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书房门口,穆苒刚走出去,又迎面遇上一人,仍是刚离开不久的魏仁博。
穆苒也不由笑了:“老魏,你忙得很啊,这般来来去去的,怎么不一次都给回了?”
水溶仍站在门边,便问魏管事:“又有什么事么?”
“回王爷,清虚观观主张真人求见,现正让在厅上奉茶。”
“张真人?”
“张道士?”
水溶王和穆苒异口同声,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解之色。
穆苒心想,北静王府中,尽管时常聚集了海内名士,高谈阔论,但鲜少跟和尚道士往来,这张道士在京中颇有人缘和势力,怎么突然就登门造访?
水溶则在意的是,前几日才托了张道士的事,莫非这么快就有眉目了?便向穆苒道了失陪,随魏管事到待客的前厅去了。
“北静王爷,小道稽首了。”张道士一见水溶走进来,先起身行礼。
“张真人方外高人,小王不敢受礼。”水溶还了礼,又请张道士落座。
两人先是彼此寒暄,说了几句无关的客套话,张道士才说:“托王爷的洪福,前些天嘱咐小道办的事,可巧就遇上了一个极合适的人选。”
听了这话,水溶本有些低落的心情,稍觉一喜,赶紧问:“是在哪一座宝刹修行的女菩萨?”
张道士笑着缓缓摇头:“不不,这位姑娘还不曾出家,只是想暂借王爷的清净地,将养身子,顺便也可陪伴王妃娘娘。”
水溶微觉诧异:“哦?是谁家的姑娘呢?”
张道士捻了几茎花白胡子,不无得意的说:“这位姑娘论起样貌、人品、才学,她在京里的小姐中,也算是极出挑的了。要说起她的出身,倒和王爷还颇有些渊源。”
水溶愈发好奇,他左思右想,在自己所知的京都闺秀中,有这样一个人物吗?
见水溶像是很努力的在思索,张道士又神秘兮兮的问:“约莫十六七年前,老王爷为王爷延请了一位老师,无论学识品行,都称得上当世俊彦的,王爷可还记得么?”
经张道士这么一提点,水溶登时恍然大悟:“啊,真人说的是林海林大人?他是新科的探花郎,皇上亲点了翰林学士,刚刚成亲未久,只教了我一个月多,又放了外任,只得携了新婚夫人匆匆离京,小王当时年纪虽小,对林大人也是万分不舍的。”
张道士一拍膝头,兴奋的说:“不错,小道说的这位姑娘,正是林大人的独生女,小字黛玉的,林大人夫妇仙逝后,她孤苦无依,先居住在母舅家,就是世袭荣国公的贾府上。”
这一来水溶更加惊讶:“这位林姑娘,便是贾政大人的令甥女,和贾宝玉是表兄妹么?”
北静王突然提到贾宝玉,张道士不明缘故,也欣然点头。
“我听宝玉依约提过,他有一位极有才情,却体弱多病的表妹。林姑娘在贾府居住多年,为什么又要另择地静养呢?”
张道士没有马上回答,只张望了一眼侍立身边的两名丫鬟。
水溶立即明了,便挥了挥手,示意丫鬟们退避。
厅堂上只有北静王和张道士,前者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张真人但说无妨。”
张道士身体略倾,压低了声音说:“这里头确实有些曲折,小道不敢隐瞒,只能知无不言,收不收留这位林姑娘,听凭王爷与王妃娘娘定夺。”
接着,张道士便把黛玉和紫鹃二人,如何主子病亡,丫头自尽,随后又双双死而复生的奇事,一五一十的说与北静王听。
只不过,黛玉和宝玉之间的爱怨纠葛,贾母没有说起,张道士也就一无所知。
事情的经过虽曲折离奇,北静王也是闻所未闻,但黛玉的悲苦身世,主仆情深,又令他颇为感动,加上张道士再三渲染,添油加醋,听到最后,水溶已是唏嘘不已。
故事讲完,张道士连叫了两声“王爷”,才将宛在梦中的水溶唤醒。
“王爷,说实话,小道枉自修行了几十年,也没见过这样的奇事,只这位林姑娘,小道却是听贾太夫人提过,是极娴静,极有灵气的,和宝玉一样,最得太夫人喜爱。若单问小道,是断不相信什么邪祟之说的。”
张道士说得十分笃定,水溶印象中,还犹有林探花的绝世风仪,他也相信,贾宝玉心中欣赏的,也必是美好之人,加上黛玉紫鹃生死相随的情分,也令他深深感动,当下又颇有几分愿意。
只是他没有和王妃商量过,也不便贸然答应,于是就对张道士施了一礼:“此事有劳真人费心了,待小王和内人商议了,再给真人个准信,如何?”
