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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部分阅读

作品:边境插队手记|作者:作者不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6-04 13:06:04|下载:边境插队手记TXT下载
  打电话通知张阿姨到单位里去一趟,说她丈夫畏罪自杀。

  张阿姨不相信一向乐观开朗的丈夫会自杀,但性格懦弱的她却不敢要求验尸,甚至连自己也不敢去看一眼“自绝于党和人民”的丈夫,糊里糊涂地同意造反派把尸体火化了。

  张阿姨后来对我母亲说,她就小红这么一个女儿,怕将来给女儿在政治上背黑锅。所以不敢验尸,也不敢告诉小红,只好自己一个偷偷地背着人哭丈夫。

  小红是从家门口造反派贴的标语上知道父亲死了,她不理解母亲为什么瞒着自己,使自己未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从此与母亲不再说话。

  到“一片红”插队时,小红只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六九届第一批下乡的名额是云南,她二话不说就去云南插队。

  小红是带着对妈妈的一丝恨意离开上海的。

  1974年,小红回来了,但已经精神失常。不知道她在农村经历了什么,总之是精神崩溃了。

  可怜的张阿姨,朝思暮盼,迎回的是一个已经痴呆的女儿。原本还指望女儿会有一天体谅到母亲当时的用心,现在永远不可能了。

  听说张阿姨丈夫的冤案最近就要平反昭雪,但谁又能抚平留给这个家庭的伤痛和疤痕呢?张阿姨一天天苍老,她最后的希望已经破灭。

  听完这个故事,我不由感慨:“相比之下,我们一家还算是幸运的。”

  云龙的哥哥结婚,把我们叫到他家去喝酒。

  已经回上海的刘金鹏、高朗也一起来相聚。那晚,我们五人喝了塑料桶装的1o公斤黄酒、一瓶白酒、一瓶红酒,直到把云龙家的酒全部喝完。

  半夜,我们从云龙家那个只能通过一人的木楼梯下来,五个人像一串倒下的骨牌,滚到楼底下。

  爬起来,大家手拉着手,横着走在冷清的马路上,一帮等通宵车的人惊诧地看着我们五个醉鬼。

  第二天睡到快中午,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叫我:“起来,吃回笼酒去!”

  睁眼一看,是云龙的父亲,笑呤呤地站在我的床头。我们几个知青都住在一个居委会,家里人相互也都非常熟悉。

  我说:“真喝不动了。”

  云龙父亲说:“回笼酒是解酒的,喝了就不醉了。快起来,另外几个已经到了。”

  这酒喝得,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

  17o、雪封灵岩 [本章字数:1757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12 17:27:57o]

  我和晓晗这次除了回上海探亲过年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征求双方家长对我们恋爱的意见。

  晓晗反馈回来的消息说:她母亲有些意见,主要是对我的苏北祖籍有看法。

  上海是个移民城市,民国时期,流进上海最多的就是苏北人和宁波人。由于苏北人大多从事下等职业,导致上海人-主要是宁波人对苏北人的普遍歧视。歧视严重的年代里,宁波人是绝对不肯与苏北人通婚的。

  晓晗祖籍就是宁波。

  但晓晗父亲的看法不一样,认为我父母都是在解放战争中南下的干部,是不是苏北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对晓晗说:“秦灭六国,这么厉害,最后败在了苏北人刘邦项羽手中;你我都是汉族,知道怎么来的?是苏北人打造了汉朝后才形成的;苏北人文有《西游记》、《水浒传》,武有韩信和萧何。远的不说,就拿现代来说,梅兰芳的戏你妈喜欢听吧,他是苏北人;周总理的才华无人不服吧,他也是苏北人。”

  晓晗笑了,打断我的话:“我妈也只是说说,并没有反对我们恋爱,再说我又不在乎的。好了,说说你父母的意见吧。”

  我说:“奇怪呀,我父母既没说支持也没说反对,好像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不太好的预兆。沉默了好一阵,我转移了话题:“老呆在上海有一点无聊,我们去一次苏州吧,当天去当天就可以回来。”

