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历史
换源:

第6部分阅读

作品:第二十二条军规|作者:作者不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6-26 11:15:59|下载:第二十二条军规TXT下载
  有七天的时间为下一次阅兵比赛做准备。他实在不明白,时间究竟是怎么过的。接连三次比赛,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中队都是最后一名,搞得他名声极坏。为了改进目前的这种状况,他考虑了各种办法,甚至想到用一根长长的二英寸厚、四英寸宽且风干了的栎木桁,把每列的十二人一直线钉在上面。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因为假如用这种办法,就必须在每个人的腰背部嵌入一个镍合金旋转轴承,不然,他们就无法作九十度转体。再说,能否从军需主任那里要到那么多镍合金旋转轴承,或者,能否争取医院外科医生的合作,对此,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实在没有丝毫把握。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采纳了克莱文杰的建议,让学员们选出了他们自己的学员军官。随后的那个星期,这个中队便夺得了那面黄|色锦旗。这突如其来的胜利,让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心花怒放。当他妻子想拖他上床庆贺——以此表示他们蔑视西方文明中中产阶级下层的性风俗——时,他竟抡起旗杆,对着她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下去。又过一个星期,中队夺得了那面红色锦旗。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简直是欣喜若狂。之后的又一个星期,他的中队创下了历史记录,连续两个星期夺得红色锦旗。现在,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坚信自己有能力一鸣惊人。经过广泛的研究,他发现,行进时,两只手不应像时下流行的那样自由摆动,而应该自始至终与大腿正中保持不超过三英寸的摆距,其实也就是说,两手几乎就不用摆动。

  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的准备工作周详充分,且又相当秘密。中队全体学员发誓保守秘密。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们就在辅助阅兵场上进行演习。他们在漆黑的夜晚里行进,漫无目的地彼此瞎撞,但他们并不惊慌。他们是在练习不摆动双手行进。起初,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倒是考虑过让金属薄板店的一位朋友把镍合金钉嵌入每个学员的股骨,然后,再用恰好三英寸长的铜丝把钉子和手腕接起来,可是,时间来不及——时间老是不够用——再说,战争期间实在不大容易搞到手。他还考虑到,假如学员们受了这样的束缚,那么,齐步行进前,参加令人肃然的检阅仪式时,万一晕厥,他们便不能以规范的姿势倒下去,而昏倒的姿势若不合乎规范,便有可能影响中队的团体总分。

  整整一个星期,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强压住内心的喜悦,每次到了军官俱乐部,总是咯咯地欢笑。他的密友中便开始有了种种的猜测。

  “真不知那白痴在搞什么鬼,”恩格尔中尉说。

  每逢同事提问时,沙伊斯科普夫少尉总是会意地一笑。“到了星期日你们就会知道的。”他向大伙儿保证。“你们会知道的。”

  那个星期日,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以一名经验丰富的乐队指挥所特有的沉着自信,向公众揭露了他的划时代的惊人秘密。他一声不吭地目睹着其他中队用惯常的轻松步伐,从容却颇别扭地走过检阅台。即便当自己中队的前几排学员手臂一动不动地齐步走入视线,先是让他那些受惊的同僚个个吁吁地倒抽气,直为他担心,沙伊斯科普夫少尉依旧镇定得很。就是在那种时候,他也还是声色不露。后来,那名留了粗浓八字须的傲气十足的上校,猛地转过身来,恶狠狠地对着他,脸色铁青,这时,他才作出了解释——致使他名垂千古的解释。

  “您瞧,上校,”他说,“不用动手。”

  随后,他把自己那套费解的行进规则——他取得这令人难忘的成功,便是以此作为基础——的直接影印件,散发给了在场的观众——惊愕得鸦雀无声。这可是沙伊斯科普夫少尉生平最荣耀的时刻。他取得了阅兵比赛的胜利,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从此便永久保持了那面红色锦旗,也就彻底结束了每星期日必定举行的阅兵比赛,因为优质的红色绵旗和优质铜丝一样,在战时都是极难到手的。沙伊斯科普夫少尉当即晋升为中尉,自此,便平步青云。因为他的重大发现,差不多每个人都把他视为真正的军事天才。

