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第一章
“对不起……”男子低着头,不敢直视对面女子的脸,甚至不敢看玻璃杯中,倒映着自己光怪6离的影子。
“知道了。”李蕙打开包,抽出一张五十元人民币,推到桌子中间,“我这份套餐的钱,再见。”
起身,拉开椅子,从自己身边经过,连脚步也不匆忙,一切都太平静,平静的让男子心惊,忍不住冲李蕙背影低唤,“小蕙?”
李蕙驻足,略侧过头:“你的那件羽绒衣,上次干洗完了还在我那里,回头邮寄给你。”
说完仰着头,踩着轻盈的步伐,将一对对或对面而坐,或并肩依偎的红男绿女甩在身后,还对为她开门的侍者,甜美客气的说了声,“谢谢。”
不就是失恋吗,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瞧申建文的眼神,还以为自己要来个拍桌质问?嚎啕大哭?还是把饮料泼在他脸上?
一个多月没有约会,明明qq的ip显示在本城,却谎称在外地出差,在公司的停车场外,看见他笑容满面的,钻进一个女孩子红色的奥迪a4,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彼此都是来自偏远小城,留在这个大都市打拼,其中的艰苦李蕙知道。谁说男人不能脆弱,不能现实,不能向现实低头了?
为了一个戏曲中专毕业,唱了三年才熬上个配角,月薪撑死三千出头的沪漂小妞,放弃可以少奋斗二十年的机会,傻瓜才干呢,而申建文从来都很聪明。
李蕙就这样想着,胸口说不出是痛快还是悲愤,是豁达还是窒闷,她不自觉格格的笑了起来,引来路人的侧目,她的回应则嘴唇一弯,让霓虹灯把浅色的唇彩,照的鲜润透亮。
失恋有什么?不就浪费了一年零一个月又四天的青春吗?我才22岁,还有大把的青春,有得是恋爱的机会,有什么好哭的?
李蕙抬起手臂,用力在眼睛上擦了一把,钻进了地铁通道。
拔了钥匙推开门,迎面就扑来一股呛鼻的烟味,李蕙赶紧捂住口鼻,巴掌使劲的扇,听见房内传来一缕空灵哀怨的歌声: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
与笔墨结成骨肉亲。
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
海棠起社斗清新。
中行新令,
馆内论旧文。
一生心血结成字,
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
“婷婷,婷婷,你是不是在煮什么东西?烧糊了都不知道?”李蕙一面朝里头喊,一面匆忙蹬掉鞋子。
柳婷婷这个戏痴,一进入“林妹妹”状态就物我两忘,要等她把一出《焚稿》唱完,整个屋子都要烧干净了!
李蕙正要冲进厨房,发现缭绕的白烟不是来自厨房,而是从……柳婷婷的房间飘出来的?
房间的门虚掩着,李蕙想也不想,直接撞了进去。
柳婷婷也不在房内,通往阳台的门开着,布帘在风中翻卷,传出了飘渺凄凉,宛如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歌声。
李蕙掀了帘子,一头扎出去,吞吐的火苗正从一只搪瓷盆子里窜起来,阳台的窗子关的紧紧的,浓浓的烟雾中,她看见柳婷婷穿了睡衣,光着脚,坐在盆子边上,嘴里哼唱着曲子,手上把一页一页纸撕下来,丢进火中。
李蕙赶紧从洗衣池打了一盆水,不假思索的倾倒下去,只听“哧”的一声,火光熄灭,她自己和柳婷婷的裙摆裤腿,也被淋了个尽透。
“你在干什么呀,学黛玉焚稿?入戏太深了吧!”
总算松了口气,李蕙把水桶往地上一丢,正打算回过头来训斥柳婷婷。
两个人是室友,同属于一家剧院,虽然柳婷婷比李蕙大三岁,正牌戏曲专业硕士,在越剧界已经小有名气,尤其饰演《红楼梦》黛玉一角,备受赞誉。
柳婷婷很有才华,也很努力,却是个戏痴加情痴,除了唱戏和恋爱,生活上的大小琐事,依赖她的“贴身丫鬟”,饰演紫鹃的不二人选,李蕙来打点照应。
“你怎么回事?不就是……”李蕙顿了顿,嘿嘿冷笑,语气尖锐、强硬,“失恋吗?你这样茶饭不思,觉也不好好睡,现在还要烧房子,为那样一个男人,值得吗?你以为他真是你的宝哥哥?就算是宝哥哥,最后娶的也是宝姐姐!”
