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风 r
作者:美 娥苏拉勒瑰恩 段宗忱 译
内容简介:
位擅长修补物品的术士“赤杨”r,每晚梦见亡妻站在生死之界的矮墙旁呼唤他,而矮墙也逐渐被拆除。如果墙破了,亡魂将入侵地海世界。赤杨向曾是地海**师的格得求助,格得指点他去找地海真王“黎白南”。于是赤杨黎白南必须与位烧伤的女子位施用禁法的法师位既是龙又是女子的奇人,连手修正远古祖先犯下的错,修补地海。
勒瑰恩在第四部地海孤雏思考前三部中性别与魔法的传统关系,在这部接续的新作中,她更重新深刻探讨魔法与更基本问题的关连:即“生与死”。
正文
西之西处
大陆彼方
我族飞舞
乘驭他风
楷魅之妇歌谣
作者注
地海孤雏出版时,我加上了副标「地海终章」。但我错了我错了
我当时的确认为故事已完结,恬娜终于再度上场活跃,格得与恬娜显然会「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即便我不完全了解恬哈弩是谁,或是什么,也不觉困惑。
但,后来我困惑了。
地海中许许多多事物亦开始困扰我,像是:若女巫不必守贞,那么巫师还须独身吗为何柔克学院没有女人龙是什么还有,卡耳格人民死后去哪儿
我解答这些问题,因而写出地海故事集里的故事。
然后,我终于能明白恬哈弩是谁龙是什么在地海奇风中。
第章 修复绿水壶
如天鹅翅膀般白晰修长的船帆,载着「远翔」号飞在夏日气息中,穿过雄武双崖,进入海湾,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码头边缘平静海面,风之造物自信优雅的身形,令旧码头边钓鱼的两个镇民欢呼赞叹,朝着船员及船首的唯乘客挥手欢迎。
男子身形消瘦,背个扁平包袱,披着陈旧黑斗篷,看来像个术士或商人,无足轻重。两名钓客看着准备卸货的船舰在码头及甲板上引起阵阵马蚤动。乘客离开时,名水手在他背后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这手势意指:「永不再见」仅有这件事引起钓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眼。
他在码头上迟疑片刻,终于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内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会儿抵达鱼市,那里人声鼎沸,满是小贩与买客,石板路上泼洒的鱼鳞与馊水渍片晶亮。他原本依循的路,旋即迷失在推车摊贩人群与死鱼的冰冷瞪视之间。
名高大老妇方才辱骂鲱鱼不新鲜渔妇无信,转身背向摊贩,陌生人发现老妇与自己四目交会,不智地问:「请问您能否告诉我,到锐亚白该怎么走」
「你先跳猪食里去吧」高大妇人说完便大步离去,留下委屈惊愕的陌生人。渔妇发现这正是证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机会,立刻高喊:「锐亚白是吧你要去锐亚白吗那你说大声点嘛你去锐亚白定是要找老法师之屋。定是。你从那个转角出去,然后走那条耶弗司巷,看到了没,直直走到高塔那里」
离开市场,宽广街道引领他上山,经过巨硕了望塔,来到城门。两头栩栩如生的石龙守护门口,露出与他前臂般长的牙齿,石眼茫然望向城镇和海湾。懒洋洋的守卫说,山路顶端左转,便可抵达锐亚白。「继续走,穿过镇上,就会走到老法师之屋。」守卫道。
于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边走边抬头望着更为险峻的山坡,以及更为遥远,像云朵般笼罩岛屿的弓忒山顶。
路途遥远,天气炎热,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仅着衬衫。他早先没想到在城里买点饮水或食物或许太羞怯,毕竟他不习惯城市,也不善于和陌生人打交道。
漫长数哩路后,他赶上辆牛车。他大老远就看到牛车,裹在尘埃中,团浅灰中的团黑。牛车吱吱嘎嘎前进,由对乌龟般年老皱缩木然的矮小牛只拖拉。他向貌似那对牛的车夫打个招呼,车夫语不发,只是眨眨眼。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问。
车夫缓缓摇头,良久才说:「没有。」 会儿又道:「前面没有。」
两人缓慢前行。气馁的陌生人察觉自己的速度无法胜过牛,小时约仅走哩路。
他突然发现车夫正无言地朝他递过来某种东西:只以藤枝缠绑的大陶壶。他接下,感到壶非常沉重,喝足水后,将重量几乎丝毫未减的陶壶递回,附上声感谢。
「上来吧。」会儿后车夫说道。
「多谢,我步行就好。到锐亚白还要多远」
车轮吱嘎作响。牛只轮流长叹,沾满泥尘的皮毛在炙热阳光下散发甜美气息。
「十哩,」车夫说,想了想后又道, 「或十二哩。」 会儿后,又说:「至少。」
「那我最好继续赶路。」陌生人说。
