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一家雪佛兰汽车店里,选了一辆黑色的1986跑车。
“为什么选黑色?”王起明皱着眉头问。“黑色好,”宁宁争辩,“黑色有派!”
“真不知道什么叫有派!”
王起明自言自语地走到车店经理室,付了款,办好手续,二十天后取车。
走出车店,宁宁说她饿了,他们就走进了一家很有名的海鲜店。
这家餐馆几乎没有任何装璜,照明暗淡,里面来来去去的顾客和侍者都显得鬼鬼祟祟的。餐桌椅都用原木钉起来的。
坐起来很不舒服。墙壁也没有装饰,露着红砖青砖,光是挂着几块还显露着木纹的木板,板子上有几条好象是孩子画的鱼虾之类。
“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呀,”郭燕忍不住地说,“黑灯瞎火地。”
“妈!您知道吗?这叫情调,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个了!”宁宁十分了解当今美国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这叫什么情调?”王起明对着女儿,不耻下问。
“原始、粗犷、野性!”
“噢!”为了不使女儿扫兴,他大稳大悟地应了一声。
“哟,爸!您搞服装设计的,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呀?”
宁宁说,“要是在您的服装设计上也体出现原始、粗犷和野性来,您准红!”
王起明一乐:“那原始人都不穿衣服,要我设计什么啊?”
“好哇,爸!您这是成心损我。”
王起明拍拍女儿的脸蛋。
女儿撒娇地扭扭上身。“宁宁,”郭燕忍不住问,“你这一套套的,打哪儿学来的?”
“哪儿?美国呀!”
“美国?我和你爸爸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你们老了,迟钝了。”
宁宁这话,说者无心,王起明和郭燕听了都对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王起明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自己老了,是女儿太年轻了?
他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女儿。真奇怪,灯光虽然微弱,但他看女儿却看得似乎更清楚,更明白,甚至比在阳光下看得还要真切。
宁宁太聪明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能出事。
她到美国没有几天,可适应得很快,特别是语言,仅仅半年时间,宁宁的英语已经完全过关了,她又爱看电视,所以,发音准确好听,还带着一股子纽约腔。让王起明头疼的是,骂人的脏话,她也无师自通地积累了一大堆。
侍者上前,宁宁十分老道地点了三只龙虾、两客生蠔,两打青蚵,还有饭前的香槟。
王起明对女儿说:“宁宁,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可是,在美国,还得看本事,下个月你就得上大学了,g。e。d。准备得怎么样?”
“今晚不提这个。”宁宁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头。
“今晚怎么不能提呢?”郭燕问。“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王起明对女儿说。
“别说了,起明,”郭燕说,“今天确实是周末嘛!”
龙虾上来了,宁宁剃皮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宁宁一边自己吃一边当妈妈的教练。
王起明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大学前的标准考试,可是,看着女儿如此迅速地美国化了,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他忍不住要说:“宁宁,你到美国来,日子还浅,你得知道,我们中国人到美国来,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中国人的好传统……”
这话说得太没劲,板板平的,连王起明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跟支部书记似的。
“嘿嘿嘿,”宁宁一边剥着龙虾一边忍不住地笑,“我还真不知道,在美国也能听见做报告呢!”
“行啦,大周末的,”郭燕劝王起明,“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小道理,”王起明说,“就是有这么一条道理。
咱们中国人,想变成美国人,也变不了。你信不信?“
宁宁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爸,我真不明白了。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你嫌我土,没见识,让我跟上趟,赶快适应美国。你让我的,多看电视,多接电话,多交美国朋友。对吧?”
“对。有这事。”
“可是现在呢,你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中国人本色。保持中国人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北京呆着不就行了吗?到纽约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美国人?中国人?中国味儿的美国人?美国味儿的中国人?”
这问题王起明没法儿回答。说真的,他自己也没闹明白该做什么人。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来时,他盼她快点来。等她来了又怕她不适应,奖励她要尽快地进入美国社会。可等到她真的进入美国社会了,他又害怕了,怕她学坏,想把她拉出来。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他咽下一口酒,“我认为,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中国的好。我这意思是说,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
“我当然有自己的主意。”
“我是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宁宁冷笑了一声,“您的顾虑太中国化了。”
“美国化是什么样子?”王起明紧追着问。
“您是个老八板!”
