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哈弩与龙各以铙钹般的声音短暂说了几句。又阵交谈,静默,龙继续发话。黑曜专注听着。再次交谈。抹烟从龙的鼻孔冒出,女子残疾萎缩的手僵硬尊贵地比,很清晰地说了两个词。
「带她来。」巫师悄声翻译。
龙用力拍击翅膀,低下长长的头,嘶了声,再度说话,然后跃入空中,高掠过恬哈弩,转身,盘旋,飞箭般笔直朝西飞去。
「龙称她为至寿者之女。」恬哈弩静止站立,看龙离去时,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转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辽阔山林前,看来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马,急行到她面前,以为她会精疲力竭惊恐万分,因而伸出要协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脸庞,半恐怖半美丽,带着尚未升起的太阳红光亮起。
「它们不会攻击了,会在山里等待。」恬哈弩说道。
她终于环顾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许,火焰及微笑在脸上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轻盈。
马夫拉着马匹,马已开始嚼食满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叶耐围绕恬哈弩身旁,尊敬地保持距离。黑曜说:「恬哈弩女士,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行为。」
「我也是。」托斯拉说。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但我称呼他兄弟,而他称我姐妹。」
「我无法了解你们所说的切,」巫师说,「我对古语的了解不如你。你能否告诉我们,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缓缓开口,眼睛朝着龙飞去的西方。随着东方逐渐明亮,遥远的暗红火光亦淡去。「我说,你们为什么燃烧王的岛屿」它说:该是我们得回岛屿的时候。我说,至寿者要你们用火焰来取得吗它说,至寿者凯拉辛与欧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处,乘驭异风。留在世界之风的年轻龙说人类背誓,盗占龙的土地。它们告诉彼此,凯拉辛永远不会回来了,它们再也不愿等待,要将人类赶出所有西方岛屿。但最近欧姆伊芮安回来了,正在帕恩,我叫它请伊芮安来。它说,伊芮安会来找凯拉辛的女儿。」
第三章 人龙会议
恬娜未随恬哈弩到码头,只从房间窗户目送船舰启程,载着黎白南与女儿进入黑夜。拒绝同行对恬娜而言十分困难,极端困难,从未有任何要求的恬哈弩乞求恬娜同前往,她从不哭,也无法哭泣,但呼吸如啜泣哽咽:「我不能去,我不能个人去妈妈,跟我去」
「宝贝心肝,我愿解除你的恐惧,但你难道看不出我做不到吗我能为你做的仅有如此。我的火焰我的星辰,王说的没错只有你,只有你才办得到。」
「但如果你也在,让我知道你在身边」
「我在,直在你身边。我若跟去,除了增加负担,有何用处你们必须快速前进,路会很辛苦,我只会拖累你们,你也会为我担忧。你不需要我,我对你没有用,你必须学会这点。恬哈弩,你必须离开。」
恬娜转身背向恬哈弩,开始整理女儿的行李,都是寻常衣裳双结实的鞋子件厚实的斗篷,而非在宫中穿的华服。即使边整理边哭泣,也没让女儿看见。