喝下清水,精神为之振,他终于能走在牛只前头。再听到车夫声音时,他已经离牛只牛车车夫好段距离。 「要去老法师之屋。」车夫说。即便那是问题,已不需答案。旅人继续前行。
他启程时,日头犹笼罩在高山巨硕阴影下,但等他左转进入看似锐亚白的小镇,落日已在西方天际灿烂燃烧,下方海面片银白。
小屋零散,小广场遍地灰尘,座喷泉喷落细长水柱。他笔直走向喷泉,再掬水畅饮,又将头伸到水柱下,用沁凉泉水搓洗头发,任水丝沿双臂流下。他在喷泉边坐了会儿。两个全身脏污的小男孩和名小女孩,专注静静打量他。
「他不是蹄铁匠。」名男孩说道。
旅人以手指爬梳湿润头发。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师之屋。」女孩说。
「呀啦」男孩喊,手将脸拉成可怖的歪斜皱眉状,另手则曲成爪形,在空中挥抓。
「阿石,你小心点。」另个男孩说道。
「带你过去。」女孩对旅人说。
「谢谢。」他疲惫地起身。
「看他没巫杖。」 名男孩说,另名答:「我没说他有。」两人以阴郁目光看着旅人跟随女孩走上条往北小径,离开村庄,小径穿过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岖陡峭牧地。
太阳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视线,高耸天际与吹袭的海风令他晕眩。孩子变成在前方跳动的小影子。他停下脚步。
「来啊。」女孩唤,但也停下脚步。他沿着小径走到女孩身旁。
「那里。」女孩说。他看到段距离外,悬崖边缘有间木屋。
「我不怕,」女孩说,「我经常拿他们的蛋去给阿石爸爸带到市场卖。有次她给我桃子。那个老太太给我的。阿石说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没有。去吧。她不在那里。她们都不在。」
女孩静立,指着房子。
「没人在屋里吗」
「老人在。老阿鹰。」
旅人继续前进。孩子留在原地看着他,直到他绕过房子拐角。
两头山羊自陡峭的围篱田野俯视陌生人。群母鸡与半大不小的小鸡在桃树及李树下的长草间啄食轻声咯咯交谈。名男子站在倚树而立的矮梯上,埋首叶间,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双腿。
「日安。」旅人招呼,半晌后又更大声地说了次。
叶丛摇晃,男子迅捷从梯子爬下,手中抓着把李子,下梯时,顺手拍去两只被果蜜招引的蜜蜂。他向旅人走来,看来身形矮短,背脊笔直,英俊脸庞饱经风霜,灰发扎在脑后,看来约莫七十好几,四道白缝样的疤自左颜骨延伸到下颔,眼神澄澈直率锐利。「果子熟了,不过放到明天会更好吃。」男子递上手中把小小黄色李子。
「雀鹰大人,」陌生人语音沙哑地问候,「**师。」
老人微微点头回应。「来树荫下。」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后,依言落坐在离房子最近的棵老树下,林荫笼罩的木长椅上。李子已洗涤干净,盛在藤篮中,他接过李子,吃了个,又个,再个,老人问及时,他承认整天都未进食。他继续坐在树下,看着老人入屋,而后拿着面包乳酪与半颗洋葱出现。客人吃下面包乳酪与洋葱,又喝下杯主人端来的冷水。主人吃着李子相陪。
「你看来很累。你从多远的地方来的」
「从柔克来的。」
老人神情难以解读,只说:「真意外。」
「大人,我来自道恩岛。我从道恩岛去到柔克,那里的形意师傅告诉我,我应该来这里,来找您。」
「为什么」
目光晶亮逼人。
「因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哑的语音渐弱。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当世诸多远岸者。没错,但那是在预言黎白南王的出现。」
「您与他同行,大人。」
「是的,他在那里赢得他的王国,我却在那儿留下我的。所以别以任何头衔称呼我。你可以随意称我为鹰,或雀鹰。我该如何称呼你」
男子低声道出通名:「赤杨。」
食物饮水树荫与安坐,显然舒缓了不适,但赤杨依然显得心力交瘁,某种沉倦哀伤满溢脸庞。
老人先前说话时,语调犹带丝冷硬,再度开口时已不复存:「有话晚点再说。你航行几乎千哩远,还爬了十五哩山路,而我妻女托我照顾这座菜园,我得为豆子莴苣等蔬菜浇点水。你先歇会儿,我们可以趁傍晚较凉爽时再谈,或等到凉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会像过去般,认为凡事都缓不得。」
半小时后,老人回来,来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树下的沁凉草地,沉沉入睡。
曾是地海**师的男子手提着水桶,手拿着铲子,驻足低头看着沉睡的陌生人。
「赤杨,」老人悄声说,「你带来什么样的麻烦,赤杨」
老人依稀觉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晓此人真名,如过去曾是法师时。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也已非法师。