  苏州,和我家之间有一种天生的渊源。

  很小的时候就听祖父说过,6oo多年前我们的祖先生活在苏州阊门,“红绳赶散”时才到了苏北。

  后来我查过资料,历史记载是这样的:元末农民起义,朱元璋的红巾军打下苏州,将大约4o多万江南民众强迁至苏北,史称“红巾赶散”或“红绳赶散”,于是祖先们被赶到了涟水这一片盐碱地上。

  有关专家对这一历史记载有疑义,认为江南移民后裔都说自己祖籍阊门,这一说法“半真半假”,因为阊门的名气极大,很多不知祖籍何处的移民后裔们,便在从众心理的驱使下,集体附会“祖籍阊门”。

  但不管怎么说,祖先江南人是肯定的。

  我的祖祖辈辈认定苏州阊门是心目中的“根”,他们再也回不到故乡,只能把苏州的小桥流水人家当作是梦中的幻影,以至于把睡觉进入梦乡称之为“到苏州”了。

  苏州的渊源不光是祖先的梦,还与我的父母有关。

  1949年4月,父母渡江南下,参加对苏州的军管工作,在苏州生下大姐。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大姐一年以后夭折,被葬在苏州。

  当然,我也与苏州有些渊源。

  这是我走出上海后去的第一个地方。1966年冬,13岁的我和云龙、蔡景行等六个同学相约,步行到苏州串联,帮我父亲找到了老战友一家。

  1968年夏,我父母被打倒抓走,我再去苏州,想去求助父亲的老战友,但父亲老战友爱莫能助。也就是这第二次苏州之行,彻底熄灭了我改变境遇的希望,开始重新认识这个世界。

  出发去苏州的那天,南方下起了罕见的鹅毛大雪。

  我们乘长途车到木渎,这天的灵岩山,就像我俩的包场。笼罩在白茫茫之中,厚雪覆盖了上山的路,只有我们俩人的脚印向山上延伸。空无一人的林间,除了我们踩雪的嘎吱声,寂静得能听见雪片落地的声音。

  我向晓晗讲解这里的景点:

  相传春秋时,越王勾践使用美人计,在这里向吴王夫差献西施。吴王夫差为此在山顶建造了“馆娃宫”,至今还存有吴王井、流花池、玩月池、西施洞、宫墙、琴台、思乡岩、石射棚等遗迹。

  西施让夫差沉湎女色不理朝政,最终亡国丧身的故事,引来了一片“女人是祸水”的说法。

  晚唐诗人罗隐反对这种对女人的责难,写了一首诗:“家国兴亡自有时, 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后来同情西施的文人更是编了一个理想的结局:越国大夫范蠡在为越王物色美女时就已经和西施相爱,吴亡后,两人驾扁舟,入太湖,不知所终了。

  站在山顶,只见漫天飞雪,远处茫茫一片。我对晓晗说:“天晴时,可以从这里看到太湖。人们传说范蠡和西施就是从里隐居太湖,相伴到老的。”

  晓晗叹道:“本来没什么好看的,让你这么一说,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了。”

  我们抖落伞上的雪片,来到山顶寺庙。这是我国著名的佛教净土宗道场之一,寺庙中午有素面供应,小和尚为我们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香菇素面。

  平时人声鼎沸的斋堂今日只有我俩。窗外,大雪纷飞;堂内,悄无声息。那种安祥、温馨和唯我的感觉真是难以言表。

  下山时,积雪更厚,已不见我们上山留下的足迹。抵山脚,回望灵岩,茫茫大雪之中,山峰近浓远淡,蜿蜒的台阶上,我俩下山的脚印又已经被大雪覆盖。

  真是一个漂浮在仙境的两人世界,洁白无暇,且来无踪去无影也!