听北静王这样说,张道士心知事情已有七八分成了,赶忙站起来还礼:“既如此,小道就先代贾太夫人并贾大人夫人,谢过王爷和王妃的垂悯了。”
送走了张道士,水溶独自踱回后院的书房,一路负手垂首,愁眉不开,为的倒不是刚听了一个不快乐的故事。
而是他的元妃沈氏,前些日子已搬出王府,前往莲花庵戴发修行了。
沈妃子也是他的姑表姊妹,自幼青梅竹马,虽没有强烈的男女情爱,相处也是很融洽的。
只是沈氏自小亦体弱多病,所以笃信神佛,两人成婚之后,她大多时候也是独具静养,焚香诵经,以至于两人结缡三年多,还没有诞下子嗣。
去年开始,沈妃坚持要出家修行,水溶虽再三恳挽,奈何她的意志极为坚定,甚至入宫央求了太后,由太后亲自说项,不由得北静王不肯。
因此他这才在京城郊外,择了一块清幽僻静的地方,修建了莲花庵,让王妃进驻修行,另拣选了几个诚心稳重的尼姑侍奉。
尽管一切都安排妥当,毕竟是多年情分,一朝分离,特别沈妃还叮嘱他,无事不要多来探望,免得影响清修,怎不令水溶黯然神伤。
正文 11第十章
傍晚,紫鹃倒了黛玉的洗脸水,便吩咐小丫头:“把正门给关上了。”
春纤讶异的问:“这么早么,紫娟姐姐,或许一会子还有人来呢。”
紫鹃冷笑:“这两天除了大奶奶和三姑娘,还有谁来?别人怕不都避得远远的呢!”
她满腹的不痛快,只不过在贾府呆了两三天,就看透了这一窝子的势利人,慢说下人们对馆绕到走,那些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除了探春和李纨,也没有登门探视的,就连最疼爱黛玉的老太太,只怕也忙着亲孙子的婚事,顾不上这一头了。
紫鹃图一时嘴爽,说得快了,才省悟过来,要被黛玉听去,又要刺心难过。
她有些没意思,偷偷瞟了一道眼神过去,果然看见那个消瘦的身体,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廊下逗弄鹦哥儿,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话。
春纤不敢跟紫鹃顶嘴,只好讪讪的说:“我去准备些热水,一会儿服侍姑娘沐浴。”
见春纤也走了,小丫头刚要依紫鹃的话,关了馆的大门,忽然看见不远处走来几个人,借着暮色仔细一瞧,登时呼叫起来:“紫鹃姐姐,老太太,是老太太来看林姑娘了!”
小丫头叫得夸张,紫鹃也探出头一望,果真一个年轻丫头扶了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君,正朝馆走来。
这两人她认得,是贾母和贴身丫鬟鸳鸯,后面跟着两个婆子模样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听见小丫头的呼声,黛玉蓦的转过身来,怔怔的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紫鹃把铜盆往小丫头手里一塞,快步来到黛玉身边,半扶半推的将她往房里送。
“快,回房,躺床上去。”
“回房?不是老太太来了么?”
“就要做出病得重的模样,让老太太心疼才好!”
“可是,我今天并不觉得很……”
“嗐,姑娘你心眼儿也太实了……”
黛玉无奈,只好回房上床靠着,不一会儿,就依稀听见贾母在门外问春纤,黛玉这两日来怎样了。
春纤嚅嚅的不太答得上来,倒是紫鹃很干脆的说,姑娘身子和精神都不大好,贾母吃了一惊,忙吩咐两个婆子在门外等候,自己和鸳鸯进了黛玉的闺房。
黛玉见外祖母进来,便要从床上坐起,紫鹃快她一步,塞了一个枕头在她背后,口中叮咛:“姑娘精神不济,只歪着就好,老太太疼你,必不怪罪的。”
“紫鹃说得很是,你快别起来。”贾母赶紧拄了拐杖到床边,鸳鸯给搬了椅子坐下。
贾母俯身去看黛玉,见她依旧脸庞消瘦,神气恹恹的,痛惜的问:“太医来瞧了么?药可都有在吃?”