老人对这赤杨无所知,必须等赤杨自己来说。
「麻烦事儿别碰。」老人自语,继续为豆子浇水。
房子附近悬崖顶边的矮石墙遮挡阳光,微凉阴影扰醒沉睡者。他边打哆嗦边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发间还杂着草籽。看屋主忙着往井里打水,把水桶拖进菜园,他立刻前去帮忙。
「再三四次应该就够了。」前**师说道,将水瓢瓢浇灌在新生包心菜上。干燥温暖的空气中,湿润泥土闻来更为芳香,西落金黄日光洒了地。
两人坐在门前长凳,望着太阳落下。雀鹰拿出只瓶子与两只厚实的泛绿宽口玻璃杯。「我妻的儿子酿的酒,」雀鹰说,「从中谷橡木农庄来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红酒暖遍赤杨身子。太阳沉静清晰地落下,风止息,果园鸟儿唱出日终曲。
赤杨从柔克形意师傅那儿听闻,将王从死境带回,乘龙飞升而去的传奇人物**师雀鹰仍在人世,惊讶不已。形意师傅说,**师依然健在,住在家乡弓忒岛。
「我告诉你的是件少人知晓的事。」形意师傅当时说道,「我认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会为**师保密。」
「那么,他依然是**师」赤杨当时带着某种喜悦说道。黎白南王统治多年来,地海王国魔法中枢暨学院的柔克岛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师取代雀鹰。这点令所有身怀法艺的人大惑不解,也相当关切。
「不,」形意师傅说道,「他绝不是法师了。」
形意师傅曾略微提起雀鹰如何为何丧失力量,赤杨也曾花时间仔细推敲,但在这里,眼前男子曾与龙族交谈带回厄瑞亚拜之环跨越亡者王国,在王继位前统治整个地海王国,于是所有故事及歌谣都汇聚赤杨脑海。虽然赤杨发现这人已年老,甘于侍奉这片菜园,体内周身不再拥有或笼罩法力,只余历经思与行的漫长人生后灵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名伟**师。因此,雀鹰有妻子事,令他颇为不安。
妻子女儿继子法师没有家人。像赤杨这类平凡术士可以自行决定是否结婚,但拥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欲。赤杨可以轻易想像眼前男子骑乘龙背,但身为丈夫父亲,则是另回事。他实在办不到。他继续试问:「您夫人她现在正与她儿子同住,是吗」
雀鹰原本凝视西方海湾,闻言自远处回神:「不,她在黑弗诺,在王那儿。」
会儿后,雀鹰完全回神,续道:「长舞节后不久,她便跟我们的女儿起去了,黎白南请她们前去咨议。也许所议之事与你前来找我的是同件。之后再说说实话,我今晚颇累,不太愿意谈论重大事情,你看起来也很累,所以,也许你该喝碗汤喝杯酒,然后睡觉我们明天早再谈。」
「除了睡觉之外,」赤杨道,「切乐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老人花了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回问:「你害怕睡觉」
「梦境。」
「啊。」 道锐利目光自斑白纠结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场午觉。」
「是离开柔克岛后睡得最香甜的次。感激您所赐予。也许这样的安睡今晚会再次降临,但如果没有,我会在睡梦中大力挣扎喊叫惊醒,对附近的人是种负担。如果您允许,我希望睡在室外。」
雀鹰点点头。「今晚天气会很舒适。」
的确是个舒适夜晚,空气清凉,海风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宽阔山峰伫立之处外,夏季的星辰白光点亮天际。赤杨将主人给的床垫与羊皮铺在先前躺过的草地。
雀鹰躺在屋里面西小凹室中。这里还是欧吉安的家,他还是欧吉安的学徒时,年幼的他便睡在那里。恬哈弩成了他女儿后,过去十五年来,那儿成了她的卧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独自躺在唯房间中黑暗角落里,他跟恬娜的床上时,格外孤寂,因此他开始睡在凹室。他喜欢这张直接位于窗下,自厚木墙延伸出来的小榻,在那里睡得很好。今晚却非如此。
子夜前,屋外声呐喊及声响吵醒雀鹰,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门前。屋外只有赤杨,正与恶梦搏斗,喊声中夹着鸡屋里鸡群睡意浓重的抗议。赤杨以浓重梦语大喊,苏醒,在恐慌与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说要在星辰下坐会儿。雀鹰回到床上。赤杨没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场噩梦。