  171、牵手走过 [本章字数:17o6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13 12:56:39o]

  这是粉碎“”的第一个春节,十分祥和而又热闹。

  《洪湖赤卫队》、《东方红》、《小兵张嘎》等一批在文革中被禁1o年的电影恢复上映是最令人兴奋的事。

  回上海探亲的知青到处去弄这些老电影的票子,每天去电影院赶场子。而上海的大街上,也可以随时听到“洪湖水,浪打浪”的传唱。

  十年动乱结束,如同春水融化了坚冰,人们充满了喜悦,也对未来生活充满了期待。

  但是,我在春节之后却陷入了痛苦。

  可能父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痛苦,特意等春节过后才向我摊牌:他们不赞成我和晓晗的恋爱。

  他们手中有一份上海慰问团干部对晓晗家庭背景的调查,晓晗的上一辈亲戚中有一个人,与我的父辈在年轻时代分属于不同的两个政治阵营。

  父母再三强调,他们自己在参加革命前就是农民的孩子,在“门第”上并不存在偏见,不反对我与普通工人家庭出生的孩子相处,但不能接受政治背景有问题的人做亲家。

  解放后,尤其是文革中,即使是普通人家,在择偶时对对方的政治面貌与家庭出身都十分关注。可靠的政治背景,不仅仅是为了个人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最起码,可以保证在飘乎不定的政治风云中,不使家庭出现大的动荡。

  我承认,在那个年代里,自己偷偷地看过许多爱情小说。从中国的古代长诗《孔雀东南飞》、传奇杂剧《牡丹亭》一直到英国作家简o奥斯汀的小说《傲慢与偏见》、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的小说《复活》,作品中那种重爱情,轻生死的男女主人公一直是我心中的偶像。在爱情上,我更倾向理想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

  我并不想违拗父母的想法,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为了我一生的平安。

  但我却想起了一个人,他经历的痛苦恋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个慰问团干部,一位六十年代的大学生。他在大学时有一个恋人,毕业分配时,组织上对他说,如果要去那个重要的部门报到,就必须与家庭出身有问题的恋人分手。

  他们分手了,但恋人知道他还想着自己,竟毅然去了外地工作,并很快和一个瘸子结了婚。

  他对我说这段经历时,早已成婚生子,但我却看到他的眼眶里仍然噙满了泪水。

  想到这将跟随他一辈子的痛,我常常会反问自己:假如是我,会放弃分配到那个单位,同有情人终成眷属吗?

  我给自己的答案是:会放弃单位。

  因为我向往自由的爱情,我无法想像两个相爱的人硬生生地分离,然后再分别去同另一个人生活,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煎熬的又岂止是两个相爱的人?

  晓晗这天和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从提篮桥到徐家汇,从中午到夜里。

  我们还没有品味就要到来的幸福,就要谈论分手的痛苦了。

  晓晗说:“我回去问母亲,亲戚中有没有这样一个人?母亲什么也不说,只会哭。”

  我问她:“你不认识这个亲戚?”

  晓晗说:“从来不知道有这个亲戚。我想……为了你的前途,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说:“我本来对仕途就不感兴趣,能影响我什么呢?再说,党对家庭出身不好的青年都有‘重在表现’的政策,一个从来不来往的亲戚同你有什么关系?如果青年人都这样来找对象,那中国社会子子孙孙都分成出身好的与出身不好的两类人,这不成了古今中外一大笑话吗?”

  晓晗苦苦地笑了一下,说:“我没像你想那么多。我提出分手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和自己的父母闹僵,他们毕竟是爱你的。”

  她分手的两个理由,都是为了我,我的前途,我家庭的快乐,这要怀着一颗多么善良的心才能做到呀?

  我忍不住仔细端详晓晗:扎着的两条小辫垂在胸前,晚风把长长的鬓发吹起,昏黄的路灯下,可以看见她眼里泛着泪光,饱含着真挚和善良。

  人们常说:善良即美。我觉得很有道理,她真的很美。

  晓晗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脸红了。

  我说:“还记得那天在江边我问你的问题吗?‘如果我蹲监狱了,你还会跟我吗?’你说‘会的’。难道你就没想要问我一个问题吗?”

  晓晗说:“问什么呀?”

  我说:“你可以这样问呀‘如果我有什么事情,你还会要我吗?’我的回答肯定也是那两个字‘会的’。”

  晓晗依偎在我的胸前,眼里的泪水落下。

  我轻轻地对她说:“准备一下,过两天去买火车票,我们回生产队,那里是我们的‘太湖’。”

  晓晗抬起脸问我:“什么‘太湖’?”

