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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宠妻不归路|作者:作者不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7-08 11:32:14|下载:宠妻不归路TXT下载
  苵色粟米一样的花虽细碎,却极香。这是李漠从苏州花市带回来的,据说比一般的花期长,一共两盆,一盆给了李淑,一盆给了我。我有些不惯馥郁的香味,便让李浩摆在他房里。

  李浩正坐在书案前写信,我等他这边完了,跟我的一起叫人送出去。老爹关心老爷子和家里近况,所以我给他的回信总是很仔细的。靠窗台听着“唧唧啾啾”的鹊鸣小睡了会,李浩终于完成了他的信件工程。

  “都好了?”我问。他比我要交待的人多,狐朋狗友、同窗、表兄弟,我还猜是不是也给容惠写了。

  他拿出一沓封好的信封,道:“其他的早就好了,就是刚收到十四爷的信,赶着给他回。”

  我恍若未闻,只把我的那封递给他。他将信件堆叠整齐,招来小厮拿出去。

  他坐到我旁边,道:“姐,十四爷问他给你的信都收到了没有,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京。”

  十四的信都堆在匣子里,我没拆,隔几天就扔一封进去,不知道积多少了。原来想不去理他也就是了,不料他对做这种无聊事的兴趣竟然一直不褪。李浩见我没反应,继续道:“十四爷还问了姐姐身体可好,有没有不适,饮食起居如何等等。竟连咸淡口味也提起,当真奇怪……姐,他府里要雇厨子?”

  我瞪了他一眼,道:“他家雇不雇厨子跟我何干?他中邪了,你也跟着一块儿?”

  李浩抓抓后脑,笑道:“也是。”

  十四那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他要的,不是都给他了吗?什么事情淡一淡,也就过去了,何必再来纠缠不清?

  说话间,一个小厮撞进门来,气喘吁吁地道:“太、太爷,不好了!”

  我们在老爷子屋子外面碰见了李淑,她冰凉的手一直抓着我的,直到老爷子榻前才放开。“爷爷。”她跪坐在床前的木踏板上,轻声唤道。

  老爷子微微转过头,看了看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缓缓眨了眨眼,动了一下手指。李淑握住老爷子的手,道:“爷爷,你休息一下,我不吵你。”

  李淑在房里陪着老爷子,二叔把其他人都叫到隔壁院子。一直陪着老爷子的刘叔回道:“太爷一早还好好的,中午喝茶呛着了,便一直咳嗽,下午就、就这样了……”刘叔说着开始抹泪。

  二叔又望向同德,他一躬身,道:“陈大夫诊过脉了,说是照他开的方子吃两副,若不见效,则须另想他法。”

  “说了等于没说,蒙古大夫!”李溶冷哼道。

  三叔跟二叔商量着,让堂兄去请城里回春堂的卢郎中来看看。另外,也赶紧写信给老爹。

  老爷子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吃了药,也没见起色。李淑衣不解带地随侍榻前,晚上累了就趴在床沿睡。看到二叔他们担忧的眼神,我便对他们道:“我会照看她。”

  老爷子清醒的时候,会很艰难地跟我们说:“累着了吧?回去……回去……”

  李淑一边给他按摩胸口顺气,一边微笑道:“不累,爷爷。”

  他便又问:“饿不饿?去吃……东西。”

  然后又昏睡过去。

  李淑什么都要亲自来,一日下午,去隔壁房看煎着的药。我听到“咣啷”一声,便嘱咐了丫鬟们先看一会儿,自己到隔壁去找她。只见李淑盯着地上砸烂的药罐发呆,抬头看见我,眼泪就那么涌出来,“我真是没用……什么都做不来……”她抱住我,抽泣着:“涵姐姐,我怕……”

  我拍了拍她,安抚了她一会儿,她却伏在我怀里睡着了。我让人把她搬去对面厢房,这两天也真是够她撑的。

  半夜里,老爷子醒来过,他握着我的手腕,连同系着的红绳一起,紧紧抓住不放开,直到又陷入昏迷。的

  第二天,李淑仍旧回来。老爷子醒来的时候,看到我们两个伏在床侧,微微地笑着说:“丫头……以后,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要快活……”

  李淑点着头,却硬是把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

  老爷子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次数也越来越少。他有时清醒地看见叔叔们,就会颤抖着抬起手,嘶哑地说:“老大……”

  二叔握住他的手,流着泪安慰道:“爹,大哥在路上,就回来了!”

