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风的胆子大了,问:“种地还是葛麻?”
女子说:“种地,也葛麻。”
靠山店一带山不高,水不长,河边的沙地上种苧麻。割了苧麻泡进河里,三七二十一天之后,剥皮、去浆、漂洗,理出头绪来交给姑娘婆婆媳妇们去纺线、去葛麻。纺出来的线,葛出来的麻,可以卖钱,也可以织成夏布,做蚊帐,缝夏衣。女子身上穿的,正是一件夏布短袖衫。线纺得细,布织得匀,麻黄中带着一点嫩绿,衬得她的皮肤白里透红。
张三风痴痴地看着她,满眼睛尽是风和云,忘记了说话。
女子问:“你是张三风?”
张三风一惊:“你怎么知道?”
女子只笑不答:“那还不容易?”
张三风问:“你叫什么?”
女子说:“玉叶。”
张三风的心又是一阵狂跳:山里的女子也叫玉叶?真叫人心疼。
女子问:“下一个集还来不来?”
张三风肯定地说:“来。”
女子说:“你的红薯好吃。”
张三风说:“吃多少由你拿。”
当他抬起头时,玉叶已经笑着走了。
等到下一个集,张三风忙了一天一夜没睡觉。白天里,挖了红薯,挑大的洗净涮干。到晚上,用木炭生了火塘,火塘上煨了谷壳,文火里烤着几个最大最老的红薯。他精心地焖,细细地烤,焖得内黏外焦,烤得香气四溢。然后用手巾包好,捂在怀中,等鸡叫三遍,挑起担子上路。
到了靠山店,天不亮,雾正浓,人未醒。
他歇下挑子,捂上嘴,朝着北头喊了一声:“玉叶……”
雾散了,天亮了,太阳出来了,玉叶红红地来了。
张三风掏出红薯,揭开手巾,双手捧到她面前:“热的……”
玉叶还是那样快活,还是那样吟吟地笑。她拿起一个,当着张三风的面掰开,红薯的心像果肉一样鲜红,甜滋滋的热气像佛香一样飘渺。玉叶咬了一口,将另外一半递到张三风的嘴边。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咬得满街都是他们的甜和香。
张三风和玉叶好上了,逢集就往靠山店跑。卖完了红薯卖青豆,卖完了青豆卖大葱……他是个地里的好把式,种什么收什么,总有卖不完的东西。实在没有什么可卖的,也跑过来,帮玉叶割苧麻,替玉叶挑河水,晚上一起追着乡里的楚戏班子看《葛麻》。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三章 杀人(2)
那是一曲笑死人的乡间戏谑剧。一个暴富的财主要悔掉女儿的婚事,女儿两头为难。长工葛麻路见不平,鼎力相助,嬉笑怒骂中,唾弃嫌贫爱富的财主,帮助文绉绉的书生,使有情人终成眷属。戏里的对白,是乡下人的最爱。他们俩学着那抑扬顿挫的腔调,一人一句地喊道:
“张大洪。”
“小婿在。”
“狗奴才。”
“是岳父大人……”
喊了笑,笑了喊,满山满水都是他们的笑声。
月亮出来了,要分手的时候,两人如胶似漆。
玉叶说:“我送你。”
送到畈上,张三风说:“我送你。”
送到畈下,还是舍不得离开。如此畈上畈下,把路都跑光了,两人的手还是紧紧地绞在一起。
路边有一棵树,树干弯着腰,好像一座桥。
张三风伸出双手,一把将玉叶抱到“桥”上,身体扑了上去:“玉叶,我要你!”
玉叶夹紧双腿:“我怕……”
张三风哄她:“不怕。”
玉叶坚持:“痛……”
张三风急中生智:“用指头挠过耳朵眼没有?”
玉叶点头:“挠过。”
张三风问:“指头舒服还是耳朵眼舒服?”
“当然是耳朵眼舒服。”话一出口,玉叶顿时颠笑起来,打他:“你坏……”
张三风趁机解了玉叶的扣,剥了玉叶的衣。自己一晃肩膀,一抬大腿,浑身脱了个精光。
凉风轻拂,月光如水。
一个通体剔透,一个健壮如牛。
两个鲜活的肉体毫不含糊地扭在了一起。
张三风舔着玉叶的耳颊:“我要进来了。”
玉叶迫不及待:“快点!”