恬哈弩似乎万般迷惘,因恐惧而僵硬站立。恬娜要她换装时,她乖乖照做;叶耐少尉敲门,询问是否能带领恬哈弩女士到码头边时,她像哑口动物般呆视。
「去吧,」恬娜拥抱女儿,碰触覆盖半张脸的巨大伤疤,「你是凯拉辛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
女孩紧抱恬娜良久,松手,语不发地转身,随叶耐出门。
恬娜独自感觉恬哈弩身体与手臂残留的温热,渐渐化为夜晚空气的冰冷。
她走到窗前,看见码头上的光芒来去的男子,马匹走在通往水边的陡峭小路,四蹄达达作响,艘高耸船舰倚在码头边,是她认识的「海豚」。从窗户向外望,她看见恬哈弩站在码头上,终于上船,牵着匹原本顽强抗拒的马,黎白南随行在后。她看到绳索抛起,船舰温驯地任由划桨船拖离码头,黑暗中白帆突然散落绽放,船首灯的光芒在黑暗海面上颤抖,缓缓缩成滴光亮,消失。
恬娜绕着房间,折起恬哈弩穿过的衣服丝衬衣与罩裙,捡起凉鞋,贴颊片刻,收起。
她在空旷大床上张眼躺着,心里再重复同幕:条路,恬哈弩独自行走;个结,张网,团漆黑扭动的纠结物体从天空落下,龙群齐聚飞翔,火焰朝恬哈弩舔噬流窜,头发着火,衣物燃烧不,恬娜喊,不要不会发生她将思绪硬生生抽离,直到再度看到那条路,恬哈弩独自走着,天空中漆黑燃烧的纠结逐渐靠近。
第道天光将房间变成灰色,恬娜终于精疲力竭地睡去,梦见自己在高陵的老法师之屋,自己家里,返家的欣喜难以言喻。格得让地上积满灰尘,她从门后拿出扫把,清扫闪亮的橡木地板,但屋后出现扇原本不存在的门,打开后发现间窄小低矮的房间,里面是漆成白色的石墙。格得蹲在房里,手臂放在膝上,双手无力下垂,头不像人类,又小又黑,还有尖喙,貌似兀鹰,以低弱沙哑的声音说:「恬娜,我没有翅膀。」听此语,怒气及恐惧自恬娜体内狂涌而出,令她惊醒,喘息,看到阳光照在房中高墙,听到甜美清澈的喇叭声,宣告已是早上第四小时。
阿莓端来早餐,恬娜稍稍进食,并与阿莓聊天。恬娜从黎白南送来的成群女佣与侍女中,选出这名年老仆人。阿莓聪明能干,出生于黑弗诺岛内陆村落,和她相处,远比与大部分宫廷仕女更为愉快。仕女待恬娜和善有礼,却不知如何应对,不知如何跟半是卡耳格女祭司半是弓忒村妇的人交谈。恬娜明白,仕女能轻易对过于羞怯的恬哈弩表示善意怜悯,却无法怜悯恬娜。
而阿莓怜悯恬娜,这天早上给了极大安慰:「王会把恬哈弩安然无恙地带回来。你认为王会让那女孩身陷自己无法解救的危险吗绝对不会王绝对不会」虽然这不定真确,但阿莓如此坚信,令恬娜不得不同意,而感受些许安慰。
恬娜必须做点事,恬哈弩不在,留下的空虚随处皆是。她决心与卡耳格公主谈话,看看公主是否愿意学习赫语,或至少说出名字。
卡耳格大陆人民与赫族不同,他们没有真名,但卡耳格名字与赫族通名样,通常具有某些意涵,如「玫瑰」「赤杨」「荣誉」「希望」,或是传统名字,袭承祖先之名,人们公开使用此类名字,并自傲于代代相传的古老名字。恬娜离开父母身边时还太小,不明白为何取名恬娜,但她认为可能是因某个祖母或曾祖母之故。她被认定为阿儿哈转世无名者时,名字被拿走,之后才由格得交还。她与格得同感,认为这正是自己的真名,但因不是太古语词,也不会赋予任何人控制她的力量,所以她从未隐瞒。
恬娜百思不解公主为何隐瞒自己的名字。侍女只称她为公主夫人,或主人,而大使则以第公主索尔之女胡珥胡夫人等等头衔谈论。如果这可怜女孩只有头衔,也该是有个名字的时候了。
恬娜明白王的贵客不宜在黑弗诺街道独行,但阿莓在宫中有责任在身,她便要求名仆人陪伴。名迷人男仆应声随侍,其实是仆童,年仅十五,但每到路口,男仆便照看她如同步履蹒跚的老太婆。恬娜喜欢行走城中,她已发现,也自承,去河宫时若无恬哈弩在旁会比较轻松。人们会盯着恬哈弩别过头,恬哈弩则带着僵硬折磨的自尊前进,痛恨路人目光与别开的头,恬娜同受苦,甚至更痛苦。