看着湿淋淋蜷坐在地上的柳婷婷,李蕙真是感慨,一屋子几年的好姐妹,竟然在几天内,接连摊上被男人甩这种事,这“缘分”真是叫人哭笑不得。
自己或许有人处骄傲的冷笑几声,无人处甩一把鼻涕就能过去的,但婷婷就不同了。
婷婷的男朋友,是越剧界著名的新晋小生,从李蕙加入越剧团起,他就饰演贾宝玉,和柳婷婷搭档主演《红楼梦》,是业界、媒体和观众都看好的“舞台情侣”。
就像“林妹妹”一样,柳婷婷的整个人、整颗心,都在这位“宝哥哥”身上了。
可就在一周前,“宝哥哥”被娱乐网站踢爆,秘密约会近来在演艺圈风生水起的玉女艺人,霎时间,什么“舞台情侣劳燕分飞”、“宝哥哥的世界没有林妹妹”,八卦新闻铺天盖地,男方更是在聚光灯下,对“新恋情”欣然承认,更强调从来都没有什么“舞台情侣”,他和柳婷婷只是好搭档而已。
好搭档么?如此甚好!
在李蕙看来,男人的绝情,对女人而言未尝不是好事。有时候女人在感情上的优柔寡断,十分需要狠男人来推一把的。
果然,柳婷婷在一周以来,除了表现得哀怨、颓唐之外,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异样,没想到今天竟然做出这么危险地举动来!
面对李蕙恨铁不成钢的指责,柳婷婷只是低眉顺眼,苍白的笑了笑。
看着好姐妹这样,李蕙心头又软了,本想放狠话打掉她的幻想,现在只能蹲□去拉她,“走吧,先进去换件衣服,湿淋淋的要感冒的。”
才华横溢、多情敏感的柳婷婷,也跟林妹妹一样,是个多愁多病的孱弱身。
可惜,任李蕙怎样催促,柳婷婷就是不动。
虽然盆子里已经没有火了,她还是动作机械的把手里的本子,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丢进去。
李蕙又被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气到了,劈手夺过那本子:“这是什么东西?”
柳婷婷总算有了些生机,扑过来要抢,却被李蕙轻巧避过,在没有饰演紫鹃之前,她可是武旦出身。
她就着房内漏出的灯光,快速翻看几页,立时就无语了,眼前的这位“林妹妹”,的确是在“焚稿”,这是她的恋爱日记,满纸记录的,都是她和“宝哥哥”曾经的甜蜜心情和快乐时光。
李蕙忍不住跺脚咬牙:“很好,烧了就干干净净,我们从头来过,我年轻、你漂亮,世上多的是好男人!”
她冲进厨房,找了一盒火柴,折回阳台,当着柳婷婷的面擦燃了,把日记本凑向火苗。
骤然跳起的红色火光,似乎把柳婷婷吓到了,她本来死气沉沉的眼瞳,流露出一股恐惧、急切的神气,大喊一声:“不要啊!”扑过来抢夺那本日记。
终有牵念,终是不舍,如果连它都化为灰烬,爱情就彻底死亡了。
“还留着干什么?那种男人,不值得你为他折磨自己!”
“不要啊!”
叫喊声中,李蕙毫不手软,转眼日记本被烧着,火苗烈烈蹿升,柳婷婷眼中额绝望之色越来越强烈。
无论她怎么抢,也够不着李蕙手里的日记,眼看自己的心血和爱恋,就要被焚烧殆尽,她突然不顾一切的跳起来,在李蕙的肩上用尽全力的推了一把。
咚——
李蕙只觉得一声闷响,从脑后传来,应该是磕上了阳台的水泥栏杆,也不觉得十分疼痛,只是眩晕的感觉,很快充塞了整个脑海,跟着视觉、听觉,都快速的变模糊……
柳婷婷的身影在眼前摇晃、消失,听见她最后恐慌的惊叫:“小蕙!小蕙!你到哪里去了?不要吓我啊……”
贾府,大观园,馆。
紫鹃独自坐在廊下,用蒲扇扇了炉火,银吊子里正熬着黛玉的药。
风从竹林外吹来,枝叶摇曳,窸窸簌簌,依稀夹着远处的笙歌和奏乐。纵然国丧其间,不敢张扬铺排,宝玉也正病着,但那边大多数人,还是称心如意的吧。
紫鹃不由阵阵心酸,想起那年,自己不过一句玩笑话,说林妹妹就要回南去了,宝玉就急得又颠又狂,离了妹妹不能活似的。
到如今,林姑娘倒是躺在里头,就差一口气了,他却在热热闹闹的做成什么“金玉良缘”。
想到这里,紫鹃硬咬了牙,不叫眼泪掉下来。自己只要露出一点蛛丝马迹,怕里头那位,就立时不能活了。
唉,宝玉是丢失了通灵玉,才得了失心疯,呆呆傻傻的,家中做主给娶了宝姑娘,他也未必晓事,未必愿意的?