黛玉“嗯”了一声,她原本觉得紫鹃让她装病重,很是无稽。然而此时,老外祖母慈祥的容颜就在眼前,眼中满是对自己的关切,这些日子以来郁结在心的悲伤、寂寥,一时全涌了上来,恨不得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哭个痛快。
见黛玉眉心紧蹙,鼻梁一皱,泫然欲泣的模样,贾母赶忙问:“可是哪里又不舒服了么?”
贾母如此紧张自己,黛玉反倒不好意思起来,轻轻摇了摇头:“没,没有……”
说着略略坐直了身体,不再叫贾母担心。
贾母也松了口气,又询问黛玉的作息饮食,后者一一回答了,听她对答清醒,似乎较前些日子更振作,又添了贾母的信心,哪怕再艰难,也要把自己的决定向黛玉说出来。
她一顿拐杖,命鸳鸯和紫鹃:“你们俩个,也都先出去候着,我不叫别进来。”
贾母的神情、语气俱都严肃,黛玉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的望向紫鹃。
她原本就和紫鹃情同姐妹,而“死而复生”之后的紫鹃,比先前更有主见,更有拿捏,不知不觉的,黛玉对她,除了信任、关切之外,更生出了一种依赖之感。
紫鹃也正猜疑,但贾母说得笃定,鸳鸯又在拉她:“紫鹃,走吧。”不由得她不从。
在闺房外,鸳鸯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紫鹃姑娘近日来可好?可肯乖乖的吃药?又笑着说今年的海棠,长得比去年好呢,姑娘还有教鹦哥儿念诗么?
紫鹃一颗心全在屋内,哪有情绪应酬鸳鸯,见她自顾自说得高兴,更不耐烦起来,便挖苦了一句:“林姑娘可不像你们,都办着喜事呢,忒好的心情。”
鸳鸯登时愣住了。
她是贾母的首席大丫头,阖府上下,谁不要给她几分面子?即便是管家奶奶王熙凤,见了她,也是鸳鸯姐姐,鸳鸯姐姐的叫着。
除了那年贾赦、邢夫人逼婚,还从来没有人敢当面给她脸色看,特别是一贯都温柔和气的紫鹃,怎么不叫她惊讶?
偏偏紫鹃还斜着眼看自己,一副凛然的神气,丝毫不觉得冒犯人似的,不禁让鸳鸯红了脸,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好。
见鸳鸯低下头去,紫鹃也在心里责怪自己,毕竟来这里的时间太短,从前那个三流小配角的脾气和习惯,一时还改不过来,贾府可不是自己随便玩强硬的地方。
就比如眼前的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的红人,万一把她给得罪了,怕是连黛玉也回护不了自己。
她心里后悔,嘴上马上也软下来,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低头捏了衣带,跟鸳鸯道歉:“对不起,鸳鸯姐姐,接连出了这么多事,特别是宝二爷成亲了,我们姑娘她,她……哎,我这心里真是乱了,刚才胡乱说话,鸳鸯姐姐你别往心里去才好……”
鸳鸯心中固然只有一个贾母,但对林黛玉也是同情的,听紫鹃这么一说,立时也心软下来,拉了紫鹃的双手,低声安慰她:“主子们的事,原不是我们做丫头的该说的,你只须照料好了林姑娘,这往后……唉,老太太是疼爱林姑娘的,这点绝不会假!”
紫鹃是个极聪明的人,马上听出鸳鸯话里大有古怪,正待细问,鸳鸯又顾左右而言他,还跟她说些花花草草的事。
紫鹃在门外,惴惴不安的等了半顿饭的工夫,忽然“咿呀”一声,黛玉闺房的门打开,贾母站在两扇门后,神色黯淡委顿,仿佛一下子又老了好几岁。
鸳鸯虽知道缘故,还是暗暗心惊,赶忙上前扶住,问:“老太太叫我们就成了,怎么自己开门?先做了歇歇吧?”