“宁宁!”郭燕制止宁宁的话,“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不知是席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队演奏起来这支曲子。所有顾客都唱起这首歌。
他们三人也拍着手,同大家一起合唱。
这歌声打断他们险些发展成争论的讨论。歌声一停,宁宁双手放在郭燕的手背上。
“妈妈!下个星期,我的生日。”
“我忘不了。”
“送我什么礼物?”
“你要什么?”
“我要……”
“什么?”
“……一条狗。”
“不行!”郭燕的拒绝十分地坚持。“绝对不行!”
“我就要狗!”
“我可以远你别的。”
“我就要狗!”宁宁大声坚持,“你们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我闷得慌!”
“养狗麻烦死了,吃的喝的,病了还得看大夫,谁管?”
“我管!我管!”
王起明看着母女的争执,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接下话头说:“宁宁!我给你买狗!”
“起明!”郭燕瞪着他。
“我给宁宁买,她确实需要。”
“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说着,宁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回家后,郭燕抱怨王起明太娇惯女儿。王起明对妻子说:“家里有条狗,她下学就得往家跑,不至于总在外乱跑了。”
“也对。”郭燕说。
12
这天是宁宁的生日。
客厅里,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放在大理石餐桌的桌面上。
蛋糕上写着:祝凯丝生日快乐。
宁宁的英文名字是凯丝。对了,蛋糕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数字:18。
客厅的屋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条。
壁炉两旁出悬挂着亮晶晶的影灯。
桌子上、钢琴上、沙发上堆满了朋友们送来的生日礼物。
后院的草坪上,烤肉炉冒着浓烟也传布着阵阵肉香。
王起明夫妇要在下班以后回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统统算起来,大约有二十多个。
男孩、女孩,白人,黄种人,还有黑人,都伴着音乐,扭着腰肢,扭着屁股,跳着桑巴舞。
宁宁正在和一个男孩面对面、胸贴胸、胯连着胯地扭在一起。王起明管这种舞姿叫“野狗闹春”。
“凯丝!”和宁宁一起跳舞的男孩问宁宁,由于舞曲声音太大,他不得不呼喊。
“什么?”
“今天,感觉好吗?”
“棒极了!”
“你知道一首新歌吗?”
“什么歌?”
“i want your sex。”
“什么?”宁宁没有听清。
“《我要你的性》。”
“噢,我知道。”
“may i have your sex?”(我可以要你的性吗?)
“bsp;“i e too。”(我也想。)
“nobsp;“get out here!”(滚蛋!)
她大声地叫,让那小伙子明白,这里可不成。
那小伙子并不在乎,咧开嘴笑笑。
随着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又有几个青年走进了客厅。
该说这几个青年的打扮与众不同。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背心、黑裤子、黑球鞋;为首的一个是个身体健壮结实、眉清目秀的中国男孩。
“杰姆斯!”宁宁热情地呼唤这个中国男孩的名字,扑了上去。
杰姆斯一把把宁宁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说:“宝贝儿,我给带来点礼物。”
“什么礼物?”宁宁问。
杰姆斯右手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宁宁明白这是什么,赶忙按下他的臂膀。
“怎么?”
“不,这儿不行。”宁宁说。
“为什么不行?”
“我爸爸很快就回来。”
“那又怎样?”
“不,不,不行!”
宁宁使劲地摇头。
“好吧,呆会儿再说,”说完,杰姆斯收起那小包儿,搂着宁宁跳起舞来。
音乐更热烈了。
青年人变更疯狂了。
宁宁卧室的门半开着。
一股股呛人的烟味儿从卧室里头徐徐地漂了出来。
卧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们轮流着在吸一根大麻。
别看他们年轻,可看上去,一人一副老烟枪的架式。
当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往深里吸,吸到肺里去,然后,闭上双眼,鼓起嘴巴,缓缓地吐出一缕又清又淡的白烟。
这些青年,目光暗淡,衣着零乱,吸上一口大麻后便是一副尽享人间欢乐的满足的样子。
宁宁在客厅里,嗅见了这里的味道,急步赶上了楼。
“喂!伙计们!你们不能,不能在这儿,干这个!”
宁宁大声地斥责这些吸大麻的伙伴,并打开窗子,用手扇着烟。
“你要不要,试试?”
正在抽烟的那个男孩,举起了那支烟屁股,向宁宁晃动。
“你们出去!”
“你不该轰我们,”那男孩说,“你也来,试一口,试一口!”