紫鹃又替宝玉开脱,心中更加凄凉。就算哥哥心里有妹妹,妹妹心里有哥哥,又能怎样?
林姑娘怕也就是这几天了,可怜她上无父母,下无兄姐,连个做主的人都没有,除了那一段心思和一身的病,又有哪点及得上宝姑娘?
紫鹃越想越觉酸楚,终于遏抑不住泪珠滚下,“哧”的滴落在银吊子上,登时化作一缕轻烟。
这一点声响,反倒让她醒转过来,听见断断续续的絮语,像是小丫头们在窗下说话。
“真是很想去那边看一看啊,怪热闹的样子?”
“我不去,这园子里外,明眼的都知道,宝玉心里头装的是我们姑娘,倒娶了宝姑娘!”
“唉,不是我说,瞧林姑娘这身子,这样貌,也不像是个有福的……”
“说的也是,连雪雁姐姐都到那边去了……”
紫鹃听了大惊,丢下蒲扇,曳了裙子,慌慌张张的跑过去,指着坐在栏上的两个小丫头,压了嗓子叱骂:“这事从老太太开始,上下都瞒着姑娘,你们倒没事在这里闲磕什么牙,要是让里头听见一句半句,这,这还有活路么?”
两个小丫头见素来温和可亲的紫鹃姐姐勃然作色,也都吓得白了脸,连忙紧紧的闭了嘴。
可惜已经迟了,只听见隔了一扇窗子,屋里头“哇”的一声,不知是哭是呕。
紫鹃慌了神,赶紧撇了小丫头,拍开帘子跑进屋,黛玉半个身子已在窗外,头发散落,遮了脸面,只见床边的铜盆子里,又是一大滩殷红的痰血。
“姑娘!姑娘!”紫鹃扑过去,抱起黛玉,让她靠在自己怀中,不住的呼唤。
然而黛玉面色苍白如纸,翻着眼皮,断断续续的抽气,哪里能答她一声半声。
“快,快,你们快告诉老太太去!”紫鹃指着站在地上,手足无措的小丫头,“说姑娘怕是不行了……”
她喉头哽咽,除了抱住黛玉,再也说不下去。
黛玉的||乳|母王嬷嬷年老卧病,雪雁又被那边“借”了去,扶着宝姑娘拜堂,偌大的馆,只剩下自己和两三个小丫头,怎不叫紫鹃没了主意。
小丫头却“哇”的哭出声来,“紫鹃姐姐,这会子去回,我,我不敢……”
望着怀里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黛玉,紫鹃无奈,只好一咬牙,将黛玉平放在床上,掖好被子,吩咐小丫头,“你们仔细照看着,我去回老太太!”
紫鹃匆忙出门后,两个小丫头只直勾勾的盯着黛玉,吓得不住打哆嗦。
反而是黛玉双睫微扇,眼珠子滑动了一下,嗳的叹出声来,叫了声“紫鹃”,便挣扎着要坐起来。
小丫头们忙着把黛玉扶起,取了软枕让她靠着。
黛玉勉强翻了一下眼皮,扫视屋内,有气没力的问:“紫鹃呢……”
小丫头不敢照实回答,只含糊的回答:“紫鹃姐姐去外间取些东西,姑娘可是要喝水?”
黛玉虚弱的摇了摇头,双手撑床,略略将身体坐直,指了指多宝格上的一只红漆木匣子,“拿个过来给我。”
小丫头赶紧取了来,放在黛玉床沿,见她颔首示意,替她打开来,里头是一叠叠墨迹新旧的诗稿,不无担忧的说:“姑娘,这会子就别费神看这些了吧?”
黛玉漠漠的一笑,“你去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们见黛玉神智较先前清醒,似乎也更有气力些,都心下欢喜,“姑娘可是觉得冷么?再添些衣服吧?”
