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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阅读

作品:北京人在纽约|作者:尾指紧扣|分类:玄幻小说|更新:2025-05-20 16:27:36|下载:北京人在纽约TXT下载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王起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全退回来了!”

  秀梅说到这儿,脸胀得通红,喘着粗气。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大声地吼叫起来:“退货了就怪起我来了!我难道就没叮嘱过你们吗?”

  众人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是我让你们用错了线的?”他一边在工厂厂房里头转悠,一边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气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马虎,熨衣服的干什么去啦?包装的也是吃闲饭的吗?都干什么去了?

  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批退货,里里外外一共是六万八千块;可别以为我手头有多少钱能挡住,实不相瞒,填窟窿的钱,我可是一个字没有!要想挣工资,要想吃饭,没别的,把这些货两天内重新打好,给人家送去;要不然,咱们一块挨饿——谁也别埋怨谁!“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严厉,一点面子也不留。

  郭燕在一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丈夫心里窝的火有多一半是冲着宁宁来的。

  工人们不知道这一层,都低着头。

  “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海外,找个活儿做,挣上俩我儿,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大拨大拨地退货,我可受不了,你们也该明白!”他说,“愿意干的,这两天加班加点,开夜车,把这点活儿赶出来;不愿干的,甭说别的,给我走人,我欢送!”

  这一番火爆爆的训说完,他一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临进门,他把办公室的门摔得山响。

  大伙放下手里头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谁也不吭声。

  王起明如此凶神恶煞、暴跳如雷,这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他们都被这一阵狂风暴雨震慑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郭燕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笑了两声,对大伙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说了就好,说完了就过去,大伙谁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这事也难怪他发脾气:饭碗要是砸了,你们说谁不急呀!”

  她这么解释两句之后,又说话儿:“这些衣服虽然说是让人家退货了,可也用不着重新再打,把肩拆开了,前片从腰部往里打,把肩上的线换过来就行了。两天,我看能赶出来。

  大家多受点累,就算是帮我的忙吧!“

  说着,她先坐下,拿过件衣服重打起来。

  这一席话,说的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来。

  办公室里,王起明双手捧着头坐着,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天,郭燕从外面走进了办公室。

  “工厂,我来管。”郭燕对王起明说,“你出去找找。”

  他点点头。

  随后,他去了宁宁的学校,老师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耸了耸肩,一摊手,表示这事警方无法介入。

  这些预料之中的结果加重了他内心的烦乱。他钻进汽车,马上拨通了阿春的电话。

  “有事吗?”

  “有。”

  “重要吗?”

  “很重要。”

  “来吧,我等你。”

  这几年,王起明养成了习惯,遇见了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排除的苦恼,他总是去见阿春。在阿春的温柔婉转的音调里头,他心灵中颠簸的船只能变得平稳起来,他的烦恼愁苦会烟消云散。

  “问题在于,”阿春手里托着半杯白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杯中的白兰地跳耀着金黄的颜色,“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小题大作了。”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静地对他解释,“既然你下了决心把她从中国带来,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会,你又为什么为自己做的这一切而大惊小怪呢?”

  “可是,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淡淡一笑,“抽烟,脏话,大麻,性。可这又怎么样呢?这就是社会呀。你在决定让她走进这个社会的时候,这一切都早该想到的呀!”

  “那不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吗?”

  阿春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要记住,”她说,“你现在是生活在美国。美国,表面上乱哄哄,实际上,它有它的规律,它有它的法则,它有它的——游戏规则——这都很严格。它的道德观念也只在这规则内起作用。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你怎么能够要求你有又儿既生活在美国,又持一个中国的传统观念呢?那不成了畸形了吗?”

  “可我是真的害怕,”他忧心忡忡地说,“她这一走,出现了些意外,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不走的话,她的一切你都能意想得到吗?她吸大麻,你想到了吗?她在中国的怀孕和流产你想到了吗?”

