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 作者:夜安
第一章 祖父
船过苏州,再经吴江,就入浙江界了。农历五月中,运河两岸风光虽好,太阳却也毒辣,所以我白天都只躲在舱内。李浩头一次到南方,倒是对什么都新鲜,老上甲板转悠,晒了一两日就黑了不少。
在嘉兴府稍做停顿,又出发往南。行了不到一日,三叔却吩咐在一个河叉口换了小船。两岸绿油油的水田一望无垠,李浩奇道:“需要换船进城?”
三叔似乎早料到我们有此一问,笑答道:“我们住乡下老家,城里的宅子平日都空着,你们二叔查铺子的时候才去住。”
只有小小的乌篷船才能在宽不过六七米的河沟里游刃有余,好在来接我们的老仆备了两艘,才载下我们所有的行李。三叔向老仆问起祖父的身体状况,他恭敬答道:“太爷的病时好时坏,前些天夜里咳嗽得厉害,这两日好了些,精神倒还健旺。”
三叔点了点头,又问:“刘叔,二哥回来了吗?”
老仆答:“二老爷今早才刚赶回来。”
小河穿出一片林地,眼前霍然开朗,一弯青石拱桥的后面,是白墙黑瓦屋檐飞翘的村落。比起杭州城,这里是个更可爱的地方呢!
河道延伸入村中,两边是临水人家,看着探出油粉砖墙的芭蕉,听着橹声“嗳乃”,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沿河有许多人家在水面上凌空架起木阁楼, 刚好见一名少女打开水阁的雕花木窗,“扑通”一声放下吊桶,从河里打水。窗外架子上搁着一盆茉莉,一只雪白的猫蹲在窗台上,舔着自己爪子上的毛。
哎,不知道送回盛京的敏敏怎么样了?还有红月儿……
小船一直往前,眼看就要穿村而过,却往一处围墙拐了进去,再往左一弯,居然别有洞天,进了一个三面环墙的水域。我顿时明白这是私人宅第的河埠头。船夫摇船靠岸,在河邦石上拴好。老仆人刘叔先跳上石阶 ,接着是李浩和我,最后是三叔。
我像是近乡情怯,对见祖父心里没底,向三叔问道:“爷爷知道我们要来吗?”
“我事先写信说了。”三叔似乎也没把握,却安抚我们道,“别担心,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一直记挂大哥。见着你们一定高兴。”
这时,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几个小厮丫头迎了出来,见着三叔,躬身笑道:“三老爷好!太爷想少爷小姐路上辛苦,吩咐收拾了厢房,让少爷小姐先休息,晚饭时候再见。”
我看了看皱着眉的三叔,不禁想笑,祖父还真不想太快看见我们。不过我想我跟李浩不会像爹一样惹他那么生气,否则我估计我们今晚睡不了厢房,只能睡马房。
三叔对那管事道:“这样也好。同德,让他们把少爷小姐的行李归整好。小心伺候”
叫同德的管事答应了,命两个丫头带我和李浩回房。我跟李浩住一个院子,都是二楼,只是他住东边,我住西边,刚好可以隔窗相望。院子四面都是雕花的门窗,铺着石板的天井有个盛满土的石台,种了一株约一米的栀子树,正开着花,满院甜香。
木楼梯狭窄而幽深,踏在上面会发出很有趣的声音。带路的丫鬟丁香是典型的南方人,个子娇小,眼睛水灵灵,皮肤白皙粉嫩,说起话来带着软软的口音。推开厢房的门,就见一张楠木的灵芝纹画桌,配着同样花纹的圆凳,靠墙摆着一个方角立柜连着同款的亮格柜,最漂亮就是那个大得夸张的红漆拔步床。
“小姐,开窗透透风好弗好?”丁香问道。
“嗯。”我点头。正觉得屋里有点闷热。
“吱呀——”随着透雕的木窗一扇扇打开,除了光线,还有清凉的空气透进房来。“沙沙沙”,是下雨了吗?丁香轻呼道:“落雨了!”她放下细密的竹帘后,问道:“小姐,渴弗渴?我去倒茶来。”
我对她笑道:“不用了。你先下去吧,我有点困。”
丁香“哎”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我搬了张凳子,坐到窗边,听着细雨打在屋檐上的“啪沙”声响,鼻端绕着湿润的带着栀子花香的空气,趴在窗台上睡着了……
“姐。”好像是李浩在耳边轻唤。我猛地惊醒,睡眼朦胧地抬起头,见他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俯身叫我,丁香在一边站着。
伸了个懒腰,问道:“可以吃饭了是吗?”