  老爷子听了,便暂时安心,沉沉睡去。

  的

  然而,老爷子到最后还是没能等到爹回来。去世前一天,他见到站在一旁的李浩,还说:“你那混帐老子,真慢哪……”到了晚上,就高烧不退,呼吸困难,后半夜开始不停呓语。我伏到老爷子唇边,只听得清反复的几句“姐姐,我不是忘本……”“……爹,儿不孝……”

  我忽然觉得心酸无比,凑近老爷子耳边道:“爷爷,你对得起所有人。”

  黎明时分,一家人都围聚在弥留之际的老爷子床前,三叔跪地轻唤:“爹,等等大哥!”

  老爷子只剩眨眼的气力,我们都知道他在等,等见他唯一不在身边儿子最后一面。但上天一向吝于施舍——特别是时间。老爷子在清晨的阳光里静静地去了。

  爹到的时候,就只见到满眼的白色——门前的过街棚和长幡,我们身上的孝服和束发的银簪,内堂柩前垂下的大幕和祭幛……老爹“扑通”一声跪在祭案前,痛呼一句:“爹——”,便栽倒在地。傍晚一醒过来,就又跪到灵堂去。日夜兼程不眠不休地急赶,使爹的眼里布满血丝,二叔怕他支持不住,便劝道:“大哥,起来吃点东西吧。不怕自己扛不住,也要顾着两个小的。”

  爹看了看跪在身后的我和李浩,仍旧摇了摇头道:“二弟,就让我多陪爹一会儿吧。”

  二叔见说不动他,只好道:“那就劳大哥守前半夜,过了子时,我和漠儿来换你。”然后又叮嘱了李浩几句便出去了。

  就这么静默着,膝盖和腿从酸痛到麻木,也没感觉多不可忍受。思维变得飘忽,晃出这间屋子,越过院墙的黛瓦,拂过沾了夜露的樟树枝叶,淌过晃动着月亮的溪流,飞过虫蛙交响的田野,立在山岗之上,听松涛回响……这是老爷子去的方向吗?

  “小涵。”

  老爹在叫我,于是我回来了,向前倾了倾身,应道:“在。”

  爹有些担忧地看着我道:“累了吗?回屋睡去吧。”

  我摇了摇头,笑道:“没事,爹。我陪着您。刚才就是想起了爷爷。”

  爹听了眼眶又泛红,出神道:“我刚才也在想爹,不知道他老人家这些年咳症有没有好些?这咳嗽的毛病,还是康熙六年,剿犯边的罗刹人落下的。浸在黑龙江的冰水里打一过仗后,伤了肺,到了冬天就呛得厉害。爹腿上也有旧伤,十七年,爹跟爷爷——就是你们曾爷爷守永兴,那战打得惨啊,城将破的时候吴三桂死了,吴军撤围退走,这才保住了性命。爷爷受了重伤,没养回来,病了两年还是去了。爹小腿上的伤也反反复复,始终好不全……”

  李浩抽着鼻子,我挪动到爹身边,扶着他的手臂道:“爹,爷爷这会儿可能正跟曾爷爷闲聊数落您呢。”

  爹“扑”地笑出眼泪来:“对啊!真想再听爹骂一句‘混帐东西’,可惜再不能了……”然后老爹又说起曾爷爷来,“小时候,爷爷最宠我。每每闯了货,爹祭出棍棒铁尺的时候,爷爷都护着我。总想着长大了能跟爷爷和爹一样,做骑she精湛杀敌勇猛的将军,爷爷夸我有志向,却要我读书,说爹当年多聪明刻苦,可惜我笨,学得慢……爷爷十九年冬天临终的时候,爹还在湘南,爷爷在病榻上一遍又一遍问我云贵平了没有,我知道,爷爷是在盼爹回来,云贵平了,爹就能回家来了……没想到今日,我也一样没赶上……”