  他哑口无言。

  “意外并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只是你昨天才知道罢了。”

  “我怕。”

  “你怕什么,可怕在事情在后头哪!”不等王起明往下说她又接了下来,并离开了台子,手里拿着酒杯,来回踱着步子,“不错,是没有人写过这方面的书,因为它市场太小,不赚钱,中国移民毕竟在美国的数量太小了,有谁去真正的关心他们,研究他们呢?”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蓝天说:“移民,移民子女的教育,多么深奥的题目呀。不要说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同样,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痛苦和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冲击,美国人叫cultural shock。移民就像断了肢体的人,再重新接起来一样,要骨骼对着骨骼,神精对着神精,皮肤边着皮肤,活生生的缝合起来,多么痛苦,又多么难熬哇。一些人,就是对付着接起来了,你也会发现他的走路,他的动作,他的神态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么难看。”

  王起明听得入了神,香烟屁股烫痛了手指,他急忙把烟头弄灭,又重新点上了一支。

  “至于移民的子女,特别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们完全被新的环境弄糊涂了,好坏分不清了,标准全变了,价值观也靠不住了,象新衣服一样全换了。他们甚至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他们舒服吗?”

  “舒服?”她冷笑一声,“他们舒服得了吗?他们会反抗,本能地反抗这一切,又不自觉地去吸收这个新社会给他们带来的一切。他们一下子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既做不了美国人,又不再是中国人。新的生活完全陌生,旧的生活方式又被丢进了大海。”

  王起明钦佩地望着阿春。

  阿春接着说:“什么华青帮、青龙帮、鬼影帮,现在又加上了越南帮。

  他们杀人、抢劫、贩毒、卖淫,这都成了美国社会的一大灾难。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呢?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的子女,这些本来是那么听话的孩子去杀人越货,他们对此束手无策。为了活命,他们拼命工作,没有时间去教育孩子,也没有能力去管教他们。因为他们的英语不如这些孩子,社会知识也不如这些孩子,甚至连精力也不够了。怎么办?只好看着他们的孩子变成魔鬼。“

  “那么,我们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

  “一点没有?”

  “对于这些年轻人,我们很难做什么事。因为这是历史,人不能抗拒历史。”

  “可是……”

  “就具体的人而言,你当然有事要做。”

  “做什么?”

  “防备。”

  “防备?”

  “对。”阿春十分有经验地说,“你要防备宁宁周围的人,隐藏在幕后的人。他们当然知道你是生意人,有几个钱在手上。他们会下手,向你下手。还有……”

  “还有?”

  “另一种可能。他们利用宁宁做人质,逼你交出巨款。”

  他认真地听,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实话,他有点紧张。

  他正因为紧张,他才要认真地听阿春讲,阿春是个老移民,她的经验比金子还可贵。

  “其实,”阿春象是在总结,“你是在管闲事。”

  “管闲事?”

  “对。”

  “谁?”

  “你。”阿春肯定地说,“美国的法律,是以人的权力为基本,她18岁了,你就再也没有权力去干涉她的事情。”

  “怎么是干涉?”

  “是干涉。”

  “可她还不懂事,没有成人呀!”

  “从明年开始,你的税务会有一个很大变化。她的一切开支,就再也不会出现你的税单上,你的各种保险,也再保护不到她的头上。她的名字也将在你的家庭里除去。”

  “可我不愿意这样。”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是人权法。”

  “人权法……”王起明自语。这三个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美国可是你自觉自愿来的,并不是谁请你来的。你来了,就得遵守它的法律。想开了吧!在美国,你是得不到中国传统观念上的天伦之乐的!”

  “难道,中国的一切观念在这儿,都用不上吗?”

  “也不是。中国有句俗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我倒是觉得,东半球,西半球,哪儿的土都是土。人死了,埋在哪儿都一样。”

  这时,她把杯中酒全喝光了。那酒杯,盖住她的脸,在玻璃杯后面,她的脸是什么表情,谁也看不出,谁也猜不到。

  王起明也跟着灌了一口。

  “你该走了。”阿春说。

  “你赶我走?”

