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晚上,赵老师没像往常那样按时回家,等我和宁姐吃完饭后,安顿好孩子,天色已黑。宁医生心神不定,因为西屋也没人,自从剧本夭折后,宁医生也对丈夫的键盘计划彻底失望了,说有时间你还不如给人做家教去,你那些豆腐块值不了几个钱。赵老师站在院里和西屋对话的权利也被限制了,宁医生说你迟早要被那两个小狐狸精勾去魂的。
其实,剧本一事发生后,赵老师本人也懒得理睬西屋了,阿月有时候故意在院子里咋呼赵老师的名字,刺激宁医生。而小舒不同,老觉得对不住人家赵老师的辛勤劳动,开夜车写出的剧本,导演没看上,她俩的演员梦也破碎了,但付出代价的是赵老师,一字一字打出来的心血变得一文不值。有一回,小舒趁宁医生不在家,给了赵老师一条北京牌香烟,鼓励赵老师别泄气,她小舒再找别的导演,那姓余的导演是有眼无珠。
阿莲的故事 46(2)
多疑的宁医生又以为赵老师跟西屋人出去了,所以,晚上一直就坐在那里,也不看电视,时不时看着表,望着院子大门。宁医生让我陪着她,说今晚孩子由我来照料,看情形,一场争吵即将来临了。我不禁为赵老师担心着,平常宁医生数落起丈夫来,根本不留余地,让赵老师在保姆面前丧尽脸面,赵老师只呵呵一笑而过,不跟老婆一般见识,所以,宁医生数落完后也就消了气,日子照样在平静中过着。可今晚气氛让我感觉太紧张了,宁医生的脸阴沉着,眼睛能冒出火花来,我守在一边刚看了会儿电视,她便不耐烦地让我关掉了。
就这样冷坐着,等候着,直到晚上10点多,才听到赵老师推车进了院子,宁医生好似被扎了一针似的,屁股弹出椅子,几乎是跑出屋子对丈夫吼道,又上哪鬼混去了,狐狸精呢?
赵老师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咕噜着:哪来的狐狸精啊?一闻到酒气,宁医生的火气彻底点燃了,在丈夫背后重重推了一把,骂着:又喝上猫尿了,咋不喝死你啊。
赵老师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居然点上烟来,跟没事似的笑道:今晚喝得高兴,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决定要放下教鞭,弃教从文了,做个真正的文字工作者,明天就辞职!
这话立马把宁医生镇住了,懵懂着张口结舌,见丈夫不像在开玩笑,火气更大了:不当老师全家喝西北风啊?辞职?谁同意你辞职了?跟我商量过吗?你除了站在讲台上挣钱养家糊口,还有啥能耐,文字工作者?你也配?整天白日做梦,你就死心了吧。
赵老师说,这不是跟你商量着吗?宁医生态度坚决地摇头说,这事没的商量。赵老师吸了会儿烟问:你也太婆妈了,工作上的事我自己决定好了。
就为这一句,宁医生当即发狂起来:好,你嫌弃我了啊,行,明天我就带娃子回老家,有本事你就将西屋那对狐狸精接进来一起过吧。说着就哭开了,大骂丈夫忘恩负义,白眼儿狼一个。
我怕吵醒睡觉的孩子,赶紧进了卧室,关好门,在里面小心照看着孩子。
屋外只传来宁医生的哭声,赵老师一直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赵老师才叹出一句:你别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了,我过去的大学同学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姓欧的,跟你提过,人家早在南方发达了,现在来北京发展,让我过去帮手,工资是现在的两倍,你说我能不辞职吗?