  这夜,我和李浩守在爹身边,静静地听逝去的故事,也许将来,我们也会讲给小辈们听……

  爹原是从任上请了假赶回来,爷爷去世,便往上报了丁忧。爷爷的丧事,由李漠全权操办,倒是显得隆重而得体,停灵五七之后发引。出殡当天,鼓乐、旌旗、伞扇、僧道前导,三十二人抬柩,爹与叔叔们号泣而行,孙子辈的紧随其后,另有提炉提灯的家人一路飞撒纸钱,我和婶婶堂妹等一干送殡的女眷则坐白布蒙成的马车。浩浩荡荡的队伍延伸近一里。

  途中每若干里设一路祭,除邻近乡里素来交好乡绅外,居然还有府道县衙的宾祭棚。我想这一定不是老爷子的意愿,恐怕是堂兄或者叔叔们从权的安排。不过爷爷既去了,大约也不会在乎这些俗务了吧。

  爷爷去世后第六十日,往墓地祭奠,诵经放焰火完毕后,换下缟素孝服,丧礼才算告以段落。老爹按定例须在家守孝三年,只是初来时匆忙,又是刚上任,一干事务还没从上一任手中交接清楚,这又得交给下一任了。只得再回一趟奉天府,把官印等事情处置了。这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一两个月,也不知能不能赶上百日祭。不过叔叔们说,赶不上也不打紧,他们会应付,周年祭总是不会错过的。

  因为守孝的关系,李浩也势必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我只好对他笑说:“再等三年吧。瞧你胎毛还没掉光呢,要是让你中了举,赶明年又能捡好运得个进士出身,那就不知道天下要有多少饱学士子羞愤自尽了!”

  李浩恼道:“我都十七了,哪里还算小!”

  我笑道:“会说这话的就是小。”

  他“哼”了一声转过脸不理我,过了一会儿平了气,又转回来对我道:“姐,过几日我为着监学的事得回京一趟,你陪我去好不好?”

  “再说吧。”我口气淡了,沿着竹径往回走。却见到李淑迎面而来,她拉住我的手道:“涵姐姐,跟我来。”

  我正好摆脱李浩那小子的追问,由她拖着进了老爷子的书斋。这个屋子没了主人,显得格外静谧,格局摆设都一样,却让人感觉空旷了许多。李淑放开了我的手,熟门熟路地进了里间,掏出把钥匙,打开了立橱的门,她向我招了招手道:“涵姐姐,来。”我走到她边上,她指着柜子里的东西道:“爷爷说,右边格的给我,左边格的给你。”

  左右一式的明代白地瓷盘,只是给李淑的是橘色酱釉牡丹富贵花纹,给我的则是青花山水。我抚摸温润的釉面,赞叹道:“好一幅江山入画!”

  李淑却捧着她那个,道:“我却喜欢这颜色,看着暖和吉祥。”

  “所以说,爷爷好眼光。”我道。然后两人相视而笑。

  晚上回去的时候,李浩把一个信封交给我,无奈地道:“这是十四爷夹在写给我的信里的,要我一定亲手给你。”

  我捏着手里的信,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决定拆开。李浩观察着我的表情,继续道:“他说,你不回没关系。只要你看到了,让我知会他一声就行。”

  我迅速浏览了一下,然后把信折回原样,塞进撕开了口子的信封里。李浩紧张地盯着我,问道:“都说什么了,姐?”

  我平淡地笑了笑,答道:“没什么,只是几句闲话。对了,我跟你一块儿回京吧。”

  李浩睁大了眼道:“姐,你、你是要去见他?你们……”

  我却打断他道:“等我写好回信,你帮我一块儿递走吧。”

  他见我不愿再谈,纵是满腹好奇怀疑,也不再问了。

  对十四洋洋洒洒三张纸的长信,我回了三句话:生而无情,勿再牵挂,不复见。要多明白的话他才能懂我的意思?管不了,我只能这样写了。既然千里之遥和数月的日子还是绝不了他的念头,那就避得更开些吧。

  随着壮观的挑驮队伍,进入仙霞山脉深处,然后便必须在岭上唯一的古镇住一宿,才能继续赶路。

  算来我离家也有些日子了,走时留下一封信给爹,说明我只是效仿徐振之以遍游天下为平生之志。虽然李浩还是免不了被责难,有这封信在总还是好些。也免了爹因为我不告而别,怀疑是被人绑票的忧心。老爹会担心会难过吧,但是我留下,恐怕麻烦更大。等过几年,我大概便可以回去见他们了,虽然对不起爹,还是要请他养个老姑娘呢。睡吧睡吧,明日,便能由仙霞古道入福建了……

