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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圆房(1)

  少哉的父亲是汉口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的茶房,为人忠厚勤劳,深得公司买办莫汗先生的喜欢。红毛碧眼的莫汗会说几句中国话,看到茶房常常会问: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

  南洋烟草公司是汉口最大的公司,南洋大楼是汉口最高的楼,进出的不少是英国人和印度人。少哉的父亲在那里做事,每月有三块大洋的薪水,一年发两套洋布工作服,按月领毛巾、肥皂和澡堂子票,还有什么事情敢麻烦买办先生呢?

  茶房不知道那是一句客套话,就像中国人见面问“吃了吗”,不是真要请你吃饭的意思。莫汗问了几回,茶房鼓起勇气说,儿子在乡下念完了私塾,想让他到汉口来上中学。

  莫汗一怔,点了点头。

  过了几天,莫汗告诉茶房:已经跟宝善堂的教会学校说好了,让你儿子去那里上学吧。茶房一听,高兴得差点将水壶掉到地上,连夜赶回长亭乡下,叫凤仙喊少哉来说话。

  少哉正在做梦,凤仙拧着耳朵把他拉起来,喊道:“爹回了!”

  少哉一惊,揉着眼睛问:“不是年不是节的,爹怎么会回来?”

  凤仙说:“我怎么知道,你去问他。”

  听到凤仙欢快的呼气声,少哉快要晕过去了。父亲这时候突然回来,该不是要他们圆房吧?

  凤仙是少哉的童养媳,刚到他家的时候,瘦得像只猫。一晃十年过去了,变成个高大肥硕的女人。走起路来热气腾腾,管起少哉当仁不让,洗脸、洗脚、吃饭、睡觉……事无巨细。十五岁的少哉刚刚长起一点个子,她已经几次扑到床上,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吓得少哉心惊肉跳。

  少哉盼望父亲回来,又害怕父亲回来。逢年过节,父亲大包小包地带回一些乡下人稀罕的糖果点心来,好吃,好体面。可是父亲每次回来,少不得要教训他:好好念书,听你娘的话,早点成家立业……少哉是独生子,父母盼着他早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比他大四岁的凤仙更是迫不及待,天天盼着父亲回来给他们圆房。

  少哉穿上衣服,来到堂屋,果然见父亲坐在油灯下喝茶。他喊了一声爹,低着头站在一侧,等待发落。

  父亲没有教训他,也没提圆房的事,而是咧嘴一笑:“收拾东西,跟老子走。”

  “现在?”少哉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现在。”父亲说,“我们家祖上积了德,碰上莫汗先生这个好人,才提了一回你上学的事,他就放在心上了。”

  父亲长年在茶炉前劳作,身上的皮被炉火烤干了,整个人缩得像粒核桃。在茶房里,他一身短打扮,铲煤、续水,干的是粗活。只有回乡,他才会换上一件洋布面的长袍大褂,再将里面的白袖口翻出来,像个有身份的人。

  父亲端着茶杯,絮絮不休地说:汉口总共只有两处洋人办的教会学校,一处在租界里,收的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另一处在宝善堂,虽说是面对平民,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孩子进得去的。

  听了父亲的话,少哉喜出望外。汉口楼房比天高,汉口的马路宽又直,汉口的电灯不怕风,汉口人天天上戏园子……他做梦都想离开长亭,做一个汉口人。

  母亲也很高兴,红光满面地挑亮灯盏,一边赶着为少哉缝制新衣,一边叮嘱:汉口是花花世界,莫放荡,要学好,等你有了出息,一家人跟着享福……

  唯有凤仙拉着一张脸,撒着两只大脚片子叭哒进、叭哒出,不知是高兴还是在示威。

  父亲看了她一眼,放下茶杯,缓缓地说:“等他毕业了,回来给你们圆房。”

  第一章 圆房(2)

  凤仙一阵脸红,竟问:“还要几年?”

  父亲说:“三年。”

  “再等三年,我都老了……”凤仙嘀咕一句,转眼不见人。

  少哉的老家长亭,坐落在黄陂县城东南的武湖边上。两条小河从村前村后弯弯地流过,又有几方池塘散落在田畴绿野之间,二十几幢青瓦粉墙的宅子,疏疏朗朗地点缀在桑榆和岸柳丛中,晨雾蒙蒙,炊烟袅袅,像一张刚刚画完的水墨画。

  少哉就像一只趴在画上的蟋蟀,忽然间要跳出这张画,离开这片生养他的水土,潮湿的空气里似乎有了一种淡淡的忧伤。这忧伤在他快乐的眼睛里添加了一点水雾般的迷茫。

  雄鸡啼鸣,东方破晓,少哉该启程了。

  少哉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凤仙闯进来,一把菜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嘴里恨恨地说:“我听爹的,再等三年。敢在汉口好上了哪个女人,一刀劈了你!”