一说到欧姓同学,那宁医生好像精神崩溃一般,止住哭声,破口大骂开来:我说哩,原来是旧情人约会!你这臭男人,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咋还吃着碗里,盯着锅里,脚踩两条船啊?太不要脸了,为了她,你才想辞职的是不是?你咋不为她去死啊,当年你们这对狗男女,可是我在学校撞个正着,捉奸成双的……
只听“啪啪”两声,接着是“嘭”的一声,随后骂声出了院子:你敢打我,有本事就死在外头,让那骚货给你去收尸,敢打我,没用的男人,臭不要脸。
那晚上,赵老师一夜未归,宁医生也一夜没有安宁,第二天,两眼红红地去上班,也没吃早餐。房东大爷问她,昨晚动静大,是不是跟赵老师吵架了。她也没出声,推车出了院门。
好在赵老师没回来,要不一宿都不得安宁了,还好孩子没受到惊吓,还睡在床上,很安生。
阿莲的故事 47(1)
这次雇主吵架,我汲取了警察家的教训,没再搀和劝说,而是远远地躲开着。宁医生心情不好,也没朝我身上撒气,我像个局外人,耳闻目睹眼前的纷扰,却划清界限,我只管自己分内之事,做到了明哲保身。
早上孩子醒来后,我像往常一样,给孩子洗脸擦手,换完尿布就冲奶粉,然后抱到院子里,坐在石凳上给孩子喂奶。西屋静悄悄的,窗户打开着,小舒正在给窗台上的一盆花浇水,见到我,小声问了句:赵老师在家吗?我只摇摇头,也不敢多语。小舒可能也听到了大爷的问话,知道北屋昨晚闹腾了一次。对内我保持缄默,对外我更是守口如瓶,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嘴,省得惹出是非来,特别是阿月,平常最为关注北屋的动静了,稍有风吹草动,就背后拿宁医生说事,说什么赵老师不得志,都是被那寡妇脸给克成的霉运。
老太太在屋前择着一篮子蔬菜,也朝我问道:怎么回事啊?这两口子平日也没那么大响声,出啥事了?是不是赵老师回家太晚了?
我说了声自己也不清楚,并抱着孩子回了屋。听到院子里小舒和老太太的说话声,话题都集中到北屋,说三道四的,埋怨宁医生的不是,说那赵老师多好的人哪,老实憨厚,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在胡同里也找不出几个了。宁医生还直眉瞪眼的,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老太太话一多,又讲起赵家刚搬进院子时,那宁医生也是刚从陕西进北京的,那时候跟现在不大一样,小两口恩恩爱爱的,从没听到过他们大声说话。
老太太向小舒絮叨赵家往事时,被大爷呵斥住了,说你们女人就喜欢背后嚼舌头,啰嗦个没完,要不是人家宁医生,我早进坟墓了。老太太没了声音,倒是小舒来了兴趣说,照大爷这么说,宁医生是你救命恩人了。大爷说,那是,当初赵家本住在偏房南屋,夫妻加上一老一小,很是拥挤,有回我的心脏病突发,要不是宁医生休息在家,就救不回来了,为了感谢宁医生,我和老婆子才搬出正房北屋,跟赵老师一家交换的,房租不变。
大爷正和小舒说话时,听到了赵老师的招呼声,伴随着咳嗽,大爷又问起昨晚的事。赵老师只说,自己喝多了,媳妇怕熏着孩子,让自己回学校宿舍和同事挤了一晚上。大爷连说,没事就好。
小舒的嗓门大了起来,说昨晚跟导演在一起吃饭,导演说剧本可以再加工,修改后再重新考虑。
这回赵老师失去了耐心,骂了声“■”后,说稿子我早烧了。
烧啦?你真傻呀,有存档吗?这次是阿月夸张的叫声,好像刚起床,嗓音有点沙哑。
删啦!■!赵老师骂骂咧咧地进了屋,手里拎着菜,眼睛也是布满血丝,二话没说,丢下菜就从我怀里抱过孩子,亲了一口,露出笑容来,满是皱纹的额头显得更加凝重。
我问他今天没课吗?
辞了。他淡然一句道。
我没想到平常对老婆唯唯诺诺的赵老师在辞职这件事上,是铁定了主意,自己做主了。我暗自为他可惜,老师虽说是份枯燥的职业,可那也是铁饭碗啊,旱涝保收,像他这样的性格,当老师是最合适的职业了,就这么轻易给辞掉了,未免太草率了,也难怪宁医生生气。
中午吃饭时,小舒过来蹭饭,赵老师让她以后少跟那些假导演们鬼混了,找个正经工作养活自己。小舒一听就不高兴了,这赵老师说话太直接,又当着我的面说出口的,让小舒很是发窘,争辩道,自己本来就是在公司上班,属于公关类的,给公司拉投资商,怎么能说是鬼混呢。
还不如上夜总会当公关。赵老师不屑地又甩出一句来,让平日里心平气和的小舒生气了,将饭碗重重蹾到餐桌上,问赵老师怎么说话哪?剧本没被导演选中,心里有怨气也不能朝她身上撒,真是好心没好报,她小舒靠能力吃饭,不是卖身为生。然后气咻咻地走了。赵老师也觉得话说重了,追出门外说,自己已辞职,到时候跟同学说一声,让小舒上同学的公司上班,正儿八经的文化公司,拍过很多电视剧。
阿莲的故事 47(2)
屋外传来小舒的挖苦声:不当老师,是你赵老师的重大失策,你天生就是教书匠的材料。
回到屋子,赵老师反问我一句:莲子,你说说,除了当老师,我就做不成其他事了?