一个如溅着火星的钻头,一个是微微张开的缝隙,一声听不见的吱扭,一道看不见的电光,张三风插进去的是整条性命,玉叶喷出来的是沸腾的血脉。
一个晚上,张三风使出浑身的劲,抱着玉叶,摇得树叶满天飞,摇得月亮红了脸,摇得太阳冒了尖。
张三风一身爽快,一身大汗,仰天大叫:“玉叶,我要娶你!”
玉叶一脸绯红,一身栀子花开的清香:“快送聘礼来。”
张三风当即砸下话:“三天后上门提亲!”
其实,从见到玉叶的第一天起,张三风就开始准备聘礼。照大悟县的规矩,三茶六礼七十二盒点心一样也不少。
到了第三天,满山遍野的栀子花都开了。张三风换了新衣,请了媒人,挑了礼盒,一路春风,喜气洋洋地来到了靠山店。
集市上张灯结彩,琴瑟鼓乐,好不热闹,是哪一家的喜事?
路人告知,靠山店的大户,刘老八家的大少爷刘万德娶亲,当街摆起了流水席。
流水席是大排场,有钱的大户人家遇上喜事,都这么操办。无论是亲朋好友,还是素不相识的山野路人,只要来了就是尊客,坐上桌子就能吃,吃的是个喜庆和面子。
张三风问:“谁家的女子,这等荣耀?”
路人回答:“北头的玉叶。”
张三风一听,晴天霹雳。
打听一番才知道,那天他们在畈上分手之后,玉叶高高兴兴回到靠山店,却在街头碰到了本地大财主的少爷刘万德。
刘万德是个欺压乡邻的恶霸,十里八乡凡是他看上的女子无一幸免。当他看到一身阳光、一身露珠的玉叶从身边经过时,人像被电击中似的半天抽不上气来。回到家里,当即叫人送了帖子,要娶玉叶做二房。
刘家财大势大,玉叶父母不敢违抗。玉叶不从,拔腿就往畈上跑,却被刘万德的人追了回来。在张三风挑着聘礼来靠山店的一个时辰前,一顶花轿抬走了玉叶。
一听说是刘万德,张三风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今天,不仅要夺回自己的玉叶,还要为乡亲们出出这口恶气。他打发了媒人,担子一横进了屠夫铺,用一担聘礼换了一把杀猪的尖刀,藏在腰间。出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盒点心,脸上挂着冷笑,走进了流水席。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三章 杀人(3)
刘家一座上下两重的老宅子,围着一道青砖的封火墙,是靠山店最风光的门第。流水席从院子里摆到大门外,延绵了半条街。进院子的手上都提着礼盒,有报子在门口迎接并且高声呼喊:“某某客人到……”
张三风来到刘家门口,报子问:“客从何而来,怎么称呼?”
张三风直着脖子说:“畈上,张三风。”
报子喊道:“畈上张三风到……”
张三风相信,这一喊,玉叶是能听到的。
院子里摆了二十张八仙桌,专门有人张罗带领客人进入席次,张三风坐在第九张桌子上。他抬起头来,看到大红灯笼高高挂,看到燃起的红烛在风中飘,看到刘家老爷拱手迎客,恨不能将这座宅子一把火烧掉。
有人高喊:“新郎新娘敬喜酒……”
张三风把手伸到腰间,握住刀把。
刘万德又黑又胖,身穿礼服,头戴礼帽,帽子上还插了一尾鸡毛。他频频举杯敬酒,满脸堆笑。
玉叶凤冠霞帔地跟在新郎身后,虽顶着大红盖头,却一眼就看到了席次中的张三风。她一动三摇,从那呆滞不爽的身段足以看出她的万般无奈。她从衣袖下伸出半只手来,做了个张三风才能看得见的手势,告诉他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满上满上……”新郎提壶,新娘把盏,挨桌敬了过来。
张三风低着头,看到一双绣花鞋走到了跟前,闻到了栀子花的香气,看到泡沫在酒杯里翻滚。
玉叶举起酒杯,双手奉上,小声道:“人多势众,不可妄动。”
张三风接过杯子:“喝了这杯酒,跟我走人。”
两人言来语去,像戏台上的说词。
新郎好生奇怪:“你们相识?”
张三风靠上去,顶住他的肩膀:“何止相识,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老子的骨血。”
新郎开口骂人:“操你娘,敢跟老子开玩笑!”