  第四章 不负江山如画

  “thank you for k ter,p1ease ait……”

  猛地一惊,差点滚下床去。唉,已经快忘记没钱让人产生的恐慌情绪,那种不安全的感觉丝丝渗透。记得以前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国外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身边没了现金,提款卡被机器吞了,信用卡大概是因为磁性减弱的缘故刷不出来。打进信用卡客服中心的电话,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刚才晨梦里蹦出来把我弄醒的那个欢迎语。

  昨天到达杭州,住进客栈后,身边只剩五钱碎银和几个铜板。反正天已经黑透,索性把晚饭也省了,所以现在别说是胃,估计连肠子也饿空了。肚子却没有咕唧乱叫,让我有点担心它的状态。睡是睡不着了,胡乱穿上衣服,起床考虑今后的去向。

  两年前带出来的几百两银票,一路经过福州、厦门、广州,我记得也只用了一百多一点,到了海南以后用得更少。今年元月返回来,似乎也没花得很厉害,可过了泉州之后,就发现荷包见底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被贼扒了,还是被自己无知无觉用掉了。好歹省吃俭用地坚持到了杭州,难道这就回家去?唔,还是再看看吧。

  这间客栈的服务不错,伙计一大早就打了热水供我洗漱。到底是大城市的高级旅舍,乡村野店当然比不了。只是想到我已经不是有钱的大爷,早餐也就不敢在店里吃了,到了这个地步,总得控制花销。

  斜挎着黎锦背包,揣好我仅剩的资产,决定沿湖逛逛,顺便看看能不能以最低的代价把口腹之欲解决掉。

  湖边柳丝垂绦,湖面上笼着的雾气渐渐被清晨的阳光驱开,游船和小渔船静止在粼粼波光之上,水天交接处是烟色的隐隐的山。一向认为,西湖的美,不止在于湖光山色,更在于它能带给人唐宋诗词里永恒美感的想象。

  初夏的微风,带着植物的清香和湖水的微微腥味扑面而来。忽然想起在海南崖州近一年的日子,我喜欢那里的椰风蕉雨,喜欢踩着细白的沙子让南中国海温柔的波涛淹没脚背的感觉,喜欢站在齐胸深的水里,看自己的脚趾、贝壳和热带鱼。黎人的竹筒饭和山兰米酿的酒也让人回味……想到竹筒饭,我好像还没填肚子,饿得快站不住了。

  眼看不远处有卖酥油饼的摊子,便走过去打算消费两个铜板。摊主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做的饼看来倒是金黄酥脆,表面的绵糖像是起了一层霜,让人垂涎。除我之外,摊前还有一位顾客,大约四十几岁,身材高大挺拔,衣着华贵,手里还握着把折扇,外表看来颇为文雅。摊主将饼包好递给他,他问道:“老丈,多少钱?”这口音,是京师的官话。

  老头竖了两根手指,道:“两文。”

  那人便去摸荷包,一摸一个空,然后就带着困惑的表情检视自己的装备。卖饼的老头不耐烦地看着他,可能是在估量这人打算吃霸王饼的可能性。那人凝神想了一下,解下墨翠扇坠递给老头,道:“老丈,我忘了带银子,这个抵给你作饼资。”

  老头接过扇坠,翻来翻去看了两眼道:“介个东西你还想当铜板用?一块石头嘛,快点拿钱出来!”老头眼看着要把那扇坠扔出去,那人听不懂他一口的杭州土话,但也大致知道他不同意,显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我眼看机会来了,赶紧掏出两文钱递过去,对老头道:“老板,给你,我替他付了。”

  老头这才作罢,把扇坠还给那人。那人讶异地打量了我一阵,然后笑道:“多谢姑娘了。”

  我也笑道:“谢就不用了。只是,能不能把那个扇坠给我?”