  我问她:“忘记啦?春节前到苏州去,在灵岩山上跟你讲范蠡西施隐居太湖的故事?”

  她笑了,牵起我的手。

  谈恋爱半年多来,我们有了第一次的偎依、第一次的牵手……在昏黄的路灯下,走着城市里那弯弯曲曲的回家路。

  172、我和阿毛 [本章字数:18o2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18 16:12:ooo]

  这天夜里,我和晓晗走了好长好长的路,快到晓晗家时,路过一家剧场,看到身后有五六个鬼头鬼脑的家伙站在那里。我本能地回头望了一眼,谁知他们轰叫起来,一只烟头在空中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飞向我们。

  我突然在这些家伙中发现了他,长长的旋发盖住了两只招风耳,嘴上蓄着小胡子,一件厚绒大翻领遮着脖子和下巴。

  我惊讶地叫了声:“阿毛?”

  他的眼光应声射来,游移不定地扫了我一下。

  我可以感受到这是一双看破红尘、桀骜不驯的眼睛。

  他对我作了一个轻描淡写的、无所谓的笑,招呼同伙扭头而去。

  我想追随他们,被晓晗拉住:“你认识他?他是这一带流氓的小头目,在派出所已经几进几出了。”

  怎么会呢?我童年的朋友,那个夏夜在屋顶上和我谈理想的“阿毛”,难道已经与我永别了?

  每个人回想起童年的朋友时,一定会有特殊的感情,我也是这样。

  小学时,老师要我和一个长着招风耳的同学一起为班级黑板报画报头,于是我们熟悉起来,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与他家里人一样,叫他“阿毛”。

  我们的友谊随着年龄一起增长。在学校画画,到路边地摊看小人书,星期天,我们爱上自然博物馆,那里有鲸鱼的巨型骨架、数不清的昆虫野兽标本……我们对整个世界有强烈的好奇心和无穷的遐想。

  一个静谧凉爽的夏夜,我们爬上他家的屋顶乘凉。

  他家靠在河边,习习凉风吹过,我们一起看满天的星星。

  阿毛端正地坐在房瓦上,带着一种崇敬的神情讲他父亲在“回民之队”里打日本鬼子的故事。

  “等我们长大了,假如也能像父辈一样,参军打仗那多好!”儿时的我,十分憧憬英雄的战斗生活。

  “将来要打的仗有的是,只有把世界上反动派都消灭掉,**才能实现。”阿毛见我怕长大了没仗打,笑我傻。

  “打仗时,我想当飞行员!”我想起了上学后写的第一篇作文《我的理想》,那是我小学里唯一拿满分的作文。

  “那我就去造飞机!”阿毛一直喜欢玩航模,他有他的理想。

  我趴在屋顶的水泥楞上,看到阿毛的身子嵌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四周闪烁着灿烂的星光,就好像我们已经在神秘的夜空中飞行一样。

  夜深了,我们从屋顶撤退。阿毛对我说:“爸爸说,我们这一代儿童将来能过上**生活,一定的!”说完,他嘴角上浮现幸福的微笑。

  小学毕业时,没过上**生活,遇到了“文化大革命”,阿毛和我的父母都被打倒隔离。我因为要看好四个弟妹,整天呆在家里买菜做饭,哪里也不去。但阿毛父母被隔离后,只剩下他一个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就到处流浪。

  再后来,我去黑龙江插队,听说阿毛去了黑龙江兵团,从此俩人一北一南再无消息。

  自从那晚与“阿毛”远远地打了一个照面后,一连几天,我去晓晗家路过那个剧场,都会四下张望,希望能再看到阿毛。

  我想对他说:“我们儿时的理想都泡汤了,我没当上飞行员,你也没去造什么飞机,尽管我们这一辈子也不会生活在**,但不要灰心,不要冷漠,我们都还只有2o多岁,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都可以学着做一些事,起码,去做一个正直的人。”

  可惜,直到要离开上海的那一天,也没见到“阿毛”。

  这次回生产队,我和晓晗约了好多知青一起走。在火车站,我看到了与晓晗一个弄堂里的“小老虎”,也是我的同学。

  我奇怪他怎么也来了?