丁香带着我们去吃饭的地方,穿过有好大一个金鱼池的花园,几重门楼厅堂后,终于到了!我的脚板被鹅卵石路面硌得生疼,直怨靴底太薄。
进了饭厅,就见一桌子人。其中有三叔,他左边的妇人一定是三婶,右边中年男子是二叔吧。我们走上前又是一番客套的见面礼。不知道为什么没见到二婶,李浩问起,说是在城里娘家,没来得及赶回来。然后又见到了一个堂弟三个堂妹,据说还有一个堂兄,好像陪母亲在外家。堂弟跟大堂妹都是十六,长得很可爱,但是……怎么说呢,感觉有点精灵过了头,两个小堂妹倒是很安静,都是不满十岁的小丫头,被兄姐压得死死的。
我们被安排坐在堂弟和大堂妹旁边,似乎还要过很久才开饭,因为下人奉上茶来。那个小丫鬟捧着湿巾让我擦手,却不知道叫什么好,愣了半晌。二叔笑道:“这是大小姐。”
小丫鬟这才唤了一声:“大小姐。”
哪知道堂弟李溶“噗”一声笑出来,对大堂妹李淑道:“哈哈,你这大小姐叫了十几年,现在变二小姐啦!”
李淑不甘示弱地回敬:“你还不是二少爷立马降格成三少爷!”
然后你来我往地舌战起来。二叔三叔虽然都皱眉,却也不制止,看得我又是奇怪又是好笑。我向李淑笑问道:“妹妹今年也到阅选的年纪了吧?”
李淑笑瞥我一眼,道:“那个啊,我不用。”
我还没说话,就听李浩抢着问:“为什么?”
她大笑着回答:“因为我残废,哈哈哈哈!”
李溶笑道:“她是千年大跛,京城的王孙公子才不要她,只好留在家里,看多赔点嫁妆能不能送出去!哈哈!”
李淑捏着堂弟的嘴皮,笑骂道:“爷爷给我嫁妆多,你又心疼啦?唉,要是赔钱可以把你送出去,多少我都不会心痛啊!”
李溶打落她的手笑道:“你这种泼妇倒贴多少也不管用!”
李淑作势要拧他,他就从椅子上跳起来,两个人竟然就在饭厅里追打开。叔叔们终于看不下去,喝道:“别闹了,你们两个!”可是两人竟都是不理。
我却注意到李淑行走跑跳没有任何异常。李浩凑到我耳边道:“她不跛嘛,奇怪。”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一声咳嗽,听到这声音,所有坐着的人都站起来,就听二叔三叔还有三婶对着来人唤道:“爹。”
李溶和李淑立刻停止了嬉闹,双双奔过去,赶开服侍的下人,一左一右搀住他,甜甜脆脆地喊:“爷爷。”
我和李浩也站起来,看向我们的祖父,他身材高大,面容威严,额头上拧着个“川”字,下巴上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穿一件锗色的团福长褂。他盯着李淑道:“你们又淘气?”
李淑甜笑道:“哪有?我们等爷爷等急了,就起来走动走动,您要是再不来,我们就要去找您啦!”又对着李溶道,“你说是不是?”
李溶也笑道:“是啊,爷爷。”
老爷子像是满意了,“嗯”了一声,由着孙子孙女扶他坐下。对儿子媳妇不扫一眼,就向着两个小孙女招手道:“澜澜,小湖,过来。”
疼完了这两个,才看到站着的我们,我笑着喊了声:“爷爷。”李浩倒是憋了半天,终于也跟着轻轻唤了一声。
老爷子抿着嘴皱着眉盯了我们半天,才说:“这丫头倒是像我。”
其他人还没反应,李淑跟李溶先忍不住笑出声来。老爷子道:“怎么,你们觉着不像?”