贾母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了,这就……回去吧。”见紫鹃瞪了一双眼睛,讶然看着自己,又叮嘱她:“你和春纤两个,好生照看姑娘,缺什么吃的用的,只管打发了人来回我,我过些天再来……”
紫鹃只得应了一声是,看着贾母由鸳鸯搀着,步履沉重、迟缓的,从自己身边经过,直走出大门去。
“咣——”大门关上,紫鹃醒觉过来,赶忙奔进黛玉的闺房。
黛玉仍保持着靠在床头的姿势,垂首敛目,苍白的、消瘦的侧脸动也不动,着实把紫鹃吓了一跳,扑到床前一看,还好,黛玉的睫毛尚微微抖动,瞳光闪动,却没有眼泪。
她稍稍放心,问黛玉:“老太太刚才说什么来着?”
黛玉唇角微动,似乎露出一抹笑容,只是有些勉强:“老太太说,在宝姐姐回九之前,我们就搬出园子去。”
原来是这事,紫鹃放了心,又问:“搬出园子去,是回到老太太哪里住么?”
她知道了黛玉在搬进大观园前,就是和贾母同住。在她看来,如果不住馆,哪里都好,只要里宝玉和宝钗远点儿就成,省得时不时的照面,白白的惹黛玉难受。
“不,是搬出荣国府,老太太给我寻了个僻静的庵堂休养。”
“什么?尼姑庵啊?”
林黛玉的语气轻柔如游丝,听在紫鹃耳中,却不啻是一击重击,几乎就要懵了。
这宝玉另娶了薛宝钗,硬是要了黛玉的一条命,所幸死了一回又活过来,自己好劝歹劝,费劲了心里给她弄吃弄喝,这才刚刚好转了一些,竟然又要把她撵出贾府?
贾府上下,都是些什么东西啊!贾宝玉是个渣男就不提了,本以为贾母总是真心疼爱黛玉,没想到竟然也这样绝情!
肯定是看自己和黛玉死而复生,认为有什么不吉利的东西,怕冲撞了尊贵的新婚夫妇,真是岂有此理,贾宝玉是你的亲孙子,林黛玉就不是了么?
算了算了,这是《红楼梦》的世界,这一大家子,可不都围绕着宝玉转?自己没法子拿常理琢磨这帮人,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眼前歪在床上的林姑娘。
才被心上人给甩了,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外祖母,又如此狠心的对待她,这个花开叶落都要幽怨流泪的姑娘,可真是要伤心死了!
紫鹃正在为难着,应该怎样开口劝慰黛玉,后者却先说话了。
“紫鹃,这两天,你就和春纤先收拾一下,不需要带走太多东西。”
“哎?收拾,姑娘你真要走啊?”
“嗯……”
林黛玉虽然说话有气没力,但她一贯如此,受到这样大的打击,她还能颇有条理的吩咐自己做事?她难道不该是痛不欲生吗?
紫鹃眨了眨眼,犹自不能理解,这黛玉也太淡定了吧?
这时春纤在外头问,说是香汤准备好了,姑娘是否现在就沐浴,紫鹃只好先出去帮忙。
黛玉面朝床里而作,紫鹃才出了门,她就一头栽进被子,埋了脸无声哽咽。
她能够体谅外祖母的难处,老人家是为了家宅安宁,也反复答应了,等风头一过,必定接她回来。
只是宝玉已抛下自己,若再出了贾府,真是天地悠悠,再没有一人顾惜、疼爱了。
黛玉内心摧痛不已,头脑却依然清明,就这样离了贾府,离了那人,也未尝不好,从此再不见面,正好彼此都断了念想,他将来或许娇妻在侧,子孙满堂,自己只人世飘零,如水流花谢,了结了这段尘缘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喵同学的地雷啊,点开一看,五位数的号,登时就懵了,这么有资历的书友给俺投地雷,俺这一整天都需要淡定淡定……
正文 12第十一章
在北静王到达莲花庵之前,早遣家人知会了住持,让一切照旧,不得张扬。
所以他一路行来,只见青石寂寂,花叶扶疏,空气中飘荡着一缕恬静的馨香,隐隐听见不知何处,传来悠扬的梵音呗唱,令人心境安详。
笃笃的木鱼声中,水溶穿过一道狭长的回廊,不远处,侍立门外的小尼见到他,正要入内禀告,水溶忙冲她摆了摆手,示意不要惊扰了佛堂中的人,小尼识趣的悄悄退下,只剩下水溶一人,立在门边耐心的等候。