如今她能在街上逗留,看街头表演市场摊贩群岛王国各地的脸孔与衣着,偏离直达的路径,让男仆领她到条街,座座彩绘拱桥连接屋顶,形成在顶上的通风圆拱屋顶,上面垂吊沈甸的红花攀藤,人们会从窗户伸出彩漆竹竿,将鸟笼吊在花朵间,看来像座空中花园。「真希望恬哈弩也能看到。」恬娜心想,但不能想恬哈弩想她可能身在何处。
河宫跟新宫般,自赫露女王时便存在,历经五百年。黎白南登基时,建筑已完全颓倾,但他细心重建,成为美丽宁静处所,家具不多,地板黑亮,未覆地毯。房内整面墙由扇扇落地窗组成,能朝柳树与河川大开,也能让人走到跨越水面的宽广木阳台。宫人告诉恬娜,王最喜欢在此地独处晚,或与爱人共度良宵,暗示王让公主住在此处,其实别有意味。恬娜则认为王不想与公主共处屋檐下,因此直接点选唯可能之处。但也许宫人说的不无道理。
胄甲光鲜的守卫认出恬娜,让她进门,男仆宣告她到访,带小男仆去磕干果闲聊这似乎是男仆的主要工作,仕女前来迎接,感激有客来访,迫不及待想听王猎杀抵御龙族之行的最新消息。全盘托出后,终于得以进入公主的套间。
前两次拜访,恬娜都在附近侧厅中等待稍时,然后由蒙面女婢带入内室,整栋明亮屋中唯的昏暗房间,公主站立,戴着宽缘帽,红纱直垂到地,仿佛从亘古便伫立在此,与建筑合而为。正如依叶纱夫人所言,真像砖头烟囱。
这次则完全不同。进侧厅,便传出尖叫与人群奔逃的声响。公主冲入,疯狂尖喊,环抱恬娜。恬娜身形娇小,而高大精力充沛的年轻公主,满腔情绪无法宣泄,撞得恬娜站不住脚,公主的强健双臂扶住恬娜。「阿儿哈夫人阿儿哈夫人救救我,救救我」公主正在哭泣。
「公主,怎么了」
公主泪流满面,或因恐惧松懈,或两者皆有,在哀叹与乞求中,恬娜只分辨得出与龙及祭品有关的只字词组。
「黑弗诺附近没有龙。」恬娜严正说道,脱出公主的环抱,「也没人要当祭品。这是怎么回事你听到了什么」
「女婢说龙要来了,他们奉献的不是山羊,是王的女儿。他们是术士,我很害怕。」公主擦擦脸,紧握双手,试图克制恐慌。是真正难以控制的恐惧,恬娜可怜公主,但未显露,这女孩必须学习保持仪态尊严。
「那些女侍很无知,又不太懂赫语,无法明白别人说些什么。你更是完全不懂赫语。如果你懂,就知道没什么好怕,你看这房子里有别人又哭又叫横冲直撞吗」
公主呆视恬娜。她未戴帽子未覆面纱,天气炎热,因此只穿轻薄的衬衣洋装。这是恬娜第次看到公主本人,而非红面纱后的依稀身影,虽然她的眼皮因泪水肿胀,满脸潮红,却仍灿烂高贵:发色金黄金色双眸手臂浑圆胸脯丰满腰肢纤细,是名正值美貌与精力颠峰的女子。
「但那些人都不会被当成祭品。」公主终于回道。
「没人会成为祭品。」
「那龙为什么来」
恬娜深吸口气:「公主,我们有许多事要详谈。如果你愿意当我是朋友」
「我愿意。」公主向前步,大力握住恬娜右臂,「你是我的朋友。我没有别的朋友,我愿为你而死。」
听来荒谬,但恬娜知道这是真话。
她尽力回应女孩的握劲,说:「你是我的朋友。告诉我你的名字。」
公主眼睛圆睁,上唇还残留点鼻涕与浮肿,下唇颤抖,深呼吸口气,说:「赛瑟菈奇。」
「赛瑟菈奇,我的名字不是阿儿哈,是恬娜。」
「恬娜。」女孩复述,更用力握紧恬娜手臂。
「那么,」恬娜说,试图掌控情况,「我走了很长的段路,口干舌燥。我们坐下,让我喝点水,然后说说话。」
「好的。」公主像只狩猎母狮跃出房间。内室传来喊叫高呼及更多奔跑声。名女奴出现,颤抖地调整面纱,语无伦次说了某种方言,腔调浓重,恬娜完全无法理解。公主从内室喊道:「用那该死的语言说」女子可怜地挤出赫语:「坐喝夫人」
在阴暗闷热的房中,面对面摆了两张椅子,赛瑟菈奇站在其中边。
「如果公主愿意,」恬娜说,「我想坐在外面荫凉处,在水上。」
公主大喊,女侍奔走,椅子放到宽广阳台上,两人并肩坐下。
「这样好多了。」恬娜依然不太习惯说卡耳格语,运用虽无困难,却觉得仿佛不是自己,而是别人在说话,名乐于扮演这角色的演员。
「你喜欢水」公主问,脸庞恢复原先的浓奶油色,消肿的眼睛是蓝金色,或是带有金点的蓝。
「喜欢。你不喜欢吗」
「我痛恨水。我以前住的地方没有水。」