说着忙将外衣给黛玉披上,却被她轻轻推开,执意的摇头,“不,为我生一盆子火来。”
小丫头不敢违逆,一人速去外间生活,另一人寸步不离的看着她,将匣子中的诗稿一件件取出,依次展开细看,时而凝眉,时而含笑,时而又簌簌的落下眼泪。
近日黛玉越发泪少,此刻忽又哭了,小丫头更是紧张得不敢出一丝儿大气。
不一会儿,小丫头端来了炭火盆,放在黛玉床边,又把窗子支起一半,略略透些风进来。
屋内渐渐暖起来,黛玉苍白的面颊,竟仿佛有了一抹血色般的红晕,只是她病入膏肓多时,突然生出这般娇艳之态,反而瞅着令人害怕。
诗稿全取了出来,摊在黛玉膝上,匣子底下,是几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黛玉呆了一霎,才缓缓的探手取出,一层层的打开来。
帕子是半旧的,上头是几行字迹娟秀的小楷,又几处墨迹模糊,像是被水湮开了。
黛玉脖颈微垂,目光似散,口唇颤抖着翕张,用游丝般的声音低吟:“彩线难收面上珠,
湘江旧迹已模糊。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
吟罢忽然把手伸出窗外,指尖一抖,帕子落下,掉进火盆子中。
“哎呀,姑娘!”小丫头只当黛玉病中无力,失了手,急得要去抢,奈何帕子转眼烧着起来。
而黛玉手上不停,把剩下的两方帕子也丢进火盆子,跟着是一幅幅的诗稿。
“姑娘,姑娘,你这是干什么——”两个小丫头急得都要哭了,可是看着黛玉怪异的举动,又不敢上前阻止。
黛玉面颊泪痕渐干,唇角噙了一缕似有若无的惨淡笑容,看着帕子和诗稿在火中化作灰烬,被透窗的凉风一吹,在远处渺渺传送的喜庆奏乐中旋转、飘飞,散落地上、桌上、书架子上、有些飘出窗外,宛如不知去向何方的蝴蝶。
最后一幅诗稿从黛玉手中滑落,只听撕心裂肺的翻呕声,一口鲜血喷溅在了白色的衣襟和绸被上……
黛玉一缕香魂离窍,飘飘渺渺,也不知前方是何去所,只见到远的平芜、群山,近的溪桥、烟树,俱都笼在一团云雾之中,似有似无,如真如幻,俱都陌生得很。
她内心凄楚绝望,情知自己是死了,只想魂魄也消散干净,将一生情爱与尘缘一笔勾销,也就不辨方向,任由脚步虚浮,直往前去。
又前行了不知多久,也不觉得疲累,眼前烟云渐渐薄了,散了,依稀看到一座青色得石桥,两旁垂杨依依,枝随风动,仿佛不舍地牵人衣袂。
黛玉心想,这莫非就是通往地府的奈何桥了?倒也并不怕人,却颇有几分大观园景致的模样,想到这里,不由心底又是一痛。
再走近些,才发觉桥头席地而坐了两人,一个是身穿破烂僧衣,长了一头癞子的中年和尚,另一个是道士,须发半白,形容枯槁,身边放了一支拐杖。
两人面对面坐着,在地上画了棋盘,摆了黑白石子,正在弈棋。
黛玉待要躲闪,又无处藏身。
那和尚已看到了她,只瞥了一眼,就霍的站起来,满脸惊讶,指着黛玉问:“咦,那块顽石尚在人世,你怎么倒先来了?”
那道士也向她挥手,“时候未到,一草一石须得同归的,回去吧,回去吧!”
黛玉听他们说得古怪,加之样子怕人,本就想避开,可她对尘世早没了留恋,只想速速通过奈何桥,到了阴司,便在原地逡巡,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没想到那和尚先追了过来,黛玉惊呼一声,转身要逃,已被他在肩上重重推了一把,纤弱的身体如柳絮般飘起,竟然直坠落到桥底下去,登时被变幻万千的烟霭吞没!