木鱼声断,接着是一声清亮悠长的磬响,佛堂内背向大门,跪在蒲团上默默诵经的清瘦背影,这才站了起来,正转身之际,看见门边的一角白色衣裾,连忙迎了出去。
“王爷?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年轻的青衣女尼眼中,流露既嗔怪,且感动的神色。
“我有些时候不曾来看莲姐,今日得空,就来了。”
“王爷,贫尼法号莲渡。”青衣女尼颂了一声佛号,打断北静王,见他表情尴尬,又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如今我已是方外之人,你还这么着……唉,着实会坏了我清修。”
就这一会,水溶已恢复了常态,温和的笑了笑,说:“我今日来,实有一件事,要商诸莲姐。”
青衣女尼听他说得认真,不像是找藉口,稍一踌躇,便侧身将水溶让进佛堂,领他进入了侧边上一间小小的静室。
这位法号莲渡的年轻女尼,就是北静王的原配沈妃了,如今在这莲花庵中戴发修行。
沈妃原是水溶的表姐,年长他两岁,闺名中有一个莲字,故此婚前婚后,水溶都以莲姐相称,即便是她出了家,也一时改不了口。
莲渡挑亮静室中的烛灯,又推开窗格,让阳光照进来,于是半屋透亮,然后亲自为水溶斟了茶,隔了矮几,和他对面坐下,蔼然询问:“有什么事,王爷这就说了吧?”
水溶碰起茶杯,啜饮了一口,眉梢扬起,似乎感到些奇怪:“咦,这茶?”
莲渡笑着说:“王爷品出来了么?不错,前两日曼妹也来瞧过我,说着是你送她的‘清风玉露’,来自东瀛的贡品,她舍不得喝,特地分了些给我。”
水溶闻言苦笑:“我记得,莲姐你不喜欢这种带了花草香的茶,否则我自己便送来给你了。”
见水溶一本正经的解释,莲渡也不由掩唇莞尔:“我哪里是爱这茶,只是曼妹一片好意专程送了来,我也就收下,正好用来招待王爷,以及偶尔来此的诰命们。”
莲渡口中的“曼妹”,指的是水溶的一名侍妾6氏,名唤曼兮,是三年前,北静王二十岁生日时,忠顺亲王所送的姬人,水溶推辞不得,也只好收下。
这6曼兮不仅容貌美艳,而且性情圆融,手段软款,自进了北静王府,对水溶固然是尽心服侍,百般讨好,对沈妃也是极恭谨柔顺,此外同其他妾室和睦相处,对丫头仆役宽和以待,倒是在阖府上下,众口一词的博得了好名声。
只水溶对她不即不离,既不冷落,也不特别宠爱,为的是忠顺亲王的面子,还有内里的一些复杂勾连,除了沈妃,他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
提起忠顺王和6曼兮,水溶没来由的有些心烦,便转开了话题:“莲姐在这庵堂,居住有些时日了,可还习惯么?若有什么地方不好的,只管告诉我。”
莲渡笑答:“王爷费心费力的修建了这里,哪里还有什么不好?只怕是太舒适了,佛祖怪我修持不够诚心。”
水溶也被她逗笑了:“莲姐觉得好,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庵里只有十余个女尼,我一路走来,仍是觉得太冷清。”
“哎,既是清修,自然就该清静为上。”
“我总想着,延请一位有道行的师父,或是有才情的姑娘,陪伴莲姐。”,
莲渡本想说不必,但她和水溶自小到大相处,早就彼此十分了解,从他的细微神色间,就知道话外有意,便问:“王爷说的有事商量,指的便是这一件么?”
水溶点了点头:“纵然莲姐此后超然化外,和我俗人不同,但终究太孤单了也不好,况且只你一人的话,我终究是不放心,必定还要常来探望的。”
他这一番说辞,除了关切之外,已有些“无赖”了,外人前温雅端正的北静王,也只有在他的表姐跟前,才偶尔流露出一丝可笑的孩子气。
莲渡不觉失笑,心头一软:“好吧,既如此,你带了人来就是,我相信王爷请来的,不是高人,也必是才女了。”
“这姑娘我是不大了解,只听了两人说过,其中一人,应当是极可靠的了。”
“哦,是姑娘么?王爷说是哪家小姐,年纪轻轻的,就愿意来庵堂居住?”