  “那个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特拉弗斯中尉说,“他可是个军事天才。”

  “没错,的确是个天才。”恩格尔中尉表示赞同。“可惜的是,这蠢驴不愿鞭打自己的老婆。”

  “我看不出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特拉弗斯中尉很冷淡他说,“比米斯中尉每次跟太太zuo爱,总要狠狠地给她一顿鞭打,可在阅兵比赛中,他却是一点都不中用。”

  “我说的是鞭打自己的老婆,”恩格尔中尉反驳道,“谁在乎什么阅兵比赛?”

  说实话,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之外,根本就没人真把阅兵比赛这事放在心上,那个留两撇浓粗八字须的上校更不用说了。这家伙是裁定委员会主席,克莱文杰刚战战兢兢地跨进委员会办公室,准备替自己申辩,不承认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对他提出的指控,他便对着他大声咆哮。上校握着拳头,猛击桌面,反倒痛了自己的手,于是,对克莱文杰更是暴怒,再又狠狠地捶了一下桌子,这次使的劲更猛,手也因此就更痛得厉害。克莱文杰留下了极坏的印象,这很让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丢脸,他恶狠狠地朝克莱文杰直瞪眼。

  “再过六十天,你就要跟意大利人打仗了,”留着粗浓八字胡的上校大声吼道,“可你还以为这是个天大的玩笑呢。”

  “我没这么想,长官,”克莱文杰答道。

  “别插嘴。”

  “是,长官。”

  “说话时得叫一声‘长官’,”梅特卡夫少校下令道。

  “是,长官。”

  “刚才不是让你别插嘴吗?”梅特卡夫少校冷冷地问了一句。

  “可是我没插嘴,长官,”克莱文杰抗辩道。

  “不错,你没插嘴,但你也没叫一声‘长官’。对他的指控加上这一条。”梅特卡夫少校命令那个会速记的下士。“尽管没有打断上级军官的说话,但没能向他们报告一声‘长官’。”

  “梅特卡夫,”上校说,“你真是头讨厌的蠢驴。你自己知道吗?”

  梅特卡夫少校好不容易把这口怨气咽了下去。“知道,长官。”

  “那就闭上你那张该死的嘴。老是胡说八道。”

  裁定委员会由三人组成,他们是,留着粗浓八字胡的傲气十足的上校,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和梅特卡夫少校。梅特卡夫少校正设法用冷冰冰的目光来审视别人。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身为裁定委员会的一名成员,同时也是其中的一个法官,必须对起诉人控告克莱文杰一案的是非曲直,进行认真的考虑。而沙伊斯科普夫中尉本人又是起诉人。克莱文杰有一名军官替他辩护,那个军官便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

  这一切把克莱文杰弄得实在是稀里糊涂。当上校猛地跳起身——酷似放肆地大声打嗝,扬言要肢解他那具散发恶臭的卑怯的躯体时,克莱文杰害怕得浑身直打战。一天,在列队齐步走去上课途中,克莱文杰绊了一跤。第二天,他便正式受到指控:“编队行进时打乱队形、行凶殴打、行为失检、吊儿郎当、叛国、煽动闹事、自作聪明、听古典音乐,等等。”一句话,他们一古脑儿把各种罪名加到他身上,于是,他便来到了裁定委员会,胆战心惊地站在这位傲气十足的上校跟前。上校又一次大声吼着,说再过六十天,他就要去跟意大利人打仗了,接着又问他,假如开除他,送他去所罗门群岛埋尸体,他究竟是否愿意。克莱文杰极是恭敬地回答说,他不愿意;他是个笨蛋,宁愿是一具尸体,也不甘埋一具尸体。上校坐了下去,身体往后一靠,态度一下子镇静了下来,变得谨小慎微,且又献殷勤一般地客气了起来。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这是什么意思?”上校慢悠悠地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长官?”

