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6部分阅读

作品:北京人在纽约|作者:尾指紧扣|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6:27:36|下载:北京人在纽约TXT下载
  他们在一家雪佛兰汽车店里,选了一辆黑色的1986跑车。

  “为什么选黑色?”王起明皱着眉头问。“黑色好,”宁宁争辩,“黑色有派!”

  “真不知道什么叫有派!”

  王起明自言自语地走到车店经理室,付了款,办好手续,二十天后取车。

  走出车店,宁宁说她饿了,他们就走进了一家很有名的海鲜店。

  这家餐馆几乎没有任何装璜,照明暗淡,里面来来去去的顾客和侍者都显得鬼鬼祟祟的。餐桌椅都用原木钉起来的。

  坐起来很不舒服。墙壁也没有装饰,露着红砖青砖,光是挂着几块还显露着木纹的木板,板子上有几条好象是孩子画的鱼虾之类。

  “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呀,”郭燕忍不住地说,“黑灯瞎火地。”

  “妈!您知道吗?这叫情调,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个了!”宁宁十分了解当今美国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这叫什么情调?”王起明对着女儿,不耻下问。

  “原始、粗犷、野性!”

  “噢!”为了不使女儿扫兴,他大稳大悟地应了一声。

  “哟,爸!您搞服装设计的,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呀?”

  宁宁说,“要是在您的服装设计上也体出现原始、粗犷和野性来,您准红!”

  王起明一乐:“那原始人都不穿衣服,要我设计什么啊?”

  “好哇,爸!您这是成心损我。”

  王起明拍拍女儿的脸蛋。

  女儿撒娇地扭扭上身。“宁宁,”郭燕忍不住问,“你这一套套的,打哪儿学来的?”

  “哪儿?美国呀!”

  “美国?我和你爸爸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你们老了,迟钝了。”

  宁宁这话,说者无心,王起明和郭燕听了都对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王起明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自己老了,是女儿太年轻了?

  他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女儿。真奇怪,灯光虽然微弱,但他看女儿却看得似乎更清楚,更明白,甚至比在阳光下看得还要真切。

  宁宁太聪明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能出事。

  她到美国没有几天,可适应得很快,特别是语言,仅仅半年时间,宁宁的英语已经完全过关了,她又爱看电视,所以,发音准确好听,还带着一股子纽约腔。让王起明头疼的是,骂人的脏话,她也无师自通地积累了一大堆。

  侍者上前,宁宁十分老道地点了三只龙虾、两客生蠔,两打青蚵,还有饭前的香槟。

  王起明对女儿说:“宁宁,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可是,在美国,还得看本事,下个月你就得上大学了,g。e。d。准备得怎么样?”

  “今晚不提这个。”宁宁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头。

  “今晚怎么不能提呢?”郭燕问。“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王起明对女儿说。

  “别说了,起明,”郭燕说,“今天确实是周末嘛!”

  龙虾上来了,宁宁剃皮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宁宁一边自己吃一边当妈妈的教练。

  王起明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大学前的标准考试,可是,看着女儿如此迅速地美国化了,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他忍不住要说:“宁宁,你到美国来,日子还浅,你得知道,我们中国人到美国来,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中国人的好传统……”

  这话说得太没劲,板板平的,连王起明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跟支部书记似的。

  “嘿嘿嘿,”宁宁一边剥着龙虾一边忍不住地笑,“我还真不知道,在美国也能听见做报告呢!”

  “行啦,大周末的,”郭燕劝王起明,“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小道理,”王起明说,“就是有这么一条道理。

  咱们中国人,想变成美国人,也变不了。你信不信?“

  宁宁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爸,我真不明白了。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你嫌我土,没见识,让我跟上趟,赶快适应美国。你让我的,多看电视,多接电话,多交美国朋友。对吧?”

  “对。有这事。”

  “可是现在呢,你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中国人本色。保持中国人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北京呆着不就行了吗?到纽约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美国人?中国人?中国味儿的美国人?美国味儿的中国人?”

  这问题王起明没法儿回答。说真的,他自己也没闹明白该做什么人。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来时,他盼她快点来。等她来了又怕她不适应,奖励她要尽快地进入美国社会。可等到她真的进入美国社会了,他又害怕了,怕她学坏,想把她拉出来。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他咽下一口酒,“我认为,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中国的好。我这意思是说,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

  “我当然有自己的主意。”

  “我是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宁宁冷笑了一声,“您的顾虑太中国化了。”

  “美国化是什么样子?”王起明紧追着问。

  “您是个老八板!”