张三风不急:“让她走人,相安无事。”
新郎火了,一耳光抽过来,伸手抓住了张三风的衣领。
张三风一笑,左手扔了杯子,右手的尖刀插进了新郎的肚子。
院子里,宾客们划拳猜令,喝得正酣。
张三风拉着玉叶的手跑出大门时,新郎才轰的一声倒在地上。
当天晚上,刘家人带着民团血洗畈上,张家九口被斩尽杀绝。
张三风走投无路,带着玉叶逃到了汉口。
他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在这个浮动的城市里,东躲西藏,风餐露宿,朝不保夕。看见路口一块招兵的牌子,张三风一咬牙说:“我去当兵。”
玉叶一听就哭:“我跟你去……”
张三风吼道:“你有孕在身,怎么能跟我去?”
玉叶哭得更惨:“你走了,我去死……”
张三风跺脚:“哭什么,等我当了兵扛了枪,回去把那狗入的杀光,给我一家人报仇!”
围墙里坐满了人,报名当兵的人数超过了孟子越的预期。眼看时辰不早,他走进围墙,来到新兵中间,给大家讲解一些入伍后应该注意的事项,马路边报名处的桌子前只留下了马驷奇。
张三风挤进人群,走到桌子跟前问道:“还要人吗?”
马驷奇的眼睛却盯着张三风身后的玉叶:“要哇……”
张三风敲着桌子说:“我叫张三风,报个名。”
马驷奇其貌不扬,却很好色,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少不得拈花惹草。说话间他的手伸到了玉叶的脸上:“你也是来当兵的吧?”
玉叶连忙往张三风的身后躲:“不,我不是……”
“那就是来慰劳国军的啰?”马驷奇在她脸上拧了一把,“有这样的女人慰劳国军,保证士气大增。”
第三章 杀人(4)
张三风将玉叶拉到身后,气呼呼地凶到马驷奇的面前:“动手动脚干什么?”
马驷奇说:“欢迎你们一同参加国军。”
张三风冲着他喊:“她要养孩子。”
“已经有孩子了?”马驷奇在嬉皮笑脸,“偷情的吧……”
张三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马驷奇的衣领,顺手将他提起来往地上一扔,横着眼睛骂道:“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
马驷奇被摔了个仰面朝天,翻身爬了起来,从腰间掏出枪来顶住张三风的胸口:“狗入的反了,一枪崩了你……”
张三风哪里把这个麻脸痞子放在眼里。他卡住马驷奇的手腕一掰,那枪就指到天上去了。
两个老兵跑过来,一个抱住张三风的腰,一个掰住张三风的手,替马驷奇解了围。
“这小子吃了豹子胆,敢跟老子动手,小命不要了……”马驷奇当众出丑,恼羞成怒,挥舞着手里枪喊道,“给我绑起来,以破坏抗战论处!”
玉叶吓得跪地求饶:“老总,放了他……”
围观的百姓七嘴八舌地嚷开了:“这不是欺负人吗?这种兵,还能打日本……”
“这话是谁说的?有种给我站出来!”马驷奇掉转枪口,吓唬众人。
“有种跟日本人拼命去,拿枪吓唬老百姓算什么东西……”众人不服,互相推搡起来。顷刻间,募兵桌前乱成一团。
在围墙里招呼新兵的孟子越听到外面的吵闹声,连忙冲了出来。一见又是马驷奇惹事,厉声弹压:“不要动手!”
新兵们也涌了出来,见此情形纷纷加入其中,指责马驷奇仗势欺人,甚至有人鼓噪:“这兵没当头了,我们走人……”
“别闹了,像你们这样,怎么抗日救国……”
场面越来越乱,挤在人群中的少哉十分着急。他左说右劝,没人理会,情急之中把手伸到腰间,碰到揣在身上的一摞传单,心口狂跳起来。
这是他在街上跟着游行队伍奔波数日收集的宝贝,每一张传单都写得豪情万丈。他灵机一动,掏出传单往空中一撒,红红绿绿的纸片像燕子般地飞了起来。
与此同时,他跳上桌子,伸手一划,大呼一声:“同胞们……”
这一把传单,一声呼喊,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大家停下手来,放弃了相互间的推搡和纠缠,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日本鬼子打到家门口了,现在是保卫大武汉的关键时刻,我们不能在这里自相残杀!”少哉一张嘴,憋了多日的演讲词一齐涌了出来,“一百多年以来,我们泱泱中华大国,为什么屡屡遭受世界列强的凌辱?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心涣散、一盘散沙、内斗不断、尊严丧尽……”
“这位弟兄讲得好!中国人只有团结一致,同仇敌忾,打败倭寇,才有出路。”孟子越接过少哉的话头,对众人拱手道,“刚才我们这位弟兄出言不逊,还请大家多多包涵。”
马驷奇一脸的不情愿,丧气地蔫在一边。
孟子越拨开人群,来到张三风和玉叶跟前,诚恳地说:“刚才一事,若对二位有冒犯之处,深表歉意。”
个性刚烈的张三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拉起玉叶的手,一边摇头,一边后退,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孟子越却喊住他:“兄弟,请留步。”
张三风回头,疑惑地看着孟子越。
“长官叫你过来,不要害怕。”少哉挤到张三风面前,“我也是刚报名当兵。这位长官通情达理,跟着他去打鬼子,不会错。”
张三风从孟子越真诚的眼神里感受到一丝暖意,停住了脚步。
孟子越和善地问:“真想当兵?”