正文 3第二章
紫鹃一路跌跌撞撞,直奔正房那边去,越来越清晰的喜乐听在她耳中,却像刀子剜心般痛楚,宝二爷已经娶了宝二奶奶,林姑娘在没了指望,即便此刻把她救活转了,不多时左右还是个死。
但她却无法坐视,如果说,宝玉是姑娘的寄望,那姑娘就是她的寄望。
紫鹃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自幼被卖进府来的,在这世上没有一个亲人,甚至不知道家乡在哪里,除了伺候过老太太几年,就被指派给了前来投亲的黛玉。
黛玉同样是父母早逝,寄人篱下,使她们彼此充满了同情、理解,尽管名义上是主仆,情分上却亲如姐妹,甚至胜过了黛玉从自家带来的丫鬟雪雁。
紫鹃一直尽心尽力,无微不至的照料黛玉,感念她对宝玉那份痴情入骨,却始终患得患失的心意,也曾为了她试探过薛姨妈,试探过宝玉,险些还闯下大祸。
原本以为,这一对心里都装了对方的痴人儿,趁老太太健在,早早做了主,总能遂了心愿,谁料想中途来了宝姑娘,凭着温柔敦厚的性子,通达雅量的行事,在阖府上下深得人心,老太太、太太、大奶奶、二奶奶更是打心里喜欢她。
偏偏这当口,宝玉又失了他的通灵玉,得了失心疯,请了大夫医治、和尚做法都没用,一日好,一日坏,好的时候,倒也清爽机灵,坏的时候,连林姑娘跟前都不会说话了。
宝玉得了病,也害苦了林姑娘,又是伤心,又是气苦,病情眼看着急转直下,看病吃药,也只是尽人事罢了。
万般没有法子的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只得听从了琏二奶奶,给宝玉做亲冲喜,让他娶了宝姑娘,只告诉他娶的是林姑娘,还“借”了雪雁去扶侍新人。
这件“大喜事”阖府皆知,只瞒了疯疯傻傻的宝二爷,也只剩下一丝气儿的林姑娘。
可眼下,连瞒都瞒不住了,这不啻是林姑娘的一道催命符啊!
两排明亮的大红灯笼就在前方,紫鹃却被门上值守的小厮们拦下了,见她披头散发,神情凄惶,窦吓了一大跳,急急的问:“这不是紫鹃姑娘么,这可是怎么了?”
紫鹃也顾不上,一把扯住一名小厮的袖子,“快,快,让我去见老太太,林姑娘她,她就要不行了!”
“哎呀,这会子里头正拜堂,突然进去说这个,只怕,只怕……”小厮虽怕,也不敢就放紫鹃进去。
紫鹃一下子就跪了下去,泪如雨下,嘶声祈求:“求求你了,再迟一刻,怕是老太太也见不上姑娘最后一面了!”
“紫鹃姑娘,你,你倒是小声点儿啊,叫里头听见,小的可担待不起!”小厮也急得直跺脚,频频回头朝里看,只是不放紫鹃进去。
“外头是谁在大呼小叫的,没有规矩么?”只听一个略苍老的威严声音响起,从门内匆匆走出一个四五十岁,管事模样的男子。
小厮赶忙从紫鹃手里扯脱了袖子,冲那人不住打躬,结结巴巴的回话:“赖,赖爷爷,不是小的放肆,实在是紫鹃姑娘,她,她非要进去不可……”
来人是荣国府的大总管赖大,国丧之中娶亲,虽然只是行大礼,暂不圆房,总是要格外谨慎,他才在亲自在喜堂里外巡视,以防下人们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不等赖大开口问话,委顿在地的紫鹃又匍匐到他脚下,连连叩头,“赖大爷,林姑娘不行了,快回了老太太,速去瞧瞧吧,迟了就,就看不见了!”
一听这话,赖大也是心惊色变,林姑娘可是孙辈之中,除了宝玉外,老太太心尖子上的第一人,此事真是非同小可,怪不得紫鹃如此失魂落魄。
可里头正办喜事,总不成就把噩耗传进去,万一冲撞了喜气,宝玉的病不得好转,自己也是吃罪不起。
总算他在贾府服侍了几十年,老成持重,先扶起紫鹃,半是威胁,半是安抚的稳住了她,“你莫要乱了神,先在这里等候,我先去回了二奶奶,千万别乱跑,要是闯出什么祸事来,林姑娘也保不了你!”
又回头厉声吩咐小厮:“把好了门,任是谁,也别放了进去!”