  “小老虎”见面就对我哈哈大笑:“还记得吧,七年前你要去黑龙江插队,我请你关照一下晓晗,没想到你们现在谈朋友了!介绍人要吃十八只蹄胖的,你没给我,我来寻你要了。”

  原来,他这次回沪探亲听说我和晓晗谈朋友,一直想见我一面,听说我们今天就要回黑龙江,没捞上见我一面的他,就干脆到火车站来送我了。

  我问他:“你是去了黑龙江建设兵团吧,有个阿毛你认识吗?”

  “小老虎”一听“阿毛”的名字,脸色顿时就沉了下来:“我们是一个连队的,本来关系很好,可是……”他瞅了瞅边上的人,压低声音对我说:“,你知道吗?”

  见我摇头,“小老虎”说:“火车快开了,没时间跟你细说。反正,阿毛被人家带坏了,生活得实在太无聊。事情被发现后,把他们关进了团部的禁闭室。这家伙嘴最硬,吃了很多苦,人都被打得不能动了。这两年他一直在上海治病,搞病退。”

  火车启动了,那有规律的车轮声照旧又轰隆轰隆地响起来。

  我坐在那里一直想着阿毛的事,直到火车过了蚌埠,我才觉得有点困了。

  我进入了梦乡。不知怎么搞的,梦中的我不是在车厢里,而是趴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我一只手拉着踏板边的扶手,一只手拼命拽着阿毛――他那双会画画、会做航模的手。阿毛的身子在飞驰的火车后面飘荡起伏。

  轰隆隆的车轮声变成了飞机的引擎声,我和阿毛在蓝天上飞翔……

  173、车厢对话 [本章字数:1717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19 11:16:57o]

  我从迷迷糊糊中醒来,听到轰隆轰隆的车轮声还在继续,揉着眼睛问:“到哪里了?”

  同行的知青都笑了:“快到泰山了。”

  晓晗嗔道:“你真能睡,七八个小时,醒都不醒的。”

  说实在话,临出发那几天,每天与父母长谈关于我谈恋爱的事,但进行得很不顺利,我真的没睡好。十分遗憾,这次想趁探亲的机会,让双方父母认可我们处朋友的事,结果却无功而返。

  透过车窗,我抬头望远,在一片青山之中寻找那最高峰――泰山。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从上海乘火车去哈尔滨,泰安是必经之地,每每当火车缓缓驶过泰安站,我都会想起杜甫这句诗。

  看着车窗外那慢慢移动远去的山颠,我不知多少次同自己约定:总有一天,我要登上泰山。

  几千年来,无论是官方还是民间,都把泰山作为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华夏历史文化的缩影。但对我来说,向往泰山那种“凌绝顶,众山小”的气势,是想从大自然里去体会另一种哲理:人的生命不过就是几十年,小如“众山”;而由生命散发出来的人性、爱情和思想却会代代相传,如同“泰山”。

  火车过了哈尔滨,人少多了。

  我们这次买的是火车临客票,这是每年春节前后为探亲知青的往返而特地增加的列车,从上海可以直达龙镇。这样,省去了在哈尔滨中途转车的麻烦。

  哈尔滨下去了好多人,我们从四号车厢挪到五号车厢,那儿要暖和一些。

  五号车厢里,有几个兵团知青正在聊天。听他们说话,像是老高中生,年龄要大我们四五岁,考虑的事情也比我们要多。

  男a郁闷地说:“当初我们已经定了分在上海,学校想等到**生日那天发通知的,谁知在**生日前五天,**发出了关于上山下乡的最新指示,我们就全下农村了。”

  戴眼镜的男b说:“很多事情都是命,去年国务院来调查知青问题,原来想会有新的说法了,没想到调查结果刚出来,**逝世了,谁还能给你个说法?”