张三风回答:“当然。”
孟子越看了看玉叶蜡黄的脸色和怀孕的身体,对张三风说:“二位再商量商量,想当兵我们欢迎,如果有难处,不要勉强。”
张三风说:“无路可走,只能当兵。”
孟子越问:“媳妇怎么安顿?”
张三风摇头:“顾不得那么多了。”
这个身板硬朗、虎虎生风的汉子,让孟子越由衷地喜爱。他拍着张三风的肩膀说:“天灾人祸,家仇国恨,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本账。我们憋着这股子劲,有什么仇不能报,什么恨不能雪?”
“长官……”玉叶叫了一声孟子越,万般无奈地点了点头,“这一去,要多久?”
“不要问了。”张三风抓住玉叶肩膀,把她朝外推,“找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
孟子越将手伸进胸前的内衣口袋,掏出仅存的两块银元递给玉叶:“打败倭寇,他就回家。”
玉叶像被火烫了似的把手藏到背后,连连摇头:“不敢……”
张三风也挡住孟子越的手:“长官,使不得。”
孟子越对张三风说:“先收着,让她回去安顿家务、生孩子。日后你打仗立了功,用军饷还我。”
张三风抬起头来,看着孟子越:“你们要我了?”
孟子越点头:“有你这样的兄弟,不愁强虏不灭、国家不强。”
张三风百感交集,回头对玉叶说:“回去吧,等我回来。”
玉叶一把抓住张三风的手:“孩子生下来,叫什么?”
张三风仰天长啸:“张复仇!”
第四章 营盘(1)
傍晚时分,胡英杰带着两辆卡车来接新兵。看到围墙里坐满了人,他拍着孟子越的肩膀高兴地说:“又是一个连的兵到手了。”
胡英杰眉清目秀,一表人材,一嘴吴侬软语,自称是蒋委员长的同乡,在军中吃得开。日本人攻打南京之前,他是国民革命军第135团的一个营长。南京陷落,日本人屠城,胡英杰虎口逃生,混在难民中,逃出了南京城。
那时候,孟子越只是胡英杰手下的一名排长,他带着一排人杀出南京,辗转数千里,整整齐齐地赶往集结地报到,让胡英杰喜出望外。幸亏还有这个排,才使得135团有了恢复番号的本钱。
孟子越向胡英杰报告募兵的情况,马驷奇吆喝着新兵们抓紧上车,两辆卡车很快塞满了人。
夕阳下,高耸的江汉关大楼披上了一身金华,东去的江面上泛着粼粼波光,过江的轮渡冒着浓烟,把一船又一船的人接过来、送过去。
跟在队伍中的少哉准备登车,无意间他回头一看,只见石夫正从江汉关那尖尖的阴影中走出来。
他高兴地举起手呼喊道:“表兄,我在这里……”
石夫寻声而至,看到眼前的情景,无比惊讶地问:“你怎么不等我?”
少哉说:“等了你一整天,眼看时辰不早,在这里报了名。”
石夫把少哉从队伍中拉出来:“跟我走。”
少哉一脸困惑,不解地问:“为什么?”
石夫说:“这是国民党的军队……”
马驷奇冲过来挡在石夫的面前:“干什么?”
石夫指着少哉说:“他是我的表弟,我们有事商量……”
“慢点。”马驷奇伸手拦住他们,“报了名就是参了军,参了军就是军人,当逃兵,军法从事!”
“长官,”少哉一脸真诚地跟马驷奇解释,“表兄鼓励我抗日救国,我们说好到八路军办事处报名,因为没找到地方,我才在这边报了名。”
“好哇……”马驷奇刚才的一肚子怨气还没消,正好逮住少哉发泄,“敢去投奔共匪,先把你抓起来。”
石夫不屑地瞪了马驷奇一眼:“现在是国共合作,八路军也是国民革命军的一部分,都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谁是匪?”