莲渡也被勾起了些许好奇心,北静王便把张道士登门造访,举荐了贾府的小姐一事,连同黛玉死而复生的奇遇,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她。
末了,还特地追问一句:“这姑娘身上发生的怪事,若是莲姐在意,我马上就去辞了张真人?”
“不不,王爷切切不可。”莲渡连忙摇头,又念了一声佛:“我佛慈悲,这姑娘在贾府中已惹人议论,王爷如再辞了她,岂非更伤了她的心,认为天地之大,竟没个容身的地方?再者,既是林海大人的爱女,贾公子的表妹,这人品自然是信得过的。在佛菩萨的庇佑下,纵然有什么邪祟,也尽可驱除干净了,王爷快请了她过来吧。”
沈妃自小就信佛,心地善良,胸怀悲悯,听北静王一番诉说,更觉得黛玉身世凄凉,遭遇可怜,恨不得马上接到身边来照看着。
“是,回头我就告知张真人,让贾府尽快送林姑娘过来。”
“我这就命人收拾一进干净的院子,给她们主仆居住,一切起居,也会照应着,王爷请贾太夫人只管放心。”
“那就有劳莲姐了。”
“王爷说哪里话,倒是别委屈了林姑娘才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莲渡便催请北静王回去,说是庵堂之地,终究不便男子久留,水溶只好起身告辞。
他也是少年时节,就父母早逝,对沈妃的心意,早已如至亲一般,纵然不一定是男女之间强烈的情爱,但多年相伴相随,此时骤然相离,水溶的心里登时空落落的,说不出的落寞萧索。
身边纵然也有几房姬妾,但多半不是皇上所赐,便是其他朝官赠送,多半不是他所爱,唯一稍稍心爱的,就是沈妃陪嫁过来的丫鬟,后来由沈妃做主,收了房的一名侍妾,也早在几年前就病逝了。
因此,人人都目作风流倜傥的北静王,在情爱的世界里,还从未有过春风沉醉,动心刻骨的经历。
加上他成婚多年,膝下还没有个一儿半女,以至外间都有闲话相传,说是北静王爷雅好男风,不近女色,所有侍妾都是摆设,连元妃也气得进了庵堂,比如京中名伶蒋玉菡,就是他的入幕之宾等等,水溶大多置若罔闻,不去计较。
黛玉的瑶琴、书籍,以及常穿的衣物都整理停当,不过两三箱子而已,收拾后的馆,更显得四壁徒然,冷冷清清。
紫鹃站了起来,四下张望一眼,忍不住问黛玉:“姑娘要带去的,就只这些东西了吗?”
黛玉正站在窗前,看春纤把鸟笼子一只一只摘下来,顺口回答:“你若是嫌多,这些鸟儿也可以不带去,送到三姑娘哪里吧。”
“嫌什么多呀?”紫鹃一跺脚,走到黛玉身边,贴在她耳边问,“你好歹是个小姐,才这点儿行李,不觉得太寒酸了么?”
黛玉回过头来,奇怪的看着紫鹃,仿佛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紫鹃又一指案上的檀木盒子:“我刚才数过了,整的碎的银子,统共合起来,不过一百多两,这,这又够什么?”
“你是担心这个吗,老太太说了,一应的吃穿用度,家里自会送去,到了庵里,都是姑子们,哪里会有使钱的时候?”
听黛玉说得天真,紫鹃更是着急,捉了她的手,把她拉到一边,不让春纤听见说话。
“听着,姑娘,你现在离了贾府,钱是最最要紧的,什么亲情、爱情,都及不上钱来得可靠!”
尽管紫鹃说得俗不可耐,黛玉也听着刺耳,但爱情亲情不可靠云云,的确又戳中了她的心坎,于是又半晌无语。
见黛玉不说话,紫鹃以为自己说动了她,又加紧追问:“除了家里放的月钱,还有老太太给的体己,姑娘手里,就再没有一点银钱了么?比如姑娘的父亲去世时,是在巡盐御史的任上,那可是个肥缺,再怎么清廉,他就姑娘一个女儿,不可能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吧?”