雀鹰站在面石墙边,附近是道长长高坡,地上长满灰干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过那儿站在那儿,却不知那是何时,抑或何处。有人站在墙另边的山坡上,靠近山脚,离他不远。他看不到那人的脸,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着斗篷。他知道自己认识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唤他:「格得,你很快也会来到这里。」
寒彻入骨,雀鹰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将四周的真实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来的阵冰寒透彻心扉。那些不是他钟爱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马车」「猎隼」「舞者」「天鹅之心」,而是别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静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还通晓事物真名时,曾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消灾」雀鹰喊道,比出十岁时学会的厄运驱散手势。目光射向大开门户门后角落,以为看见黑暗逐渐聚结,凝聚成团,渐渐升起。
手势虽无力量,却唤醒他。门后阴影只是阴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线曙光中愈发苍白。
雀鹰拉着肩上围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着星星缓缓西沉淡出,看着天色渐明朝霞缤纷新的日展现变化。他心中有某种哀伤,不知从何而来,犹如因某种心爱却失去永远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习惯这点,曾拥有许多心爱事物,也失去许多,但这哀伤如此巨大,仿佛不属于自己。仿佛悲伤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临也还存在,出自梦境,依附于他,在他起身时滞留不去。
雀鹰在大壁炉中点起小簇火,到蜜桃树群与鸡舍采集早餐。赤杨从悬崖顶上朝北而去的小径返回,说天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积经年的疲惫,雀鹰再次震慑于他的悲凄神色,与自己梦境所余之深沉情绪相映。
两人饮用了弓忒人喝的温热麦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荫下的晨霭冷到让人无法待在户外,两人便在炉火边用餐。接着,雀鹰出去照料牲口:喂鸡喂鸽子谷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内,两人再度并坐在前院长凳,此时太阳尚未爬过山头,但空气已变得干燥温暖。
「赤杨,告诉我,你为何而来。但既然你从柔克来,先告诉我宏轩馆内是否切安好。」
「大人,我没进去。」
「啊。」平和语调,却伴随锐利瞥。
「我只进入心成林。」
「啊。」平和语调,平和瞥。「形意师傅好吗」
「师傅对我说: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挚爱与崇敬,告诉大人:希望我们能像过去般,同行于心成林间。」
雀鹰略带忧伤地微笑。少时,说:「原来如此,但我想他让你来不只为了说这些。」
「我会尽量长话短说。」
「天还长得很哪,而且我喜欢听故事从头说起。」
于是赤杨从头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赤杨是女巫之子,出生于乐师之岛道恩岛的艾里尼镇。
道恩岛位于伊亚海南端,离遭海浪淹没的索利亚不远。那里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脏地带,当黑弗诺岛上只有相互争斗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统治的荒野时,彼处岛屿便已有邦国与城镇王及巫师。在伊亚艾比亚英拉德岛或道恩岛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沟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认为古法师后裔,与黑暗年代为叶芙阮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们彬彬有礼,偶尔掺杂过度高傲,拥有宽大坦荡的胸怀与言谈,凌驾平庸俗事与词藻之上,但也因此广受商贾怀疑。「像没系线的风筝。」黑弗诺富商如此形容彼处人民,却也不敢让系出英拉德族的黎白南王听到如此想法。