  “不。让你太太一个人支撑一个厂,不合适,尤其是在这个关口。”

  “你的店怎么样?”王起明换了一个话题。

  “唉,一团乱麻,一笔糊涂帐!”

  “你的个性,根本不适合与人合股。”

  “独资?钱呢?那两个混蛋股东倒是想卖股子,可他们头期就要十万现金,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王起明拉开房门说:“阿春,我觉得,生活里要是没有你,我很难支撑下去。”

  “少说废话!”说着,阿春把王起明推上轿车。

  几天之后,阿春收到了张10万美金的支票。上面的签字阿春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王起明。

  她看着那龙飞凤舞的签字,站立良久。

  15

  jerry,也就是王起明为宁宁买的那只小白狗,长大了。

  这种狗长成之后,体重也就是在七到八磅之间。可是它的毛却能长到十英寸长。

  它全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只有鼻头是黑的,伸出来的小舌头是红的。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室内玩具狗。

  jerry的血统是高贵的、无可怀疑的。在它的出生卡上,注明着可以追溯到宁的前六、七代都是一个家庭,一个血统。为了保证这一点的容置疑,在它的出生证明上,有饲养人的签字,有贩卖人的签字,还有狗的编码,政府有关部门的钢印。

  因为这是美国。

  狗,在美国的社会地位,人皆共知。不过,狗所受到的重视程度,恐怕只在jerry进门之后,王起明和郭燕才真正认识到。

  买狗的时候,王起明填写了厚厚的一打表格。

  买主姓名、住址、电话,最重要的是在狗的名称之下,要填明王起明的社会安全号码。

  从此以后,起码在表格上,他和这条狗相依为命了。

  王起明当初买狗的动机,只是想借此把宁宁套在家里,吸引住她,不要让她往外跑。

  女儿没有套住。

  该留住的没有留住,狗却真正地在他家安营扎寨了。

  狗带来的麻烦可是真不少,照着王起明的话,他们哪是买回一条狗呀,整个请回来一个活祖宗。

  每个礼拜,他至少要收到二至三封信,有生物保护协会寄来的,要求他写出jeery近况的文字报告;有jerry的医生来的信,通知他哪天哪天又得带它去打防疫针了;也有的信是它的美容师寄来的,说它该去剪毛整容了。还有可乐可气的是狗俱乐部写来的,信上模信出狗的口吻,请jerry去参加舞会,还要注意:请穿晚礼服!

  郭燕不会开车,所以,他一天于晚就带着这个长毛的狗祖宗,东跑西颠,忙得不亦乐乎,哭笑不得。

  最叫他头疼的是,有了这条狗,他们俩口子出远门就得合计半天。

  带着它吧:狗食、狗衣服、狗笼子、狗玩具……加起来,比他俩带的行李加在一块还得多;不带它吧,那决不能把它锁家里,它一叫没人管就是他俩的罪过,得送到狗旅馆里去,一夜比住个人贵出去不少。

  最后,他们决定把它送到狗旅馆去。尽管费用贵得让人咋舌,可总算轻松,总算是让人能一天于晚只办人的事。

  吵吵买狗的是宁宁。

  决定买狗的是王起明。

  坚决反对买狗的是郭燕。

  现如今,被jerry迷上了的,竟然是郭燕——最反对买狗的人。

  她现在是最爱jerry,最关心jerry,最了解jerry的狗迷。

  每天早上,她早起半个小时,蹓狗。蹓狗回来以后,她又马不停蹄地给它作早饭。然后蹲下来跟狗聊会儿天:jerry,妈咪出去上班了,给你挣钱,你呢,乖乖地在家,听话,别淘气;你要是听话,下礼拜,妈咪给你买个新玩具,好吗?再见!jerry,跟妈咪再见!“