  那人微一错愕,马上笑着把扇坠递给我道:“姑娘若喜欢,就拿去吧。”

  我不客气地接过来,道了声谢。仔细看了眼这比鸽卵大些的墨翠,只见它质地细腻,洁净透明不夹棉,黑色中透着翠绿,水头十足,好东西啊,肯定能当个好价!心情大好,为了补偿那人的损失,指着路旁的一座酒楼道:“先生急着赶路吗?若是方便,我愿请你吃鱼羹答谢赠礼。”就当是赠礼吧,哈哈。

  那人欣然点头道:“如此,甚谢。”

  这酒楼叫望湖楼,名字倒贴切,我们两人爬上最高的三楼,找个靠窗的桌子,南望是雷锋塔,北望则可见到断桥和白堤。

  店小二殷勤地招待茶水,我却只点了两客宋嫂鱼羹。店小二奇怪地盯了我们两个半晌,眼神忽闪忽闪的,过了好一会儿恭敬地应着下去了。

  等吃的光景,我跟那人交谈起来,问他如何称呼,他说他姓黄,京城人士,此来杭州游历。

  过了一刻多钟后,居然是掌柜亲自端了鱼羹上来。我看着一个摆在我们桌上的蒸笼,问道:“我们好像没点这个吧?”

  4

  掌柜笑答:“这是本店新制的蕨菜烧卖,特别附送,请二位尝个鲜。”

  我看了看他,倒是明白了。这店家看我们衣着鲜亮,却只点一道菜,还以为不是哪家豪富专门出来试吃找地方摆宴席的,就是地方名士美食评论家,所以拍上马屁了。哪里知道我们两个的身上所有的现金加起来,只够吃两碗鱼羹的。对于免费的好东西,我当然是来者不拒。笑着谢了掌柜,便招呼那黄先生一起动筷。

  这家的鱼羹做得一般,勾芡稍过,酒味也重了些,不过那蕨菜烧卖着实不错,皮薄而韧,蕨菜、笋、火腿、米粒混合的馅料鲜咸可口。

  吃着东西,就觉得热了,从挎包里拿出折扇,刚想用,一阵湖风吹过,倒是给我省力气了。随手把扇子搁在桌上,那黄先生笑道:“那坠子配你的扇子倒是刚好。”

  我“扑”地笑道:“不瞒您说,您的坠子我还得派别的用场。”

  他奇道:“什么用场?”

  我笑答:“翡翠玉石,因其美其珍而贵。”

  我说得隐晦,黄先生却也立时明白,大笑道:“说得好,其贵自然是以银两度量。”

  正说笑着,楼道里“咚咚”地急响起来,不一会儿,跑上来几个彪形大汉,跟在最后面的是个满头是汗一脸惶急的中年男子,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这人形貌奇怪。

  那男子看见黄先生,一躬身道:“爷。”

  我一听这细而柔的声音,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也大概猜得到黄先生的身份。好么,他们这父子,儿子说自己姓尹,老子说是姓黄,当真好笑。

  那“黄先生”看了那男子一眼,笑道:“赶紧把这汗抹了。”那人立刻依言拿帕子擦汗。

  我起身拱手道:“今日与先生一聚真乃平生快事,只是我还有事在身,多谢先生的坠子,告辞。”

  黄先生见我要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扇子,我直觉地想,怎能让他看到,便毫不客气地劈手夺过。这个无礼的动作让我很是后悔,但做也做了,怎么也不可能倒回去。黄先生右手悬了个空,愣在当场,我们尴尬地瞪着彼此。

  我握着扇子思考如何打破闷局,却是“黄先生”先笑道:“哈哈……这么看重,莫不是意中人所赠?”

  猜错了,扇子是我买给自己的。只是,留下了他的痕迹,居然就这样怕人看……也许只是我过于紧张了吧。“黄先生”见我不答,便当是默认,摇着头笑:“果然是小丫头……”

  我回他一笑,道:“失礼了,还望先生海涵。就此别过。”

  在我转身离去的当口,“黄先生”又问道:“丫头,你叫什么?”

  我想也不想便答道:“我叫高凌。”

  “灵动之灵?”