地海最好的竖琴出自道恩岛,岛上也有音乐学院,许多著名的歌谣行谊歌者皆生于此,或曾在此修习。然而,赤杨说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个市集小镇,并未浸溽在音乐中,而他母亲百莓是名贫妇,只是还不至三餐不继。她有个胎记,从右眉及右耳明显延伸至肩上。许多有如此印记或怪异之处的男女都因而成为女巫或术士,般人认为这是「天注定」。百莓修习咒法,也会操弄般女巫之术,缺乏真正天赋,却也有某种不凡能力,几乎像魔法天赋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维生,尽其所能训练儿子,也攒足钱送儿子去跟赋予真名的术士学艺。
关于父亲,赤杨只字未提,对他无所知。百莓从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欲,但也很少与任何男子维持比露水姻缘更亲密的关系,与男子结婚更是少之又少。较常见的是两名女巫共度生,人称此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会有或两名母亲,但没有父亲。这点毋须多言,雀鹰也未追问,却询问起赤杨的受训过程。
术士「塘鹅」将自己仅知的少数真言文字和几个寻查与幻象咒语授与赤杨,孩子在这两项上毫无天赋。但塘鹅依然花费心思发掘赤杨的真正天赋他是修补师,能重组复原物品至完好如初。无论是损坏的工具折断的刀刃或车轴,还是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将碎片破块重组,不留丝瑕疵缝痕或缺损。因此师傅派赤杨在岛上四处搜寻修补咒文,他多半从女巫那儿得来,靠自学研读咒文,习得修复之术。
「这算是某种治愈术,」雀鹰说,「是种不小的天赋,也非轻易可得的法艺。」
「对我而言,是份喜悦。」赤杨说,脸上浮现微笑的虚影。 「解开咒文,有时还发现该如何使用某个真词以完成工作重新组合只木片都从铁锢上脱落的干裂木桶看见木桶再度完整回复应有圆弧底座稳固,等待酒浆倾入,都让我倍感满足曾有位来自梅翁尼的竖琴师是位伟大竖琴师,弹奏时,噢,像高山上的急风骤雨,海上的海啸风暴他对待琴弦颇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弹奏拉扯,琴弦常在音乐飞升的颠峰断裂。因此,他演奏时便会雇用我,要我留在身边,他弹断琴弦时,我会在下个音符出现前立刻修补好,让他继续弹奏。」
雀鹰如同行间谈论专业般殷切点头聆听,问道:「你修补过玻璃吗」
「我修过,但那真是次漫长艰困的工作,」赤杨说,「玻璃有大堆细小碎片。」
「不过,袜子脚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难补。」雀鹰说。两人继续谈了会儿修补技艺,之后赤杨继续说故事。
赤杨成为名修补师,然后成为收入中等的术士,魔法天赋让他在当地小有名气。约三十岁时,他陪同竖琴师前往岛上大城梅翁尼,担任婚礼乐师。名女子造访下榻处,是名年轻女子,未受过任何女巫的训练,但女子自称具备魔法天赋,与赤杨般,希望赤杨能教导她。女子的天赋更胜于他,虽对真言半字不晓,却能只凭双手动作及首低声喃唱的无词歌调,修补破壶断绳;她也曾接合人与牲畜的断肢,这是赤杨自己从不敢尝试的。
因此,与其让赤杨教导,两人反而在技艺上互相教导,而非赤杨单向授与。她与赤杨同返艾里尼,与赤杨母亲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几种加强顾客印象的装扮效果及方法,虽然并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识。女子名叫百合。百合与赤杨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声日渐远播,行迹逐渐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我渐渐爱上她。」赤杨说。提到百合,赤杨声音逐渐改变,退去迟疑语调,愈趋急切,更富音韵。
「她发色深,带着抹红金色光泽。」赤杨说。
赤杨无法隐瞒爱意,百合察觉后便同样回应。百合说,无论如今是否为女巫,毫不在意,两人生来便彼此相属,无论工作或是人生。百合爱他,愿与他共结连理。
两人结了婚,婚后第年生活喜悦无比,之后半年亦是。
「孩子出生前,切都毫无异样,」赤杨说,「但产期过了很久,孩子依然没出生。产婆试图以草药和咒文催生,但仿佛孩子不愿让她生下,不愿与她分开,不愿降生在世界上。结果,孩子没出世,也带走了她。」
良久后,赤杨说:「我们曾共享极大的欣悦。」