  少哉口瞪目呆,哪里敢说半个“不”字?

  宝善堂在汉口武圣路的对面,几座尖顶的洋楼里,有教堂、育婴堂和教会学校。一道高高的围墙挡住了人们的视线,一座挂着十字架的拱门,让人有种走进另一个世界的感觉。

  少哉兴高采烈地来到汉口,原以为可以做一个自由幸福的汉口人,没想到教会学校近乎于苛刻的约束,让他像关进笼子的鸟一样郁闷。每天早晨,天还没亮就要起来祷告,穿长袍的教士没完没了地传递上帝的福音,到了晚上还得忏悔,检讨自己做过什么错事,犯下什么罪孽,乞求上帝的宽恕……只有礼拜六的下午,他才能回到父亲的茶房里,看着炉膛里跳动的火苗,闻着开水里的铁锈味,吃几块父亲从冠生园买回的糕点。

  少哉开始想念家乡了。想念清清流过的河水,想念小荷林立的池塘,想念稻场上一起玩耍的好伙伴,想念母亲悠长的呼唤……甚至连汹涌澎湃的凤仙,也不觉得那么可怕了。在家里的时候,他常常故意不理她,故意惹她生气,故意藏在某个角落里看她着急,听着她的大脚片子叭哒叭哒进、叭哒叭哒出,真是好玩。

  父亲发现他脸上没有笑容,劝导说:好好读书,毕业了,再求莫汗先生介绍你到洋行里去上班。

  那是一个诱人的前景。

  洋行里的先生们着西装,穿皮鞋,挽着小姐的臂膀进进出出,那种风光,让人心跳。

  少哉在教会学校里憋了三年,读了不少书,学了一些天文地理,还会说一串“英格里西”,变成了一个留着小分头、双手插在裤袋里的翩翩儿郎。

  这一年,日本兵打过来了。

  华北沦陷,上海失守,南京屠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蒋介石把国民党的党、政、军机关转移到江城,武汉成了抗战的中心。十几位中国最著名的画家在黄鹤楼下联袂挥毫,一夜间画出了蒋委员长的巨幅画像。他站在长江边挥动巨手,号召全国军民:“地无分南北,人无分长幼,同仇敌忾,保卫大武汉……”

  于是,大江沸腾,人潮如涌,武汉到了历史上最躁动、最热烈的时刻。各路政客粉墨登场,抗日精英云集三镇,集会游行、唱歌演戏、募款献金……每个人都发出最后的吼声,决心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坚守武汉,保卫中华。

  身在教会学校里的少哉坐不住了。

  那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中午,阳光把早到的暑热逼进了宿舍,传教士强迫学生躺在床上午休。国难当头,岂能安稳在一张小小的床榻之上?十八岁的少哉把枕头藏进被窝,躲过巡查教师的目光,偷偷翻越过了围墙。

  第一章 圆房(3)

  大街上满眼都是传单、标语、旗帜,到处是响彻云霄的口号,一场场活报剧把人们的情绪推向高潮。少哉立即加入到游行队伍中,和大家一起振臂高呼:“抗战到底,不做亡国奴……”

  队伍游过五马路,游过汉正街,游到了三民路口的孙中山铜像前。铜像背南面北,仿佛千里跋涉,刚刚从滔滔的长江边爬上岸来。国父手扶一根拐杖,茫然地看着北方那片已经沦陷的国土。

  铜像的背后跟着三条尾巴一样的马路:民生路、民权路、民族路,汇集在一起叫三民路。再往前,一条中山大道横贯汉口。

  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造诣,把一个伟大的理想如此具体地刻画在大街之上。国父屹立高台,看不见他眼里是忧患还是悲伤。但从体态上可以看出,他有些踌躇不前,有些举步维艰。由于氧化的作用,铜像发黑;由于发黑,显得十分遥远。

  有人在铜像下搭了一个台子,台子上拉着一条蓝布横幅,上面写着“抗战救国献金会”几个大字。

  忽然间掌声雷动,有人高喊:“蒋夫人到……”

  众人屏住呼吸,看着台上走出一行贵妇来。她们一个个珠光宝气,春风满面,向众人频频挥手。

  少哉的小分头被江风和热气吹乱。他挤在人缝里,认不得哪一位是蒋夫人,只是跟着别人拼命地拍手、跺脚、吼叫……直到把耳朵喊聋了,脚跺麻了,才看见夫人们把手上的镯子、脖子上的项链、耳朵上的耳环摘下来,放到献金台上。