「沙漠吗我以前也住沙漠里,直到十六岁。然后跨越海洋,来到西方。我爱水,也爱海洋河川。」
「噢,海洋。」赛瑟菈奇整个人蜷缩起来,头埋入双掌,「噢,我恨死海洋,恨死了。把灵魂都呕出来了,次又次,天又天。我再也不想看到海。」她眼神迅速穿过柳枝,射向两人脚下的宁静浅溪。「这条河还好。」她犹疑地说。
女侍端来水壶与杯子,恬娜长饮口沁凉的水。
「公主,」恬娜说,「我们有很多事得谈。第:龙还在很远的地方,在西边。王与我女儿已经去与龙谈话了。」
「去跟龙谈话」
「是的。」恬娜本想多说,却道,「请告诉我,胡珥胡的龙是什么样子」
恬娜小时,峨团有人告诉过她,胡珥胡有龙。山上有龙,沙漠有匪,胡珥胡既穷又远,除了蛋白石蓝玉石与柏树木材外,没出什么好东西。
赛瑟菈奇深深叹了口气,泪水涌入眼眶。「想到家令我哭泣。」如此纯粹直率的情感也令恬娜泪水盈眶。「龙住在山上,离麦斯雷斯约两三天路程,上面都是岩石。龙跟人互不侵扰,但每年会下山次,跟着条路爬下来。那是条小径,平滑地铺满尘土,自时间之始,龙每年拖着肚子下山,磨出小径。那条路叫做龙道。」公主看恬娜正专注聆听,便继续说,「跨越龙道是禁忌,步也不能踏上,得从奉献之所南边绕道过去。龙在晚春时开始爬下山,在第五个月的第四天抵达奉献之所,没有头迟到。来自麦斯雷斯的人及村民都在等待。龙从龙道下来,祭司就开始奉献仪式,就是峨团没有春日奉献吗」
恬娜摇摇头。
「我就是害怕这事。奉献可能是活人祭,若年月不顺,就会以公主作为祭品,否则只需普通女孩。但多年来都没这么做了,我还小时,这种祭祀方式就停止从父亲击溃别的王开始。那时起,我们只会祭祀头母山羊及头绵羊,让血滴到碗里,将脂肪丢入祭祀之火,召唤龙群。而龙群会爬上来,喝血吃火。」公主暂时闭起眼睛,恬娜亦然。「然后它们回山上去,我们则返回麦斯雷斯。」
「龙约有多大」
赛瑟菈奇双手比出约呎远:「有些更大。」
「不会飞也不会说话」
「不会,它们的翅膀只是小肉瘤。它们发出某种嘶叫。动物不会说话。但龙是神圣的动物,是生命的象征,因火是生命,而龙吃火,还会吐火。也因它们会来参与春日奉献。即使没有人去,龙也会在那里聚集。我们去那里,是因为龙去那里。每次奉献开始前,祭司都会告诉我们这点。」
恬娜花了段时间吸收。「在这里的龙,很大。巨大。」她说,「而且会飞。它们是动物,但会说话;是神圣的,也很危险。」
「嗯,」公主接道,「龙也许只是动物,但比那些该死的术士更像我们。」
公主随口吐出「该死的术士」词,没有特别强调。恬娜记得孩提时就听过这词,意指「黑族」,即群岛王国的赫族。
「为什么」
「因为龙会重生像所有动物样,像我们。」赛瑟菈奇以坦白的好奇看着恬娜,「我以为既然你是最神圣的陵墓地女祭司,你会比我更了解。」
「但峨团没有龙。」恬娜说,「我从未学习任何与龙有关的事物。朋友,请你告诉我。」
「我试试。这是冬天的故事,虽然现在是夏天,但说了应该无妨,反正这里切都不对劲。」公主叹口气,「嗯,在切之始,在最初,所有民族与动物都样,我们都做同样的事。我们学会如何死亡学会如何重生,也许转世为同种族,或成为另种族,这都没关系,因为人会再死再生,早晚所有种类会轮过遍。」
恬娜点点头。到此为止,这故事听来熟悉。
「但重生时最好的,是成为人或龙,因为这两者是神圣的。努力遵守诫律不打破禁忌,便较可能再当回人,或至少能当龙,如果这里的龙会说话,又很大,那我可以明白为什么这是种奖励。变成我家乡那种龙,直让人觉得没什么好期待。
「但这故事是有关该死的术士发现夫都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它告诉某些人,如果同意永远不死,永远不重生,就可以学习如何使用术法。所以某些人选择如此,选择夫都南,带着夫都南往西边去,他们因此变黑了,住在这里。这里的人是选择夫都南的人,活着,也施行该死的术法,但他们不能死,只有躯体会死,剩下的部分则留在个黑暗的地方,永远无法重生。而且他们看起来像鸟,但不会飞。」