「我明白。」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样深沉。」
老人点点头。
「我能忍受。」赤杨说,「您知道怎么回事。虽然我找不到什么理由活着,但我能忍受。」
「确是如此。」
「但在冬天,她去世两个月后,个梦出现,她在梦里。」
「告诉我。」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墙自坡顶朝山脚下延伸,如绵羊牧地间的道隔墙。她站在山脚下,隔着墙面对我。那里比较阴暗。」
雀鹰点了点头,脸庞如岩石冷硬。
「她呼唤我。我听见她唤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在梦里明白这点,但还是喜悦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起,而她伸手越过围墙,那道只及我胸口的墙。我以为孩子会跟她在起,但没有。她对我伸出双手,我也朝她伸出双手,握住她的。」
「你们碰触了」
「我想去她那里,但无法越过墙,双腿无法移动。我试着将她拉到身边,她也想过来,也似乎过得来,但墙阻隔我们。我们无法越过墙。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说了我的名字。她说道:「放我自由」
「我以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唤,便能解放她,将她带过那道墙,所以我说:「玫芙蕊,跟我来」但她说:「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试图拉住她,但她放开我的手。她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却面走回黑暗。墙那端的山坡片黑暗。我呼唤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称呼她的亲密小名,但她渐渐远离。于是,我醒了。」
雀鹰长久而专注地凝视访客。「你给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赤杨略微震惊,缓慢地长呼几口气,带着沉郁勇气抬起头。「还有谁更值得我信任交托真名」
雀鹰严肃致谢。「我会尽力不负你所托。告诉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墙是什么地方吗」
「我当时不知道。现在,我知道您曾经越过。」
「是的。我到过那座山丘,凭着曾拥有的法力与技艺,亦越过那座墙,进入死者之城,与生时曾识得的人交谈,有时他们会回应。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岛上所有伟**师里,你是我认识或听说过,第位能越过那道墙,去碰触亲吻爱人的人。」
赤杨垂头坐着,双手紧握。
「你愿不愿意告诉我:她的碰触是什么样她的双手温暖吗她是冰冷的空气阴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般请原谅我的问题。」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唤师傅也问了相同问题,但我无法确实回答。我对她的渴望如此强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时般。但我不知道。在梦境里,并非切均清晰可辨。」
「梦境里的确如此。但我从未听说有任何人在梦境中去到那座墙。若巫师曾习得路径,又拥有力量,必要时,可寻路前往该处。倘若缺乏知识及力量,只有濒死之人能」
雀鹰停语,忆起昨夜梦境。
「我以为那是个梦,」赤杨说,「它困扰我,但我很珍惜。想到梦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道伤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紧紧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梦。」
「你又梦到了吗」
「是的,我又做了次梦。」
赤杨茫然直视西方的碧蓝天空及海洋。宁静海面上,朦胧躺着坎渤岛上阳光遍洒的低矮山丘。两人身后,太阳正越过高山北肩,灿烂升起。