  “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万众一心,共度国难……”口号震天,群情激愤。平民百姓倾其所有,把钱、把物、把能掏出来的一切都掏了出来,塞进台子上的募捐箱,扔进童子军的烟囱帽里。

  少哉身上没带钱,摸遍几个口袋也没有摸出一个子儿来。他惭愧至极,摸到脖子上戴的一把银锁,毫不犹豫地摘下来扔进了募捐箱。他母亲这辈子生了七胎,前五胎夭折,只落下他和妹妹两人。一家人拿他当宝贝,打了这把银锁锁住了他的性命。如今他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国家了,浑身上下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解脱。他跟着人潮,跑过六渡桥,跑过新市场,跑到了江汉关。

  江汉关是一座西洋式塔楼,汉口的海关,楼顶上的大钟敲出的钟声三镇都能听见。这一刻,大楼前围了一圈人,一男一女拿着一条鞭子又说又做,一场活报剧演到高潮;马路边,一支歌咏队随着鼓乐在纵情高唱:“热血沸腾在鄱阳,火花飞迸在长江,全国发出了暴烈的吼声,保卫大武汉……”

  江汉关前的过江码头上,人头攒动。平时,轮渡一靠岸,人群像燕子一样从渡口飞起来,爬上堤坡,涌出栅门,有的搭车,有的步行,各走各的路,转瞬鸟散。

  此时,少哉跑到此处,正好碰到一船人涌上来,马路上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少哉看到十来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背上背着简单的行李,手里提着网兜,一个跟着一个,从栅门里脱身而出。他们神态紧张专注,步履匆忙坚定,嗖、嗖、嗖地穿越马路,从江汉关前的台阶下鱼贯而过。

  这一行人格外扎眼,这一行人有点特别。少哉的目光紧盯着他们,发现那领头人竟是自己的表兄石夫,便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声喊道:“表哥,你们去哪里?”

  石夫是长亭大户人家的少爷,天生叛逆,几次被父亲赶出家门。两年前,他从武汉大学跑回去,带领佃农冲进自家的深宅大院,把父亲缚起来游乡,把田地和财产分给了农民。乡下人传说他是共匪,当局通缉要犯的告示上,常常有他的名字。

  第一章 圆房(4)

  少哉自幼与石夫情同手足,十分仰慕他的才华与豪气。几年不见,表兄更加风流倜傥,少哉欣喜万分,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石夫愣了片刻,认出少哉:“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到处找你!”少哉脱口而出,说的并非假话。他在汉口的三年中,不止一次跑去珞珈山。但只要提起石夫的名字,人家都摇头不应,讳莫如深。今天有幸撞见,他有一肚子话要说。

  石夫看着少哉期待的眼神,只好跟身边的一个年轻人交代:“你们先去,我马上就来。”

  那一行人头也没回,嗖、嗖、嗖地消失在人流之中。

  石夫回过头来问道:“找我做什么?”

  “我到汉口三年了,在教会学校念书。”少哉说,“一直想见你,却打听不到你的下落……”

  “荒唐!”没等少哉说完,石夫仰天长叹,“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念书?那是帝国主义文化侵略我们的场所,他们企图通过思想教化奴役中国人,让我们逆来顺受,你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尊严何在?”

  石夫的话如雷贯耳,尤其是“尊严”二字,让少哉无地自容,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是我父亲,他想让我着西装、穿皮鞋,到外国人的洋行里去上班……”

  “日寇侵我中华,人民水深火热,怎么尽想着那些庸俗的事情?”石夫毫不留情地批评少哉,“关键在于你自己,是投身到抗日救国的滚滚洪流之中,还是做你的西装皮鞋梦?抉择吧!”

  石夫说罢,甩开少哉,昂首而去。

  少哉倒吸了一口冷气,缓过神,追上石夫,拉住他说:“我抉择了,跟你在一起。”

  石夫慷慨激昂:“跟我一起有什么用?你应该投身到抗战的前线,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保卫我们的国土!”

  少哉小声说:“我愿意……”

  石夫站住了,回头问:“你想好了?”

  少哉低着头说:“我早就不想呆在那个围墙里。”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石夫严肃地说,“跟我在一起,意味着时刻准备流血牺牲,为国捐躯。”

  少哉坚定地点了点头,迎着石夫的目光大声说:“我愿意!”