我点点头,我跟小舒的看法是一致的,肯定也包括宁医生,女人看男人,往往靠的是第六感官,我也觉得教书是赵老师最适合的职业了。
可惜,赵老师过于自信,自信于自己的文字,好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蚕,吐出丝来包裹自己,给自己打造包装,承载一个美好的梦想,最终束缚了自己的手脚,无法自拔。
当晚,宁医生回到家里一直没说话,她一放下饭碗就将孩子抱出屋,到了院子里。赵老师随后也跟了出去,嘴里不停重复那句:娃子乖,娃子乖。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吃着饭。
我见过不少夫妻吵架后的冷场,感情好的,一般事不过夜便重归于好了,大都是男人主动示好,不管谁对谁错,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个态度,给女人一个台阶下;感情本就有裂痕的,情况就严重了,谁也不理睬谁,有的甚至火上浇油,拿出一张离婚协议来,逼对方签名,结果往往因为孩子归谁,又引发新一轮的争斗;也有女人主动向男人认错的,这样的女人一般性格比较懦弱,经济又不独立,完全依赖自己的男人生活。
我说赵老师只适合拿教鞭,也体现在家庭矛盾处理方式上。宁医生对男人无端猜疑确实属于无理取闹,但引爆火药的导火线在于赵老师的辞职。作为女人,宁医生无法忍受自己男人的独断专行,自己打碎手里的饭碗。一个家庭的矛盾就是两面性,男人自视为强大能抵挡一面,而舍弃了女人的那一面,根本不在乎女人的脆弱一面,而正是这脆弱往往能很敏锐地觉察出男人的致命弱点。宁医生肯定看出了自己男人的迂腐,迂腐之人常怀揣不现实的梦想,疲惫于现实,自己男人没日没夜地敲击键盘就是最好的佐证。宁医生正在为飘忽中的家庭而担忧,在失去理智的情况下,将男人辞职生硬地加在欧姓同学身上,引申出男女之事来,结果自然触发了男人容忍的底线,代价是两记耳光。矛盾焦点是辞职,而不是第三者。
耳光可能让宁医生恢复了理智,反思之下,她没再追究是非对错来,这是宁医生高明之处,大凡对自己女人出手伤害的男人,都会忏悔,除非他对这女人毫无感情了。从他追随到院子里跟孩子说话,可以看出他想主动言好,想跟老婆套近乎,孩子在夫妻间充当缓冲的媒介,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宁医生也一样能接受这种方式,所以回到屋子里时,两个人对着孩子很快就说上话了。可问题是,执拗的赵老师竟然还是辞职了。
阿莲的故事 48(1)
宁医生一听赵老师已交了辞职信,明天就去办理手续后,彻底傻眼了,不哭不闹了,可眼里全是泪水,最后将孩子交到我手里,无声地回了卧室,过了很久,里面传来压抑的号哭声:往后可咋活啊……
我忙向赵老师使了个眼色,让他赶紧去里屋。
赵老师不情愿地念叨一句:不就辞职吗?教师有啥好的,吃不饱,饿不死,我早就不想干了。
里屋传来赵老师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一定在公司闯出名堂来,干好了,一个月就能挣来教师一年的工资。
男人的誓言总是很动听,恋爱前为规划两口小家,结婚后为规划三口大家。都让女人怀揣着期望,过起平淡却又不失奢望的平凡生活。
生活在平淡中一天天过着,在这个小四合院里,住着10口人,每个人都按部就班地打发着每一天的生活,就如同房东大爷手里的弹球,在循环中旋转,有摩挲,也有响声。
北屋多了点笑声,孩子会走路了,也会叫出爸妈了,只是妈妈的尊称有时也套用到我的头上,尽管是个赝品,我也时刻专心履行一个保姆的职责。赵老师的变化最大,一改过去不修边幅的习惯,每天夹着公文皮包,穿着西装,皮鞋也擦得很亮,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在院子角落休眠了,他也挤公交上班。同样的变化是:赵老师戒了烟,而键盘的敲击声更加悠长了,有时候甚至通宵达旦。