  晚上,不管一天有多累,她回到家衣服都不脱,先趴在地毯上跟jerry玩上廿分钟,才开始作饭。

  王起明看到她这副情形,总是摇摇头,可不敢说什么话。

  他知道,自宁宁离家出走后,她就有点不对劲,也许这是她把对宁宁的爱和怀念,全部寄托在狗的身上了。

  有一次jerry玩疯了,来不及跑到外面,就把小便撒在了白色的地毯上,这被王起明看见,就轻轻的踢了它一脚。

  正好郭燕下楼,被她看到了,她疯了似的大叫起来,大骂王起明没有人性,不是东西。她跑在jerry面前,抱着它说:“jerry,别怕,不理他,他好坏哟,就知道发脾气、打、骂、疼不疼?告诉妈咪。”

  她用餐纸,想把jerry的尿从地毯里蘸出来。她蹲下来,刚要去擦尿。可一眼看到了宁宁临走那天,烟炭烧坏了的那一团黑迹。她的手指抖动着在那一团黑迹上抹来抹去,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在那团黑迹上。

  她再也擦不下去,就抱起jerry跑上了楼。

  王起明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躺在沙发里,噘着嘴,向天花板上吐着烟圈。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圈也红红的。

  静静的房间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楼上郭燕在抽泣着和jerry说话。

  “jerry……疼吗……告诉妈咪……你可别生气……他脾气不好,可是……妈咪会照顾你……”

  王起明用手掌象个粗人那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狗通人性。

  这话不假。

  郭燕这么喜欢它疼它,它也真是一点也不辜负郭燕对它的一片爱心。

  只要郭燕一到,jerry就好像是她的小保镖,寸步不离,如影跟随。

  不仅如此,连郭燕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王起明看不出来,猜不到的,这条小狗都能明镜似地体会到。

  真绝了!

  自从宁宁出走以后,郭燕会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发呆。jerry会马上跑过来,汪汪地叫上几声,又用嘴叨着玩具骨头,投到郭燕里,让她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郭燕会一个人满面愁容地掉下几滴眼泪,它会马上扑到她的怀里,又舔脖子又舔脸,直到郭燕露出了笑容,它才又趴在她的腿国呼呼的睡起来。

  晚上,jerry和郭燕是同床的,jerry热乎乎的体温,透过那雪白的毛发,传导到郭燕的身体,使她睡得更加安稳。

  当一些莫名其妙的恶梦,把郭燕惊醒时,jerry立刻站起来,双耳竖立,圆瞪着眼睛,听着、观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动静。

  这种狗,在美国每年一度的比赛中,永远是名列前茅,不仅是因为它有一个可爱的外形,主要的是它的智商比一般种类的狗要高出许多。它通人性。

  自从宁宁出走后,加上郭燕离不开狗,半年多来,王起明和郭燕形成了自然的分居。

  王起明像个游击战士,有时客厅,有时小卧房,有时办公室,胡乱一睡。

  有一夜,王起明实在耐不住寂寞,蹑手蹑脚地走进郭燕的大卧旁。

  他走到床前,碰碰郭燕的肩膀。

  郭燕一惊,醒了过来。

  jerry立即跳了起来,两只前爪护着郭燕的肩头,“汪汪汪”地叫着,冲着王起明一个劲儿地呲牙。

  王起明退后一步,哭笑不得。

  “jerry,不要凶,他是你爸爸,”郭燕安慰这条小狗。

  jerry这才安静了下来。

  当了狗的爸爸,他才有资格在床上躺下。

  又过了有半年。

  jerry又长大了一些,长到了这种狗该具备的规格。

  它“出落”得更漂亮了,长长的毛拖到了地上,跑起来,那毛呼闪呼闪的,真好看。它要是不言声地会在床头,外人看见,还得以为是一个假的玩具狗呢。

  狗长大了,“长大成狗”了。王起明被允许调回大卧房了。

  虽然房事有一搭无一搭,但也总算是有说有笑的,日子恢复了正常。

  时光流逝,王起明也想了相当大的变化。

  一天早上,他坐在餐桌边上看报纸,怎么也看不清报纸上的字。

  他把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后仰,双手也把报纸推到前面较远的地方。

  还看不清,眨眨眼,还是看不清。

  “燕儿!”他叫妻子,“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一夜之间,我成了老花眼了,嘿!”