  我笑了笑,没否认,挥手算是告别。在底楼柜台前把碎银扔下,也没要找头,便往闹市寻当铺去了。沿长街走了个来回,没找到家顺眼的,却被一人拦住去路。

  “姑娘,你掉的东西。”然后把一个荷包递到我面前。

  我看了看那个竹绿垂着丝络的荷包,估量着里面有多少货色,又抬头看了看拾金不昧的大好青年,回道:“不是我的。”

  没想到他却把荷包往我跟前送了送,坚持道:“是你的。”

  用不用荷包我自己能不清楚?莫名其妙。我瞥了那人一眼,重复了一句:“不是我的。”转身便走。哪想还没走出一步,辫子便被人拽住,扯得我头皮痛得发麻。皱眉瞪过去,那人赶紧放手,道:“对不起,对不起!”

  我为防止他再拽,把辫子护到身前,冷冷地盯着他,究竟想干嘛啊?

  他居然微笑道:“姑娘,你还没拿你的东西。”

  我一把抓过他手里的荷包,便绕过他往前走。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有这种人!这么想送钱给我,拒绝就太对不起上天的恩赐和他的善心了,这荷包掂着还挺沉的,别全是铜板就好。

  那人一愣,却立刻拦到我前面,道:“姑娘,你……”

  我不耐地问:“你还捡着我什么东西了?一次拿出来吧。”看他呆在那里,我也懒得再理他。他见我要走,竟然又伸手要拉我,这下我有所防备,侧身避开。第一次落空,他有些意外,第二次出手就快了很多,眼看就要抓住我的手臂,横地里探过来一只手将他截住。

  “你想对我妹子做什么?”好熟的声音。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聂靖手上使劲一送,将那人推出老远,那人讶异地叫道:“聂靖!”然后似是不信地问:“她是你妹子?”

  “你说呢?”聂靖反问道。

  就他这样还占我便宜?两年都没多大变化。我轻哼道:“我是你主子,不是你妹子。”

  他回头目露凶光地瞪我一眼,道:“我还是你老子呢!”

  那人皱眉很苦恼似的看着我们俩,终于决定离开,却还对我说:“姑娘,在下张君锡。”

  我点了点头,说了句,“接着”,把荷包抛还给他。

  那人走后,聂靖问:“你把什么给他了?”

  我挑眉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知道水准高点的当铺或者玉器行吗?”

  聂靖牵头,跟一间看来颇有家底的玉石铺子以五百两成交。可他把银票直接揣自己怀里,我瞪他,他却道:“放我这安全些。”

  虽然有道理,我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出了铺子,我闻着烧饼的香味,肚子又饿了,都怪刚才没来得及把那分量不多的鱼羹和烧卖吃完。我对聂靖道:“我要吃烧饼。”

  他白我一眼:“想吃就买啊。”

  “我没钱。”我朝他伸出手去。一个铜子都没了。

  他用不一样的目光审视我良久,勉为其难地摸出几个铜板。在啃饼的当口,我很认真地思考,他会不会在我的钱里,扣出兑铜板的手续费。一张饼到客栈门口的时候恰好吃完,便让小二泡壶茶润口,这店里没明前的总有雨前的龙井,终于告别弹尽粮绝的局面了。

  聂靖扫了眼店堂,睨着我问:“没钱你还住这?”

  我看着他塞银票的衣襟处,说:“你知道我住得起。”

  他没好气地道:“赶紧给我结帐换地方。”我权当这家伙是有点脾气的活动钱箱,又幸好他找的这家也算干净。

  但有点不妙的是,刚到门口时就撞见了他的熟人。一名身材壮硕,穿着素色布衣的中年男子看见他,极热情地招呼道:“聂小兄,你住这里?正好正好,那我也住这家吧。”这还不算,这名男子招来了许多形形色色奇怪的人,都住进了这家店。晚饭时,还在客栈边上的酒楼碰见了拽我辫子的张君锡,他非想跟我们挤一桌,被聂靖很不客气地打发掉了。

  我觉得这不是好现象,马上就提出要回钱,跟聂靖分道扬镳。他想了想却说:“我怕你坏事。你给我老实呆着。”

  莫名其妙!我怒道:“我能坏你什么事?你这是要软禁我?”