「的确。」恬娜悄声道。
「你在峨团没学过这些吗」
「没有。」恬娜说。
恬娜正忆起楷魅之妇告诉欧吉安的故事:在时间之始,人龙同族,但龙选择野性及自由,人选择财富与力量。选择分离,这是同个故事吗
但恬娜心中的影像是格得蹲在石屋中,头又小又黑又有喙
「夫都南是不是那个环他们直在谈,说我要戴的环」
恬娜试图将思绪自彩绘室及昨晚梦境抽离,回到赛瑟菈奇的问题。
「环」
「厄尔萨比之环。」
「是厄瑞亚拜。不,那是和平之环,若你成为黎白南王的王后,你就能戴。若果真如此,你算是个幸运的女人。」
赛瑟菈奇的表情很奇特,非暗怒或讥讽,而是绝望,半带幽默耐性,属于比她大几十岁的女人。「这点也不好运,我亲爱的朋友恬娜。我必须嫁给他,所以我将消失。」
「为什么你嫁给黎白南就会消失」
「如果我嫁给他,就必须把姓名给他。如果他说了我的名字,便能偷走我的灵魂,该死的术士都这样,所以他们藏起自己的名字。如果他偷走我的灵魂,我就无法死亡,必须永远没有躯体地活着,像不能飞的鸟儿,永远不能重生。」
「所以你隐藏名字」
「我把名字交给了你,朋友。」
「我很荣幸得到这份赐礼,朋友。」恬娜激切说道,「但在这里,你可以向任何人说你的名字,无人能以此偷窃你的灵魂。相信我,赛瑟菈奇。你也能信任黎白南,他没有他不会伤害你。」
女孩抓到了恬娜的迟疑:「但他希望他能。吾友恬娜,我知道我在这里是什么。在家父所在的大城阿瓦巴斯,我是个愚蠢无知的沙漠女人,是个非雅加。城里女人,那些抛头露面的娼妇,看到我便交头接耳地讥笑,指指点点。这里更糟,我无法理解任何人,他们也无法理解我,而切,切都不同我甚至不知道食物是哪些东西,那些术士食物让我头晕;我不知道禁忌是什么,这里没有祭司可以询问,只有术士女子,皮肤黑,还抛头露面。我看到他看我的方式,隔着非雅还是看得到外面我看到他的脸,非常英俊,看来像战士,但是个黑术士,而且他很恨我。别说他不会,我知道他恨我。我想,他知道我的名字,便会将我的灵魂永远送到那里。」
恬娜望着在缓流水面上摆拂的柳枝,哀伤疲累,良久才道:「公主,你该学习如何让黎白南喜欢你,否则你还能怎么办」
赛瑟菈奇悲哀地耸耸肩。
「如果你能听懂他说些什么,会有帮助。」
「巴嘎巴,巴嘎巴,他们说的话听起来就像这样。」
「他们听我们讲话也像这样。好了,公主,如果你只会对他说巴嘎巴,巴嘎巴,他怎会喜欢你你看。」恬娜举起手,用另手指着,先以卡耳格语说个词,再以赫语说。
赛瑟菈奇乖顺地重复,学会几个身体部位后,突然意会到翻译的潜力,坐直身子问:「术士怎么说王」
「阿格尼,这是太古语的个词,我丈夫这么说。」
恬娜说完,发现提起第三种证言实在愚蠢,但引起公主注意的不是这点。
「你有丈夫」
赛瑟菈奇明亮狮子般的眼睛盯视恬娜,大笑出声。「喔,多棒啊我以为你是女祭司拜托你,朋友,说说他的事他是战士吗他英俊吗你爱他吗」
王启程猎龙后,赤杨不知该做什么,觉得自己毫无用处,毫无理由留在宫里受王赐食,只会不断带来麻烦。他无法整天坐在房里,便到街上,但城市的宏伟与活力令他畏惧,更因没钱没目标,只能走到累为止,回到马哈仁安宫时都会想守卫是否会再次放行。只有在花园,才能勉强得到平静。他原本希望能再次遇见罗迪,但那孩子没再出现。或许这样也好,赤杨觉得不该与别人说话,免得从冥界向他伸出的双手,也会伸向他人。
王离去后第三天,赤杨下楼到花园池塘边散步。白天天气炎热,夜晚空气静滞闷灼,他带着小拖,让小猫自由在树丛下追踪昆虫,自己则坐在大柳树附近的长椅,看水中肥胖鲤鱼闪动银绿光泽。他寂寞沮丧,抵抗声音及双手的防御正渐渐瓦解。在这里究竟有什么用为什么不干脆进到梦里,了百了,下到山底,就此结束世上没有人会为他哀伤,他的死会让别人免受他带来的病态侵害。光是龙就定让他们忙不过来。如果他去那里,也许看得到百合。