“既然都在蒋委员长的领导之下,为何一定要拉这位兄弟去投奔八路呢?”胡英杰走过来,把马驷奇挡到身后,指着石夫鼻子说,“我们是正统的国军,抗战的主力,国家的栋梁!而你们,有几个人?几条枪?只不过是蒋委员长刚刚收编的一伙流寇,龟缩在西北的穷山沟里共产共妻,成不了气候。放着光明大道不走,硬要拉他走歪门邪道,是何居心?”
石夫毫不示弱:“共产党、八路军才是真正的抗日队伍,这一点连蒋委员长都是承认的。我们的人虽然不多,武器也很落后,但是我们真理在手,能够动员全中国亿万人民起来抗击日本帝国主义。所谓共产共妻,以讹传讹,无稽之谈。我们走的才是一条真正解救民族危亡的道路……”
“这是共党宣传,蛊惑人心。放在戡乱时期,非杀头不可。”马驷奇在一旁跳起来嚷嚷,“再不滚,扣你一个制造摩擦、破坏抗战的帽子,送军法处严办!”
杨胜利已经上了车,看到少哉还在下面与人纠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从车上跳下来,拉着少哉的手说:“快上车呀,上面都快没地方站了……”
眼看僵持不下,少哉左右为难,只得转而对石夫说:“表兄,反正都是抗日救国,将来在战场上见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四章 营盘(2)
石夫两眼圆瞪:“你要想好了,这可是两条完全不一样的路!”
胡英杰一声冷笑:“兄弟,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要是还在这里纠缠,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表兄,后会有期……”少哉被杨胜利拉上了卡车,扭过头来与石夫挥手告别。
“蠢蛋,你会后悔一辈子的!”石夫跺脚,愤然而去。
当时,少哉并不理解石夫这句话的含意。多年以后,每当他想起这句话,都悔恨不已。
开车了,胡英杰把孟子越拉进驾驶室,兴奋地说:“我终于见到了司令长官,报告了我们募兵的进度之后,长官将135团的番号给了我。”
军中给番号,就是给官衔、给地位、给军饷。胡英杰得意洋洋地告诉孟子越,幸亏他从南京逃出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几根金条。若不是用这几根金条打通关节,哪能见到司令长官?哪能顺利地要回135团的番号?
不过,135团是个守备团,执行的只是一些军事目标的守备任务,一般情况下不会到前线作战,这与孟子越浴血疆场的愿望相差甚远。他怏怏不快地问道:“驻守哪里?”
“岱家山,汉口的北边。”胡英杰往外一指,“开车到市中心,一个多钟头就到了。”
孟子越看着车窗外移动的景物,若有所思地说:“团长,人马招得差不多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走,我想去作战部队。”
“前线打得惨烈,一个师一个师上去都打光了,你想去送死?”胡英杰话说出口,觉得有点露骨,伸出一条胳膊搭到孟子越的肩上,“其实我也不想缩在城里头,大丈夫应该上前线,真刀真枪地干,死了也光彩。可是蒋委员长说了,抗战不分前方后方,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掏出烟盒,抽出两支烟来,递给孟子越一支,自己咬一支,点着,吸了一口,喷出烟雾,语重心长地开导孟子越:“你我兄弟一场,难得这么对脾气。我已经想好了,参谋长的位子给你,少校军衔,全团的军务都归你管,想怎么干,尽可以一显身手。”
把孟子越从一个排长一下提拔为少校参谋长,是一步登天的事。换了别人,早已是感激涕零。这种情形之下还推三阻四,就有点不近人情了。孟子越权衡再三,只好退一步说:“队伍刚拉起来,我先帮你支撑一段时间。打起仗来,我还是要上前线的。”
“行,打起仗来,我们一起上前线。”胡英杰嘴上敷衍,心里绝对不想放走孟子越。一个团千儿八百号人,乌七八糟的事情多得是,没有一个心眼正、脾气直、有能耐的角色真镇不住。
他问孟子越:“你看马驷奇这家伙怎么安顿?”
孟子越随口答道:“他是你的侍卫,怎么使唤还不是你一句话。”
胡英杰说:“他扛枪也有这么多年头了,照理给个连长也不过分。可这家伙摆在哪里都让人不放心啦……我琢磨着,给个副参谋长的虚职,你看怎么样?”