李淑笑道:“像,像,当然像。”
李溶道:“涵姐姐生得这样好,自然是随爷爷。”又向李淑努嘴憋笑道,“哪里跟她似的……”被李淑一瞪,在老爷子面前不敢造次,剩下的半句就吞回肚里。
老爷子又看了看李浩说:“嗯,这小子比他那混蛋爹顺眼。”
李浩哭笑不得。老爷子却转而问我:“选秀了没有?”
三叔代答道:“涵儿免选了。”
老爷子听了这个,眉舒展了些,嘴角也带了笑,点头道:“这样才对。”
我心里疑惑,什么“才对”?选了就不对了?跟李淑的事一样奇怪。
老爷子坐定之后,摆了摆手,李溶李淑便自动归位。早先见过的同德朝守在门口的大丫鬟点了点头,不久便有四个小丫头捧着乌漆托盘鱼贯而入。以为终于开饭了,没想到上来的却只是冷盘点心而已。桌子太大,我只能方便地享用离我最近的几碟。
“老二,把上个月的帐目报来听听。”老爷子并不动筷,只抿着茶。
二叔像早有准备,从袖子里抽出一张折好的纸,站着汇报。
我看李淑李溶都开动,也觉得不必客气。况且眼前淡绿色的瓷盘里,盛着清香诱人的花香藕,没有任何佐料,只是冷盘切片,看起来却是鲜白脆嫩地叫人咽唾沫。正是吃花香藕的时节呢!夹一筷,把那白皙得如同少女肌肤般的藕片放入口中,只觉得脆甜爽口无比。
二叔念:“南浔珍茂经丝行,两千七百八十两,七里如茂丝庄,两千三百两,菱湖宜茂生丝行,一千六百七十两……”
我心想,哪有在一家老小面前报收入,像开股东大会似的。不过也听过就算,懒得关心。只把鲜藕推荐给李浩道:“尝尝这个,京师和奉天都吃不到的。鲜甜脆嫩,只有初冬的荸荠才能比。”
“荸荠是什么?”他问。
我一时说快了,便不得不费口舌解释,那是某种球茎很好吃的草本植物,比鲜梨更美味。
这时二叔已经念到:“……苏州佑荣踹染坊,五百六十两,振荣绸庄,七百四十六两,福兴茶行,一千二百六十七两,隆兴茶行,一千零五十六两,六安德兴茶庄,九百八十两。”收入之后还有支出,似乎也不少。完了以后,二叔报了净收益总数出来。我听着,觉得好像不大对,在千位少了一个数字,至于具体多少算不清楚,又没记下来。
“姐,这春卷你肯定喜欢,要甜的还是咸的?”被李浩这么一打岔,我更不敢肯定了,反正不关我事,便对他道:“甜的什么馅?”
“细沙的。”他给我夹了一个,“甜而不腻。很香,不知道用的什么糖。”
就听老爷子道:“老二,这是你自己算的?”
二叔点头答道:“是,爹。我昨晚核算的。”
老爷子嗤笑一声,道:“我看你的算盘该换了,中间漏珠子。”
二叔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抹汗道:“爹,可能是弄得太晚了,犯困犯的。”
“咳咳,除了这里少一千之外,你还没算上月课的茶税银,我记得是七百五十四两,没错吧?”老爷子一边咳嗽一边道,“两边相减,也就短了二百多两。”
二叔不敢接话,只垂头而立。在场的人似乎都见惯了这种场面,几个小的只管自己吃喝, 三叔三婶紧张地僵坐着,好像犯错的是他们似的。
老爷子问道:“漠儿什么时候回来?他不在我还真放心不下。”
是说堂兄李漠吧?我有点同情二叔,虽然是自己儿子被父亲倚重,但滋味总是不好受的。叔叔们的脾气还真是好啊!
二叔还是没吭声,老爷子居然又说:“幸亏你是我儿子,不然真要怀疑你是中饱私囊。”
咬了一口细沙春卷,听到这我再也忍不住,“噗”地笑出来。是儿子就不会藏私了?爷爷也挺可爱的,或者是话说得可爱。众人都看向我,我把嘴里的半截春卷嚼了咽下去,然后笑道:“对不起,我一碰春卷就会笑,却偏偏爱这口。好在吃别的不会,爷爷请继续。”
老爷子的胡须轻抖,李溶李淑倒是毫不掩饰他们憋笑的表情。被这么一糊弄,老爷子便也“继续”不下去,对同德抬了抬手示意上热菜。
呵,终于啊!