如果死了,他与百合便无法碰触彼此。巫师说,他们甚至不会想这么做,亡者会忘记活生生时是如何。但百合向他伸出了手。在最初的短暂片刻,也许两人会记得足够的生命,能看着对方看到对方,即便无法碰触。
「赤杨。」
赤杨缓缓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女子,娇小的灰发女子恬娜。看到她表情中的关切,却不知她为何烦忧。赤杨想起她女儿,烧伤女孩跟王同去,也许来了坏消息,也许他们都死了。
「赤杨,你不适吗」恬娜问。
赤杨摇摇头。说话很困难,他如今知道在另外那片土地,不用说话会是多么轻松。不用看着别人的眼睛,不用烦忧。
恬娜坐在赤杨身旁的长椅,说:「你看来心事重重。」
赤杨随手比个手势,表示没事不打紧。
「你原本待在弓忒,跟我丈夫雀鹰在起是吗他怎么样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有的。」赤杨道,稍后,试图更有礼地回答:「他是最善良的主人。」
「听你这么说,我真高兴。」恬娜说道,「我担心雀鹰,他跟我样会打理家事,但我不喜欢留他人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你在那里时,他做些什么」
赤杨告诉恬娜,雀鹰摘了李子卖两人修补围篱雀鹰协助他睡眠。
恬娜专心认真聆听,仿佛这些琐事跟三天前谈论,诸如死者召唤活人女孩变成龙龙焚烧西方之岛等奇闻异事般重要。
赤杨的确不清楚究竟什么事较有分量:是伟大的奇异事件或是微小平凡琐事
「我希望能回家。」恬娜说。
「我也是,但这只是空想。我想我再也无法回家了。」赤杨不知自己为何这么说,但出口便知这是真话。
恬娜沈静的灰色双眸凝视片刻,没发问。
「我希望女儿能起回家。」恬娜说,「但希望只是希望。我知道她必须前进,但不知道会去哪里。」
「能否告诉我,她有什么样的天赋是什么样的女子,让王向她请益,还带着她去见龙」
「噢,如果知道她是什么,我会告诉你的。」恬娜的声音充满哀伤爱与苦闷,「你可能已经猜到,或早已明白,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她还小时,来到我身边,从火中被救出来,差点就死了,但也永远无法完全愈合。雀鹰回到我身旁,她也成为雀鹰之女,召唤凯拉辛,人称至寿者的龙,让我和雀鹰免遭惨杀,而龙也称她为女儿。她是许多人的女儿,却也不是任何人的;受过无尽痛苦,却从火焰中获救。我可能永远无法知道她究竟是谁,但我希望她现在就在这里,安全地跟我在起。」
赤杨想安慰恬娜,但自己心情太沉重。
「赤杨,谈谈你妻子。」
「我办不到。」良久,赤杨对两人间安适的沉默如此吐露:「恬娜夫人,如果我说得出,定照办。今晚我心情好沉重,更有对未来的忧虑与恐惧,我试着想念百合,却只有那片无尽绵延的黑暗沙漠,在那里看不到她。有关她的切记忆,就像清水与空气重要,却都进入旱域。我无所有。」
「很抱歉。」恬娜悄声道。两人继续静坐。暮色渐深,空气静止,非常温暖,宫内灯火映透圆弧的窗扇及文风不动的浓密垂柳。
「发生了某件事,」恬娜说,「世界正历经极大改变。也许我们所知的切都将消失。」
赤杨抬头看着渐暗天色,王宫高塔清晰可见,浅白的大理石与雪花石膏捕捉西方余光。他寻找安在至高塔顶的宝剑,发现它正散出微弱银光。「看」赤杨喊。剑尖亮着颗星子,宛若钻石或水滴,在两人注视下,星辰自剑尖脱离,笔直上升。
宫内或宫墙外传来马蚤动,号角鸣响,有人锐声发出命令。
「他们回来了。」恬娜说着站起身。阵兴奋潜入空气,赤杨也随之站起。恬娜快步走回王宫,从里面可看到码头。赤杨带小拖进屋前,再次抬头看着如今微弱闪烁的宝剑,以及明亮照耀其上的星星。
「海豚」在无风夏夜航入港口,船身急切前倾,法术风涨满船帆。宫里无人预料王会这么早返回,但王抵达时,切井然有序,严阵以待。码头立刻挤满迎接的朝臣未值班的兵士,以及镇民歌谣作家与琴师,等着听王诉说如何打败龙族。好撰写新歌谣。