  “好。”石夫抓住少哉的手,拍着他的肩,低声说,“三天后,我们北上……”

  少哉一听,身上的汗毛立刻竖了起来。北上,意味着去革命,去造反,去当“共匪”。他听人说过,共产党是一群“流寇”,从江西跑到西北,重新树起旗帜,跟“中央政府”分庭抗礼。偷偷往那边跑的人,抓到了那是要杀头的。

  “我愿意追随表兄,为国效力。”少哉的心咚咚直跳,喉咙管干得咽不下唾沫。

  石夫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交待:“回去做好准备,三天后的下午,在这里等我。”

  少哉点头承诺:“一定。”

  “三天后,如果在这里没有等到我,你就直接到八路军办事处去报到,我会跟他们打招呼的。”石夫指着街里面的一片楼房,叮嘱:“记住,三天后见。”

  少哉紧握拳头:“三天后见。”

  石夫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但少哉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他不仅找到了以天下为己任的感觉,还为三天后的约定而跃跃欲试。国难当头,匹夫有责,这是天大的道理,没有人可以阻挡。

  少哉没有返回教会学校,也没有去南洋大楼找父亲。教会学校的教规严格,像这样出逃不归的学生,会受到严厉的处罚。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只想着让儿子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如果告诉他说自己要北上抗日,落草为寇,不把他吓死才怪。华人小说吧 m.hrsxb

  第一章 圆房(5)

  大街上,游行的队伍一支接着一支,街头演出一场跟着一场,飘撒的传单一张追着一张,这是何等磅礴的气势,何等喷射的热血!少哉忘记了白天、黑夜,跟着游行队伍跑遍了武汉三镇。

  三天的时间超过了三年。

  三天的感受影响了他的一生。

  教会学校不见少哉的踪影,一封信送到南洋大楼,吓坏了老实巴交的茶房,惊动了期盼着圆房的凤仙。

  凤仙急忙从乡下赶来,和父亲一起上街,四处寻找自己未婚的男人。

  从江岸桥口,从大智门到四宫殿,他们跑遍了汉口的大街小巷,终于在新市场的大门口,看到了在人群中高呼口号的少哉。

  父亲挤开人群,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腕,声音哽咽地呼唤:“日本人的飞机到了丹水池,扔下来的炸弹炸死几百人,赶快跟我回家……回家啊!”

  少哉没有想到此时会落入父亲之手,更没有想到父亲身后跟着虎视眈眈的凤仙。他左顾右盼,众目睽睽之下无地自容。窝憋片刻,他一下挣脱了父亲的手,挥着拳头喊道:“国难当头,好儿郎志在四方,我要上前线!”

  父亲哇地大叫一声,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哭喊道:“我的儿呀,你是独生子,我们家传宗接代的根苗啊……日本人的枪炮不长眼,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祖宗交代啊……”

  少哉有点心酸,眼泪在脸上也有些没挂住,但他却硬着头皮说:“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宁可断子绝孙,也不当亡国奴。”

  父亲指了指身后的凤仙,更加伤心:“她等了你三年,就是要上前线,也得先回去圆了房再说……”

  丰乳肥臀的凤仙像一道闪电,让满街的汉口人瞠目结舌。围观者从她的大脚片子看到银盆似的脸膛,最后把目光落在她汹涌澎湃的胸脯上,一个个啧啧不已。

  面对凤仙,少哉立刻觉得自己无比渺小,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凤仙已经冲上前来,一手拖出菜刀,一手揪住耳朵,提着他的脖子问道:“你答应过我的,三年?”

  “谁知道倭寇打过来了?”少哉在凤仙手下挣扎,“中华灭亡,迫在眉睫;夷敌虎视,国之将亡。多少国人痛心疾首,多少国人惴惴不安?我不能苟且偷生……”

  “你说的话我听不懂,别人的事我不管,跟我回家!”凤仙胸脯起伏,怒气难平,抓住少哉往外拖,“我天天扳着指头数时辰,数啊数啊……数了一千零九十五天,整整等了你三年哪,你怎么说话不算数?”

  父亲在一旁苦苦相劝:“儿啊,只要你回去跟她圆房了,再去做什么都行……”

  “我不……”少哉举起一条胳膊,破着嗓子高呼,“不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决不圆房!”

  一家三口这么一跪、一哭、一喊,真情实感。街上的行人以为这里又在上演一场精彩的活报剧,大家围了过来,挤成一圈,哗啦啦地鼓掌喝彩:“好……好!”