  他瞥了我一眼,回道:“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谁知道会干出什么来。你要敢乱跑,我就硬禁你。”

  转眼间,金钱和人身自由都被他人钳制。

  晚间,他们居然聚到聂靖房里大讨论,我被迫旁听。奇怪为什么他们都管那个魁梧的男子叫‘大师’,直到他脱了帽子卸了假辫才明白,原来是个和尚,法名叫什么‘一念’。跟聂靖不大对盘的张君锡,在其他人面前倒是很受尊重瞩目。这人还坐到我对面,大谈他的嵊县家乡和兄嫂姑侄,也不管别人是不是感兴趣。

  一念和尚听聂靖介绍我是他义妹,便向我问道:“不知高姑娘……”

  我明白他想问什么,赶忙道:“我家曾祖是崇祯十六年进士,深受前君恩惠,不肯出仕为清廷效力,鞑子逼迫之下,竟至绝食而逝……”估计也没谁去会去研究1643年有没有个姓高的进士,目前看来在场的也没人怀疑我这番话的合理性。

  一念和尚叹道:“节烈之士啊!”而那张君锡也附和道:“果然是书香门第……”

  所以我才得以继续下药,“顺治十七年,清廷催缴田粮,将我家仅存的几十亩薄田连同祖屋、器皿、牲畜全部没入……可怜我高家上百年的望族,就此破败,人丁零落……”祖父就我老爸一个儿子,老爸就我一个独生女,够零落了吧。

  聂靖转过头去,一念和尚问道:“聂小兄,你怎么了?”

  我代他答:“他落枕,扭着脖子了。”

  众人不疑有他,一个文士模样的人道:“满清鞑子占我疆土,欺凌我百姓,表面上说得好听,暗地里尽是刮我汉民脂吸我汉民血!江南一向是重赋之地,我大明时,田赋能收三四成已算不错。鞑子诓天下人说减税,可减的是什么?明文减了两成,可却要收到十足十,苦我江南人啊!”

  一念和尚咬牙切齿道:“鞑子且不说他,最可恨却是甘做清廷鹰犬的汉人!” “乒”地一声,他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茶水蹦溅出来,我感觉我手上也沾到了一滴。他的眼扫过众人,我难免心惊肉跳,他将那些瓷片更挤得粉碎,续道:“一想起来,我就恨不得寝起皮啖其肉!”然后他忽然又问道:“聂小兄,你真要不成,就去跌打医馆看看。”

  我转头一看,原来聂靖已经趴下了,脸压在桌子上,就我一个坐在桌边,感觉桌腿有些颤抖。我忙道:“也许是比表面看来严重,只得明日再找郎中。多谢大师关心。”

  我这么一说,众人也就把注意力转移去别处了。一人道:“鞑子皇帝此刻就在杭州,若想杀他,正是极佳机会。”

  张君锡沉吟道:“狗皇帝身边守卫森严,行刺怕也不容易……”

  我心想,要是今早搞几个人到西湖边酥油饼摊前守着,想刺成个什么花样都随你。

  那人“哼”道:“怕什么?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张君锡道:“就怕网破鱼不死,何况杀了这狗皇帝也不见得有多大用处,他儿子多了去了。戚兄稍安勿躁,我大哥就准备在近日举事……”

  于是所有人聚拢来,他们谋划的时候,聂靖倒是竖起耳朵听,只是表情不像是赞同。

  散会之后,张君锡像是不想走,我觉得这人真奇怪,明知聂靖不待见他,还非拿热脸贴他冷屁股。聂靖最后干脆端茶送客,他这才打消夜谈的念头。

  聂靖关上门,有些恼怒地瞪着我道:“你这个大麻烦……”

  我不明所以,也懒得理睬他无缘无故的脾气,道:“我不去嵊县。”

  他也坐下,摸着茶杯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想去,不过还是得去看看。”

  “我反正得去吃鲥鱼。错过了这时节就得等明年。”我道。

  “你又想什么奇怪东西?”