他们全都失望。王行人直朝王宫前进,船上守卫和水手只说:「他们从欧内法沙滩入山,两天后便返回。巫师送来传讯鸟,当时我们在海湾峡门,原本预计去南港迎接。返回时,就看到他们毫发无伤地站在河口等待。但我们看到南法力恩森林失火的浓烟。」
恬娜挤在码头人群中,恬哈弩直直走来,两人紧紧拥抱。但穿过灯火及欢欣鼓舞的声响,走在街道上时,恬娜依然心想:「已经改变了。她改变了,再也不会回家去。」
黎白南走在士兵间,全身充满张力与精力,显得尊贵宛如战士,灿烂无比。人民看着他,呼喊:「厄瑞亚拜莫瑞德之子」在宫前阶梯,他转身面向人群。必要时,他的嗓音能变得强劲无比,如今响亮地制服所有喧哗:「黑弗诺子民,听我说弓忒之女代表我们与龙族首领谈话,缔结和平。龙将来访。头龙将会来此,来到黑弗诺城,来到马哈仁安宫。不是前来摧毁,而是前来议和。人族与龙族相谈的时刻到了,所以,听我说:龙来临时,不要害怕不要攻击不要逃跑,以和平之符迎接,像迎接来自远方的王公般,不要恐惧。厄瑞亚拜之剑叶芙阮之环与莫瑞德之名庇佑我们。我以真名向你们承诺,只要活着天,就会保卫这座城市与这片国土」
众人屏息聆听。黎白南语毕,转身大步进入宫殿后,爆出阵欢呼与大喊。「我觉得先提醒下比较好。」黎白南以惯常的沉静语调对恬哈弩说,她点点头。黎白南以伙伴相待,她也同样回应,恬娜与附近的朝臣都看到这幕。
黎白南命令在隔天早上第四小时召开议会,众人散去,但他拉住恬娜,任恬哈弩先行离去。「恬哈弩保护了我们。」黎白南说。
「只有她」
「别为她担忧,她是龙的女儿龙的姊妹。她能去我们到不了的地方。别为她担忧。」
恬娜垂首表示接受:「我感谢你,将她安全带回给我。虽然她只是暂时回到我身旁。」
两人站在通往王宫西殿的走廊,远离众人。恬娜抬头看着王,道:「我最近在跟公主谈龙的事。」
「公主。」黎白南茫然念道。
「她有个名字,但我不能告诉你,她认为你会以此摧毁她的灵魂。」
黎白南皱起眉头。
「胡珥胡有龙。公主说,它们小而无翅,也不会说话,但它们是神圣的,是死亡与重生的神圣象征及承诺。这让我想起,我族人死后,不会去你们族去的地方,赤杨所说的旱域,不是我族人,如公主我,或龙去的地方。」
黎白南的表情从警戒保留转为专注,低声问:「格得给恬哈弩的问题这就是答案吗」
「我只知道公主告诉我或提醒我的事,今晚我会跟恬哈弩讨论。」
王皱眉思索,而后舒展眉头,弯身亲吻恬娜脸颊,祝她晚安,踏步离去。恬娜望着他的身影。王融化她的心,令她目眩,但她却不盲目。他还是害怕公主,恬娜心想。
王座厅是马哈仁安宫最古老的房间,曾属于海生格玛,他在黑弗诺登基,是伊瑞安家系的王子,之后的赫露女王及其子马哈仁安均出自他的血脉。黑弗诺叙事诗写道:
百名战士,百名女子
端坐生于海生格玛之厅
王之桌。言谈高洁
黑弗诺之潇洒慷慨贵胄
至勇战士,至美女子
格玛的后裔在大厅周围建造更雄伟的王宫,耗时百余年,之后赫露及马哈仁安增建石膏塔女王塔古剑之塔。
宫殿与高塔依然安在,虽然黑弗诺人民自马哈仁安死后百年,犹坚持称之为新宫,但黎白南继位时,宫殿已老旧,近半颓圮。他几乎完全重建,造得更富丽堂皇。内环诸岛商人如此喜悦再度有王与法令保障贸易,主动调高赋税,让王有更多钱整修。黎白南统治的头几年,甚至没有商人抱怨税赋摧毁事业,让子孙贫苦潦倒,新宫因而再度簇新华美。重建梁柱屋顶粉刷石墙磨光狭长高挑的窗户后,黎白南保留王座厅原本的俭朴。
历经短暂的伪朝与暴君窜位者海盗王横行的黑暗年代,历经时间与野心的侮辱,王座置于狭长房间末端:张高背木椅,摆放朴素平台上,曾以金片包裹,如今已脱落,小金钉子挖出时,在木材上留下裂痕,丝垫与壁挂早已遭窃,或被蛾鼠与霉摧毁殆尽,只有所在位置及椅背上轻刻出的英拉德家系徽章:飞翔苍鹭衔着段山梨枝,说明这是王座。
八百年前,该家系诸王从英拉德岛来到黑弗诺。他们说,莫瑞德的至尊宝座在哪,王国就在哪。