还剩最后几个菜的时候,就见李溶和李淑对望一眼,李淑对端盘子的丫鬟使了个眼色,然后对我和李浩笑道:“这个是家里厨子的拿手菜,涵姐姐浩哥哥,你们尝尝。”
我一看,什么拿手菜,居然就是一盘爆炒螺蛳。这俩小鬼!
李浩犹豫地伸出筷子,夹了一颗,却不知道由哪里下口。李淑和李溶双双睁大了眼,喜滋滋地看着他如何继续。我暗叹一声,拿筷从他那里夹了过来,道:“我先试试。”对着螺口轻轻一吮,“啜”地一声,富有嚼劲的螺肉便带着汤汁滚到舌尖上,真是久违的味道!把剩下的螺屁股跟壳放回桌面,说:“的确不错,酒、糖、酱油的比例刚好,如果葱丝椒丝再多一点就更入味了。”螺蛳辣炒或者酱爆才鲜才香,不过也试过清汤煮的,别有一番风味。
李淑跟李溶那两个小家伙愣愣地看着我,我对身后的小丫鬟吩咐道:“拿些剔牙用的细竹签子来。”
小丫鬟挺机灵的,答了一声,“是,大小姐。”就跑了出去,一会儿就拿了竹签回来。
我把竹签交给李浩道:“你就勉强用这个吧。”
他一手拿竹签,一手用筷子夹螺蛳,捣鼓了半天,弄得一头汗,还是没找到诀窍。我看着捏一把汗,怕他夹飞了,说不定蹦到我脸上,暗骂一声小笨蛋,不得不示范给他看。
螺蛳的鲜,靠针啊,牙签啊,肯定体会不到,李浩这小子,也就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至于学习如何只用筷子和嘴不脏手地解决这道菜,还看能在南方待几天。
这顿饭吃得爽快。我觉得我是从饮食开始,很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醒得很早,天还是半亮。翻个身,盯着床牙上的松竹雕花发了几分钟的呆,然后撩开薄被,坐在床沿,赤脚踩着木踏板,小腿肚碰着了床下抽屉的铜面叶,虽然已入夏,还是有些惊着地凉。半睡的眼扫过嫌闷热未放下的暗纹青缎床幔,浮雕流云床屏,床侧黑漆榉木灯台,最后定在透雕八仙故事的套床围廊上。
“叩叩”非常之温柔的扣门声。
懒懒地应了一声,丁香便推门进来,笑着轻问:“大小姐,昨日夜里困得好弗好?”
我做了个大大的伸展动作,刚想答话,却听见院子里有人脆声喊:“涵姐姐!”趿着鞋,快步走到窗前,“哐”地打开窗子,就见李淑仰头向我招手。
“干什么呢?”我笑着冲她喊。
“找你去玩。”她也放大了点音量。
李浩听着了动静,在对面楼上探出身来。
我道:“给我一刻钟。”然后让丁香帮我马虎梳洗了一下,套了条藕色的袍子就下了楼。
李淑半靠着石台,手里拈了朵栀子花,正扯着玩,脚下一堆雪白的花瓣,不知道是昨夜的风打落的,还是被她的玉手摧残的。她看见我,把花往后一抛,笑道:“好了?那走吧。”
我指了指还在窗前探头探脑的李浩,她便答:“别管他,李溶会招待。”
于是我只能扔下李浩,跟着她绕出门去,上了小船,沿河出了村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负责摇船,晃晃悠悠地摇进一个荷塘。
太阳还没出来,塘上笼着牛奶般稠厚的水雾,能见度不超过十米,只看得见密密匝匝地荷叶擦着船身,甚至扫过我们的胳膊、肩膀和脸。在塘里用不了橹,只能用竹竿撑着动。
李淑随手摘取莲蓬,剥出莲子来玩。她手嫩,摘不了几个就痛了累了,只见那撑船的少女倒是折了好大一把。李淑边玩水,边轻吟着:“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那少女“噗哧”笑道:“大……二小姐,原来那个呆鱼就是在打圈子呢!”