  “宁宁!”郭燕制止宁宁的话,“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不知是席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队演奏起来这支曲子。所有顾客都唱起这首歌。

  他们三人也拍着手,同大家一起合唱。

  这歌声打断他们险些发展成争论的讨论。歌声一停,宁宁双手放在郭燕的手背上。

  “妈妈!下个星期,我的生日。”

  “我忘不了。”

  “送我什么礼物?”

  “你要什么?”

  “我要……”

  “什么?”

  “……一条狗。”

  “不行!”郭燕的拒绝十分地坚持。“绝对不行!”

  “我就要狗!”

  “我可以远你别的。”

  “我就要狗!”宁宁大声坚持,“你们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我闷得慌!”

  “养狗麻烦死了,吃的喝的,病了还得看大夫,谁管?”

  “我管!我管!”

  王起明看着母女的争执,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接下话头说:“宁宁!我给你买狗!”

  “起明!”郭燕瞪着他。

  “我给宁宁买,她确实需要。”

  “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说着,宁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回家后,郭燕抱怨王起明太娇惯女儿。王起明对妻子说:“家里有条狗,她下学就得往家跑,不至于总在外乱跑了。”

  “也对。”郭燕说。

  12

  这天是宁宁的生日。

  客厅里,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放在大理石餐桌的桌面上。

  蛋糕上写着:祝凯丝生日快乐。

  宁宁的英文名字是凯丝。对了,蛋糕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数字:18。

  客厅的屋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条。

  壁炉两旁出悬挂着亮晶晶的影灯。

  桌子上、钢琴上、沙发上堆满了朋友们送来的生日礼物。

  后院的草坪上,烤肉炉冒着浓烟也传布着阵阵肉香。

  王起明夫妇要在下班以后回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统统算起来,大约有二十多个。

  男孩、女孩,白人,黄种人,还有黑人,都伴着音乐,扭着腰肢,扭着屁股,跳着桑巴舞。

  宁宁正在和一个男孩面对面、胸贴胸、胯连着胯地扭在一起。王起明管这种舞姿叫“野狗闹春”。

  “凯丝!”和宁宁一起跳舞的男孩问宁宁,由于舞曲声音太大,他不得不呼喊。

  “什么?”

  “今天,感觉好吗?”

  “棒极了!”

  “你知道一首新歌吗?”

  “什么歌?”

  “i want your sex。”

  “什么?”宁宁没有听清。

  “《我要你的性》。”

  “噢,我知道。”

  “may i have your sex?”(我可以要你的性吗?)

  “bsp;“i e too。”(我也想。)

  “nobsp;“get out here!”(滚蛋!)

  她大声地叫,让那小伙子明白,这里可不成。

  那小伙子并不在乎,咧开嘴笑笑。

  随着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又有几个青年走进了客厅。

  该说这几个青年的打扮与众不同。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背心、黑裤子、黑球鞋;为首的一个是个身体健壮结实、眉清目秀的中国男孩。

  “杰姆斯!”宁宁热情地呼唤这个中国男孩的名字,扑了上去。

  杰姆斯一把把宁宁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说:“宝贝儿,我给带来点礼物。”

  “什么礼物?”宁宁问。

  杰姆斯右手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宁宁明白这是什么,赶忙按下他的臂膀。

  “怎么?”

  “不,这儿不行。”宁宁说。

  “为什么不行?”

  “我爸爸很快就回来。”

  “那又怎样?”

  “不,不,不行!”

  宁宁使劲地摇头。

  “好吧,呆会儿再说,”说完,杰姆斯收起那小包儿,搂着宁宁跳起舞来。

  音乐更热烈了。

  青年人变更疯狂了。

  宁宁卧室的门半开着。

  一股股呛人的烟味儿从卧室里头徐徐地漂了出来。

  卧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们轮流着在吸一根大麻。

  别看他们年轻,可看上去,一人一副老烟枪的架式。

  当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往深里吸,吸到肺里去,然后,闭上双眼,鼓起嘴巴,缓缓地吐出一缕又清又淡的白烟。

  这些青年,目光暗淡,衣着零乱,吸上一口大麻后便是一副尽享人间欢乐的满足的样子。

  宁宁在客厅里,嗅见了这里的味道,急步赶上了楼。

  “喂!伙计们!你们不能,不能在这儿,干这个!”

  宁宁大声地斥责这些吸大麻的伙伴,并打开窗子,用手扇着烟。

  “你要不要,试试?”

  正在抽烟的那个男孩,举起了那支烟屁股,向宁宁晃动。

  “你们出去!”

  “你不该轰我们,”那男孩说,“你也来,试一口,试一口!”