孟子越嘴角挂起一丝冷笑,明白胡英杰的用心。
马驷奇的德行,人尽皆知。然而他是胡英杰的心腹,大小事情,一拍即合,关键时刻,胡英杰少不得这个人。此话并不是真的征询孟子越的意见,只是跟他打个招呼罢了。
拖着新兵的卡车出大智门,过江岸,绕丹水池,到达岱家山营盘时,胡英杰已经和孟子越把135团的事情商量得差不多了。
下车后,胡英杰把马驷奇叫到一边:“团部的架子搭起来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忠心耿耿,给你一个副参谋长的职位吧。”
第四章 营盘(3)
马驷奇眼睛一翻:“参谋长是谁?”
胡英杰说:“孟子越。”
“我不鸟他!”马驷奇麻脸通红,跳起来嚷嚷,“我扛枪的时间比他早,凭什么给他当副手?让我到下边去,哪怕当个连长也行。”
胡英杰一笑,心里明白了。
兵营里有说法,连长连长,半个皇上,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马驷奇不要虚职副参谋长,要当那半个皇上。
胡英杰顺手往卡车那边一指:“行,这个新兵连交给你,带不好找你算账。”
“好呃!”马驷奇身子一歪道,“我干出个样子来给你看看。”
车子一停,新兵们跳下车。
少哉站稳脚跟一看,暮色中觉得这地方有点眼熟,正四下打量,只听杨胜利说:“岱家山。”
岱家山是汉口北面的最后一道屏障。左边滠口,右边盘龙城,中间是稀泥湖。滠水、府河在这里汇合,然后注入长江。两河交汇处,平汉铁路横跨而过,三座铁桥像三道铁匝,锁着这条命脉。火车每到此处,汽笛鸣叫,拖着一道长长的白烟轰隆而过。三座铁桥的两边,修筑了钢筋水泥的碉堡。碉堡上插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与岱家山上的防御工事遥相响应。
岱家山不高也不险,但在这片河网湖汊之中,倒也显出了几分峥嵘。据北的一面坡崖陡峭,重重叠叠的明碉暗堡连成一片。背后是一片平缓的坡地,坡地四周用一人多高的铁丝网围了起来,里面堆满了全市的百姓为军队缝制的被服。
135团的营盘是几十顶大小不一的帆布帐篷,像蘑菇一样长在绿草里。新兵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对这个用四根绳索支起来的帆布篷子稀奇得不得了。杨胜利冲进去左翻右看,回头问少哉:“会不会漏雨?”
“这是军用帐篷,怎么会漏雨呢?”
少哉自称内行,在教会学校看西洋电影时见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凡尔赛的军队远征欧洲,住的就是这种帐篷。军号一响,那些士兵像弹簧一样从帐篷里蹦出来,列横队,敲起鼓,吹着号,抽筋般跨步前进,向敌人发起进攻。两边都开枪了,枪口喷出白烟,却听不到声音。士兵骤然倒下去,立刻有人补上去,仍然敲鼓、吹号,跨步前进……
他洋洋得意,把个军中帐篷说得神乎其神。
一旁有人插进话来,不以为然地说:“老朽以为,帐篷这东西,并非洋人专利,中国自古有之。姜子牙带兵打仗,住的就是帐篷。古书里常说,决胜于千里之外,运筹于帷幄之中,那帷幄就是帐篷。看过京戏没有?戏台上一声高喊,某某元帅升帐……金鼓齐鸣,令箭发下,帐篷里便开始点兵了……”
说话的是何进修,自称老朽,是最后一个在报名处挤上卡车的。此人大约三十七八岁的光景,留着一把稀疏的胡须,人长得又瘦又高,走起路来如鹭鸶探水,站在人中鹤立鸡群。
当他在报名处的桌子上扯下一张表格,填写自己名字的时候,连马驷奇都看不上眼,冲过去阻拦:“这里不是养老院,你来凑什么热闹?”
何进修操着字正腔圆的汉口腔,盯着马驷奇的麻脸有声有色地说道:“广林哥,蒋委员长说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凡吾辈之民族,一致抗战到底。连你这等模样的人都能背着匣子炮耀武扬威,有什么理由不让我为国效力?”