黛玉听得是目瞪口呆,从小到大,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一丁点儿灰尘都不沾染的,加上衣食无忧,几时会想过银钱方面的事?
她被紫鹃一双又急切,又希冀的眼睛盯着,呆了许久,才吐出一句话来:“我不知道,我爹爹的身后事,都是琏二哥哥打理,遗物什么的,他没有提起,多半是没有了吧……”
言毕,黛玉卷了一本书观看,不耐烦再说。
“人家说没有,你就当没有了么,这事我总琢磨着不合逻辑,哼哼。”紫鹃嘟哝了一句,但遇到这么一位只拿情调当饭吃,完全不懂生活经济的主,她也只好认了。
紫鹃知道从黛玉这里,多半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但这事她牢牢记在了心里。
如果薛宝钗和林黛玉一样穷,贾家能让宝玉娶她?
如果柳婷婷和自己不是穷丫头,能被渣男人给甩了?
她必须保护自己和黛玉,要在这世上好好生活下去,就离不开钱的问题,有了钱就一切好说,甭管穿越不穿越,这可是万世不变的真理!
正文 13第十二章
掌灯时分,紫鹃在馆的各个屋子巡视,看看还有没有忘记收拾的东西,黛玉则由春纤陪着,在园子里的近处随意转转。
她本也愿去跟长辈、姊妹们道别,但念及自己被暂时移出贾府,为的就是死而复生的事,人人都忌讳,想避着,又何苦去讨这个没趣?
只是大观园的亭台阁榭,留了她太多或悲或喜的记忆,乍然离去,未免凄清伤感。
紫鹃将那一包银钱,放了些在自己荷包,其余的小心翼翼的塞到箱子底部。
这时候,贾母房里的鸳鸯来了,送来一大包东西,说是老太太给林姑娘的,老太太本要亲自来的,奈何连日操劳,加之为了姑娘离开而伤心,从午间开始就感身体不适,稍有些发热,大夫嘱咐不能吹风,故此无法来跟姑娘道别,只吩咐紫鹃好生服侍着,不久之后定当接回。
紫鹃一一答应了,那个包裹入手沉重,捏着颇有东西,让她暗暗心喜。
鸳鸯小坐了一会,不见黛玉回来,就离开了。
紫鹃还没来得及打开包裹,邢夫人、王夫人、李纨并探春,都派了人来,各有嘱托或是相赠,她都不客气的笑纳了。
戌初时分,黛玉回来了,正好和王熙凤、平儿前后脚进门,这倒令紫鹃大大的意外。
按照她对《红楼梦》的了解,这凤辣子可是献“掉包计”,坏了贾宝玉和林黛玉好事的祸首,这会子主子们都避着,她倒敢上门来?
紫鹃才有点儿感激,马上又自己否定掉了。
这个厉害的贾府当家奶奶,十之□,是和她老公一道,暗杠了林黛玉的遗产,怕她生疑计较,这才做出殷勤亲近的模样吧?
但黛玉已对凤姐和平儿客气的接着,紫鹃也不好在脸上表露什么,只趁着王熙凤叮嘱黛玉,此去要珍重身体,||乳|母王嬷嬷她会派人照料,不必牵挂等等,也乘机点了一句。
“姑娘是极爱干净的,她不在的日子,烦请奶奶还时时派了人来打扫,还有这些个书画,姑娘身无长物,就只剩这些个从家里带来的宝贝了,也请奶奶派人看守门户,莫要叫小厮们偷了去。”
凤姐强笑了说:“瞧瞧这紫鹃,活脱脱就是个厉害的管家,有她在林妹妹身边,我也能稍稍放心些。”
说着,她脚底下又悄悄碰了一下平儿。
平儿似乎有些踌躇,终于还是问:“只紫鹃一人跟着,姑娘要是有所不便,奶奶说了,可以叫雪雁跟去伺候着……”
黛玉淡淡一笑,摇头:“不必了,我这一去,原是打搅人家,人多了,反而更不便……”
提到雪雁,除了紫鹃,人人心头各有尴尬,又勉强叮咛了几句,凤姐和平儿便起身告辞。
出了馆,凤姐忍不住回头望,门上两盏昏黄的灯笼,在夜风中微微飘动,心下更有点儿发毛,又往平儿身边挨近了些,嘴里嘟哝:“作怪了,我总觉得这紫鹃,刚才好像话里有话啊?别不是她死过一回,当真比先前更多了心窍?”