小厮们惶恐的连声应是,紫鹃也只好倚墙流泪,巴巴的看着赖大离开。
华堂之上,张灯结彩,红烛高烧,鼓乐喧天,新人正要拜天地父母,堂上端坐了贾母和贾政夫妇,尽管仍担忧着宝玉的病,仍是满面喜色,看着爱子宠孙成礼。
失了通灵玉的宝玉,面上笑嘻嘻的,透着些傻气,但人逢喜事,加上披红挂彩,倒也衬得他面如满月,神清气爽,眼角眉梢都是喜色,不住的拿眼神,瞅蒙了大红盖头,由雪雁搀扶着的新娘子。
喜堂两厢或坐或站,是贾府的爷们、媳妇和姑娘,以及有身份,有体面的管事、管事娘子和大丫头们。
赖大小心翼翼的绕到大红帷幕后,站在王熙凤身后,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王熙凤立刻发觉,微微侧过身来,见是赖大,便给身边的平儿使了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望了堂上一眼,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一对新人身上,便不动声色的退了出来。
“赖大爷,有什么事么?”细心的平儿,还是发觉了赖大面上努力掩藏的焦虑之色。
“平姑娘,烦你回二奶奶,林姑娘的丫头紫鹃现在外头,说是姑娘只怕是,是不中用了。”
“什么?”平儿退了一步,脸色骤然白了,“你老可是没听错?”
赖大叹气摇头:“瞧紫鹃那副模样,多半是了……”
平儿很是心焦,却也不敢做主:“兹事体大,烦劳赖大爷先去看顾一下紫鹃,我回了二奶奶就来。”
赖大复又退出,平儿悄悄的回到王熙凤身边,勉力挤出一丝的喜色,附在她耳边低语,熙凤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霎。
喜堂上的傧相已在高声礼赞:“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新人并肩跪倒,盈盈下拜,贾母等人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就连素来严肃的贾政,也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意,似乎对这个顽劣不肖的儿子,成婚后会稍稍懂事,充满了希冀。
王熙凤略一踌躇,低声答了平儿几句。
“奶奶,这,这怕是不成吧?万一林姑娘她撑不过……”
“怎么连你都不懂事了?这会子怎好劳太医的驾?再说这喜事多少有违礼法,又如何张扬的?”王熙凤怕惹人怀疑,不耐烦的打断平儿,催促她,“你快快去办吧,别耽误了林妹妹。”
“是……”平儿无奈,只能领命去了。
虽然被拦在门外,紫鹃仍焦灼不安的不停的往门内看,见平儿出来,不顾一切的飞扑过去。
“莫要急,我先同你去瞧瞧林姑娘。”平儿慌忙挽住了紫鹃。
紫鹃听话风不对,犹疑起来,又往门内看了一眼:“怎么,只有……平姐姐你一人吗?”
“这个,赖大爷已差人去请孙大夫了。”平儿不敢直视紫鹃的眼睛,只能避开话题。
紫鹃一听,请的不是平日给哥儿姑娘看病的太医,心头已是凉了半截,紧紧握住平儿的手腕,急切的追问:“那老太太,老爷、太太,还有宝玉呢,他们全不去瞧林姑娘……最后一面吗?”
话已至此,平儿也不再瞒她,拍着紫鹃的手背,沉沉的叹了一口气:“傻姑娘,今晚是宝玉和宝姑娘的好时辰,老太太他们又怎么离得开呢,就算是我们二奶奶,也抽不开身的……”
紫鹃宛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的怔在当场。
“紫鹃?紫鹃?”平儿害怕,推了她几下,只能拿话惊醒,“我们快走,迟了的话,怕,怕姑娘等不及了……”
紫鹃嘴唇抽动了一下,将手从平儿掌心抽出,冷冷的说:“不必了,既然如此,平姐姐也里头忙去吧。”
说罢神情木然的转身,一步一步的走开了。
“哎,紫鹃,你等我一等!”平儿也呆了一呆,连忙向着紫鹃僵直的背影,追了上去。
紫鹃面无表情,眼泪也收了,只垂了头,一脚深一脚浅的朝馆走去。
她一路不说话,平儿也不敢开口,两人刚到了大观园门口,前方黑魆魆的跑出来两个人影。
平儿吓了一大跳,紫鹃也精神略一振作,两人靠在了一处,待人影跑近了些,才认出是馆的两个小丫头。
“紫娟姐姐,紫鹃姐姐!”见到紫鹃和平儿,小丫头们登时扑过来,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紫鹃退了一步,俯视她们惊慌失措的模样,颤声问:“你们不在家里服侍姑娘,又跑出来做什么?”
“林姑娘她,他……”小丫头只是哭,半晌说不出一句囫囵话。
还是平儿镇定,一手拽起一个小丫头,对紫鹃说:“莫要问她们了,快去瞧瞧吧!”