这时,杰姆斯进来了。
“出去!出去!”他具有无尚的权威,一声令下,那些吸大麻的人迅速的站了起来,离开了宁宁的卧室。
卧室里只剩下了杰姆斯和宁宁两个人。
杰姆斯用脚后跟把房门碰上了。
宁宁刚开完窗,回身见杰姆斯的表情觉得有点不对。
“杰姆斯!”
杰姆斯走到她身边,象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住了宁宁,他的动作坚决有力,使宁宁没有一点对抗的余地。
他把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宁宁的嘴唇上,拼命的吸吮。
宁宁皱着眉点,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双手刚想摊开他的双臂,杰姆斯已把她的双手拧在了背后。
杰姆斯把宁宁压在了床上,自己的身下。他那沉重的那体,压得宁宁喘不上气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上、下身乱摸着,大而肥厚的嘴象水田里的大蚂蟥,牢牢地吸住了宁宁的嘴。
“快点!宝贝儿!别装蒜啦!”
说着,杰姆斯解开了皮带。
party散了。
宁宁和王起明厂里工人阿遥女儿温迪正在收拾残局。
宁宁的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疲劳。
“你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温迪问。
“最好别回来。”
“为什么?”
“回来就是那套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说什么?”
“训人呗。”
“训你什么?”
“是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你说呢?”
“我?”宁宁指了下自己,摇摇头,“不知道。”
温迪不解地看着宁宁。
“那你觉得,是做中国人痛苦呢?还是做美国人痛苦?”
宁宁被温迪这个提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觉得,做女人痛苦。”
温迪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爱你的爸爸吗?”她问宁宁。
“不爱。”
“为什么?”
“我也知道。反正我恨他。”
“就因为他总在训你?”
“可能吧!”
“可能?他是在爱你,家长永远关心咱们,永远对咱们好。”
“是吗?”宁宁不无嘲讽地反问。
“对。所以,我们该听他们的话,该使他们的内心充满幸福。”
“这我懂。”
“你懂?”
“道理我懂。可我还是恨我爸爸。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你可不要这么说。”
“他从来不问我,我干好事他不知道,我干坏事他也不知道。”
“你吸烟,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杰姆斯呢?”
“也不知道。”
“你真能保密。”
“你也得替我保密。”
“我知道,你放心。”
温迪说。
13
时近傍晚,高速公路上,王起明的轿车在飞驰。
王起明焦急地驾着车,箭也似地飞在高速公路上。看得出,他十分着急。
郭燕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这是他俩送给宁宁的生日礼品。
今天,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工厂,从新泽西州很远的地方买到了这种世界驰名的“melttes”,中国人管它叫“贵妇狗”。
小白狗浑身上下打着哆嗦,害怕地把头藏在郭燕的腋下。
也许它在猜测,新主要要把它带到何方。
“希望宁宁不要为我们迟归而生气。”郭燕自言自语。
“不会,”王起明很有把握地说,“她一看见这只小狗,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
“但愿如此。”
汽车时速表已经过了70,郭燕在一旁提醒王起明:“当心警察!”
汽车在通过holand遂道时,遇上了塞车。
王起明急得一拍方向盘:“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了看表:10:30。
“太晚了,”王起明说,“怕是赶不上宁宁的party了。”
“估计差不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从下午一点就开始来人了。”郭燕一边抚摸着那小白狗儿一边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早想好了,叫它jerry。”(杰里)这是王起明看到电视里的动画片,想到了那只家喻户晓的狗。
“jerry,jerry,姐姐见到你,一定高兴死啰。”郭燕把小狗举到脸前,想亲它一下。那小白狗为了拍新主人的马屁添了郭燕的脸一下。
“痒死我了,小淘气儿。”郭燕说着“咯咯”地笑着“宁宁有了狗,我想下了学就不会再出去了。”王起明说。
“我就怕她交上坏朋友。”
“唉,真叫人操心。”
“美国人说,teenagerisanimalage。”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十七、八岁,是牲口的年龄。”
“话虽刻薄,可是,有道理。”郭燕接过来说,“打毛衣张太太的孩子,卷进了华青帮。”
“真的?”
“没错。”郭燕继续说,“去年这孩子挨了三枪,花不起这儿的医疗费,跑回南京治伤。一年了,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可怜的孩子。”
“秀梅有个表妹,也是这个年纪,从台北到这儿没有多久,就学会了吸毒。她父亲把她好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真担心。”
“为谁?”
“宁宁?”