  圆脸女a安慰大家:“说法总会有的,我听说以后抽调要先照顾年纪大的了。”

  女b叹气:“这能照顾几个啦?我们都已经二十岁,很多人屏不牢,已经结婚了。”

  女b顿了一顿又说:“一结婚还有什么希望?我就不结婚,屏下去。实在不行,等我阿爸姆妈死了,我也一起跟去算了!”说着说着,眼中闪现出泪花。

  从车厢的另一个角落里,传来了一阵轻轻的抽泣。

  整个车厢的气氛顿时凝固,沉浸在一片伤感之中。

  戴眼镜的男b悄悄对另外几个聊天的知青说:“不谈了,影响别人了,睡觉。”说着把抱在胸前的棉袄往头上一蒙,不再说话。

  从上海出发后的第四天清晨,火车到了终点站龙镇。

  龙镇,地处小兴安岭山脉与松嫩平原的过渡地带,距北安县约 6o 公里。伪满时期,从北安到黑河就有一条小铁路经过龙镇,但抗战胜利后铁路被苏军拆毁,铁轨等物资都被苏联夺去。直到1962年,北安到龙镇的铁路段才进行了修复,平时也就是运行一些装了粮食和木材的货车。

  知青下乡后,龙镇四周有大量的兵团农场和插队的知青,每年春节前后增开从上海直达龙镇的临客,这里就成了知青向北的火车终点,也成了知青继续乘坐汽车向更北去的出发点。

  龙镇火车站是四等小站,十分简陋,一幢房子,一排木栅栏。

  阳春三月,上海已经脱去了冬衣,可在龙镇这个北国小站的清晨,列车员打开车门,一阵寒风迎面而来,不大的站台掩盖在残雪之下,分不清哪里是站外哪里是站内。我先跳下火车,帮大家接下行李,然后一起向不远处的汽车站走去。

  从龙镇到黑河,坐长途汽车还有23o多公里,路上要五六个小时,但到黑河后,当天去爱辉的长途车没了,要第二天才能坐车行驶3o公里回到知青点。

  我们决定不去黑河,中途到西岗子下,从西岗子回爱辉只有18公里,让生产队派马车来接,这样当天就可以到了。

  下午二点多,我们到了西岗子,在长途汽车站找了个熟人,打电话给大队。

  那时只有大队部有台手摇电话,给大队部烧炕的老贾是我们队里的人,接电话后赶紧找老吴派人套车来接我们。

  下午的太阳已经有些暖意,一冬的积雪在房顶上化了,在路上化了,湿漉漉的,已经可以感受到春天的气息。

  坐了三天火车和一天汽车,被狭小车厢束缚得浑身难受。我对大家说:“你们看着行李在这里等,我先溜达着往回走,反正西岗子到爱辉就一条路,到时候你们能看到我的。”

  晓晗说:“我也不想坐在这里干等,陪你一起走吧。”

  我们俩一身轻装,走在乡间的路上,甩开手脚,享受着阳光的灿烂,呼吸着大地的清新。

  174、腐||乳|馒头 [本章字数:1874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2o 1o:28:ooo]

  黑龙江,春水拱裂了冰盖,水涨起来,托着破碎的冰排,漫上我们曾打开过的沙滩,沙滩下埋着水泥涵管。

  北树林,布谷鸟一声又一声地叫得欢,岸上的水泵机也有劲地吼叫着,将江水从井里抽上了岸,白色的水柱喷射进水渠里。

  水渠把流淌着的水,缓缓分流到筑起了稻埂的田地里。

  1977年春,江边提水站引水成功,我们在北面沙土地上种了24o亩水稻。

  往年干旱的沙土地,此时盈满了水,就像一块一块彩色的玻璃,映着太阳、蓝天、白云、树林和拉水耙的人。

  第一次在北面种水稻,感到比在西边种水稻舒服好多。

  西边的黑土地,一眼望不到边,水稻地头尽是湿地,就连地营子里也湿乎乎的,中午休息时裹着湿透的棉袄,即便是在太阳底下,也冷得浑身打颤。

  北面有江边沙滩,有北树林,又靠在公路旁,中午休息时,有的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有的去北树林里采蘑菇,有几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干脆骑车回家,吃一顿热乎饭再来干活也不迟。