马驷奇最忌讳别人说他脸上的麻子,大庭广众之下听到“广林哥”三个字,气得色如猪肝,每一颗麻豆都冒出了火星,他跳起来抓住老朽的衣领:“你侮辱国军,破坏抗战,莫不是共匪派来的奸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华人小说吧
第四章 营盘(4)
“过奖了,共匪虽匪,却是些有志向、有才华之士,老朽不配。”何进修并不慌张,伸出两根瘦骨嶙峋的指头,像摘豆子似的把马驷奇的手从衣领上摘了下来,反唇相讥道,“你狐假虎威,混淆视听,破坏民众之抗日热情,倒像是那种奸细之徒。”
他的指头上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只是那么轻轻地一拔,马驷奇竟龇牙咧嘴,哇哇大叫起来:“放开我……”
何进修放开马驷奇,仍然笑着问道:“我要参军,投身抗日救国,你为何阻拦?”
孟子越看到何进修须髯飘飘的模样,也跑过来好言相劝:“老先生抗日的热情是好的,在前方、后方都可以为国效力。当兵扛枪是个苦差事,还是让年轻人担当吧。”
“长官,此言差矣。重耳六十二岁返晋,齐家治国;黄忠七十八岁横刀跃马,照样上阵杀敌;鄙人过而立且不惑,正值国家栋梁的年龄,岂能不为国效力?”何进修振振有辞,“我五岁面壁,苦读三十余载,文韬武略,成竹在胸。中国地广人多,为何打不过小日本?皆因有勇无谋。军中缺乏的就是像我这样的人,上可替长官出谋划策,下可为士兵们修身养性,何言不让我从军?”
何进修滔滔不绝,酸气十足,执意从军。
孟子越上下打量,说道:“先生果然有抱负,可以报名。不过话要说在前头,经过军训之后,如果先生的体格不能适应军中的艰苦生活,还请自寻出路。”
何进修连连点头:“我若比那些年轻人差,自动退伍。”
“还有一条。”孟子越看着何进修胡须说,“军中顾及观瞻,你这把美髯是不能留的。”
何进修捋了一把胡须,有点舍不得地说:“为了抗战,也罢。有剪刀吗?现在就给它剪了。”
孟子越转身对马驷奇说:“让这位先生报名吧。”
马驷奇收下何进修的表格,哼了一声:“奇怪了,该要的人他不要,不该要的他却收下了……”
在这一伙新兵中,少哉原以为自己是最有学问的,听老朽把个帐篷的来龙去脉说得有经有典,不禁另眼相看,主动上前自我介绍:“我叫黄救国,您年长,往后请多指教。”
何进修说:“你那位表兄才是真正的人才,没有跟他一起共赴前程,太可惜了。”
少哉小声说:“他是共产党。”
“一看就知道。”何进修老神在在地说,“别看他们现在势单力薄,将来天下是他们的。”
一句话说得少哉心旌动荡,迫不及待地问:“何以见得?”
“他们从西洋拿来一个马列主义,以老朽之见,这个主义的核心是乌托邦。”何进修有一点指点经纬的意思了,“知道什么是乌托邦吗?就是天下大同,人人平等,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个主义好哇!”杨胜利拍手,“他们在哪里?我也去。”
“听到没有,乌托邦很受欢迎。”何进修拍着少哉的肩膀说,“中国这么多年遭受的灾难太多了,国力衰竭,民生涂炭,大家都渴望一个温饱的生活。共产党拿来的那个马列主义,正是老百姓的朝思暮想。得民心者得天下,中国历朝历代农民起义、长毛造反,莫不如此。”
少哉第一次听到“乌托邦”三个字,心里更是充满向往。他问老朽:“这么说,你支持共产党?”
“大敌当前,我们都应该追随蒋公。”何进修回过头来说,“蒋公以民族大义为重,不惧留后患而容纳异己,实属不易。”
第四章 营盘(5)
“我有一事请教。”少哉把心中最大的忧虑问了出来,“蒋委员长号召我们同仇敌忾,保卫大武汉,这一仗,能打赢吧?”
“中国很大,人口众多,一战决胜,不易;一战即亡,也不易。”何进修拍着他的肩说,“你忧国忧民,是个好儿郎。”
“卵!一个小当兵的,管那些干什么?”杨胜利在一旁哇哇大叫,“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要吃饭……”
众人也喊:“肚子饿了……”
帐篷外有人喊道:“开饭啦!”
大家冲出帐篷,饭菜的香味在暮色中扑鼻而来。
马驷奇出现了,他身后跟着两个老兵,老兵怀里抱了两摞洋瓷碗。众人欣喜若狂,争着去抢。
马驷奇却挡住众人:“想吃饭,先集合!”
“吃饭还要集合?怎么这样麻烦?”