  “是我在问你,你回答。”

  “是,长官。我——”

  “你以为我们带你来这里,是请你提问题,叫我来回答吗?”

  “不是的,长官。我一”“我们干吗带你来这儿?”

  “让我回答问题。”

  “你说得千真万确,”上校大声吼道,“好,你就先回答几个问题吧,免得我砸了你的狗头。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想我从来就没有说过这样的话,长官。”

  “请你说得响一些,行不行?我听不见你的话。”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

  “什么事,长官?”

  “我刚才不是让你闭上你那张笨嘴吗?”

  “是,长官。”

  “我让你闭上你那张笨嘴,你就给我闭起来。明白没有,请你说得响一些,好不好?我听不见你的话。”

  “是,长官。我——”

  “梅特卡夫,是不是我踩了你的脚?”

  “不是,长官。一定是沙伊斯科普夫中尉的脚。”

  “不是我的脚,”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那或许还是我的脚吧,”梅特卡夫少校说。

  “挪开点。”

  “是,长官。您得先把您的脚挪开,上校。您的脚踩在了我的脚上面。”

  “你让我把我的脚挪开?”

  “不是,长官。嗬,不是,长官。”

  “那就把你的脚挪开,然后,闭上你那张笨嘴。请你说响一些,好吗?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是,长官。我说了,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

  “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的问题,长官?”

  “什么问题?”

  “‘你说我们不能惩罚你,你这狗杂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会速记的下士看着速记本读了一遍。

  “没错,”上校说,“你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什么时候?”上校问。

  “什么什么时候,长官?”

  “嗨,你又在向我提问了。”

  “对不起,长官。恐怕我没听懂您提的问题。”

  “你什么时候没说过我们不能惩罚你?我的问题难道你听不懂?”

  “不懂,长官。我听不懂。”

  “你才跟我们说过。好,你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可是这个问题我该怎么答呢?”

  “你这又是在问我一个问题了。”

  “对不起,长官。可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您的问题。我绝对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

  “现在你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的确说过这话。我是在请你告诉我们,你什么时候没说过这话。”

  克莱文杰深吸了一口气。“我一直就没说过你们不能惩罚我,长官。”

  “这样回答可是好多了,克莱文杰先生,尽管你是在当面撒谎。

  昨天晚上在厕所里。难道你没悄声跟我们讨厌的另一个狗杂种说过,我们不能惩罚你吗?那家伙叫什么来着?”

  “约塞连,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

  “没错,是约塞连。一点没错。约塞连。约塞连?他是叫约塞连吗?约塞连究竟算是什么样的名字?”

  对所有的实情,沙伊斯科普夫中尉可是了如指掌。“这是约塞连的名字,长官。”他给上校作了解释。

  “没错,我猜想是这么回事儿。难道你私下没跟约塞连说,我们不能惩罚你?”

  “嗬,没有,长官。我私下跟他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

  “或许我很笨。”上校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我怎么也看不出这两句话究竟有什么不同。我想我确实很笨,因为我怎么也看不出这两句话究竟有什么不同。”

  “我——”

  “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没人请你作解释,你倒先跟我辩白起来了。我只是在说说自己的想法,不是请你作什么解释。你这杂种,就喜欢信口开河,是不是?”

  “不是,长官。”

  “不是,长官?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咯?”

  “嗬,不是,长官。”

  “那么说,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你是存心想跟我吵架咯?”

  “不是,长官。”

  “你是个喜欢信口开河的狗杂种,是不是?”

  “不是,长官。”

  “你,存心想跟我吵架。谁要是肯出两分臭钱,我就从这张大桌子上跳过去,把你那发恶臭的、卑怯的身体撕碎。”

  “太棒啦!太棒啦!”梅特卡夫少校大声叫道。

  “梅特卡夫,你这讨厌的狗杂种。我不是让你闭上你那张懦怯愚蠢的臭嘴吗?”