  这时,杰姆斯进来了。

  “出去!出去!”他具有无尚的权威,一声令下,那些吸大麻的人迅速的站了起来,离开了宁宁的卧室。

  卧室里只剩下了杰姆斯和宁宁两个人。

  杰姆斯用脚后跟把房门碰上了。

  宁宁刚开完窗,回身见杰姆斯的表情觉得有点不对。

  “杰姆斯!”

  杰姆斯走到她身边,象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住了宁宁,他的动作坚决有力,使宁宁没有一点对抗的余地。

  他把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宁宁的嘴唇上,拼命的吸吮。

  宁宁皱着眉点,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双手刚想摊开他的双臂,杰姆斯已把她的双手拧在了背后。

  杰姆斯把宁宁压在了床上,自己的身下。他那沉重的那体,压得宁宁喘不上气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上、下身乱摸着,大而肥厚的嘴象水田里的大蚂蟥,牢牢地吸住了宁宁的嘴。

  “快点!宝贝儿!别装蒜啦!”

  说着,杰姆斯解开了皮带。

  party散了。

  宁宁和王起明厂里工人阿遥女儿温迪正在收拾残局。

  宁宁的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疲劳。

  “你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温迪问。

  “最好别回来。”

  “为什么?”

  “回来就是那套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说什么?”

  “训人呗。”

  “训你什么?”

  “是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你说呢?”

  “我?”宁宁指了下自己,摇摇头,“不知道。”

  温迪不解地看着宁宁。

  “那你觉得,是做中国人痛苦呢?还是做美国人痛苦?”

  宁宁被温迪这个提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觉得,做女人痛苦。”

  温迪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爱你的爸爸吗?”她问宁宁。

  “不爱。”

  “为什么?”

  “我也知道。反正我恨他。”

  “就因为他总在训你?”

  “可能吧!”

  “可能?他是在爱你,家长永远关心咱们,永远对咱们好。”

  “是吗?”宁宁不无嘲讽地反问。

  “对。所以,我们该听他们的话,该使他们的内心充满幸福。”

  “这我懂。”

  “你懂?”

  “道理我懂。可我还是恨我爸爸。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你可不要这么说。”

  “他从来不问我,我干好事他不知道,我干坏事他也不知道。”

  “你吸烟,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杰姆斯呢?”

  “也不知道。”

  “你真能保密。”

  “你也得替我保密。”

  “我知道,你放心。”

  温迪说。

  13

  时近傍晚,高速公路上,王起明的轿车在飞驰。

  王起明焦急地驾着车,箭也似地飞在高速公路上。看得出,他十分着急。

  郭燕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这是他俩送给宁宁的生日礼品。

  今天,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工厂,从新泽西州很远的地方买到了这种世界驰名的“melttes”,中国人管它叫“贵妇狗”。

  小白狗浑身上下打着哆嗦,害怕地把头藏在郭燕的腋下。

  也许它在猜测,新主要要把它带到何方。

  “希望宁宁不要为我们迟归而生气。”郭燕自言自语。

  “不会,”王起明很有把握地说,“她一看见这只小狗,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

  “但愿如此。”

  汽车时速表已经过了70,郭燕在一旁提醒王起明:“当心警察!”

  汽车在通过holand遂道时,遇上了塞车。

  王起明急得一拍方向盘:“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了看表:10:30。

  “太晚了,”王起明说,“怕是赶不上宁宁的party了。”

  “估计差不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从下午一点就开始来人了。”郭燕一边抚摸着那小白狗儿一边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早想好了,叫它jerry。”(杰里)这是王起明看到电视里的动画片,想到了那只家喻户晓的狗。

  “jerry,jerry,姐姐见到你,一定高兴死啰。”郭燕把小狗举到脸前,想亲它一下。那小白狗为了拍新主人的马屁添了郭燕的脸一下。

  “痒死我了,小淘气儿。”郭燕说着“咯咯”地笑着“宁宁有了狗,我想下了学就不会再出去了。”王起明说。

  “我就怕她交上坏朋友。”

  “唉,真叫人操心。”

  “美国人说,teenagerisanimalage。”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十七、八岁,是牲口的年龄。”

  “话虽刻薄,可是,有道理。”郭燕接过来说,“打毛衣张太太的孩子,卷进了华青帮。”

  “真的?”

  “没错。”郭燕继续说,“去年这孩子挨了三枪,花不起这儿的医疗费,跑回南京治伤。一年了,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可怜的孩子。”

  “秀梅有个表妹,也是这个年纪,从台北到这儿没有多久,就学会了吸毒。她父亲把她好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真担心。”

  “为谁?”

  “宁宁?”