这时,其中一个小丫头终于哇的哭出来:“紫娟姐姐,平姐姐,林姑娘她已经,已经没气儿了!”
紫鹃纤瘦的身影一晃,两痕泪水滑下面颊,似乎并不很意外,呆了一霎,又直直的朝前走。
反而是平儿焦急的催促她们:“快些儿吧,或许是这两个孩子不晓事,弄错了,这会子大夫应该也快到了。”
事态急迫,一些平日的礼数也只能从权,黛玉床上的帐子勾起,大夫一面瞧她的脸色,一面在腕上寻找脉息。过了一会,从随身的药箱里头,取出一小束丝线,起身告了个罪,小心的放置在黛玉口鼻中央。
床下还站了平儿和两个小丫头,就连黛玉的||乳|母王嬷嬷,也挣扎着拄杖过来,众人都紧紧悬了心,眼睛一眨不敢眨的盯着那束丝线。
雪白的丝线静静的躺在黛玉鼻下,许久也没有一丝儿的飘动,王嬷嬷最先忍不住,嗷的哭出声来:“姑娘,姑娘啊,你要有个好歹,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哇!”
平儿内心也知道多半是了,也只能劝她:“您老先莫要乱说话,且听听孙大夫怎么说。”
只有紫鹃,自始至终坐在黛玉床头,将她的手合在掌心,视线不离她雪色的面庞,仿佛眼前的一切忙碌紧张,都跟自己无关似的。
大夫回过头,无声的叹了口气,对平儿摇了摇头。
平儿只觉得脚下一软,勉强站稳了,向大夫略略躬身:“您辛苦了,请外间稍待片刻。”
“紫鹃,紫鹃?”平儿在紫鹃肩上轻推了一把,低声说:“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你,你为姑娘收拾一下,让她干干净净的走吧……”
跟着转身吩咐后头面色发白,两股战战的小丫头,“你扶王嬷嬷回房休息,你快去烧了热水来。”
呆坐不动的紫鹃,突然开口说话:“我去烧水。”
说着掀开锦被的一角,轻轻的将黛玉的手臂放进去,盖好,就和无数次夜见醒来,替姑娘掖好被子一样。
然后站起身来,放下帐子,也不和平儿说话,自顾走出门去了。
望着低垂的白色帐子,映着摇曳昏弱的烛火,平儿也觉得满心凄凉,奈何大夫还在外头等候,眼下的确不是伤心的时候,她须得问明白了黛玉的病情、死状,回头再禀告王熙凤。
送走了孙大夫,平儿也回荣禧堂那边,偌大的馆,又只见凤尾森森,听得龙吟细细,冷月藏在薄雾后,无语凄清的俯视着人间的悲喜,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幽白色,更是说不出的寂静、孤寒。
一个小丫头扶了哭得几欲昏厥的王嬷嬷回房,另一个不敢靠近那幅白色的帐子,只敢蹲在门口,等着紫鹃回来。
小半个时辰之后,紫鹃便捧了一盆热水,走了进来,脸上的泪痕已干,神色间淡淡的也不见悲戚,脚步不紧不慢,只有些虚浮。
小丫头见她透着异样,害怕的往后一瑟缩,看着紫鹃进了屋,将水盆放在脚踏边上,打开柜子,取了黛玉日常穿的一套素色里外衣服,又勾起床帐子,掀了被子,解开黛玉的衣服,用热水替她擦拭身子,口中似乎还在对她低低絮语。
听不清紫鹃在说什么,夜风穿门而入,吹得烛火猛一下摇晃,正照在黛玉苍白如纸的脸上,把正在偷觑的小丫头差点儿吓哭了,也顾不上怕紫鹃骂,忙曳了裙子,踉踉跄跄的往王嬷嬷那边去了。
紫鹃为黛玉洁净了身体,穿好衣服,又捧过来梳妆盒,将她扶起,用倚枕垫在腰后,一缕一缕的把乱发疏理整齐,挽了个小巧的发髻,从梳妆盒的屉子里拈起一朵宫花,却是那年薛姨妈所送。
宫花色泽鲜艳依旧,送宫花的那位,也正沉浸在嫁女的快乐中,姑娘却撒手尘寰,触手所及,身子已一点一点冰冷下去。
紫鹃原本万念俱灰,将满腔的悲意沉在心底,此刻被勾起回忆,如何和黛玉相逢,如何主仆相处欢洽,如何大观园中姑娘姊妹往来热闹,如何一对小冤家喜了又恼,恼了又喜……