赵老师早出晚归,宁医生更是没时间,买菜的任务落到我身上,好在不远处有个零散的卖菜地摊,菜样不多,可比较新鲜,有时候实在没空,我会提前一天跟老乡小吴打声招呼,让她去菜市场买菜时顺便代劳。虽说赵老师改头换面了,赵家的生活也没大改善,有时候宁医生会讥讽一句:到年底我看你挣不来以前工资的一半。
北屋夫妇为了平淡的生活而繁忙奔波着,我这个保姆也真正领会到做饭带孩子的辛苦,好在中午雇主夫妇都在单位吃饭,午饭我一个人很容易打发,赵老师把做好的拉面放在冰箱里,放上几棵青菜做拉面吃也不耽误带孩子,可跟在警察家相比,我属于重苦力了。
今天东屋的小媳妇没像往常一样跟丈夫去外面烤红薯,东屋小两口一向是早出晚归,我很少跟他们照面,他们像是属于这京城黑夜的人,将所有的时光都打发在那辆三轮车上,随轱辘而转动。我抱着孩子在院子里练习走步时,小媳妇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拨浪鼓到了我身旁逗着孩子玩。她看上去跟我年纪相仿,身材不高,却很壮实,皮肤黝黑,是典型的村妇形象。我们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着话。我问她今天怎么没出去。她说身体有些不舒服,这几天老想吐,怕是怀孕了。女人在知道自己有身孕时,一般都会欣喜,有种即将成为人母的自豪感。但她却愁眉苦脸的,看不出一点高兴的样子。看在眼里,我也没想多问,她自己小声跟我说:我们还没结婚哩。我明白她忧愁的原由了。在城市未婚先孕那是新潮,可同样的事搁到乡下,那就是丑闻了,挺着肚子出嫁,即便在现在的乡村,那也是见不得人的事儿。那就赶紧结了呗。我说。小媳妇摇头说,他们家连个睡觉的炕都没有,咋结啊?一大家子四代人挤在一个小破窑洞里。未出家门前,我一直以为家乡贫瘠的土壤让人看不到希望,可等进了城,我才发现家乡并不是自己想像中的贫穷,至少能填饱肚子,住上瓦房,而听到耳里的才是真正的贫困,肖老师描述的大山,小媳妇说到的窑洞,让我感受到大江南北的另一片土地上的贫瘠,也正是为了逃避那些贫瘠的土地,人们才从四面八方拥到这遍地黄金的混凝土里淘金。殊途同归,小媳妇开始埋怨起自己的男人来,说自己当初也有份不错的工作,在一家西北面馆做服务员,包吃包住,一个月能挣到四五百块钱。可自从跟了他,每天起早贪黑地在外面卖红薯,除去房租和日常开销,两个人能挣到手的还不到500元。指望这点钱将来回去开新窑洞安家,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了。虽说对男人有抱怨,可在我问起他们怎么认识的时,小媳妇谈起来,一样声情并茂,流露出陶醉:那是个冬天的早晨,他运气太差,刚一上街就被城管逮个正着,结果什么都没了,带着一身霉气坐在我那个面馆里吃早餐。等我过去结账时,他一摸口袋,连5元钱也凑不齐。小声跟我解释说,自己是卖红薯的,没开张就遭遇城管了,才卖出一个去,就3元钱,让我给他垫上两块,明天还给我。我一看他挺老实的一个人,不像撒谎,说话又是老家那边的口音,就信了,没跟老板声张,自己给他付了5元钱,说3元钱留着回去当车费吧。原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只当帮老乡一把,也没指望他还钱。可第二天一早面馆开门,他真就在门旁等着我,还我钱后一直道谢。此后,他成了我们那里的常客,每次过来都送我一个红薯,结果我就被一个烤红薯的拐到这里了。小媳妇的故事浓缩在一个烤熟的红薯里,皮黑但肉香,让我很受感动,也许在这寂寥的都市里,像这类红薯牵连出的爱情故事,给许多异乡人带来一丝色彩,苦涩里透出甘甜来。
阿莲的故事 48(2)