「那是第个梦之后的第九天。我在同地方,但站在更高处。我看到墙在下方,横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唤百合,确信会看见她。那里有个人,但靠近,发现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墙边,弯着腰,仿佛在修补。我问他:「她在哪里,百合在哪里」他没回答也没抬头。我看到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在修补围墙,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块大石。石头毫无动静,他说道:「帮帮我,哈芮」我发现那是为我命名的师傅,塘鹅。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并再度喊我的名字:「帮帮我,让我自由。」他站起身,越过墙向我伸出双手,像百合样,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给了我某种灼烧感,不知是因热或因冷,但他的碰触灼烧了我,我抽开手,疼痛和恐惧让我自梦境惊醒。」
赤杨面说话,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块像旧淤青的黑印。
「我学到不能让他们碰触我。」赤杨低声说。
格得看着赤杨的嘴,双唇上亦有块黑印。
「哈芮,你当时身陷生死边缘。」格得亦柔声说道。
「还没说完。」
赤杨的声音挣脱静默,继续说故事。
隔晚,他再度入睡,发现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墙从山顶越过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墙走去,希望能在那儿找到妻子。「就算她无法跨越,或是我无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见着她,与她说话。」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杨也没见到她,他接近墙边,看到群影子般的人在墙另边,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识,有些素昧平生。他靠近,每个人都对他伸出双手,以真名呼唤他:「哈芮让我们跟你起走哈芮,解放我们」
「听见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杨说,「被亡者呼唤亦是可怖。」
赤杨试图转身爬上山坡,远离石墙,但双腿陷入梦中常有的衰软,无法支撑身体。他双膝跪地,以免被拖至墙边;虽然四周无人能帮助他,他仍大声呼救,因此在恐惧中惊醒。
自那时起,在每个深眠夜晚,他都会发现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干长草间,面对山下石墙,亡者阴暗虚幻地聚集墙边,对他哀求哭喊,呼唤他的真名。
「我醒来,」赤杨说道,「在自己房里,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们在那里。我还是得睡觉。我试过不断让自己清醒,若时间允许,则在白昼入睡,但我终究得睡。我会再度回到那里,他们亦在那里。我无法爬上山坡。我移动,必定是下山,朝墙边前进。有时我可以背向他们,但我会以为在人群中听到百合声音,对我呼喊,我转身寻找,而他们便会向我伸出双手。」
赤杨低头看着紧握的双手。
「我该怎么做」
雀鹰语不发。
良久后,赤杨说:「我对您提过的竖琴师是我的好友,阵子后,他看出来我有点不对劲,我告诉他,因为害怕有亡者的梦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协助我搭船前往伊亚,去跟那里的位灰巫师详谈。」赤杨指的是名在柔克学院受过训的人。「那巫师听我的梦境,便要我定得去柔克。」
「他叫什么名字」
「贝瑞。他服侍道恩岛领主伊亚亲王。」
老人点点头。
「贝瑞说他爱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对船长而言有如定金般稳当,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长航程,远远绕过黑弗诺岛,直入内极海。我以为或许在船上,日渐远离道恩岛,便能将梦境抛诸身后。伊亚的巫师称我梦中身处之处为旱域,而我以为或许到了海上,便能离开那儿。但我每晚必定会回到那山边,随着时间过去,甚至夜数次。两次三次,甚或阖眼,就站在山边,看着下方石墙,听着呼唤我的声音。我像是个因伤口疼痛而疯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仅存的宁静,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满那些聚集墙边的悲惨亡灵,他们的痛苦及哀伤,以及我对他们的恐惧。」
赤杨说,很快,无论白天夜晚,水手都躲着他,因为他会大喊出声,凄惨惊叫吵醒水手,水手还认为他身缠诅咒,或体内有尸偶寄居。
「你在柔克岛上亦无安宁吗」
「除了在心成林。」赤杨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时转变。