  “性子急的人,都眼花得快。”郭燕看了他一眼,说。

  “哪合哪儿呀,眼睛跟性子有什么关系呀,你可真逗!”

  他这么说着,可心里也不可否认:老了,操心的人老得快。

  这话不假。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戴上了一副宽边儿的黑框眼镜。

  他戴着这样的眼镜,再加渐渐鼓起来的肚子,走起路来,不知不觉地跟鸭子差不多。

  别小看这鸭子步,有用。

  厂子里的工人见着他,逗笑似地说:“嘿,有这两步,就更象大老板了。”

  他听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得意,那鸭子步也越摇越大。

  有用的鸭子步。

  在和客户谈生意的时候,这两下子更管事。就是不看东西,用不着眼镜,他也得把眼镜戴上。

  老美,还真吃他这一套,尤其是那些犹太人,你越摆谱,越迈鸭子步,越是有事没事地架着眼镜,他就越觉得你有钱,他就敢在你这作下大订单。

  究竟与眼镜、鸭子步有无直接关系,这已很难考证,反正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买了一辆新汽车,又给郭燕添了些首饰、珠宝。

  郭燕也起了变化,头发越来越黑,黑里透亮。虽然眼角上的皱代多了两三道,双下巴卡住了脖领,可这一头油亮油亮的黑发,使她让人觉得总是精神抖擞。

  这可瞒不住明眼的女人。她们一看就知道这黑发的出处:染的。

  可是,厂里的女工都很会说话,一个劲儿地夸郭燕,越活越年轻。

  这使郭燕对于自己的外表更注重。她花在镜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要是出门见个人,王起明早把车子发动好了,她也不下来,急得他一个劲儿地看表,跺脚,转圈,按喇叭。

  可是,她不着急,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画好脸上的线条,才款款地下楼,出门,锁门,上车。

  等她上了车,王起明看着她。笑着说:“老妖精!”

  她也回敬一句:“老不死的!”

  他们俩都开始变老了。

  真的老了吗?才四十多岁。

  按说,这个年龄,在美国,不算老。特别是在商界,几乎可以算是刚刚开始。那些王起明生意上的对手,都是些六、七十岁的犹太人,每次谈完生意,他们总要拍拍他的肩膀,说:“begoodboy!”(好好干,孩子!)真的老了吗?才四十多岁。

  不老。

  其实不老。

  要说老,是他自己摆出来的。

  “该摆摆了,”他对自己说,“八年了,从一下飞机,两个人加在一块才五十美金到今天,身价百万以上,容易吗?”

  摆?

  值得一摆!

  他摆谱,摆阔,摆架子,至于那鸭子步,也是越摆越厉害了。

  他经常请华人商界中的巨头吃饭、跳舞,一个晚上花掉几百。临出门时,把信用卡往台面上一丢,擦着沾满油的厚嘴唇,等签字。

  一到周末,他的家准成麻将馆。不是一桌,一摆就是三、四桌,一赢就是千八百的,一输也是千八百的。

  他不在乎:“玩嘛,难得一乐,难得一乐。”

  看得出,他是真的变了,变得连他自己几乎都掌握不好自己了。姓什么还知道,可自己该算哪一类?不明白了,有点含糊了。

  大财主?别逗了。比他有钱的有的是。这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可是,他整天价鼻孔朝天、洋洋自得,再加上周围的人帮着吹嘘他如何如何地能干,如何如何地聪明,一下子他的声名大振。

  舞场的小姐称他是新一代的草莽英雄。

  纽约商头们称他是后起之秀。

  华人报界说他是新移民中的青年才俊。

  这当然使他十分的得意。

  别说他,谁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开始狂妄、自大、傲慢,不可一世。

  就连郭燕也跟着漂乎起来。

  她常常买衣服,特别是买夜礼服,衣柜里多得放不下。

  可是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去有名的大公司,挑选新的样式。她有她的理由:穿过一次,再去同一个地方也穿同样的衣服,就会被人瞧不起。

  她手腕上的郎琴,早已换了18k金的劳力士。

  她还经常催促王起明换新车:“我说你能不能换辆奔驰呀,老开美车车,跟你现在的身价不般配。”