我也笑道:“也可能是形容一群呆鱼围攻某张吃了能成精的倒霉莲叶。”
李淑“哼”了一声,却被一朵还隐在雾后,将开未开的荷花吸引了注意力,催促着把船靠过去。摘了一朵还不够,足足挑了七八枝。鸟早起是为了觅虫果腹,她却是胁迫(嗯,或许该说诱骗)了我,一起做采花大盗来了!
在房里换下沾了水和湿泥的袍子,换上她们给我准备的琵琶襟大袖衫和绣海棠百褶裙。李淑很有兴趣地试了我的旗装,我说:“这两件我还没穿过,你要喜欢就拿去罢。”
她不舍地换下来,对我道:“爷爷不爱看家里穿旗装。”
这时,丁香拿着个信封进来,回道:“大小姐,有人送信来给你。”
我接过一看,又是十四的,微蹙了蹙眉,扔到梳妆台上匣子里。这已经是第二封了,我不想拆,随它去吧。
李淑好奇地问:“谁写来的?你不看吗?”
我随口答道:“京里的表弟。先放着,晚上再说。”
李淑的丫鬟惜桂笑着跑进来道:“小姐,大少爷回来了!”
“哦,现在在哪了?”她挑眉问。
“在太爷书斋那。”
李淑就对我道:“我们也去看看?”不由分说拉着我往外走,一边还吩咐惜桂道:“把插好瓶的荷花捧上。”
啊?敢情那花还轮不到我享用哪!
第二章 岁月河山
老爷子的书斋,在整个宅子的东北角。去时仍旧经过那个方方正正,矮墙环绕的的鱼池。踩过池子正中的架设的平直石径,看着偶尔浮出清澈碧绿池水的红鲤,不禁想,这个地方还真适合改成泳池,石径中段有一个朴素雅致的竹亭,正好用来休息喝茶。而且,池里养的鱼好看是好看,肉质就欠佳……
“涵姐姐。”李淑上来挽住我的手臂,我才不得不停止。她问道:“你许了人没有?”
一时想起了达兰,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顿了顿答道:“算许过了吧。”
她没觉出这种回答有什么异样,笑问道:“他……那家公子,什么样?你见过吗?”
我点了点头,微笑道:“很是温文有趣的人。”
“旗人?”她问。
“嗯。”
“姐姐看得入眼的,一定不会有错。”她吐了吐舌道,“就是别跟爷爷提。”
我点头表示了解,三叔也再三叮嘱在家别提李浩跟容惠的事,我猜大概是老爷子不怎么喜欢满洲。
李淑又说:“我还没定呢。不过我不想嫁,招赘才好。”
对,养在家里比较适合她。
她意外地盯着我问:“你不反对?”
我看着她笑道:“我为什么要反对?”
她用力拥抱了我一下,现出最天真的笑:“太好了!除了爷爷以外,你是第一个不反对的!”