  “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你就给我闭嘴。”

  “我只是想试着学习学习,长官。一个人只有通过尝试,才有可能学到些东西。”

  “是谁这么说的?”

  “大伙儿都这么说,长官。就连沙伊斯科普夫中尉也这么说,”“你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说,“不过,大伙儿都是这么说的。”

  “好吧,梅特卡夫,你就试试闭上你那张笨嘴。这或许是让你学会闭嘴的一个好办法。哎,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把最后一行记录再念给我听听。”

  “‘把最后一行记录再念给我听听。’”会速记的下士照本念了一遍。

  “没让你念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蠢货!”上校大叫道,“念别的最后那句话。”

  “‘把最后一行记录再念给我听听。’”下士念了一遍。

  “你念的还是我说的最后那句话!”上校气得脸色铁青,尖声叫道。

  “哦,不,长官,”下士纠正道,“那是我记下的最后一句话。我刚才给您念过了。难道您忘了,长官?就是刚才。”

  “哦,天哪!把他的最后一句话念给我听听,蠢货。哎,你究竟叫什么名字?”

  “波平杰,长官。”

  “好吧,下一个就该你了,波平杰。他一审讯完,就开始审问你。

  听到没有?”

  “听到了,长官。我犯了什么罪?”

  “那有什么两样?你们听见他问我的话吗?你会明白的,波平杰——我们一结束克莱文杰的审讯,你就会明白的。克莱文杰学员,你刚才——你是军校学员克莱文杰,不是波平杰,是不是?

  “我是克莱文杰,长官。”

  “很好。刚才——”

  “我是波平杰,长官。”

  “波平杰,你父亲是百万富翁,还是参议员?”

  “都不是,长官。”

  “这么说来,你的境遇相当糟糕罗,波平杰,连个靠山都没有。

  你父亲不是将军,也不是政府高级官员,是不是?”

  “不是,长官。”

  “很好。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他早死了,长官。”

  “那实在是好极了。你的境遇的确很糟糕,波平杰。你真的是叫波平杰?波平杰究竟是什么样的名字?我很不喜欢这个名字。”

  “这是波平杰的名字,长官,”沙伊斯科普夫中尉解释道。

  “嗯,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波平杰。我恨不得现在就肢解了你发恶臭的、卑怯的身体。克莱文杰学员,请你把昨天深夜你在厕所里悄悄对约塞连说过或者没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行吗?”

  “是,长官。我说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

  “我们就从这儿接着问下去。克莱文杰学员,你说我们不能裁决你有罪,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没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长官。”

  “什么时候?”

  “什么什么时候,长官?”

  “你,是不是又要追问我起来了?”

  “不是,长官。对不起,长官。”

  “那就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什么时候没说过我们不能裁决你有罪?”

  “昨天深夜在厕所里,长官。”

  “就只有这一次你没说过那句活?”

  “不是,长官。我一直就没说过你们不能裁决我有罪,长官。我真正对约塞连说的是——”

  “没人问你你真正对约塞连说的是什么。我们问你的是,你没跟他说的是什么。至于你真正对约塞连说些什么,我们一点都不感兴趣。明白了吗?”

  “明白了,长官。”

  “那么我们继续问下去。你跟约塞连说了些什么?”

  “我跟他说,长官,你们不能裁决我犯了你们指控我的那条罪行,同时还忠于——事业。”

  “什么事业?你说话含含糊糊的。”

  “说话别含含糊糊的。”

  “是,长官。”

  “含含糊糊说话时,也得含含糊糊地叫一声‘长官’。”

  “梅特卡夫,你这狗娘养的。”

  “是,长官,”克莱文杰含糊地说,“是正义事业,长官。你们不能裁决——”

  “正义?”上校很是愕然。“什么是正义?”