  她走路的样子也有微妙的变化,说迟钝不是迟钝,说缓慢也不是缓慢,用北京话说她那个姿势,老那么“拿着”。

  为什么“拿着”呢?因为她觉得她的身份就该这么“拿着”,不“拿着”就有点跌份。

  每周,她都很忙,除了管工厂,她还得去减肥、按摩、拉皮、做韵律操……这么说吧,凡是那些专赚有钱人的玩艺,一到周末,她都去试试,乖乖地把给钱人家送去。

  郭燕只有在与王起明两独处时,才露出一些原来的样子。

  “真不知道,宁宁怎么样了?”

  她一边御下脸上的浓装,一边问丈夫。

  “放着好日子不会过,她没这个命。”

  王起明一边解着那名贵的领带一边。他提起女儿,心头也不痛快。但他不愿意仔细去思量这事儿,因为女儿给他心头戳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按说,”郭燕还在循着自己的思路说,“她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呀!”

  “应该的事儿多了。她做的哪件事儿是应该的?”

  王起明一旦想起女儿指责自己的情景,心里总是很不愉快。

  他忘不了那天女儿的指责,这也许是因为那些指责都说得有道理。

  “起明,你不为女儿担心吗?”郭燕侧过脸来看着丈夫。

  “担心?”他点燃一支烟,“担心又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

  说着,王起明自己心里也是一愣,这话是谁的?阿春。

  想起阿春,他的思路更复杂了。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

  “别担心啦!”他一了百了地说,“不是不担心她,老担心又有什么用!”

  “我就怕她……”

  “怕她什么?”

  “吃亏。”

  “她吃的亏还少吗?想开了吧,她十九岁了,成人了,美国就是美国,美国不许咱们为她操心!”说着,他想起一句英语来,“that‘snotyour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她不会出事吧?”

  “快一年了,要是出事,早该见报了,”可他也怔了一下,把香烟捻灭,“不会……我想不至于……不至于出事吧。”

  16

  七月初,美国国庆前夕。

  王起明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门铃响时,郭燕正在炸酱,听见有人,她调成小火去开门。

  来的是一男一女。

  “请问……”郭燕既客气又警觉地问。

  “我们,可以进来吗?”那男客满脸堆笑地说着,不等主人说可以,前脚已经迈进了大门。

  王起明赶忙放下报纸去会客。

  只见来人男的是个六十多岁的矮胖子,秃顶,绕着贼亮的脑袋瓜顶四周是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又厚又圆的眼镜撂在了没有鼻梁子的圆鼻子头上;这个老头的特点就是圆,圆脑袋圆下巴,一身炭色的西装裹不出的一个圆肚子,说起话来也透着圆滑。

  “王老板,久仰久仰!”这老头很会说话,“敝人也姓王。

  姓王的中国不少,在美国就不多。所以,怎么说咱们也得算是一家人,您说是不是?“

  王起明一听这话头就知道此人极老道,很会说话,但出于在商界混饭吃的经验,王起明当然晓得轻易驳人面子乃是做生意的一大忌,因此对来客的开场白频频点头。

  “我是久仰王老板的大名,赎罪今日才来拜访;本想打个电话预约,可又想您是个大忙人,所以就省了这一套手续。

  破门而入,算是个不速之客吧,还请王老板海涵!“

  “别那么客气!”王起明心里挺烦眼前这个人,可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客气的姿态。

  “不过,”那姓王的老头话锋一转,看来要道出正题了,“我这鲁莽的造访也是为了您着想。何以见得?今儿早上我打开电脑一看,不好,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突然的危言耸听,使王起明觉得可笑,并不怎么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先生是……”王起明客气地打问。

  来客一托鼻头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那女的便立即呈过一张名片。

  这配合极为默契,以至于王起明怀疑那托眼镜的动作是一个暗号。

  王起明不喜欢眼前的一男一女来客,接过名片来看。

  名片上写: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华人总代理王堂棣王起明恭警地收起王堂棣的名片,认认真真地向来客请教:“您刚才说,我在处在危险之中,我不太明白。”