  “她不会!”王起明十分肯定地说,“宁宁是什么孩子,你我还知道吗?她从小就聪明,听话,外边的事儿从来不掺和。

  对吧?“

  “是。宁宁,我当然信得过。”

  王起明和郭燕都是为了驱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才如此坚定地夸奖宁宁。其实,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点点不安。尤其是王起明,每当他听到女儿那一口纯正的纽约腔英语的时候,心就悬起来了一半。

  终于到家了。

  郭燕抱着小狗,先下了车,径直奔到客厅。

  “happy birthday”她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小狗,小狗大概有恐高症,四支小爪乱蹬着,非常可爱。

  “妈,我的狗。”宁宁跑过来,抱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huny、stueady,lovely”地叫着。

  王起明走了进来,看着杂乱的客厅,闻着那浑浊的空气,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就上楼了。他想换下西装,穿上运动衫松驰一下。

  他一到楼上,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怪味儿,他走近宁宁的卧室,门没有全关上,那股子怪味儿是从那里出来的,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没有马上换衣服,又返回了楼下,小声在郭燕的身边嘀咕了几句。郭燕的脸也立刻收回了笑容,瞬间变得惨白惨白。

  宁宁只顾着逗小狗,根本没有留意这些变化,何太太的女儿温迪,斜眼看了他俩一眼,便站起来说:“阿姨,叔叔,我走了,再见。”

  “谢谢你,温迪。”

  王起明对那女孩子道了谢,但是眼睛并不看别处,只是盯着地面。

  “温迪,你辛苦了,”郭燕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热情地对那小女孩说,“谢谢你。你回家告诉你妈妈,明天早一点来上班,有批货要赶。”

  “知道了。”

  温迪答应着,走出了门。

  客人走出门后,房间里静极了,象是夏天一场暴雨来临前夕的闷热空气。

  王起明,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他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思考。

  郭燕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当然知道即将爆发的将是怎样一场风暴。于是,她坐在丈夫身边,示意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对女儿过于凶狠。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没有接受这提醒,却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了。她紧张地期待着。

  宁宁还在抚弄小狗。

  这18岁的姑娘当然也嗅出了紧张空气中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低声哼着歌。

  “宁宁,”他开始了询问,竭力在声调中注入一些平静,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因颤抖而走调,“你,学会抽烟啦!”

  宁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偶尔。”宁宁满不在乎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回答,而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使王起明有些愤怒。

  他增大了声音:“我的问题是,你会抽烟了?”

  “yes。”(是。)她索性承认了。

  “是不是大麻?”他追问。

  “i……don‘t knobsp;“谁教你的?”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宁宁冷静地反问父亲。

  “这不重要。”王起明承认,“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eoreun!”(好玩!)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站起身,一甩马尾松头发,向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站住!”

  她没有站住。

  “站住!”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觉!)她说。

  “不行!”

  “我要去睡觉!你没权利阻止我!”宁宁扭过头,充满仇恨地望着父亲。

  “我有权利,我是你爸爸!”

  “爸爸也没有权利,这是自由的国家!”

  宁宁也大声地吼了起来。她的声音往常是那么悦耳动听,现在却显得尖细,难以忍受。

  父女便就这样对峙着。

  烟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没有察觉。

  郭燕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宁宁,有话好好跟爸爸说,不要这个样子。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宁宁没有答话。

  郭燕的眼圈有点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我们把你从北京接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条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妈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伤心地哭出了声。

  “为了我,为了我,”宁宁恶狠狠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为了我,你们为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起明听了这话,觉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不为了你,为了谁,你说!”

  “who knobsp;宁宁把头一歪,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起明实实在在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轻描淡写,实在不习惯她的这种姿态,甚至害怕她的纽约腔英语。

  “我希望你放尊重点,从今往后,我不不允你在家里说英语,我听不惯,我受不了!”他吼叫着。

  “以前非让我说英语不可,现在你又烦我说英语,你到底让我说什么话?”宁宁入说了中文,更带出了几分强硬。

  “我要你说人话!”他又拍了下桌子。

  “起明!”

  郭燕觉得他的话也开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儿,制止这场火山爆发般的突冲。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除了流泪,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发怒,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蔑视和仇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无办法。现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着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坠下山崖,束手无策。

  “你该说老实话,说人话!起码对你的父母!”

  王起明发怒时,略带颤抖。

  “好好,我说,我说。”宁宁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说了起来。像座冰山化了冻,像水库开了闸,一下子,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话全部冲泄出来。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这漫长的五年里,你们管了我什么?你们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你们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说,那时,我很想你们,过新年,过春节,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们给我寄了很多钱,很多钱,可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爱,我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我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你们给过我吗?你们给得了我吗?她越说越激动,嗓子都变了声。

  “爸爸,妈,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今后,请你们别对我寄于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们不了解我!”