  “正义,长官——”

  “那可不是正义,”上校讥笑道,一边说一边又用粗壮的大手膨膨地擂桌子。“那是卡尔·马克思。我来告诉你什么是正义。正义就是半夜里从地板上用膝盖顶着别人的肚皮用手按着别人的下巴手里拿着一把刀偷偷摸摸地摸到一艘战列舰的弹药舱里事先不给任何警告在黑暗中秘密地用沙袋把别人打昏。正义就是勒杀抢劫。一旦我们大家都得残酷无情地去跟意大利人打仗,那就是正义。要凶残。懂吗?”

  “不懂,长官。”

  “别老是长官长官地叫我!”

  “是,长官。”

  “不叫‘长官’时,也得喊一声‘长官’,”梅待卡夫少校命令道。

  克莱文杰自然是有罪的,要不然他就不会受指控了。要想裁决他有罪,唯一的办法就是得证明他的确犯了罪,而裁决克莱文杰有罪,则是上校一帮人必须尽到的爱国义务。于是,克莱文杰被判了五十六次惩罚性值勤。波平杰则被禁闭了起来,以此作为对他的教训。梅特卡夫少校被运送到所罗门群岛,负责埋尸体。至于克莱文杰,所谓惩罚性值勤,就是每到周未,肩背一支沉重的没装子弹的步枪,在宪兵司令大楼前来回走上五十分钟。

  这一切都把克莱文杰搞得稀里糊涂。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可在克莱文杰看来,最怪的是裁定委员会三个人流露出的那种仇恨——那种赤裸裸的残酷无情的仇恨。那仇恨就像是不能扑灭的煤块,在三双眯缝了的眼睛里恶狠狠地燃烧着,又使他们本来便已凶险的面目,更添了冷酷蛮横的气势。克莱文杰察觉到了这种仇恨,简直惊呆了。假如可能,他们会用私刑把他处死。他们三个都是成年人,可他自己却还是小伙子。他们仇恨他,恨不得他快死。在他来军校之前,他们就仇恨他;他在军校时,他们也仇恨他;他离开军校后,他们还是仇恨他。日后,他们三个人分了手,都过上了独居的生活,但却还是恶狠狠地带走了对克莱文杰的仇恨,仿佛带走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头天晚上,约塞连就好好地给了克莱文杰一番告诫。“你是不会有什么希望的,”他很愁闷地跟克莱文杰说,“他们仇恨犹太人。”

  “可我又不是犹大人,”克莱文杰回答说。

  “这没什么两样,”约塞连说,而约塞连的确没有说错。“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克莱文杰躲开了他们的仇恨,就像是避开耀眼的亮光一样。这三个仇视他的人,跟他说同一种语言,穿同样的制服,但他见到的这三张冷冰冰的脸,却自始至终密布着令人极不舒适且又深含敌意的皱纹。他顿时觉悟了:这世上随便什么地方,无论是在所有法西斯的坦克或飞机或潜艇里,还是在机关枪或迫击炮或吐着火焰的喷火器后面的掩体里,甚至在精锐的赫尔曼·戈林高射炮师的所有神炮手当中,或是在慕尼黑所有啤酒馆里的那些恐怖的密谋分子中间,以及任何别的地方,再也不会有谁比他们三个人更仇恨他了——

  扫校

  o9、梅杰·梅杰·梅杰少校

  梅杰·梅杰·梅杰少校自呱呱坠地起,便是不很顺当的。

  他跟米尼弗·奇维一样,出娘胎那会儿拖的时间过长——足足拖了三十六个小时,结果,把他母亲的身体给拖垮了。她母亲是个温柔、多病的女人,临盆前足足痛了一天半,才把梅杰生下来,产后,便全没了心思去跟丈夫争执给新生婴儿取名。医院的过道里,她丈夫严肃而又果断地忙着该他做的一切,他是个极有主心骨的男人。梅杰少校的父亲是个瘦高个儿,着一套毛料服装和一双笨重的鞋子。他丝毫不迟疑地填写了婴儿出生证明书,之后,便很镇静地把填好了的出生证明书交给楼层主管护士。护士一声不吭地从他手中接了过去,于是就放轻脚步走开了。他目送着她离开,一边在纳闷,不知道她贴身穿的是什么内衣裤。