  此时,郭燕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关掉抽油烟机,走了过来。

  “大问题,大问题呀,危险是危险,不过您不用急,有兄弟我为您操劳,您大可不必担心。”

  说了半天,这个老头还是不把话题引入话题。

  王起明知道这个老头子是在卖关子,保险公司都是这一套,反正千方百计地叫你花钱买保险,所以也不大着急,耐心地听这个老头子云山雾罩地谈下去。

  “目前靠您的人寿保险是五年前买的,可是,根据我们的了解,您现在的身价与您的保险很不配套,必须立即调整。”

  “不配套?听起来象是在说一件机器。调整?调整什么?”

  “啊,瞧您忙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说来说去还是兄弟我的罪过。不过,今天还不算晚。”他喝了口茶,准备开始长篇的游说。

  王起明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肚子早就叽哩呱啦地叫开了,盼着将炸酱面赶紧吸溜到自己的嘴里头。

  “这么着吧,”他说,“简短截说,您能不能把怎么调整,再加多少,我马上就给您开支奈票。您看看怎么样?”

  这个胖老头一听,当即眉开眼笑:“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个爽快人。可有些道理不得不给您讲讲。您这几年的发迹是有目共睹的,您瞧瞧这房子多大多气派,您看看您的摆设多豪华、多富态、多讲究!王太太,一看您就有福气,一看您那相貌,就知道您是富贵命……”

  王起明怕他这话题又扯远了,就赶紧插进来:“您能不能告诉我,再加多少钱?”

  “能,等等,”他查看了一下自己随身带来的小本子,“根据您目前的资产……一个月是……3642美元23美分。”

  “怎么这么多?”

  郭燕沉不住气了。

  “多?王太太,谁不想多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多的。产业多,买的保险就肯定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有像您这样,有这么一个好先生啊!”

  王起明也没有想到人寿保险每个月就要交这么多。

  他问:“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保险金呢?”

  “第一,五年前,您买的是30万,难道您的命就值30万吗?当然不止。您目前的身价可是两百万。

  “第二,您做生意成年累月坐飞机开汽车,出点事故的概率可就比一般人高一点。万一出了点事,您一走了之,留下您太太30万,够她活半辈子吗?当然不能。象您这样的大家大业要用30万顶多维持三年半。”

  “如果我真的出了点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财产卖掉,还能落下一笔钱呢。”他成心顶着牛说。

  “且慢!”这老头突然地打断了王起明的话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什么说您处在危险之中,也就是第三个原因。看起来,您不了解美国地产买卖税法和遗产税法。”

  “是不太清楚。”

  “先说地产买卖税法,当初您买这所房子时,您只付了头期款,而大部分是从银行借货的,对吧?等到您卖时,觉得赚了几个,可您要知道,税务局,要抽走您所赚的58%的钱,除去还掉银行的借款,您能剩下几个?要赶上年景不济,房地产大跌,弄不好,您还得倒贴上几个。就是不贴,赶上好年景,您也所剩无几,”他说的理又直,气又壮,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大,吐沫星子乱溅。他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圆脑袋上的汗珠子,继续说:“这都还不重要,最要命的是遗产税法。

  “我们假设您明天出了事故,不辞而别了。急救车把您拉到坟地的当天,税务局就及时赶到了,向您的太太征收重税。

  这个税就叫作遗产税。它的比例是,在您名下的所有财产,要上缴69%,加上律师费,也就是差不多70%。既便卖掉所有的财产,再加上您保的30万,还不够付遗产税的哪!您说有多么可怕,多么危险。到那时,您太太将一无所有,无处藏身哪。“

  王起明和郭燕倒是头回听说,所以都双眼直勾勾的听着,没有打断他。他一看时机成熟,就更加渲染一番:“有多少贵妇,丈夫死后,流落他乡,四处逃债。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流浪汉。说起来很惨,他们有的寻了短见,有的被人送进了穷人救济院,等着政府的施舍。多可怜!多惨啊。他们为什么落得这步田地,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买人寿保险!”