  “宁宁,那你就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了解呀!”郭燕有点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女儿有可能说出一些她最不愿听的事情,讲出一个悲剧来。

  “你说吧,说!”王起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说。

  “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们。”

  宁宁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阵没有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得不到你们的爱,我的心里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岁的那年,也就是来美国的前一年,为了听你们的话,为了进入美国,我去英文补习学校。我不愿意去学英语,但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觉得满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补习学校。

  “在我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叫刘雄。他很英俊,非常……爱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学习英语,一起去餐馆吃饭,一起……去……他的家……后来,后来,我就怀了孕。”

  “什么?”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来。

  “宁宁!”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顺喊叫。她伸出手来抓住丈夫的肩膀。

  “你们喊什么!”

  宁宁厌恶父母对于她几年前的怀孕表露出这种惊诧。

  “现在你们知道了,着急了,喊出了声,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宁宁反过来责问她的父母。

  王起明和郭并听到了这样的责问,哑口无言,垂下了他们的头。

  宁宁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在人工流产的手术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们,我大声地叫,妈妈!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呀!那时候,我多么需要你们啊,我多么愿意你们用手拍拍我的头,哪怕是把我骂一顿也行呀!”

  郭燕哭更伤心了,王起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起来。

  “那个,那个坏小子呢?”他追问。

  宁宁颤抖着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吸着香烟。

  这次,王起明并没有立即拦阻。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是个流氓。后来,他因为别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宁宁又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淡淡,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这样的姿态,王起明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冲上去,揍这个不肖的女儿一顿。可是,深深的内疚又感染着他,使他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头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这是谁在喊?

  “起明!”

  这是郭燕。她的声音,凄厉,哀婉,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围上毛巾,冲出了浴室。

  郭燕从楼上跑下来,跌跌撞撞,好象在楼上撞见了鬼。

  “宁宁,宁宁……”她喊叫着。

  王起明不由分说,从楼梯口夺路而上,向楼上奔跑。

  卧室——宁宁的卧室——房门大敞,没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间找去。

  书房,没有。

  客厅,没有。

  阳台,没有。

  厨房,也没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寻找,高声叫喊:“宁宁——宁宁——”

  没有她的回应。

  郭燕举着刚刚捡到一张纸,奔到了王起明的身边。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过来,接过那张纸,急切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妈:我走了。

  原谅我。我没有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叫醒你们,我知道,你们为工厂、为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所以,现在我就不声不中响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惹你们生气的话,使你们伤心的话,我很后悔,请你们忘掉这些话。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们生气。我爱你们。

  爸、妈!

  我长大了。在美国,象我这么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脚踏出大门、自谋生路去了。可你们总是想把我关在家里,这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说的,要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长大。现在,我要出去闯一闯,就象你们一样。

  爸、妈,我走了。

  别太为我担心。

  爱你们——这是真心的。

  你们的宁宁晨五时那张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爸、妈:有两件事,爸的头疼药,我已买好了,放在冰箱旁。

  妈给我买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

  妈妈留着自己穿吧,纽约的冬天很冷。

  再见!

  宁宁王起明的头象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刚刚洗完的身体,又出了一身无名汗。头上,还没有干的头发里,水流了下来。

  那只刚刚买回来的小狗,蹲在角落里,伸着小红舌头,警惕地注视着新主人异常的神色。

  “我要报警!”他说。

  “报警?”郭燕问。

  “对,马上。”

  “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电话机,拨了911。

  911一拨就通。

  王起明用最简洁的英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够帮助他找到宁宁。

  电话里传出了警察冷漠的声音:“这个,恐怕我们帮不了什么忙。”

  “为什么?”

  “她18岁了。”

  “18岁又怎么样?”

  “根据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儿——18岁的女儿——关在家里,那么违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对。如果你没有别的情况要报案,那么,我这里还有其它的……”

  王起明愤愤地不顾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混帐法律!”他骂着。

  他们给自己所知道的宁宁的朋友都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郭燕说:“也许,也许,她会打电话来。让我们等一下。”

  他们放下电话。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关在笼里的豹子。

  终于,电话铃响了。

  郭燕抢先一步,说:“我来接!”

  她激动地拿起电话听筒。

  “喂!我是秀梅,你们快到工厂来吧,出事了。对,快来!”

  秀梅一见他们走进门来,就急忙迎上去,说:“老板,您看,上个礼拜我就提醒您,这批334肩上用错了线。可您说先冲出去再说。现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