  他回到病房,见妻子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毛毯,活像一棵失了水分的萎蔫的蔬菜,皱巴巴的面孔又干瘪又苍白,衰弱的躯体一动不动。她的床在病房最尽头,临近一扇尘封的破窗。大雨哗哗地从喧闹的天空瓢泼下来。天阴沉冷峭。医院的其他病房里,那些惨白得见不到一丝血色的病人,正等候着死神的最终降临。梅杰少校的父亲直挺挺地站立在病榻一旁,垂下头,久久地注视着自己的女人。

  “我给孩子取了个名,叫凯莱布,”临了他低声跟她说,“是照了你的意思取的。”女人没有答话,慢慢地,男人便笑了起来。这句话是他经过精心的考虑之后,才说出口的,因为他妻子睡着了,永远也不会知道,就在她躺在县医院这间破旧的病房里的病床上时,自己的丈夫竟对她说了谎。

  正是从这艰难的,走出了这位无能的中队长。眼下,他正在皮亚诺萨岛,每天的大部分工作时间全都用来在公文上假冒签华盛顿·欧文的名字。为了避免有人识别出他的笔迹,梅杰少校煞费了苦心,左手签名。他把自己隔离了起来,并利用自己不曾希图的职权,禁止任何人侵扰他。同时,他又用了假胡子和墨镜伪装自己,以防有人偶然从那扇尘封的赛璐珞窗户——有个小偷在上面挖了一道口子——外面往里张望,发现秘密。从最初卑贱的出身到取得如今不怎么起眼的成功,梅杰少校走过了三十一年的凄怆岁月,尝尽了孤寂和挫折。

  梅杰少校是姗姗来迟地来到这世上的,实在太缓慢,而且天生就是平庸透顶的人物。有些人是天生的庸才,有些人则是后天一番努力后才显出庸碌无能的,再有些人却是被迫平庸地过活的。至于梅杰少校,他是集三者于一身。即便是在平庸的人中间,他也毫无疑问要比所有其余的人来得平庸,因此反倒很突出了。只要是见过他的人,总有很深的印象,他这人实在是太平常太不起眼了。

  梅杰少校自一出世便背上了三个不利因素——他母亲、他父亲和亨利·方达。差不多从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他就显出与亨利·方达有叫人受不了的酷肖相貌。还在他不清楚亨利·方达为何人之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总是发现别人把他跟亨利·方达放一块,做些令他很难堪的比较。素不相识的人都觉得应该轻视他,结果,害得他自小就像犯了罪似地惧怕见人,而且还讨好地迫不及待地想跟人家道歉:他的确不是亨利·方达。生就了一副酷似亨利·方达的相貌,在他说来,要这样走完一生的路,实在不是桩容易的事。然而,他继承了父亲——极富幽默感的瘦高个儿——百折不回的品性,从来就不曾有过一丝逃避现实的念头。

  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向为人持重,又很敬畏上帝。依他看,谎报自己的年龄,是他最得意逗人的笑话。他是个农民,四肢细长,却能吃苦耐劳,同时,他又是个敬畏上帝、热爱自由、尊纪守法的个人主义者。他认为,如果联邦政府援助别人,而不援助农民,这便是奴性社会主义。他提倡勤俭,很讨厌那些曾拒绝过他的浪荡女人。种植苜蓿是他的专长,可他倒是因为没种一棵苜蓿而得到了不少利益。

  政府依据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多少,以每一蒲式耳为单位,付给他一笔相当数量的钱。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量越大,政府给他的钱也就越多。于是,他便用这笔没出力而挣到手的钱,购置新的田产,以此来扩大自己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额。为了不生产苜蓿,梅杰少校的父亲一刻都不曾停歇过。到了漫长的冬夜,他便待在屋里,搁着马具不修理。每天到了中午那一会儿,他就会跳下床来,只是为了查明的确没有人会把杂活做掉。他很聪明,知道该如何投资田产,不久,他没有种植的苜蓿的数量超过了县里的任何一个农民。于是,四邻的农民都跑来请教他方方面面的问题,因为他挣到了很多钱,所以必定是个聪明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嘛。”他给大伙儿提了这么一条忠告。临了,大伙儿便道:“阿门。”