说笑着,眼见就到了一进院落。不高的粉白围墙外,是青翠欲滴的山坡,漫山竹海,风吹叶响如涛。墙下还挖了一条沟,引山水而入,潺潺有声,看这方向,应该是注入刚才的那个鲤鱼池,鱼池水满,再流往宅前的小河。老爷子也真是会享受的人,一个宅子占了这么大的地儿,都能当公园用了。除了没有泳池的遗憾外,我还担心山洪爆发,也该是梅天了。
李淑领着我进了该是老爷子办公室的屋子,里面并没有人,她也不奇怪,指挥惜桂把插了两支荷花的白瓷壶摆到黄花梨香几上。摆弄完了以后,她空坐不住,拉着我往前面的院子寻去,渐渐隐闻人声。我们穿入正厅的后堂,听得到六扇的格门之外,男人们交谈的声音。
“刘家老二在外吃花酒,回去让老婆知道了,两夫妇居然打起来,闹得邻里皆知。”一中年男声道。
李淑附到我耳边道:“这是罗保长。整天有针眼大的事来烦人。”
“人家夫妻干架,你做保长的也管?”老爷子奇道。
“太爷您不知,这女人娘家也是厉害,说是把他家女儿打伤了,要他赔出一头牛,否则见官。”罗保长见老爷子没反应,继续道,“两方都拉着我做评……”
“得了!”老爷子打断他,“乡约摆着是干什么的?让约正评断,如果他们要闹到县衙请便,不过以后他们的事跟村里再无干系。还有没有要紧的事说,没有就散吧。”
“是。”罗保长也再没话说。
又有一人道:“太爷,社仓的事县里催了几回了,这地方也找好了,就是捐输如何开……”
“哼,我倒是可以认下一分子,但是余下的,他们自己认,或者由我指派,须订个时间一道交齐了。”老爷子冷哼道。
那人似乎有难言之隐,被老爷子一堵就说不出话来。
在沉默的当口,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朝廷也说了,社仓存粮留本村备赈,永停协解外郡。这建仓也是为本乡谋福,我家自然会尽力而为。”
我探询地看向李淑,她轻道:“这是大哥。”
老爷子道:“我累了,漠儿代我送送各位。”
李漠应了一声,然后就是各人起声告辞的声音。
还没等人走尽了,李淑便拉着我进了前厅。李淑奔向老爷子,我瞥了一眼李漠的背影,只觉得瘦削挺拔,耳朵刮到一句:“齐世伯也别太忧心,社仓的事还须好好筹划。正副社长不妨先选起来……”
“爷爷,我跟涵姐姐去摘了荷花叶子来插瓶,您看看好不好。”李淑撒娇道。
“若是不好,那该如何?”老爷子玩笑地问道。
“若是不好,便扣我月钱。只是涵姐姐还没有月钱,您可罚不着她。”
老爷子本是一脸倦色,被她这么一逗,顿时笑逐颜开:“好好。涵丫头,你也过来。”
我磨蹭到老爷子跟前,唤了一声:“爷爷。”
他看了看我,皱眉道:“你那混蛋爹真格小气!一点行头都没有。”
我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为老爹辩护道:“是我不爱戴那些个,怪累赘的。”
李淑抿嘴笑道:“涵姐姐不爱戴,却会挑。她从京里带给我和妹妹们的首饰,真是漂亮呢。”
老爷子对我挑眉道:“别尽给你老子说好话!过两天让淑儿陪你去挑,这些个省下来,也是你的嫁妆。”
“谢谢爷爷。”我低头答应。有的拿的时候,我一向没多大客气,反正老爷子说了,我的嫁妆。
晚上回去,见到李浩,问起他一天去哪了,他回答说,跟李溶进城去了。不过听说也没游湖之类,光跟李溶的那些狐朋狗友到虎跑喝茶去了。回来的时候,没忘给老爷子扛一桶清冽的虎跑泉,泡今年的明前狮峰龙井。
李浩说,李溶对入仕兴趣浓厚,只是老爷子那关肯定过不了,他也不敢去触祖父霉头。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向李浩问道:“你今秋是要参加乡试的吧?”
他答道:“嗯,今年是大比之年。”
我叹气道:“其实不参加也可以。”国子监出来,过了吏部考职,便可直接授官,不必跟么多人去挤独木桥。虽说汉军乡试也有取定名额,比不在旗的几率大多了,但毕竟是几十选一的命中率。李浩这小子也真是心太高,等于就是放弃保送,硬是要去撞这个进士头衔,也许这就是一代读书人的科举梦想吧。
他道:“姐,过了夏天跟我一起回京吧。”
我兀自出神,没有回答。
“姐,你很冷吗?”他说着搂了搂我。
我僵了一下,立刻挣了开来。
他奇怪地问:“姐,你怎么了?”
我望着他,终于回神,轻道:“没什么。”这些天一到傍晚就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晚间真有些潮寒。
二婶还在苏州娘家住着,据说是因为母亲身体欠佳,所以只先遣了堂兄回来。堂兄李漠跟他的亲妹李淑,让人感觉并不大像,大概是气质上的差异太大,一个跳脱明媚,一个斯文内敛,把五官轮廓上的相似给盖过去了。
一日午后,李漠招待我们品茶吃水果。在种满了竹子的前园凉亭内煮水冲茶,倒不显得那么热了。李浩独爱杨梅,留下一大堆核,惹得李淑笑道:“小心酸了牙。”
我靠近欲罢不能的李浩,轻道:“爱吃就多吃些,大不了晚上你就喝粥。”
他眨着眼奇怪地问:“为什么?”