往事纷至沓来,不知不觉,紫鹃又是泪如雨下,将宫花掷回盒中,另取了一支碧玉簪子,斜插簪在黛玉鬓边。
梳洗完毕,紫鹃扶了黛玉身体躺下,依然覆以锦被,放下帐子,一如伺候她安寝,掩上门,轻手轻脚的走了出去,仿佛怕惊扰了黛玉的梦。
窈窕纤瘦的身影,在湖边逡巡良久,不时回首,望向竹影掩映的馆,渐渐的走到树丛背后去。
咚的一声,不知是野鹤夜渡,还是树上的果实坠落,泛开层层涟漪,惊碎了满潭月色和浮萍,不一会儿,涟漪散去,又是一幅光华皎洁的水面,只多了一朵浅紫色,小小的带叶绢花,缓缓顺水流逝。
正文 4第三章
大礼完毕,新人送入洞房,贾母疲惫、担忧之中,总算多了些欣慰。
但愿神明和祖宗保佑,宝玉和宝丫头成亲后,真能应了“金玉良缘”的吉利话,从此病好了,懂事了,夫妇和谐,也不枉自己操了十多年的心。
洞房外间,依然安排了雪雁和莺儿服侍,又吩咐了赖大、林之孝等夜间值守更须仔细,家政夫妇、贾琏夫妇,都来恭请贾母早些回房歇息。
整日的劳累下来,贾母的确感到精神和体力不支,但除了宝玉,她心里还放心另外一人,那就是黛玉。
这两个痴孩子的心事,她一直是知道的,要论亲近,论疼爱,除了宝玉,她心尖子上,就只有这个外孙女儿了。奈何她体弱多病,不像是个多福多寿的,又多心爱使小性子,虽然招人疼,但终究不是宝玉的良配。
纵然百般的不愿往坏处想,但黛玉的病情,贾母是清楚的,此番宝玉成亲,阖府上下只瞒了她,怕的就是黛玉再受不住这个刺激。
贾母忍住叹息,招过来王熙凤,郑重的吩咐她:“我不放心,一会儿你过去瞧瞧你林妹妹,交待紫鹃好生伺候着,若有什么……什么不妥,速来回我。”
见熙凤不答话,只是低头绞着帕子,贾母又觉奇怪:“凤丫头,凤丫头?方才我说的……”
凤姐突然扑通跪在贾母脚下,抱了她的腿,泪水涌了出来:“老祖宗,我不敢瞒你,就在宝兄弟成亲这会子,林妹妹她,她已经去了!”
贾母眼前一黑,身体向后倒,幸得鸳鸯及时扶住,不住的叫唤“老太太”,又是捶背,又是揉胸。
总算贾母缓过气来,犹自不肯相信噩耗,颤巍巍的追问熙凤:“你,你再说仔细些,今儿个虽是好日子,也断不许拿这话戏耍的。”
王熙凤一面抹泪,一面抽泣着将平儿的回话,细细的说给贾母并贾政夫妇知道。
长辈、兄弟、姊妹,并亲眷们,虽怕惊人里头新人,不敢放声大哭,俱都或流泪,或哽咽,满堂的喜气,登时变作浓浓的悲伤。
“走,我瞧瞧她去……”一片抽泣声中,还是贾母先开口说话。
“老太太,还是多保重身体啊,就这样过去,万一有个闪失,只怕去了的外甥女儿,也不得安心。”王夫人忙上前劝阻,李纨也过来一并跪下。
贾母只是摇头,由鸳鸯扶着,拄着拐杖,从他们身边走过,步履匆匆的出了喜堂。
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外孙女儿,衣裳穿得整整齐齐,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还弯弯的描了眉毛,浅浅的匀了胭脂,双睫轻阖,面颊红润,仿佛从未如此安详,如此健康,只是在熟睡中,等待另一个太阳升起的黎明。
然后早起、吟诗、写字、看花、逗鹦哥儿,到外祖母和舅母的住处请安。
可惜,自己一大把年纪还挣扎活着,玉儿却不会再醒过来,她去到地下,遇见她早逝的母亲,会不会怪怨外祖母不够疼爱她?
一念及此,贾母再度老泪纵横,她摧心肝似的悲伤,但宝玉的亲事上,却不容后悔。
成家过日子,不过两个任性亲爱的孩子凑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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