  凤仙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也不知道这么多人拍巴掌喝彩是何等讲究。她一失神,松开少哉,看着众人发愣。

  少哉趁机摆脱凤仙的挟持,从人缝里钻了出去,仓惶而逃。

  父亲伏地痛哭:“少哉,我的儿啊……”

  凤仙回过神来,提着刀在后面紧追不舍:“你跑不了!”

  第二章 当兵(1)

  孟子越在江汉路口摆了张桌子,插了个“募兵报名处”的牌子,报名参军的人就哗哗地来了。

  孟家世袭,孟子越是亚圣孟轲的后代,出生于山东济南。他英俊威武,正直坦荡,绑腿一打,腰带一束,驳壳枪一背,浑身上下有一股齐鲁人的豪气,往报名处一站,就是一块活招牌。路过的人一看,嗨,有这样的兵,肯定能打胜仗,不由自主多了几分信赖。报名当兵的人见了,心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南京溃败之后,许多队伍只剩番号没有兵,有的连番号也丢了。孟子越的长官胡英杰告诉他,只要招到人,弄个番号并不成问题。

  拉起队伍来吃军饷,是国军的传统。拉十来个人当班长,拉三十人当排长,拉一百个人当连长……武汉街头各种招募站林立,大小喇叭哇哇直嚷,拉人当兵成了一道热闹的风景。

  报名当兵的人很多,孟子越却很挑剔,抬眼一看,身板不直的、四肢不全的、贼眉鼠眼的,统统不要。时不时还要询问几句:什么出身?家里有些什么人?为什么要当兵?问一问,心里便有了底——乌合之众怎么能扛枪打仗?

  一辆人力车拉着胡英杰的贴身侍卫马驷奇来了,他跳下车,没站稳脚跟就指手画脚:“孟子越,长官说了,不要太挑剔,凡是报名的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地能招到几个人?”

  孟子越反驳他:“拉队伍是要打仗的,不能滥竽充数。”

  “白痴!”马驷奇翻着眼皮说,“有的队伍打仗,有的队伍吃粮。我当兵多年,见得多了。”

  孟子越忿忿骂道:“中国败就败在你这种人手里。”

  马驷奇反讥:“败不败是蒋委员长的事,与我何干?你孟子越一个小小的排长,别在我面前充擎天大将军。”

  他推开孟子越,往桌前一站,放开嗓门吆喝:“我们是正规国军,军饷足额发放,打胜仗升官发财,赶快报名参加……”

  马驷奇祖籍河南,一出生便跟父母四处逃荒。一场天花瘟疫死里逃生,落下一脸大花麻子。到了能扛动枪的年龄,混进吴佩孚的队伍里当兵吃粮。吴佩孚垮台以后,整编到胡英杰的手下。别看只是个勤务兵,胸前却挂了只怀表,一条亮闪闪的链子晃来晃去,十分扎眼。他吆五喝六,不时地把怀表从口袋里掏出来,煞有介事地看一眼,脸上的麻子咋呼得通红。

  叫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前来报名,马驷奇有点心虚了,扭头招唤孟子越:“这种活不是我干的活,还是你来吧。”

  孟子越站在一边,不理。

  他凑到孟子越身边,嬉皮笑脸地说:“能拉到千儿八百的,胡英杰当上团长,咱们也跟着享福……”

  “当兵是为了打仗,不是来享福的!”孟子越呵斥,“再瞎嚷嚷,把你扔到江里去!”

  马驷奇抹了一头汗,退到一边凉快去了。

  少哉摆脱父亲和凤仙的追逐,一口气跑到江汉关。这是石夫和他约好见面的地方。

  此时已经是第三天的下午,他站在江汉关大楼的石阶上翘首四顾,始终没有看到表兄的影子。于是,他按照石夫指示的方向,去寻找八路军的汉口办事处。

  他走进三阳路,左拐,右拐,绕了好几圈,找遍了洞庭街、鄱阳街、锦州道、长春街……却回到了原来的地方。

  汉口的路很怪,没有方向,没有规律,越绕越晕头。这一带曾经是洋人的租界,街名改来改去,一笔糊涂账。问了几个人:知道八路军办事处吗?人家都翻眼,摇头。少哉无奈,只好重新站回到江汉关的石阶上,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表兄。

  第二章 当兵(2)

  太阳偏西了,江面上升起了耀眼的金光。石夫迟迟没来,少哉心急如焚。忽然间听到一阵喧哗,江汉路口人头攒动,还不时地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欢呼声。

  少哉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心一下被那欢呼声抓了过去。他依依不舍地朝江边看了一眼,还是不见石夫的身影,两条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他看到了一张桌子,一个招兵的牌子。牌子后,站着挺拔英武的孟子越。孟子越身后挂着两道条幅,一边写着: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另一边则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

  一股豪气扑面而来,少哉情不自禁地挤了进去。

  报名处人头攒动,一位长者拉着一个青年人的手走到桌子跟前,先弯腰鞠躬,然后对孟子越说:“老总,我送儿子来报名当兵……”

  长者骨瘦如柴,顶着一头稀疏的白发,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蓝布长衫,声音有些沙哑。青年人也瘦,脸上毫无表情,黑黑的头发盖住了前额,皱巴巴的学生装看不清颜色。

  孟子越拿出一张表格递给年轻人:“会写字吗?叫什么名字?”