  晓晗和我坐在江边的大杨树下,她从兜里拿出一只馒头,掰开,再从一只瓶子里夹了一块上海带来的红腐||乳|,摊平在掰开的馒头里,合上,递给我。

  生产队地远,我们一年有四分之三的中午都是在地头吃饭的,我从来都是干粮就着凉水,几分钟吃完,倒头便睡。自从和晓晗谈恋爱后,只要这天是在一起干活,她就会在中午的干粮里弄点小花头,让人感到女人的细心和讲究。

  嚼着红腐||乳|夹心馒头,看着眼前刚刚淌完冰排的黑龙江,水面平静得如同身后那些刚撒完稻籽的田池,倒映着蓝天和白云,偶尔还有小块的冰,点缀在微蓝的江上,悠悠地漂过。

  晓晗问我:“最近给家里写信了吗?”

  我说:“写了。”

  “父母有没有谈到我们俩的事?”她又问。

  “没有,我也没在信上提这事。”我告诉她。

  “难道就一直这么下去?”她一边说着,一边帮自己也弄了个夹心馒头。

  我吃着馒头,沉默了一会儿说:“慢慢来吧,或许时间长了,父母会认可我们的。”

  晓晗看出我有点心烦,安慰我:“你不要有太大压力,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不会怨你,怨只怨自己没这个命。”

  我说:“别说什么命不命的,父母的意见要尊重,但天高皇帝远,我们在黑龙江,命运最后还是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晓晗不再吱声,见我吃完了,递给我水壶。那是她一次从马车上摔下来压瘪了,又用黄豆放进去泡胀的军用水壶,像个圆鼓鼓的手雷。

  我看了笑着说:“这东西拿到上海去,上海人会以为是个新产品呢。”

  晓晗也笑了:“瞎七搭八,上海人又不是戆大。”

  我郑重其事地对晓晗说:“三年没回上海,我觉得自己成了城市和农村的边缘人了。在老乡眼里我们不是农村人,在上海人眼里我们又不是城里人。”

  晓晗不以为然:“谁能分得出来?都是你自己想的。”

  我说:“你记得吗?在‘大世界’边上那家饭店吃点心,我们俩人叫了四两小馄饨,四两烧卖。这点东西算什么,我在农村一顿就要吃八两大馒头的。结果,好家伙,一下子上来八碗小馄饨、四笼烧卖,放了一桌子。弄得一饭店的人都盯着我俩看,那眼神就好像在说:戆搭搭的知青,胃口倒蛮大的。”

  晓晗听了大笑:“就是,介许多人盯牢阿拉看,没吃完就赶快逃出来。那天真的太像乡下人了。”

  这次探亲,在上海无功而返,给我心里多少留下了些许阴影;但江边提水种稻的成功,又让我恢复了自信。

  我说:“乡下人就乡下人吧,我一回到黑龙江,就觉得浑身有劲。”我回头指着那一片片水稻地:“你看,我们在这里把江水提上了岸,把沙土地变成了水田,我心里真的很自豪!”

  晓晗说:“我知道你有理想,但我怕整天说你好,你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我说:“我现在哪有尾巴好翘?我觉得自己在农村呆的时间越长,头脑就越简单,语言举止就越来越‘戆搭搭’的,也许将来我只能沉迷在乡间,在简单实在的农业生产上取得一些还能自我陶醉的成功罢了。”

  我突然想起了黑桦树。

  人们赞美和欣赏小兴安岭上那一排排漂亮的白桦,但很少有人知道那里还有一种叫黑桦的树。

  黑桦树没有挺拔的身材,黑不溜秋地在林子里也不显眼,它的木质纹理又扭曲,是一种无用而且很让木匠头痛的树种,所以没人会对它感兴趣,只是在冬天的时候才会想起它:喔,它很韧劲,还可以做雪爬犁!