我捂嘴笑道:“我怕你咬不动豆腐……”
李浩不敢肯定我是说真的还是吓唬他,不过还是打消了吃到饱的念头。
李漠见我们杨梅吃尽兴了,就让人端上西瓜盅来。这是种类似水果沙冰的东西,将凤梨、西瓜瓤、蜜桃、菱角、鲜藕等切成薄片,盛在掏空了瓜盅里,跟碎冰拌在一起,淋上糖浆。
李浩赞道:“这和京师的什锦冰盘有异曲同工之妙!”
然后,李浩就跟李漠便交换起京师与苏州风物的见闻。正说到苏州富商爱买灯舫聚于虎丘山浜避暑,却见一个小厮穿过院墙的月洞门,往里院而去。李漠叫住他问道:“纪梁,你手上拿的什么?”
那小厮在亭外站住,回道:“典史老爷差人送了名刺帖子来,正要递到太爷屋里去。”
“帖子呢?”李漠问。
小厮把一个信笺交给他,他瞄了一眼就揣到袖子里,道:“爷爷正午睡呢,别扰了他老人家。你去跟来人说,过几日我们再到衙署拜候。”
小厮可能习惯了李漠代老爷子处理事务,也没意见,应了一声就退下了。
李漠整了整衣袖,笑道:“这县里新来的典史,是山东青州人,远来不易。”
李淑“嗤”一声笑道:“要是让爷爷知道了,别管是哪来的……”
她没说下去,我猜后半句不是一棍子打出去,就是碰一鼻子灰。倒是好奇老爷子如何入的旗,便向李淑兄妹问了,李淑答:“曾爷爷是在旗的。”就这样?摸不着头脑。
我又向李浩问道:“典史是什么?”
他轻声回答:“是县令佐2官,专掌狱囚警逻。”
李漠听我们交谈,补充道:“典史一职品秩虽未入流,却也是官身,可以升转。县令之下有县丞、主簿、典史,典史排第四,故百姓们也称‘四老典’或‘四爷’。”
刚喝的一口茶呛进了气管里,李淑拍着我的背道:“涵姐姐,不要紧吧?”
“咳咳,没事,咳咳。”喉咙里的茶水几乎倒灌进鼻子,憋得我满脸通红。李浩又是担心又是奇怪地看着我,大概从没见我如此失态吧。
人就是太敏感太容易联想,不过是一个相同的字眼罢了,我却像着了魔似的,一空下来就出神,偏偏空的时间这样多!
京城六月初六,各家要抖晾衣服,寺院要晾晒经书,女孩在此日洗发,据说可以不腻不垢。红月儿帮我洗完了头,还没等干呢,他就差人来催了。銮仪卫驯象所也于此日浴象,难得他得空,陪着我去看热闹。护城河边人山人海,我们只在马车里撩起帘子往外张望。看着河里喷水的象,他抚着我半湿的发笑道:“你跟它一个日子洗浴呢。”……然后,所有这些都以那句“以后,不要让我再看到你”结束。的确是不会再见了,不见对谁都好吧……
“丫头!”
我猛地回神,看见老爷子被老仆刘叔搀着,站在不远处对我说话。
“你在这干什么呢?”老爷子问。
干什么?明显我也不知道,于是只好答:“大概是发呆,爷爷。”
老爷子微微错愕,然后对我招手道:“好好个大姑娘,别跟失了魂似的。过来,跟老头子走走。”
我点了点头,老爷子也不等我,转身就走,只是被人搀扶着,走得极慢。我也就慢吞吞,磨脚下石子似的跟着。老爷子就问了句:“丫头,是不是没在乡下待过,住不惯?”