中午吃饭时,她执意让我跟她进东屋,她说自己老反胃,煲了红薯稀饭,让我一道吃。东屋跟西边的布局差不多,只是乱糟糟的,满地都是腐烂了的红薯。她说天气热了,买来的红薯容易变质,又舍不得扔掉,挖去坏的部分,还可以做稀饭吃,让我别见怪。稀饭做得很地道,甜丝丝的,我一连喝了两大碗。在我喝稀饭时,她帮我接过了孩子,说宁医生刚开始准备叫她过去带孩子的,可自己的男人没同意,说再苦再累也不能给人家当保姆,情愿卖红薯,真是死心眼。听到这话,我口里嚼出苦味来,他男人对保姆的贬低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样是劳动,保姆却不如一个烤红薯的。小媳妇吃完稀饭,又跟我谈起身孕来,说要不要孩子自己一时还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这事我可不敢乱说,让她直接找宁医生,她是医生,就算不要孩子,也要向医生讨教主意。小媳妇摇头说,这院子里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两口子,她不想让别人笑话。特别是西房那两个女人,也包括宁医生,她只告诉了我,相信我不会张扬出去。她望了我一眼说,宁医生跟我说过,你是个高中生,好歹也是读书人,比我们这些人有见识。这话让我哭笑不得,有见识的读书人怎么会给人家带孩子呢?真不知这话是骂我还是在捧我。她又说,一个高中生能给人家当保姆,说明你比别人有见识,不像我那男人,死要脸活受罪。
不管她怎么说我,在这件事上,我断然不能妄加评判,远远超越一个保姆的范畴。世俗的评判权往往是超俗者的专利,而我,一个保姆,本身就是个俗人。倘若真要我这个俗人说出心里话,我想起母亲过去对村子里发生此事的看法:大小也是个命,打掉孩子那可是挖掉女人的心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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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的故事 49(1)
自从小舒被赵老师当面挫了一回,她没再像过去那样过北屋蹭饭,也可能是赵老师工作繁忙,很少在家,她不好意思跟一个保姆讨饭吃。赵老师另寻捷径,弃暗投明,让西屋两个女孩子的明星梦破碎在院子里,再也神气不起来。原来她们是指望赵老师的剧本能承载着她们梦想,化为胶片里的影子,成角成名,就好似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同舟共济,死活也拴在一起了。北屋的隐身而退,使西屋笼罩在绝望中。阿月的呕吐声时常响彻西北角落,打破院子里的宁静;而小舒也不再挥舞木剑扭动身形了,完全沉睡在那小窗户下。这一动一静,昭示着西屋的春天早已过去,烦闷的夏天提前降临了。
石榴花落结果,院子里也响起了知了的嘶鸣,春色已无,骄阳似火。东屋的轱辘声也再没转起,那小两口回窑了。小媳妇在和南北两屋人道别时,肚子也已隆起,她在男人的搀扶下迈出院子大门时,回头说了一句:这里的夏天太热,还是咱窑洞好,冬暖夏凉。
这院子唯一没变的节奏是房东大爷手里的弹球,他把玩着日复一日的节奏,抬头仰望着那石榴果子,叹出一声来:东屋又闲置了,也好,落个安静。
辞职下海的赵老师始终未能得心应手,就好像他自嘲过那样:到今天还是个旱鸭子,不会游水,夏天里不好过啊。郁闷中的他时常对着电脑发愣。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铅字就好似深深的胡同,他兴冲冲一头扎了进去,还没找到出口,就钻进了死胡同出不来了。他也佩戴上了手机,便于宁医生在他深夜未归时掌控他的行踪。一回到家里,他总抱怨老婆一句:正谈项目哩,没事打啥电话。宁医生则挖苦一句:不是文字工作者啊?谈起项目了,小姐项目吧,西屋两个妖精不是现成的吗?
有一天傍晚,瞅准宁医生上夜班的空当,赵老师领回了一个贵妇人,穿金戴银的,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往院子里一站,好似石榴花重开在夏天里,满院生辉。贵妇人一进院子首先吸引了西屋的目光,两个女孩子浓妆艳抹,正准备出门去,见到老学究赵老师的身旁多出一个贵妇来,实感意外。阿月口无遮拦地嘲弄道:谁说书中自有颜如玉啊,人家不写书了,照样能傍得美人归。我说咱赵老师每天都红光满面的,原来是这样啊!