  “会写字。”长者抢着回答,“我儿子原名李本善,做人之本,与人为善。如今倭寇占我河山、杀我同胞,岂能为善?我给他改了名字,从今以后叫李抗战。不驱除倭寇,决不返乡!”

  一席话,说者动情,听者动心。孟子越客气地问道:“老人家,您是做什么的?”

  长者道:“我是国中的教书先生,授的是国文。一辈子教人乾坤正气,忠孝节义,岂能不以身作则?他娘死了,我们相依为命……今天我把他领来,交给长官,共赴国难。”

  孟子越扶住长者:“老人家,倭寇武器精良,恃强凌弱。这一去,浴血疆场,生死渺茫,您放心吗?”

  “山河破碎,儿何足惜?哪怕是战死疆场,也是一腔热血。来来来……”父亲把儿子拉到桌边,“写上你的名字,李抗战。”

  李抗战脸色煞白,似有不甘地来到桌子边,在报名的表格上写上自己的名字。

  “街坊邻里们,你们出来看看吧,我儿当兵了,他是中国人啊……”长者老泪纵横,朝孟子越深深一鞠躬:“拜托了,带着他多杀敌寇,为国雪耻,为父争光。”

  长者说罢,转身昂首而去,围观者莫不唏嘘。

  孟子越立正行礼,目送老人家孤独的身影踯躅消失在马路尽头。

  现场有人高喊:“我报名、我报名……”

  少哉再次回头,朝江汉关那边看了一眼,仍然不见石夫的身影。生怕父亲和凤仙追踪而来的少哉,随着人流挤到了报名队伍的前边。

  “不要挤,大家排队,一个一个来……报名参军,为国尽忠,精神可嘉。不过,有几句话要给你们讲清楚。”孟子越举起手来,声音洪亮地对众人说,“当兵吃粮,行军打仗,出生入死,是个苦差事,不能只凭一时冲动。当了兵,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上战场不能贪生怕死,当逃兵的就地枪决。大家想好了,报了这个名,填了这个表,生死就由不得自己了。”

  少哉早已听得血气冲天了,伸出胳膊喊了一声:“当兵不怕死,怕死不当兵!”

  孟子越看到了少哉那均匀端正的身材和一张天真无邪的脸,不禁一声赞叹:“好样的,你出来。”

  少哉向前跨了一步,直挺挺地站在孟子越的面前。

  孟子越上下打量着他,脸上流露出欣赏的神色:“上过操?”

  少哉说:“报告长官,我在教会学校念书,天天上操。”

  “教会学校?学什么?”

  第二章 当兵(3)

  “数理、生物、音乐……还有英文。”

  “还会英文?是知识分子了。叫什么名字?”

  少哉愣了,看了一眼木然的李抗战,突然回答:“我叫黄救国。”

  “欢迎黄救国。”孟子越伸出右手来,双目炯炯有神地等待着他。

  少哉手足无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孟子越又说:“欢迎你参加国民革命军。”

  少哉赶紧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那只手。

  孟子越把他让到桌子旁边,给了他一张表格。

  少哉伏下身子,毫不犹豫地写下“黄救国”三个字。

  “好字。”孟子越看着他的一笔一画,称赞不已,“能否帮不会写字的人填表?”

  少哉欣然答应,他拿起笔来,帮助报名的人一个个填写表格。

  一个头发蓬乱、满身污垢的娃娃脸挤到报名的桌子边,拉着少哉的袖子细声唤道:“麻烦你,帮个忙……”

  一听口音,是黄陂老乡。少哉问:“什么事?”

  “我不识字,帮我填一个……”

  少哉替他拿了一张表格,问道:“你叫什么?”

  “姓杨,叫狗子,没有大名,杨家垸子的人。”

  “啊,离我家不远。”少哉回头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杨狗子不好听,叫杨胜利好不好?”

  “好好好。”他连连点头,“我爹娘都没取这么好的名字。”

  少哉给他填了表格,又问:“怎么出来的?”