“她不会!”王起明十分肯定地说,“宁宁是什么孩子,你我还知道吗?她从小就聪明,听话,外边的事儿从来不掺和。
对吧?“
“是。宁宁,我当然信得过。”
王起明和郭燕都是为了驱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才如此坚定地夸奖宁宁。其实,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点点不安。尤其是王起明,每当他听到女儿那一口纯正的纽约腔英语的时候,心就悬起来了一半。
终于到家了。
郭燕抱着小狗,先下了车,径直奔到客厅。
“happy birthday”她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小狗,小狗大概有恐高症,四支小爪乱蹬着,非常可爱。
“妈,我的狗。”宁宁跑过来,抱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huny、stueady,lovely”地叫着。
王起明走了进来,看着杂乱的客厅,闻着那浑浊的空气,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就上楼了。他想换下西装,穿上运动衫松驰一下。
他一到楼上,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怪味儿,他走近宁宁的卧室,门没有全关上,那股子怪味儿是从那里出来的,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没有马上换衣服,又返回了楼下,小声在郭燕的身边嘀咕了几句。郭燕的脸也立刻收回了笑容,瞬间变得惨白惨白。
宁宁只顾着逗小狗,根本没有留意这些变化,何太太的女儿温迪,斜眼看了他俩一眼,便站起来说:“阿姨,叔叔,我走了,再见。”
“谢谢你,温迪。”
王起明对那女孩子道了谢,但是眼睛并不看别处,只是盯着地面。
“温迪,你辛苦了,”郭燕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热情地对那小女孩说,“谢谢你。你回家告诉你妈妈,明天早一点来上班,有批货要赶。”
“知道了。”
温迪答应着,走出了门。
客人走出门后,房间里静极了,象是夏天一场暴雨来临前夕的闷热空气。
王起明,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他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思考。
郭燕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当然知道即将爆发的将是怎样一场风暴。于是,她坐在丈夫身边,示意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对女儿过于凶狠。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没有接受这提醒,却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了。她紧张地期待着。
宁宁还在抚弄小狗。
这18岁的姑娘当然也嗅出了紧张空气中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低声哼着歌。
“宁宁,”他开始了询问,竭力在声调中注入一些平静,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因颤抖而走调,“你,学会抽烟啦!”
宁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偶尔。”宁宁满不在乎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回答,而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使王起明有些愤怒。
他增大了声音:“我的问题是,你会抽烟了?”
“yes。”(是。)她索性承认了。
“是不是大麻?”他追问。
“i……don‘t knobsp;“谁教你的?”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宁宁冷静地反问父亲。
“这不重要。”王起明承认,“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eoreun!”(好玩!)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站起身,一甩马尾松头发,向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站住!”
她没有站住。
“站住!”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觉!)她说。
“不行!”
“我要去睡觉!你没权利阻止我!”宁宁扭过头,充满仇恨地望着父亲。
“我有权利,我是你爸爸!”
“爸爸也没有权利,这是自由的国家!”
宁宁也大声地吼了起来。她的声音往常是那么悦耳动听,现在却显得尖细,难以忍受。
父女便就这样对峙着。
烟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没有察觉。
郭燕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宁宁,有话好好跟爸爸说,不要这个样子。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宁宁没有答话。
郭燕的眼圈有点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我们把你从北京接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条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妈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伤心地哭出了声。
“为了我,为了我,”宁宁恶狠狠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为了我,你们为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起明听了这话,觉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不为了你,为了谁,你说!”
“who knobsp;宁宁把头一歪,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起明实实在在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轻描淡写,实在不习惯她的这种姿态,甚至害怕她的纽约腔英语。
“我希望你放尊重点,从今往后,我不不允你在家里说英语,我听不惯,我受不了!”他吼叫着。
“以前非让我说英语不可,现在你又烦我说英语,你到底让我说什么话?”宁宁入说了中文,更带出了几分强硬。
“我要你说人话!”他又拍了下桌子。
“起明!”
郭燕觉得他的话也开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儿,制止这场火山爆发般的突冲。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除了流泪,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发怒,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蔑视和仇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无办法。现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着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坠下山崖,束手无策。
“你该说老实话,说人话!起码对你的父母!”
王起明发怒时,略带颤抖。
“好好,我说,我说。”宁宁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说了起来。像座冰山化了冻,像水库开了闸,一下子,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话全部冲泄出来。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这漫长的五年里,你们管了我什么?你们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你们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说,那时,我很想你们,过新年,过春节,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们给我寄了很多钱,很多钱,可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爱,我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我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你们给过我吗?你们给得了我吗?她越说越激动,嗓子都变了声。
“爸爸,妈,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今后,请你们别对我寄于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们不了解我!”