赵老师赶忙凑过去,严肃地说:可别乱说话,我大学同学,现在是我老板,等会儿你俩上我屋子一趟,有事商量。
两个女孩子都吐了吐舌头,小舒忙冲那女人解释道:我们平常喜欢跟赵老师开玩笑,您别见怪。
那女人没理会她俩,直接走上台阶,抱起我手里的孩子,逗着孩子道:跟你爸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的,大鼻子小眼睛的,叫声姨。孩子认生,投向我的怀抱。女人将孩子交到我手上,顺手往孩子的罩兜里塞了一个红色小纸袋子。等进了屋,女人环顾四周问身旁的赵老师:这两年你就住这里?赵老师讪笑道:可不是,自从媳妇进京我就搬出了学校,这里是小了点,也算是安身之处吧。然后招呼对方坐下,给她倒水,还说了句:家里没茶叶,只能让欧总喝白开水了。欧总喝了口水,对赵老师说:说过多少回了,咱私下别叫什么欧总,你这老同学咋就改不了口呢?赵老师又是一声讪笑:习惯了,习惯了,嘿嘿。欧总望了望西屋,又问:你说的就是那两个?感觉素质不怎么样,一眼看上去还不如你家保姆有涵养,能行吗?赵老师说:别瞧她俩油嘴滑舌的,公关可有一手,我亲眼所见,陪酒下来,一顿饭工夫就能搞定投资商。欧总嘲笑一声:只怕没这么简单,包括陪睡吧,咱这行业里像这样的角色实在太多,我可不想收花瓶。
欧总的目光又落在了孩子身上,让我靠近些,孩子挣开我的怀抱下了地,叫着爸爸,迈开小步朝赵老师走去。赵老师忙抱到手上,指着欧总问:娃子,叫姨了没?欧总起身摸了摸孩子的腮帮,又说:营养可要跟上啊,有困难只管开口,别抹不开面子,都是老同学不用客套,当初你要是也去了南方多好啊!非得要做什么首都市民,可也怨不得你,那时候北京户口太有魔力了。赵老师可能不想在保姆面前提及往事,忙岔开话题说:陈年旧事就不说了,我这就让她们过来,你当面考查一下。从赵老师的窘相看,眼前的欧总可能就是上次宁医生所骂的欧姓同学。让我奇怪的是,赵老师怎么敢让欧总进了院子,这要是让宁医生知道了,不掀翻醋坛子才怪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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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莲的故事 49(2)
赵老师出去很快就将阿月和小舒领进了北屋,两个女孩到了贵妇人面前,有点不自然,阿月当面道歉起来。欧总说,我没那么小心眼,咱有话到外面找个地方坐下来,边吃边谈。说完欧总特别交代一句:让保姆带上孩子一道去,我想多看看这孩子,往后没这机会了。
欧总开着小车将我们拉到先前刘先生请客的那家酒楼,欧总做东,开了间房,我一个保姆和几个文化人坐到了一块儿,听他们讲起文化圈子里的那些事儿。话题离我实在太远,我无心留意他们的谈话,集中精力享受难得的大餐,自从进了胡同,我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如此开荤,拉面早把我拉成了原形。我只知道欧总是要回南方,将成立不久的北京公司交给赵老师打理,而赵老师始终放不下四合院里的西屋女孩,想继续拴到一根绳子上,变成滋生出文化细胞的新蚂蚱,蹦跳出所谓的文化产业来,实现一个文字工作者的远大理想以及两个北漂族的明星梦。
阿莲的故事 50(1)
欧总的到访并没有在北屋掀起冲击波。赵老师主动向宁医生坦白了一切,孩子罩兜里的几百元钱的红包说明那欧姓同学的来意是和善的,况且还将北京一大摊子事交付给自己的丈夫。丈夫的新名片显示是总经理头衔,甭管是不是货真价实,丈夫的事业也算有了点起色,再小肚鸡肠的女人也有豁达的时候。宁医生的豁达不光表现在旧日情敌上,也包括西屋女人跟丈夫成了同事,每当西屋呼出一声“赵总,该上公司上班了”,宁医生也都默认了。
当女人在自己男人面前表现出豁达胸怀时,说明这男人有了转机,女人心甘情愿打开一道门来,让出空间来迎合男人的转机,当转机兑现,男人功成名就之时,会对背后的女人感恩戴德了。每个成功男人的背后首先立着一个豁达的女人。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北屋和西屋拧成了一股绳,至少让过去躁动不安的小四合院在夏天里变得和谐起来。房东大爷看在眼里,对着石榴树满怀希望道:今年收成一定不错!