  梅杰少校的父亲直言不讳,力主政府厉行节约,但其前提是,丝毫不影响政府的神圣职责——以农民能接受的高价,收购他们生产却没人想要的全部苜蓿,或者支付他们一定数额的钱,作为对他们没有种植一棵苜蓿的酬劳。他这个人相当傲慢,而且极有主见。他反对失业保险,只要能够敲诈到大笔的钱财,无论是向谁,他部会毫不迟疑地使出各种着数,或是哼哼唧唧地诉苦,或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或是甜言蜜语地哄骗。他是个很虔诚的人,不管走到什么地方,总是要做一番传道。

  “上帝赐给了我们这些善良的农民一双强有力的手,这样,我们就可以用这两只手尽量多捞多拿。”他时常满腔热情地布道,不是站在县政府大楼的台阶上,就是站在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场的前面,一边等着他正在找的那个脾气暴躁、口嚼口香糖的年轻出纳员出来,狠狠地瞪自己一眼。“假如上帝不想让我们尽量多捞多拿的话,”他讲道,“那么,他就不会赐给我们这么好的一双手了。”

  其余的人便低声道:“阿门。”

  梅杰少校的父亲和加尔文教信徒一样,也信仰宿命论。他可以清楚地看到,不管是谁碰上了什么触楣头的事情,全都是上帝的意志的体现,不过,他自己的那些不幸却尽是例外。他抽烟,喝威士忌酒。靠了能说会道和振奋人心的机巧的谈话——尤其是他谎报自己年龄时,或是讲述有关上帝及他妻子难产生下梅杰少校的那段颇令人发噱的趣话时编造出的话,他腾达了。有关上帝及他妻子难产的那段趣话是这样说的:上帝创造整个世界,只用了六天的时间,而他妻子光为了生下梅杰少校,分娩期足足持续了一天半。那天,要是换了个不中用的家伙,或许会站在医院的过道里束手无策;要是换了个懦弱的家伙,或许会妥协了,给孩子取其他一些极好听的名字,但,梅杰少校的父亲熬了十四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不愿错过的。

  关于机会,他说过一句颇有意味的笑话。“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他时常说的。这句颇有意味的笑话,梅杰少校的父亲只要有了机会,便会重复着说。

  梅杰少校没有欢乐的一生中,命运自始至终接二连三地对他进行恶作剧,使他成了不幸的牺牲品。这些恶作剧中,最早的便是让他生就一副叫人极不舒服的酷似亨利·方达的相貌。第二个恶作剧,是他一出世就给取了梅杰·梅杰·梅杰这么个名字。他一生下来就被取名梅杰·梅杰·梅杰,这件事是桩秘密,只有他父亲一人知晓。直到梅杰少校注册入幼儿园,人们才发现了他的真名,而且也因此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他母亲的性命给断送了,她不想再活下去,于是,日渐消瘦下去,最终离开了人世。然而,这在梅杰少校的父亲实在是桩好事,因为他早就决定,如果逼不得已,就跟大西洋一太平洋食品商场那个坏脾气姑娘结婚。再说,要是她不死,想不给她一笔钱,或是不给她一顿毒打,就休掉她,对这种可能性,他一向是不怎么乐观的。

  自己真名的发现,也影响到了梅杰少校本人,其严重的程度并不亚于她母亲所受的打击。以前,他一直误以为自己是卡莱勃·梅杰,可是在这么幼小的年纪,突然令人震惊地被迫承认,自己不是卡莱勃·梅杰,而是某个毫不相识的陌生人,叫什么梅杰·梅杰·梅杰,对这人,不仅他自己一无所知,而且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听说过。