“城里待多了,不新鲜。不如乡下有意思。”我答道。一直住上海,北京……,后来又是盛京,北京,不腻也腻了。
老爷子转头看了看我道:“家里不是找新鲜的地方。”
我平静地迎视他,答道:“这里还不是我家。”哪里是家?很早以前我是知道的,现在……
老爷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我们就继续沉默地走着,各发各的呆,什么时候出了大门,什么时候踏上田埂,什么时候满耳只听见两侧水田的蛙鸣,又是什么时候蒙蒙的雨粉浸润了我的衣裙,都没去注意。天地间只有三种颜色,绿的田野和丘陵,白的粉墙和水雾,还有黑色的屋檐上的瓦片。
“爷爷,这里一直都是这样吗?”我问道。忽然错觉像几百年后的风景照片,仿佛时间停驻。
老爷子皱着眉,似乎在想,然后长叹一声:“不知道。刚来的那年宅子很破烂,着实花了些功夫修葺。”
“不是老家吗?”我奇道。
“老家……”老爷子停住步子,眯着眼回忆,“想不起来了。只知道是跟这里很像的地方。那时年纪小,只记得家里让姐姐带着我进城走亲戚,没多久就跟家里断了消息,后来城破了,亲戚顾不着我们自个逃难去了。姐姐就拉着我,到处躲,破庙、谷仓、桥洞底下,没吃的,我整天叫饿,后来想想,姐姐肯定也很饿的……”
是清军攻下杭州城的时候吧,该是……顺治二年左右。老爷子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我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不知怎么的,跟姐姐走散了。我饿了怕了,却只会哭,被军队抓住了,踢打我用馒头逗我取乐。到处都是长矛跟刀子,说的话我也听不懂,真是怕得要命。后来,爹把我收养了,让我跟他姓,给我吃穿,教我读书识字,爹对我真好啊,比亲儿子还好,我就跟着他在军营里,从南方跟回盛京……我知道那里不是老家,但爹在一天我就得侍奉一天。爹去了,我才回来……年岁长了,好些事都记不住。想不起老家在哪里,想不起亲爹妈长什么样,想不起原本姓什么叫什么,连姐姐的长相都快忘了。”老爷子缓缓地收了口,看了我好一会,然后从手腕上撸下一个东西,交给我道,“这原来是姐姐的,给你,戴好,别掉了。”
那是一根红丝绳,串了一块极小极精细的白玉,雕成栀子花的样子。我接过来,绕到手腕上,系了个死结。
老爷子用拐杖指着远处隐隐起伏的山坡道:“你看,从河边一直到那里的地,都是我们家的。山后面,还有很多看不到的地方,也有我们家的。”
我也极目眺望:“不知道几十几百年之后会是谁家的,但总会有人靠着这块土地过活。谁料得到呢?”
老爷子哈哈大笑道:“对对,谁也不知道。我小的时候,也没人料到,这万里山河会是满人的。不过六十几年啊。那将来,不知道多少年后,又会是谁的……”
“会是韧性最强的人的吧,也许……”粘湿的风拂过脸颊,竟然也让人感到爽快。
跟老爷子漫步回家,路过前厅,就听里面嘈杂热闹。老爷子好奇进去看看,就见二叔在应付一堆人,他们一见老爷子,就立刻住了口,找了借口溜得一干二净。
老爷子瞪着二叔道:“这是干什么?”
二叔不敢隐瞒,好像又觉得难以开口,磨了半天才道:“都是给涵儿提亲的。”
老爷子扫了我一眼,然后挥了挥手,让下人伺候纸笔,然后就开始往纸上写字,什么金银布匹,古瓷玉器,不知道做什么用。他写到中途又转向我问:“你喜欢什么?”
我想了想答:“吃的喝的吧。”
他得了答案,继续写下:杭州禄记米行、高迎酒楼、六安德兴茶庄、苏州祺香酒坊……待到写完,把未干的纸递给二叔,道:“聘礼超过这些嫁妆的,再来提这回事吧。”
啊,原来是我的妆奁。早知就该回答除了吃饱穿暖,还喜欢古董首饰,嗯,要是说喜欢水的话,会是鱼塘还是船行呢?
第三章 远去的传奇
李浩的房间和我的格局差不多,只是他的架子床雕花比较朴素,也没有廊庑,跟我那房中房似的的拔步床相比,显得小巧多了。
圆画桌上摆着一盆珠兰,淡黄|色?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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