貌似和谐的小四合院终究掩盖不住外面的烈日炎炎。西屋很快失去了安宁,随着一天早上大爷从西屋揪出一个秃顶男人来,小舒和阿月搬走了,在房东老两口的谩骂中,仓皇而逃。小舒临走时让我交给赵老师一张字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自己北漂几年太累了,准备回家了,说她看好赵老师的,一定能成功,并说成功后,别忘了她小舒,让导演给她一个角色。字条的后面留了地址和电话,是杭州的地址。
失去了西屋的协助,赵总成了光杆司令,毫无起色的文化公司也最终关门了。宁医生一气之下,将他那精致的老板式皮包扔出了院墙,说再这么折腾下去,她就砸烂那台486。赵老师恢复过去一个教书匠的形象,每天拿着应聘资料,奔跑在人才市场,彻底抛开了他自诩的文字工作者的架子,想回到过去那一尺讲台上,与粉笔为伍。像赵老师那样的,做个文化人有点眼高手低,但拿教鞭的活,还是轻而易举的,他很快找到了工作,又回到了学校,返回上。
看来,转机离成功不是一小步,而是万里长征,雪山过不了,草地就更没有勇气去尝试了,万一陷在里头拔不出脚来,就彻底交代了。豁达的胸怀也不是始终敞开着,稍有风吹草动,也可能当即闭合了,重现针孔缝隙来,穿插起对男人的怨声载道。
那个夏天对赵家来说,真是祸不单行。先是赵老师的母亲在老家发病悬梁自杀了,赵老师接到噩耗后,整整哭了一宿,骂宁医生害死了母亲,母亲在北京就不会有事了,宁医生也哭了,说自己请保姆是没办法,担心婆婆带不好孩子,孩子本身就有病。
我在隔壁听了也流泪了,为赵老师而哭,我从没听到一个男人那样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因为我的进门,赵老师母亲回了老家,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老人家自杀的原因之一,心里很不是滋味。
赵老师一个人请假回了陕西奔丧,回来后话变得更少了,仿佛把自己变做了键盘,只靠黑夜里的键盘声诉说心声。
接下来的9月初,不幸再次降临了这个家庭,宁医生下岗了。宁医生的下岗代表着我的下岗,尽管宁医生为工作之事奔跑了一段日子,可最终还是徒劳,到了她这个年纪,一旦下岗,想跟年轻的女子竞争,重新戴上护士衣帽,已经不现实,有天她道出一句:莲子,我也想找份保姆做做。
听了这话,我明白自己该走了。我主动提出后,赵老师夫妇觉得很对不起我,说让我跟他们家受累了大半年,孩子恢复了正常都是我的功劳,这时候让我走,有点过河拆桥。
我说,在他们家几个月里,自己成熟了许多,至少让自己学会了带婴儿。我才如实告诉他们,自己过去根本没带过这么小的孩子。听我这么一说,夫妇俩的脸上都浮出惊讶之色,有点后怕的样子。宁医生笑着说,刚开始见我抱孩子的样子,确实怀疑过,后来倒是没再怀疑了。
阿莲的故事 50(2)
那是个周末,赵老师下厨做了可口的牛肉拉面,我和他们吃完最后的午餐就要走了。赵老师执意要给我9月份的工钱,我没收下,虽然我自己也困难,可我实在没有理由收下赵家解雇的工钱,他们和我一样,也很难。跟房东老两口道别后,赵老师夫妇抱着孩子一直把我送到巷口,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时,那娃子忽然叫了声:妈妈!
我将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滚烫的热泪落到他的小脸蛋上,泪水沾满了我对孩子的祝福:愿他能像其他孩子一样,健健康康地长大。
阿莲的故事 51(1)
上世纪80年代里,随着农村土地包干到户,农民在自己的土地上有了自由,家乡首先兴起了第一轮保姆潮,那时候城市家政市场也处于雏形期,很少家庭有请保姆的观念,只要家里有老人,还能带得动孩子,大都是自己解决,而没想过请个外人进家门。但大城市对保姆开始有了需求,也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责任田少的人家,开始想到进城务工。
那时候进城做保姆的,一般是辍学在家的女孩子,当时不光考大学是独木桥,就连高中的门槛也很高,很多人都考不上高中,初中一毕业就失学在家了,女孩子早早地随从父母劳作在自家的责任田里,男孩子大都要学会一门手艺,木匠或是瓦匠,为将来谋生做准备。
因为过去家乡老一辈人就有“代奶”一说,意思是奶孩子,也算是保姆的前身吧。上世纪80年代前,就有些大妈进城帮人家“代奶”了,“代奶”并不是奶孩子,而是带孩子,先前是在附近的大城市上海、南京一带,后来转移到北京,是因为从家乡闹革命出去的老干部们落户京城后,对家乡仍怀有难以割舍的情结,逢年过节回家乡探亲时,就想到找个家乡人回北京带孩子。因为他们的生活习惯很多还保留着家乡的传统,家乡人进了家门,既能做出地道的家乡菜,又能给后代灌输祖籍习俗,这在他们固有的怀旧思想里,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好事儿。正是这样的背景下,到了上世纪80年代,越来越多的乡村妹子开始涌向北京城,开始了保姆务工潮流。