大家七嘴八舌,嗡地聚集到马驷奇的跟前,团团围住他:“肚子都饿扁了……”
“营盘里有营盘的规矩,怕麻烦就吃不成饭。”马驷奇虚张声势地举起左臂,支开右手,大喊一声,“听我的口令,排成两路横队,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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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什么管你们?不问我倒真忘了。”马驷奇肩膀一耸,帽子一推,摇着那并不伟岸的身子,在众人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突然站住,“知道我是谁吗?”
杨胜利小声嘀咕:“不就是麻皮脸吗,谁还不知道?”
细心的少哉注意到,马驷奇身上的行头与先前有些不同。他的帽子上多了檐,领子上加了绊,肩膀上扛了板,衣服颜色也比两个老兵的深了许多。
“他升官了。”少哉对身旁的何进修说,“好像是连长。”
在队伍上混了多年的马驷奇,这一下当了连长,得意的劲没处发,正好在这帮新兵面前抖威风:“告诉你们,从现在起,我就是你们的连长。”
少哉上前喊了一声:“报告马连长……”
马驷奇骂道:“只准喊连长,不准带‘马’字。”
“马”和“麻”近音,喊起来忌讳。众人憋着气,忍住笑,心中叫苦:怎么偏偏摊上了这么个家伙当连长?
“知道什么是连长吗?”马驷奇耸起肩膀,在新兵们面前摇过来,耸过去,“连长就是你爹、你爷爷、你们祖宗八代……谁敢跟我过不去,别怪我不客气,听到没有?”
“听见了……”众人稀稀拉拉地回答。
“大声一点!”
“没吃饭,哪来的力气?”杨胜利喊了一声。
“报告连长。”少哉站出来,主动请求,“我帮他们排队。”
马驷奇盯着他:“你会吗?”
少哉胸脯一挺:“会。”
“走两步给我看看。”
少哉立得正,站得稳,左转右转也不含糊,走起步子来有板有眼,博得众人的一阵喝彩。
“有点意思。”马驷奇回头对众人吆喝,“看见没有,起码要站成这个样子,才有饭吃。”
于是,少哉拉张三拽李四,跑前跑后,张罗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整成了两行横队,马驷奇这才让他们去伙房吃了一口残菜剩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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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牌(1)
一顿窝囊饭,吃得人人都不愉快。
大家愤愤不平,七嘴八舌咒骂“麻”连长故意整人,害他们在当兵的第一顿饭都没吃饱。
回到帐篷,熄灯睡觉,一个个还在耿耿于怀。
所谓熄灯,只不过是将一盏马灯的火头拧小了,半睁半闭地挂在帐篷门口而已。
帐篷里没有床铺,一人一张草席,一卷棉被,就是床。晚上,天气还有些凉,又是第一次睡在这样的地方,人躺在草席上,头枕着自己的胳膊,每个人都睡不着。
远处传来一阵阵轰隆隆的闷响,像石头砸在地上,大地一阵阵颤抖。湖边的蛙声此起彼伏,只有它们不知天下安危,鼓噪的同时将一汪汪蛙卵产在浮莲间。
杨胜利躺在少哉身边,嘴里似在反刍着饭菜。他悄声问:“吃了几碗?”
少哉回答:“一碗。”
“卵!才吃一碗?我吃了三碗。”杨胜利得意洋洋,“当兵吃粮,如同打仗,像你那样斯文是不行的。要嘴里吃一碗,手上端一碗,眼睛瞅一碗,才不会吃亏。”
少哉笑道:“你在抢饭。”
杨胜利说:“我没爹没娘,是饿怕了的人。”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了兵,有饭吃了,不要害怕。”少哉嘴里宽慰着杨胜利,心里还惦记着关于乌托邦的话题,他转过身子问何进修:“照你说来,共产党会得天下?”
“也不尽然。”何进修打着嗝说,“李自成打进北京城未能坐天下;太平天国闹了几十年功亏一篑;共产党在湖南江西打土豪分田地,红极半边天,最终差点全军覆没。现在他们盘踞西北一隅,打着拥护老蒋、一致抗日的旗号,是成是败,看他们造化了。”
“我表兄说,现在民族矛盾是主要的,抗战压倒一切。”少哉说,“因此他们也拥护蒋委员长。”
“高人,高招。”何进修由衷地赞扬,“项羽力拔山兮盖世空,刘邦能屈能伸得天下。”
“刘邦得天下,关键在灭秦。不打败日本帝国主义,谁也得不到天下。”少哉说,“抗日救国是第一位的。”
“烦死了……”杨胜利在一旁嚷嚷,“你开口抗日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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