“宁宁,那你就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了解呀!”郭燕有点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女儿有可能说出一些她最不愿听的事情,讲出一个悲剧来。
“你说吧,说!”王起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说。
“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们。”
宁宁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阵没有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得不到你们的爱,我的心里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岁的那年,也就是来美国的前一年,为了听你们的话,为了进入美国,我去英文补习学校。我不愿意去学英语,但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觉得满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补习学校。
“在我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叫刘雄。他很英俊,非常……爱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学习英语,一起去餐馆吃饭,一起……去……他的家……后来,后来,我就怀了孕。”
“什么?”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来。
“宁宁!”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顺喊叫。她伸出手来抓住丈夫的肩膀。
“你们喊什么!”
宁宁厌恶父母对于她几年前的怀孕表露出这种惊诧。
“现在你们知道了,着急了,喊出了声,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宁宁反过来责问她的父母。
王起明和郭并听到了这样的责问,哑口无言,垂下了他们的头。
宁宁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在人工流产的手术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们,我大声地叫,妈妈!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呀!那时候,我多么需要你们啊,我多么愿意你们用手拍拍我的头,哪怕是把我骂一顿也行呀!”
郭燕哭更伤心了,王起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起来。
“那个,那个坏小子呢?”他追问。
宁宁颤抖着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吸着香烟。
这次,王起明并没有立即拦阻。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是个流氓。后来,他因为别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宁宁又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淡淡,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这样的姿态,王起明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冲上去,揍这个不肖的女儿一顿。可是,深深的内疚又感染着他,使他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头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这是谁在喊?
“起明!”
这是郭燕。她的声音,凄厉,哀婉,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围上毛巾,冲出了浴室。
郭燕从楼上跑下来,跌跌撞撞,好象在楼上撞见了鬼。
“宁宁,宁宁……”她喊叫着。
王起明不由分说,从楼梯口夺路而上,向楼上奔跑。
卧室——宁宁的卧室——房门大敞,没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间找去。
书房,没有。
客厅,没有。
阳台,没有。
厨房,也没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寻找,高声叫喊:“宁宁——宁宁——”
没有她的回应。
郭燕举着刚刚捡到一张纸,奔到了王起明的身边。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过来,接过那张纸,急切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妈:我走了。
原谅我。我没有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叫醒你们,我知道,你们为工厂、为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所以,现在我就不声不中响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惹你们生气的话,使你们伤心的话,我很后悔,请你们忘掉这些话。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们生气。我爱你们。
爸、妈!
我长大了。在美国,象我这么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脚踏出大门、自谋生路去了。可你们总是想把我关在家里,这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说的,要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长大。现在,我要出去闯一闯,就象你们一样。
爸、妈,我走了。
别太为我担心。
爱你们——这是真心的。
你们的宁宁晨五时那张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爸、妈:有两件事,爸的头疼药,我已买好了,放在冰箱旁。
妈给我买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
妈妈留着自己穿吧,纽约的冬天很冷。
再见!
宁宁王起明的头象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刚刚洗完的身体,又出了一身无名汗。头上,还没有干的头发里,水流了下来。
那只刚刚买回来的小狗,蹲在角落里,伸着小红舌头,警惕地注视着新主人异常的神色。
“我要报警!”他说。
“报警?”郭燕问。
“对,马上。”
“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电话机,拨了911。
911一拨就通。
王起明用最简洁的英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够帮助他找到宁宁。
电话里传出了警察冷漠的声音:“这个,恐怕我们帮不了什么忙。”
“为什么?”
“她18岁了。”
“18岁又怎么样?”
“根据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儿——18岁的女儿——关在家里,那么违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对。如果你没有别的情况要报案,那么,我这里还有其它的……”
王起明愤愤地不顾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混帐法律!”他骂着。
他们给自己所知道的宁宁的朋友都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郭燕说:“也许,也许,她会打电话来。让我们等一下。”
他们放下电话。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关在笼里的豹子。
终于,电话铃响了。
郭燕抢先一步,说:“我来接!”
她激动地拿起电话听筒。
“喂!我是秀梅,你们快到工厂来吧,出事了。对,快来!”
秀梅一见他们走进门来,就急忙迎上去,说:“老板,您看,上个礼拜我就提醒您,这批334肩上用错了线。可您说先冲出去再说。现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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