  有过我这种上山下乡经历的人,在别人眼里大抵就是这样的黑桦。二十浪当多岁了,失去了在大学受正规教育的机会,故而无用;在时代的压力下生存,故而扭曲。唯一的优点就是能身负重压,在寒冷坚硬的冰雪上特别耐磨擦。

  黑桦,自知没有栋梁之才,所以也无所谓鸿鹄大志,感兴趣的只是地上的泥土和泥土上的白雪,在同它们的交往中,渲泄着扭曲的韧劲,就像雪爬犁被老牛拉着不时要发出“嘎吱”的音响一样,并会因为终于能有所作为而乐此不疲。

  或许这就是黑桦在幻想中的一点点乐趣。

  175、上门讨债 [本章字数:1478 最新更新时间:2o13-1o-21 13:47:14o]

  大田种完,我决定去黑河,不讨回这笔钱就不回来。

  生产队为建江边提水站,向县水利科买进一批设备,其中有一台8o马力的泵机,后来换成6o马力,差价是45o元。

  队里会计到县里跑了三次,讨要这笔钱。水利科的人总是推说科长不在,其他工作人员又都不肯过问这事。

  这天我到了县水利科,他们又如法炮制,不管我去问谁,都说科长不在,解决不了。问科长什么时候来,又都说不知道。

  我蹲在县水利科大门口,从中午等到晚上,都下班了,也不见科长人影,里面的人嘻嘻哈哈地推门而出回家了,就当作没看见站在门口的我。

  一股火气涌上了我的心头。

  这是我从上海探亲回来后,第一次来到县城,去大街上买了两只馒头,准备去县城最差的旅店――大车店里过夜,明天再去水利科。

  大车店里都是农村来的人,有看病的,有探亲的,也有像我这样替队里来办事的,甚至还有在镇里走累了来这里歇歇脚的。一大溜的大炕上,就这样坐着一群没事闲聊天的老头和单身汉。

  大车店的炕不好烧,往外倒烟,烟油子味呛人。我疲倦地坐在大炕上,倒来一杯凉水,就着馒头吃。

  突然,半掩着的门外传来大声的叫骂:“他妈的,我的工资怎么还不发?会计呢?”

  “让我自己去说?呸!那会计就住我家院里头,他不来找我说,我还去找他?”

  我只听见他那嘴舌发硬的叫声,不听见对方有声,看来他是在打电话。

  一会儿,这个吐字不清的老头进了屋,个头很高,戴着一顶贼油的工作帽,身穿工作服,敞开着扣子,可以看到他除了外面一件棉衣外,就穿着一件发黑的衬衣。这种外貌给人有6o来岁的感觉,可是要仔细瞅他的脸,可以看出,他已经很老了。发皱的脸皮,稀稀拉拉的几根白胡子,牙也剩下不多,发直的眼睛淌着水。

  他摇摇晃晃地进来,似乎跟每一个人都相识似地点着头。

  我突然从这老头的话里得到一种启发:为什么不找到科长家里去?

  这个不过两三万人的县城,打听个人住哪不是问题。

  等老头晃到我跟前,我给他递了一支烟,问:“水利科科长你认识吗?”

  他接过烟,看了我一下,“干啥?你是说那个刘科长?”

  我说:“对,我从屯子里来的,带了一点东西给他,但在科里一天没见到他,想送去他家里。”

  他点上烟,对我说:“你出门向左,过一条街,有个胡同,胡同底倒数第二家就是他家。”

  这下好了,我三口两口吞下馒头,赶紧出大车店,找到刘科长的家。虽然天已经黑了,可那个胡同并不难找。

  他家里只有老婆和一个十来岁的儿子,说不清楚科长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就等呗,一个下午,我在水利科大门口都站过来了,现在坐在他家里,我也不怕晚了。

  可是,一直等到夜里11点,县城旅馆都关门了,外面又起了大雨,我一声不吭,决心等个一通宵。

  科长老婆见无法撵我走,只好让我和她儿子在一张床上睡下。

  早晨起床,科长老婆告诉我:科长是半夜回来的,一早又走了。走前关照,让我早上1o点到水利科找他。

  终于见到他了。瓦刀脸,粉红的脸颊上布满细密的血丝,还有一只酒糟鼻子。他对我很冷淡,一句话不说,开给我一张纸条,找来一个工作人员去给我办转账手续。

  事情竟然如此简单。

  不久,生产队就收到了这笔钱。

  后来每次想到这夜睡在水利科科长家的事,我总在问自己:是不是做得?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