  “六岁那年,老家淹水,逃荒到了汉口,住在一间破屋里。半夜大雨,墙壁倒塌,父母双亡。我无家可归,乞讨为生……”杨胜利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少哉安慰道:“等打走了日本强盗,我们一起回老家。”

  填完表,报了名,杨胜利一下和少哉多了几分亲近,把心里最惦记的事掏出来问:“当兵能吃饱肚子吧?”

  “当然,不吃饱肚子怎么打仗?”

  杨胜利又问:“你是哪个村的呢?”

  少哉顺口回答:“长亭。”

  杨胜利看着少哉的脸:“长亭哪有姓黄的?”

  少哉瞪了他一眼:“你晓得就行,不要多说。”

  杨胜利紧紧拉住少哉的袖子:“不说不说,只要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说了。”

  马驷奇见报名的人来了这么多,跑过来帮忙收拾表格,清点人数。杨胜利挤在旁边,一只脏兮兮的手伸到桌子上乱摸,被马驷奇逮住了,拉出来喝道:“小叫花子,多大了,你也想当兵吃粮?”

  杨胜利看着他胸前晃来晃去的链子:“十七。”

  马驷奇嘴巴一撇:“你有十七?脱了裤子看看,有没有长毛?”

  “早长了。”杨胜利话音未落,将腰间的草绳一拉,大裤筒子哗地落地,两条腿光溜溜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腹下黑乎乎一片。

  孟子越看见了,吆喝一声:“胡闹!”

  杨胜利赶紧把裤子提起来,咧嘴笑道:“他说我鸡巴没有长毛,我让他看看,毛都长成鸟窝了。”

  马驷奇一甩手骂道:“行了,人小鸡巴倒不小。”

  报名当兵的人一下来了许多,熙熙攘攘地挤满了街沿。孟子越借了旁边一家围墙里的场地,让报了名的人进去等候。

  杨胜利坐在少哉身边,嘴里还在不停地嘀咕:“长亭是个书香之村,取名字要按辈分来的,救国是什么辈分?”

  少哉有点不高兴了:“国难当头,保卫大武汉最重要,还管什么辈分不辈分?再啰嗦,我不理你了。”

  “我不啰嗦了……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学问的人,我拜你为大哥,往后大哥叫我做什么,一句话。”杨胜利已经把少哉当作靠山,“大哥日后升了官、发了财,不要扔下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第二章 当兵(4)

  少哉听了心里舒服,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到一起来了,我们就是兄弟。”

  杨胜利乐不可支,把一个拳头伸到少哉面前,慢慢摊开手掌:“大哥你看,这是什么?”

  杨胜利的指头修长,手掌里是一只带链子的怀表。

  少哉惊呼:“哪来的?”

  “你别管……”杨胜利诡异地一笑,将怀表往少哉手里一塞,“送给大哥的见面礼。”

  少哉像烫到火一样把他推开:“三只手?”

  杨胜利嘿嘿一笑,把手伸到少哉面前:“和你一样,两只。”

  “做人要有尊严!”少哉斥责,“小偷小摸,怎么能担当起抗日救国的重任?”

  杨胜利一脸听不懂的表情:“有什么?”

  少哉加重语气:“尊严!”

  杨胜利摇头:“我没那东西。”

  少哉气得跺脚:“我叫你别做小偷!”

  “卵!我只偷坏人,不偷好人。”杨胜利朝马驷奇那边斜了一眼,“那个麻皮脸,见面就欺负我,不偷他偷谁?”

  少哉一看,马驷奇胸前那条闪亮的链子果然不见了,回头谴责道:“不管怎么说,偷东西是不对的。何况你现在已经当了国军,这毛病不改,怎么扛枪?怎么打仗?”

  杨胜利嘿嘿地诡辩:“那不一定,到时候我把日本人的枪炮都偷过来给你,抗战不就胜利了吗?”

  “把东西还给人家。”少哉警告,“不然,我不认你这个兄弟。”

  “听大哥的。”杨胜利立马起身,跑到报名处晃了一阵,回到少哉身边时,那条链子又银光闪闪地挂在马驷奇的胸前。

  面无表情的李抗战,恹恹地坐在少哉的另一边,脸色阴沉,眼睛空空地看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哉主动搭讪:“在哪里上学?”

  李抗战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不知所云。

  少哉说:“你叫抗战,我叫救国,他叫胜利,我们是三兄弟。”

  “好哇,桃园三结义……”杨胜利立马拍手赞成,“他是大哥,我是老二,你最小,老三。”

  李抗战瞪了他一眼,侧过身子不理他们。

  “给脸不要脸,什么玩意儿?”杨胜利喝道,“过来!”

