方向。
许平被强烈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
“姓名。”
“……许平。”
“哪个平?”
“平安的平。”
“年龄。”
“18。”
“工作单位。”
许平沉默。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学生。”
“哪个学校?”
“铁道一中。”
“班级。”
“高三•;(三)班。”
“你们快要高考了吧?”
“……嗯。”
“你跟我儿子同岁,他也是今年高考。”
许平低着头没说话。
“好了,老实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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