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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阅读

作品:宠妻不归路|作者:作者不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7-08 11:32:14|下载:宠妻不归路TXT下载
  王陪笑道:“额娘说得是。”

  十三一直沉默,既没看我,也没看他兄长,仿若对这难堪的局面浑然不觉。他的体贴让我小松了一口气,心下暗暗感激。

  德妃和他俩又说了一会儿话,便道乏让我们跪安了。

  回到自己的屋子,舒嬷嬷上前轻声禀道,冬冬和弘历洗了澡吃了冷饮,竟一个占了一张竹榻睡着了。我说,反正德妃也午睡下了,稍晚些再叫醒这两个小的过去请安吧。舒嬷嬷答应下来,并差了一个丫鬟去和妃那儿,告知弘历在这边午歇。

  我进了里屋,见正中搁着冰桶,两个小丫鬟给冬冬和弘历轻轻扇着风。竹帘都放下了,室内光线暗淡,显得十分阴凉。我坐到冬冬睡的竹榻上,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蒲扇,示意她先下去歇着。小丫头福了福,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冬冬睡得很熟,梦中翻身,便看见她脸颊上篾枕的印子。忍不住笑着亲了亲她的脸蛋,便觉烦乱的心绪平静许多。

  忽然“喀”一声轻响,惹我朝边上看去,发现原来是弘历醒了,一个打挺坐起来。小丫鬟放下手上的扇子,帮他穿好鞋,轻道:“奴婢去给爷绞把面巾来。”

  我向他笑问:“四阿哥可睡醒了?”

  他点点头,下了榻,蹑手蹑脚走到近边,看冬冬还睡着,便压低声音道:“婶娘,弘历今儿下午还有课,这便回去了,等散了再来给祖母请安。”

  我见他辫子毛了,便帮他理了理头发,笑道:“你去吧,婶娘就不送了。”又向捧着面巾的小丫鬟道,“到外间让嬷嬷们给四阿哥梳头。”

  小丫鬟答应着下去,弘历也行礼退了出去。

  冬冬始终熟睡,迷迷糊糊中咕囔了句:“额娘,热。”我便继续给她打扇。

  炎热的季节过去,托弘春的福,我和冬冬终于能回雪棠园住上半月。

  正巧,李淑和范四趁着金秋时节来京里游玩。也不知他俩走了什么门道,内务府将所存用不完的大批毛皮、人参、布匹等供物,折价卖于他们。李淑笑说,里头上好的貂皮、猞猁皮、狐狸皮不少,先给自家人做几身冬装再算。

  范四旁敲侧击,问我十四何时回京。我让李淑带着冬冬和她儿子到别地玩儿去,范四见他们走远,便道:“听说皇上一直圣体抱恙……”

  我在亭子里坐了,瞧着他道:“这世上没什么事是铁板钉钉的。你啊,不如学学我堂哥,你看他几时在哪个身上下过注?这事儿,掺和进去,多少命都不够赔。”

  他神色凝重,道:“那……涵姐姐的意思?”

  “看着吧。我们都只能看着。”有多少人算着皇帝的寿数,而我只是跟他们一样知道那一天越来越近了。可以预见的狂风暴雨,只希望不要是腥风血雨……

  入秋后,皇帝从热河返京,仍旧驻跸畅春园。

  冬冬忽然对箭术热衷起来。这天经过她的练习场,发现她用的靶子竟都离开六七十步远,不免觉得奇怪,以往只见她练过二十米左右的。她人小力弱,再加上用弓并不很得法,所以准头很差。我笑着糗她:“哦,箭箭脱靶呢。”

  她抹了把汗,把弓往我手里一塞,嘟着嘴赌气道:“哼!额娘试试。”

  我掂了掂那弓,倒来了兴致,解了脖子上的彩悦,踢掉花盆底的旗鞋,白缎袜子就踩在经了霜的草皮上,对她笑道:“那就试试吧。”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弓,放箭。只听“倏”地一声,羽箭划了个弯弧便直钉在靶上,红心当然是没份的,沾了最外圈的一点黑色。