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这批保姆中有不少功成名就之人,因为她们所进的家门都是有身份的人家,在那样的人家里,即使是个保姆,只要你有上进心,同样也能抓住机会,改头换面,有人出国深造,也有人成了实业家,她们成功后,将自己在外多年拼搏的经验和财富又带回到家乡,这就是当年“凤还巢”之说,“凤”就是在外脱胎换骨的保姆,“巢”字是双关语,既符合“凤还巢”的说法,也借指家乡巢湖。自此,人们对新时代的保姆职业有了新的看法,保姆有了彻底的革新,不再是所谓的奶妈,也不再是所谓的帮工,而是自立图强的职业。
只是林中成凤者寥寥无几,也是那个时代背景下的特殊产物,从家乡出去的老干部能有多少啊?也正应了一个词:凤毛麟角。随后的保姆潮处于自发无序的状态中,也汇入了参差不齐的劳务市场中,我也正是在这种无序浪涛中的一个水花,随波逐流,到处乱撞。
幸运的是,我的头两次保姆经历,有惊无险,贫困与富裕都是一处港湾,我就像一叶小船,停靠在警察和老师家里,安然地度过了大半年的生活,我感谢那样的生活,让我拥有一块没有风雨的港湾。
也许,我注定要在风浪中漂泊,我无法选择自己的航路,为了生存,即便是海盗航线,我也只能孤注一掷,攀附上船舷,透口气,去残喘苟活。
胖婶和老太太听完赵老师的事,为我惋惜,觉得那才是过日子的好人家,可惜的是,好人家总是为不顺心的事而闹腾。
在那个无序市场里,保姆这种职业风险很大,主要是一旦被解雇,便居无定所了,不像其他打工职业,先前租个房住,失业后至少有个暂留之地。而保姆一旦失业,连个住所也没了。要么在雇主事先告知后先买好票,准备返乡;要么找个老乡先安顿下,再图打算,也有露宿街头的例子,但是很少见。因为大家都是四乡八邻的,平常也都有联系,一人有难,众人帮手,至少能挤住到一块,吃上个饱饭。
我的留守大本营就是老太太家了,再次回到胖婶那里,我不再像过去那样畏首畏脚的,也不再拘谨,正大光明地交给老太太每天的伙食费。老太太也不再推辞,为了让我觉得自然。我知道老太太并不在乎那点钱。在赵老师家里时,我很少跟胖婶联系了,赵老师家没装电话,院子里只有房东有电话,来回传话很不方便,我只在外面的公用电话给胖婶打过,问家里有没有寄信。这期间,家里来过几封信,可我一直没时间过去拿,胖婶又不认识路,后来有个礼拜天,我跟赵老师请假才回去一趟拿信。
阿莲的故事 51(2)
父亲来信总是为我担忧,生怕我在外头碰到坏人吃亏,一再叮嘱我注意自己的身体,说家里收成还不错,弟弟们上学费用暂时够用了,让我别再寄钱了。两个弟弟也都来信了,他们都升级了,也成熟了许多,在信中也为过去自己的不懂事惹姐姐生气而道歉。
我发现自己不在弟弟身边时,他们反而变得听话了,成熟莫非只有远离亲人才能做到吗?就如同我,刚离开家时,还是个时不时抹眼泪的小女孩,可半年多来,我也变得坚强了,不再望着夜空想家,不再怨天尤人,也不再在记录日记时,感怀伤情。
在城市的包裹下,我也成了灰色,跟那些建筑物一样,收敛起易动的本性,浇铸成墙体,去面对城市翻滚的烟尘。
这次回到胖婶这里,我不再像过去那样被动地等待,我觉得应该靠自己去获取新的工作了。跟上次一样,我早出晚归,只要见到家政公司的广告,我都要争取一下,不管是否适合,都要尝试一下。我甚至打扮成雇主的身份,老练地通过门岗,进了居民小区,找到里面的家政介绍所,毛遂自荐。婴儿我带过,小学生我也接过,包括照顾老人,我在胖婶那里也娴熟其道了。做什么只要心里有底就不怯场,就敢于面对别人挑剔的眼神。
阿莲的故事 52
功夫不负有心人,只一周时间,我在朝阳区一家正规家政公司签了合同,对方答应我三天内给我答复,合同条款很多,大都是限制保姆的出轨之事,不光防窃防虐待,就连防止破坏雇主家庭也列上去了,算是上纲上线了。
家政公司第二天就来了电话,约我上公司跟雇主见面。我信心十足地到了位于朝阳北街附近的那个家政公司。公司有专门的小套间供雇佣双方见面。里面坐着不少人,都在议论各自家庭请个好保姆的难处,说现在这保姆,越发没谱了,好吃懒做不说,还敢往家里领老乡,真把自个儿不当外人了。
我坐在一旁听了一会儿,觉得她们太贬低保姆了。不一会儿,先前跟我签合同的中年妇女到了我跟前,先把我领到她的办公桌旁,让我坐在旁边,说等会儿雇主就要上来,先给我介绍一下情况。她手里拿着一份表格,对着表格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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