  老头子最后这一句话太象广告词了,几乎把前面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都给抹掉了。

  “那我要是不死呢?”王起明逗着气说。

  “这不可能。”老头子十分可恶地坚持,“这绝对不可能。

  谁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听着这糟老头子这么说话,王起明心里头挺不舒服,可是考虑到了这老头子的职业特点,也不好拉下脸来骂这胖老头是王八蛋。

  郭燕看起来也听着有点腻味,插嘴:“要是我们俩一起死呢?”

  “对,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王起明也这么说。

  “不不不,”这胖老头久经世故地那么一笑,“这种可能性太小。”

  “可万一真这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在二位归西之后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财产,变成政府的财产拍卖掉。”

  王起明没有再插嘴。这回事,他听说过。

  胖老头子看有戏了,就趁热打铁地说:“您就甘心把您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再还给美国吗?您就忍心让您的太太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吗?”

  “依你看我怎么办?”

  “调整。”

  “怎么个调法?”

  “30万调到200万。”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四千块!”

  “您是聪明的生意人,我不点明您也明白,四千块钱,公司出帐,逃了税,又保住了财产,何乐而不为呢?”

  “好,”他下了决心,点头了。

  说着,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胖老头猜到了他的意思,马上说:“不用麻烦您每月开支票了。您就告诉我,您银行的帐号就得了,我们公司会转过来帐的。这您不是更省心吗?”

  王起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头佩服:瞧这生意做的,让你没处藏没处躲的。

  他把帐号告诉了胖老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胖老头站起身,连身感谢,还鞠了几个大躬,那个晶晶亮的脑袋,好几次要碰到桌子面上。

  等他们走后,王起明冲着郭燕说:“打今天以后,我又多了个祖宗,还得给保险公怀当三孙子,每月按时去孝顺。”

  “谁叫你买的?”郭燕说着把炸酱面了上来。

  “还不是为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说,“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活?”

  “臭美什么呀,真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哪。”

  “不是你离开我活不了,是我离开你活不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虽然郭燕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她和在美国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样,后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为命,指望孩子养老那是天方夜谭。

  在美国,为什么人还没有老,可处处总想着老了以后的事呢?这里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就是美国不养老。

  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国庆。

  他们便把这一天的活动,早已安排好了。

  在纽约,有家“独一处”餐馆,专门卖北京小吃。那是全纽约唯一的一家卖北京小吃的餐馆,地地道道的独一处。他们俩准备的,早饭就在“独一处”。

  “独一处”的老板是打台湾来的,姓何。别看来自台湾,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张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王起明喜欢上这儿来,一为吃点北京小吃解解口馋,二来过过说北京话的瘾。在美国,满耳朵洋文,能听见一两句纯正的北京话,可是耳福。

  “嗬!怎么着,王老板、王太太!今儿是是烧饼果子、甜豆浆,还是面茶、芸豆饼、糖耳朵?”

  何老板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说得王起明神清气爽。

  “今儿个咱们得换换花样,”王起明说,“您给我来套褡裢火烧,来两套儿芝麻烧饼夹酱牛肉,再给我们来两碗小米粥,小酱萝卜切丝加点小磨香油。”

  他这么点着饭菜,不为了真点什么菜码,单为了说说北京话过瘾,这么大个纽约就是这个“独一处”能这么畅畅快快地显摆出咱们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怎么今儿个大国庆日的,您这儿倒显得冷清啊?”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着和休老板侃山。“您还瞧不出来码?照这么下去,早晚得关张。”何老板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跟您这么说吧,开这种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霉,错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这儿吃,说是nogood。广东人,也不认咱们这北京的吃食儿。台湾人,是专找那发腥味儿的店吃。大陆来的北京人没有几个,可我这店光装璜就花了小二十万,弄的跟小天安门似的。可这儿人都跟远远的看着,他就很少有进来吃的,您说,我有什么辙呀,我,啊?

  嗨!“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阵子,没准儿再过个一年半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