平儿也有些许疑心,也只能安慰凤姐:“奶奶莫要瞎想,紫鹃素来就是个细心的,哪是话里有话,我就没听出来。”
凤姐拍了拍胸脯:“那就好,我可不是平白要了林妹妹的东西,只是这会子拿出来,更说不清了……”
两人一路说话壮胆,快步的走出大观园,特别吩咐门上值夜的婆子和小厮,林姑娘明日就要启程,当晚要格外仔细着。
馆中 ,紫鹃分别向黛玉交待了刚才有谁来过,说了什么话,留了什么东西。
紫鹃看着各色赠物,特别是贾母和王夫人的,除了些上好的衣服,还有整只的人参和一堆金银锞子,大喜过望,登时把抱怨她们的心,丢了一大半。
只念及宝玉和宝钗,没有派一个半个人来,连根线头都看不见,又冷笑连连。
黛玉心绪不佳,兴致乏乏,懒得听紫鹃唠叨,只想倒头就睡,等到天一亮,就离开这个令自己依依不舍,又肝肠寸断的伤心地。
第二日清晨,林黛玉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饭后,最后再一番收拾打点,就只带了紫鹃和两个粗使婆子,离开了馆。
在贾府的后角门上,车马早就备下了,北静王府也专程派了人来接。
贾母依然卧病在床,只邢、王二夫人,李纨、凤姐以及探春姐妹相送,执手流泪嘱咐了一番,黛玉就上了车,由贾琏并林之孝护送着,往城东莲花庵去了。
北静王府的来人高声喊了一句:“启程——”
车轮滚动,黛玉掀起帘子的一角,向外送出目光,似乎在留恋门上挥手的长辈和姊妹,但看她水光流转的眼波,和神情凄清的侧脸,紫鹃就知道,她多半心里仍在伤心,为什么连这一程,宝玉都不来相送?
不送更好,趁早跟他了断干净!
有时候男人狠点儿,对女人只有好处,拖泥带水的,又怎能开始新的人生?
紫鹃便不安慰黛玉,自顾也掀了帘子,探出半边脑袋,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无限好奇的望着繁华的京都街道。
这一日,穆苒的一位朋友陈也俊,因放了提点福建刑狱,不日就要赴任福州,因此好友,相约了在京中享有盛誉的“识君楼”,摆下宴席为陈大人践行。
在座的都是年轻的公子王孙,多半性情爽朗,不拘小节,就拣了临窗的一桌大席,斟满醇酒,摆上佳肴,尽情的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正喝到兴致高处,忽然楼梯那边,咚咚咚的传来一阵踏步声,力道大的连脚下木板都要晃动起来了,跟着是一连串粗豪的吆喝:“嗯哼,这爷的大座儿,怎么给人占了去?”
穆苒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站了三四人,为首一人年纪甚轻,不过二十上下,身形胖大,服饰华贵,正瞪圆了双牛眼,朝自己这边看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有一个容貌姣好,宛如女子的少年,穆苒倒是认识的,他就是京里有名的旦角,名叫蒋玉菡,艺名唤作琪官的,现正依附着忠顺亲王,上半年他兄长东安郡王生日,忠顺王特送来一台戏,就有蒋玉菡。
蒋玉菡似乎也认得穆苒,以及他同席的几位,赶紧在胖大青年身后,惶恐的向这边略略躬身。
可惜那青年犹未知觉,还蹬蹬的往前走几大步,瞧那架势,大有要跟穆苒等人计较的意思,酒楼主人匆匆赶来,忙拦下了那青年,赔笑着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他方才悻悻的,跟随酒楼主人,另到屏风后的一席雅座去了。
不一会儿,屏风后又传来他刺耳的叫嚣:“好酒好菜的给爷上了就是,还多问什么?”
穆苒正在和陈也俊说话,被他这么一扰断,大觉败兴,恼火的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邻座的一个太学生,见状噗的笑出声,问:“穆大人难道不知道这个人么?”
穆苒嫌恶地瞟了屏风那边一眼:“不过是仗着有几个钱的暴发户罢了!”
陈也俊也摇着头,过来凑趣:“非也非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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