瞬间,雀鹰脸上也浮现相同神情。
「形意师傅带我到树下,我终于能入睡,即便在夜里。白天,如果太阳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这里时,如果感受到太阳温暖,赤红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梦。但心成林里毫无恐惧,我再度能爱上夜晚。」
「说说你到柔克时的情况。」
虽然疲累哀伤及敬畏妨碍赤杨叙述,他依然有道恩岛人舌灿莲花的天性,虽因恐故事过于冗长或赘述**师早已知晓的事物,叙述稍有简省,但雀鹰能清楚想像,忆起自己首次抵达智者之岛的感受。
赤杨在绥尔镇码头下船时,有名水手在桥板上画了闭户符文,好预防赤杨再度回到船上。赤杨发现了,却认为水手的行为理所当然。他感觉自己厄运缠身,感觉体内含蕴某种黑暗,因而比平常进入陌生城镇时更为害羞。绥尔尤其是个陌生城镇。
「街道误导了你。」雀鹰说。
「大人,还真是这样对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没关系。我以前习惯了。如果能让你安心讲述,就当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继续说吧。」
不知是因询问的对象误解意思,抑或赤杨误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峦起伏宛如小型迷宫的绥尔镇上漫游,学院从未离开视野,却无法接近。最后,绝望中,他来到平凡无奇的广场,有座空旷的墙,有扇朴素木门。盯视好阵子后,赤杨发现正是自己直想要抵达的围墙。他敲敲门,位脸庞安详眼神安详的男子开了门。
赤杨正准备说伊亚的贝瑞巫师派自己来,有口信转述给召唤师傅,却毫无机会开口。守门师傅凝视他会儿后,温和说道:「朋友,你不能把他们带进这屋里。」
赤杨没问师傅不能把谁带进屋里。他知道。过去数晚,他几乎毫未阖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惧中惊醒,即便白天时睡着,也会在阳光遍洒的甲板上看见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涛上看见石墙。醒时,梦境便残留体内,伴随围绕,迷迷蒙蒙,他总能在风声与海啸间,隐约听到呼唤他真名的声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惧与疲惫让他陷入疯狂境地。
「把他们挡在外面,」赤杨哀求,「让我进去,可怜可怜我,放我进去」
「在这里稍候。」男子如先前,温柔说道,「那里有张长凳。」指指方向,关上门。
赤杨在石凳上坐下。他记得这件事,也记得有些大约十五岁的年轻男孩在进出大门时,好奇地看着他,但在之后好段时间内发生的事,他只忆起片段。
守门师傅带着手持柔克巫师巫杖身着斗篷的年轻男子返回,赤杨进了间房,明白那里是客房,然后召唤师傅来了,试图与赤杨说话,但他当时已不能言语。睡眠与清醒间;阳光普照的房内与昏暗苍灰山丘间;召唤师傅的说话声与墙对面传来的呼唤声间;在生者世界里,他无法思考,无法移动,但在有声音呼唤的苍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几步到墙边,让那些伸出的双手拉着他抱着他,却如此轻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许他们就会放过他,他想。
然后,记忆里,阳光普照的房间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苍灰山丘上,身旁站着柔克的召唤师傅,名高大宽肩皮肤黝黑的男子,手握根粗壮的紫杉巫杖,在昏暗里闪闪发光。
声音停止呼唤,聚集墙边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渐远离时,赤杨听见遥远的窸窣,与某种啜泣般的声音。
召唤师傅走到墙边,双手覆盖。
某些石块已松动,甚至有几块掉落在干枯草地。赤杨觉得应该捡起石块,放回,修补石墙,但末这么做。
召唤师傅转身面对赤杨,问:「谁把你带来的」
「我妻玫芙蕊。」
「召唤她来。」
赤杨无言以对。终于,他张开口,但说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唤的名字。他大声说出:「百合」名字听来不像白色花朵,只是颗掉落灰尘的碎石。
万籁俱寂。微小星星稳定地在漆黑天空绽放光芒。赤杨从未在此处抬头看天,认不得这些星辰。
「玫芙蕊」召唤师傅唤道,以浑厚嗓音念诵出几个太古语词。
赤杨感觉气息离开身体,连站立都困难,但通往朦胧黑暗的漫长山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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