  李抗战没动。杨胜利跳起来,把他拎到少哉的身边,硬摁着他的头,三个人一起拜了天地。

  “他是你大哥,我是你二哥,敢不听我们的,掐死你。”杨胜利指着自己的鼻尖,色厉内荏地威胁,“喊大哥、二哥!”

  “大哥、二哥……”李抗战像蚊子似的唔了两声,整个人像条被开水烫过的泥鳅,鼻子眼睛缩得看不见了。

  天气闷热,坐在围墙里的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各人想着各人的心思。奔波了几天的少哉有点累,随着西下阳光,眼前也恍惚起来。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点空。当兵了,说开拔就开拔,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可怜的父亲这辈子最大的指望就是传宗接代,这一走,他的指望什么时候才能实现?母亲含辛茹苦,在老家耕种着几亩薄田,支撑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哪一天才能过上一家团聚的日子?

  奇怪的是,他甚至还有点舍不得凤仙,连那个汹涌澎湃的影子也在眼前晃了起来,凤仙变成了一座飘荡的岩石……如果不是日本人打过来,这会儿该毕业,该回去圆房了。他可以想见凤仙那种欢欣鼓舞的情形,却不知道跟她在一起时会是怎样的惊心动魄……

  少哉正在沉迷之际,忽听一阵叭、叭、叭的脚步声沿着马路牙子踏过来了。一个苍凉的声音接踵而至:“少哉,我的儿啊……”

  少哉一惊,睁开了眼睛。

  围墙外的马路上,凤仙的两片大脚踏起了一串烟尘。父亲跟在她的后面,一路呼唤着,跌跌撞撞地寻了过来。

  少哉一低头,藏到杨胜利背后。

  杨胜利问:“找你的?”

  少哉的头在他背上撞了一下:“别出声。”

  父亲喊到了报名处,扑到桌子跟前,对孟子越求情道:“长官,有没有一个叫少哉的在这里报名?”

  孟子越翻了翻报名的表格:“没这个人。”

  老人家又扑到围墙边,对着一片黑压压的脑袋,老眼昏花地哭喊道:“少哉,你要当兵我不阻拦,凤仙等了你三年啦,回家圆了房再去也不迟啊……”

  凤仙走进围墙,一看那么多男人的眼睛像针一样扎向自己,赶紧缩回了头,不敢朝里张望。

  杨胜利看到了凤仙,声音潮潮地问:“你媳妇?”

  少哉不出声,泪水落到地上。

  杨胜利盯着凤仙的胸脯,惊叹不已:“天啦,好大两座山,爬上去过没有?”

  少哉又撞了一下他的后背:“闭嘴。”

  杨胜利说:“要走了,去跟他们说句话。”

  少哉喉咙发哽:“我怕一说话,就当不成兵了。”

  杨胜利感叹:“我要是你,哪里也不去。”

  少哉的头狠狠地撞着杨胜利的后背:“不要说了……”

  第三章 杀人(1)

  张三风是个黑脸膛、宽肩膀、说一不二的汉子,老家在大悟县靠山店附近的畈上。

  那一天早上,他挑了担红薯到靠山店赶集,筐子一并摆在街边叫卖。

  一个女子走过来,笑吟吟地问道:“多少钱一斤?”

  张三风抬头一看,女子两道娥眉下闪着一双黑眼睛,跳跃的光泽让他心头一颤,顿时乱了手脚,瓮声瓮气地答道:“你拿,想吃尽管拿……”

  女子笑得更欢了:“哪有随便拿人家东西的?”

  张三风说:“我愿意。”

  女子拿了一个红薯,笑吟吟地走了。

  收市后,张三风到河边洗脚,又碰见那个女子。

  她白齿一闪,问:“你是哪里的?”

  张三风说:“畈上。”

  大悟县紧靠着黄陂北乡,境内全是山,没有一块像样的平地。畈上畈下,大约也就是一条河沟,两厢坡地,几户人家而已。畈上离靠山店不远,连着一条河,隔了一道山,起个早床,打个哦嗬就到了。

  张三风问:“你是哪里的?”

  女子的肩膀朝靠山店一歪:“北头。”

  靠山店一条街,从北到南二里长,是北上武胜关,南下黄陂、汉口的要冲。女子说的北头,在靠山店尽头的一个山崖下。抬眼望去,一片老林子,几间毛石屋,看那光景也不是富足的人家。

  张三风的胆子大了,问:“种地还是葛麻?”

  女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