  无论如何,这是一件残酷的事。从此,曾跟他一起玩耍的同伴离开了他,而且再也没有来找过他,因为他们对所有陌生人一向是不信任的,尤其不信任一个因自称是他们相识多年的朋友而早让他们上了当的骗子。没人愿意跟他有什么来往。他开始丢三落四,说话结结巴巴。每次接触生人,他总显得很羞怯而又充满希望,但临了总是失望。他太需要有一个朋友了,结果一个也没找到。就这样,他不合时宜地长大长高了,变成了一个古里古怪的爱幻想的小伙子——一双脆弱的眼睛,一张极纤巧的嘴巴:每次遭到别人拒绝交往,那张嘴微露出的怯生生的试探性一笑,便即刻收敛起来,继而是受了伤害后的失态。

  于长辈,梅杰少校一向是很恭敬的,可长辈却讨厌他。只要是长辈的吩咐,他什么事都做。他们告诉他,遇事要谨慎,于是,不论遇到什么事情,他一向都很谨慎;他们告诉他,千万不要把当天能做的事情,拖到第二天,他也就做到了当日事当日毕;他们跟他说,要尊敬父母,他就尊敬父母;他们还跟他说,入伍前不应该杀人,他也的确做到了,一个人都没杀。于是,入伍服役了,长辈们便要他杀人,他就此开了杀戒。无论什么时候,他一贯逆来顺受。他一向以诚待人,就像他觉得别人也会这么待他一样。他一旦做善事,从来都是慷慨大度。他从不滥用上帝的名义,从不与人通j,或是垂涎邻居的老婆。其实,他很爱他的邻居,从来就没有作过不利于邻居的伪证。梅杰少校的长辈们都讨厌他,因为他竟如此明目张胆地置约定俗成的传统规范于不顾。

  既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他显身手,梅杰少校便在学校里出尽风头。在州立大学学习期间,他相当认真,结果,同性恋者怀疑他是**者,而**者则怀疑他是同性恋者。他主修的是英国历史,这本身就是个错误。

  “英国历史!”来自梅杰少校同一州的那位白发的资深参议员大发脾气,怒声训斥道,“美国历史怎么了?美国历史一点都不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国家的历史逊色!”

  于是,梅杰少校即刻改学美国历史,但事不凑巧,这时,联邦调查局已经开始对他立案调查了。有六个人和一条苏格兰狗,住在那个梅杰少校称之为家的偏远的农舍里,而其中的五个人和那条苏格兰狗,原来竟是联邦调查局的探子。没过多久,他们便已掌握了大量不利于梅杰少校的材料,他们可以随意处置他。然而,他们能找到的唯一的处置办法,便是送他进6军部队,当一名二等兵,四天后升他为少校,这样,议员们因为没有别的什么重重心事,就可以匆匆忙忙地来回走过华盛顿特区的一条条大街,边走边反复念叨:“是谁提升梅杰·梅杰的?是谁提升梅杰·梅杰的?”

  其实,是ib公司的一台机器提升梅杰·梅杰的。这台机器跟梅杰少校的父亲一样,也是极幽默的。战争爆发时,梅杰·梅杰还是很顺从听话的。他们让他当兵,他就当了兵;他们让他申请到航空军校接受训练,他便顺从地照办了。可是,入伍的第二天凌晨三点,他和其他新兵竟光着脚,站在冰冷的烂泥里,面前是一个来自美国西南部的中士,这家伙蛮横霸道,又好斗成性。他告诉他们说,他可以痛打自己中队里的任何一个士兵,并且随时准备证实自己说的这句话。刚几分钟前,中士手下的几个下士极粗暴地摇醒了中队的所有新兵,命令他们到行政处的帐篷前集合。当时,天还在下雨,雨水直往梅杰·梅杰身上浇。新兵们穿着便服——是三天前入伍时随身带的——站好了队。那些因为穿鞋子和袜子而磨蹭了老半天才赶去集合的,结果又被命令回到各自阴冷潮湿、黑乎乎的帐篷里,脱掉鞋袜。新兵全都光了脚,站在烂泥里,中士用冷冰冰的目光,一一扫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