黎白南命人清理王座,替换腐朽木块,将椅子上油打磨,直到恢复原有的深暗光泽,却未加上彩绘金箔或装饰。某些富商前来欣赏输捐打造的昂贵王宫时,对王座厅及王座多有抱怨:「简直是座谷仓嘛。」或说:「那是莫瑞德的至尊王座,还是老旧的农夫椅啊」
说,王对此回以:「没有喂养人民的谷仓与种植禾稼的农夫,哪来的王国」还有说,王答:「我的王国是金箔及丝绒的虚壳,抑或依凭木头及岩石而立」也有人说,王未回答,只说喜欢这个样子。既是王的尊臀坐在硬椅板上,评论此事的人均无法遽下定论。
笼罩夏末海雾的凉爽清晨中,议会成员鱼贯进入气氛严肃的挑高大厅,计有九十名男女,若全数到齐,则该有百名。成员由王亲自挑选:有内环诸岛尊贵家系的代表,均是对王宣示效忠的诸侯;有些代表群岛王国中其余岛屿及区域的利益;还有些人,王认定或希望他们成为有用且值得信赖的谘政;来自黑弗诺伊亚海与内极海各大港口的商人船运商金融商,华贵地包裹在刻意的严肃神色与暗色丝绸长袍中;公会的师傅级人物,善观词色精明敏锐,皆是谈判高手,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瓯司可岛矿工领袖,名淡色眼眸双手厚茧的女子;亦有黑曜般的柔克巫师,身着灰斗篷,手拿木巫杖,还有名帕恩巫师,人称塞波师傅,未持巫杖,言谈和蔼,却让人退避三舍;有来自采邑及侯国的老少贵族女子,穿着洛拔那瑞丝绸,戴着沙岛出产的珍珠;还有两名女岛长,身体结实衣着朴素神情高贵,名来自易飞墟,另名来自扣儿圃,为东陲人民发言;亦有诗人来自伊亚岛及英拉德岛古老学院之学者,还有几名战舰与皇家船舰的船长。
这些都是王挑选的议员,每二或三年,王会邀其留任,或以感谢及荣耀送其返家,另选他人。王与议员讨论所有法律赋税,及需要王处理的判决,听取建议。议员会对王的提案举行投票,多数人同意后,才能通过执行。有人说议会只是王的宠物及傀儡,若在另人统治下,的确可能:只要黎白南强力争取,多半能获得议会同意,但他经常不表意见,让议会自行决定。许多议员发现,若有充分立论支持,条理清晰表达,便极可能动摇他人,甚至说服王。因此,议会各派系及不同团体间的讨论,经常引发热烈争议,在几次全员议会中,甚至会与王反对争论,投票否决王的提案。黎白南善于外交,政治手腕却普普。
黎白南发现议会能提供极佳意见,而有权者逐渐尊重议会;平凡百姓则甚少关切议会,希望及注意力都集中于王本身。上千首叙事诗与歌谣讲述莫瑞德之子,是骑龙从冥界返回光明之岸的王子,是索拉之役的英雄,挥舞瑟利耳之剑,又名山梨树英拉德岛之高梣木,以和平符文统治,广受爱戴。相较之下,要以议会争议船运税为题吟诗作赋,就困难得多。
未受歌颂的议员鱼贯进入,坐在铺有软垫的长椅上,面对硬木板王座。王进入时,全体起立,弓忒之女走在王身旁,由于大多数人都见过,她的外表未引起太大马蚤动,此外,还有个穿着褴褛黑衣的矮小男子。「似乎是个村野术士。」柯梅瑞商人对威岛船商说,后者语带无奈宽恕地答:「应该没错。」王普受议员爱戴,少数人即便非如此,也至少喜欢他。他毕竟将权力交予他们手中,因此尽管他们不会因此觉得必须对他表示感激,更少都会尊重他的决定。
年老的伊比亚夫人迟来,连忙进入,主持的赛智亲王请议员坐下。众人坐定,赛智说:「静听王宣旨。」众人聆听。
王告诉议员,龙如何攻击西黑弗诺,以及自己如何与弓忒之女恬哈弩出发去与龙族议和。这是许多人首次听闻此事真况。
王首先叙述龙族早先攻击西方诸岛,简述黑曜所说女孩在柔克圆丘上变身成龙的故事,并提醒议员,环之恬娜前柔克**师,及驮载王离开偕勒多的龙凯拉辛,都宣告恬哈弩是他们的女儿。这切吊足议员的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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