  我道:“古有四大美鱼,黄河鲤鱼、伊水鲂鱼、松江鲈鱼和富春江鲥鱼。这鲥鱼便属钱塘江上游,富春江桐庐段的最是出名。鲥鱼啊,只有每年夏初,才从东海洄游入长江和钱塘江。这鱼真叫冰肌玉骨……清蒸之后肥美鲜嫩异常,做贡品也有两百多年了。”

  最后一句差不多把聂靖打动了,他道:“唔,那就迟个十几天去好了……”

  第五章 时光静默流淌

  庞大的船队在并不宽阔的运河里徐徐而行,许多小船簇拥下的御舟吃水很深,看着有点担心驶不进钱塘江就会搁浅。

  皇帝要离开杭州了,据说是去绍兴府,虽然有谕旨不许扰民,但两岸还是围满了不知道是欢送还是看热闹新奇的百姓。我也挤在人堆里,等着船队从前面的河道经过时,一睹龙舟的风采。毕竟这样的西洋景,不是时时能看到的。

  船队近了,周围的人群欢呼起来,差点没把我挤下河去,我赶紧抱住堤岸上的一株老柳,才保住观景的有利位置。只见御舟的甲板上,除了戎装的侍卫之外,还站了几个着家常便服的人,大概是扈从的随员。“黄先生”不在其中。

  这时,一人从陡然开启的舱门内弯腰而出,我初时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大了眼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的确是十三呢。不过二十来米的距离,不至于连这都能看岔了,再说十三跟着出巡,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看来跟两年前没多大区别,依旧是记忆中那个温文俊秀的青年,只是看他跟旁人谈笑,觉得气度更雍容了些。在距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大江之南,又见到昔日的老朋友,让我有种别样的亲切感。

  十三跟边上的人交谈了几句,凭栏眺望岸边的景色,目光扫过这边的人群。我这时不敢肯定他是否看到了我,不过他没再把视线挪往别处就是了。御舟一直在往前行进,十三离开原来的位置往船尾走,只是越来越远,看不真切表情,最有可能的是惊讶吧。我笑着举起手,用力挥舞了几下。

  “喂,干什么呢?”聂靖在后面催促道,“别磨蹭了,别人的船可不等你这姑奶奶。”

  沿钱塘江逆流而上,过富阳到桐庐七里泷段,江流收窄,两岸山峰也一改江南丘陵的平缓起伏,如刀削一般巍然而立。这里就是传说中拿汉光武帝肚子搁脚的严子陵的归隐地,山水如画,当然,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它也是富春江鲥鱼的产地。

  用二十两银子雇了一艘小渔船,跟船家说好了,三天之内捕到鱼货,除鲥鱼外其他随他处理。鲥鱼娇贵,离水即死,死后味道非常之差,所以一定要吃新鲜的。在船家泊船下网的时候,我和聂靖登上据传严子陵垂钓的钓台看看。石台倒是有,宽阔平整,外面还有支巨石笋,能架钓竿,只要钓线够长,大概有个百八十米,应该就能让鱼钩碰到水面了。这个地方钓鱼虽然鞭长莫及,可风景确实好,看中悬崖高跑来自杀的人,往下望峡谷里一带碧水,点点渔舟划出长长的水痕,再被山风一吹,估计什么想死的劲都消了。

  另一个西台是南宋遗民谢翱哭过文天祥的地方,聂靖非要去凭吊,我不想打扰他清静,自动跑到山下,在吃晚餐之前先游个痛快。

  富春江鲥鱼,除一身银鳞惹人怜爱,唇部还带一抹胭脂红,是其他地方出产的鲥鱼所没有的。唇红身白,美鱼啊美鱼,特别是铺在笋片上加蜜酒蒸熟之后,那个香味啊,真是让人垂涎欲滴。

  聂靖这家伙提着筷子,却煞风景地说:“二十两银子的鱼啊……”

  我睨了他一眼道:“麻烦你等真掏自己银子的时候再心疼。”

  他这就不再说了,只用筷子不停地夹鳞下最肥美的肉下口,吃得酣畅淋漓。后来被我瞪得不好意思,给我斟了一杯米酒,道:“6羽《茶经》中评天下宜茶之水,这严陵滩水位列第一十九名,不冲茶,酿酒估计也好,来,尝尝这美水酿的好酒。”

  乡民土制的米酒,清冽中带点微酸,酒味倒是不浓。

  “对了,你为什么会在杭州?”他问道。

  我随口答道:“京城太闷。”

  他又问:“他们放心你一个人出来?”

  我不答反问:“你呢,跑那么老远,就是为了去看张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