  身边的丫鬟、嬷嬷和太监却都拍手叫好,好像我真百步穿杨了似的。笑着摇了摇头,放下弓箭,心想这次运气不错,下回恐怕连靶子也吃不住,还是见好就收。冬冬似有些不服气地盯着那靶子,然后皱着眉拉拉我的衣裳,道:“额娘,教我。”

  我拍了下她的后腰,道:“别尽胳膊用力,这儿挺直些。”刚手把手地给她调整了下姿势,她看见弘昼与弘历两人结伴而来,便放下弓高兴地招呼道:“小五,快来。”

  弘昼快步跑到跟前,管她叫“冬冬姐姐”,两个孩子一见面就兴冲冲地聊上了。弘历慢慢走近,向我请了安,便站在一边听他们说话。

  我扶着东云,趿上鞋子,留这些孩子自己玩儿。

  接下去几天,听说冬冬的射艺大有进步。此后钻研刻苦地又练了半月,忽然一天,她身边才十一岁的小丫鬟朱儿跑来向我禀告:“福晋,格格把弓折了,在屋里大发脾气呢!”

  我诧异,冬冬发脾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这小丫头何至于如此惊惶,于是按着她的肩头问:“舒嬷嬷叫你来的?”

  她猛点头,又道:“福晋,您快去看看格格吧!奴婢从没见过格格这么生气!”连舒嬷嬷也急了,不知道冬冬那孩子又发什么狂。

  于是携了朱儿到了冬冬的院子,就听屋里乒铃乓啷,一堆丫鬟婆子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东云上前叫了几个问话,可都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进了正房,见舒嬷嬷就在里间的门口劝着,她看到我,忙迎上来。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抚,便挑帘子进了里屋。刚站定,还没看清楚里头情形,迎面就是一鞭子飞过来,我直觉偏头,伸手挡了一下,只听“啪”地一声,手背上就火辣辣地疼。

  “额娘!”冬冬扔了鞭子,扑上来捧着我的手。我低头看了眼,也没破皮,三寸长的红痕斜着从手背延伸到腕上。她吹着我受伤的地方,眼泪掉下来,颤声问:“额娘,疼不疼?”

  我环视一屋子狼籍,还有刚才被她大肆挞伐的那张楠木椅子,明白自己只是遭池鱼之殃。拿家具玩物泄愤虽然浪费,总比凌虐仆婢强多了。看她无比委屈地抽着肩膀,不禁心软起来,抽回手摘下帕子擦她哭得一塌糊涂的脸,柔声问:“怎么了啊?”

  她“哇”地大哭出来,扑到我怀里。

  我抱着她温言安慰,哄她说出原委。原来过些日子太液池冰嬉,她想出一个节目,在白塔山下堆起柴垛,并自柴垛上搭渠引火油一路上山。黄昏时分,冰上表演毕,以一人自湖面上手射火箭点燃柴垛,从而引火沿渠而上,直至塔顶。她原来设想这最后射箭出风头的当然是自己,可惜,天不从人愿。

  冬冬一边抹泪一边恨恨道:“主意是我出的,布置排演也是我做的,凭什么不让我点火?!”

  不用问,这表演力量与勇毅、点燃祈福之火的差事,准是落在她哪个堂兄弟身上。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这力气活,就让给他们吧。”

  “我练了好久,也一准能射中了,为什么要让他们?”她用饱含不甘水雾的眼盯着我,扁着嘴问。

  我叹了口气道:“唉,你就算练再久,一旦敌寇来犯,弯弓驭马的也肯定是他们。”

  她不平道:“难道女孩就没用么?”

  我抚摸她的头发,玩笑道:“怎么能没用?将来也需要你们的夫婿儿子守卫疆土。”

  “哼!”冬冬拿手背用力揩了把脸,“我哪点不如哥哥们,哪点不如弘历、弘暾他们,凭什么他们以后就能封王建府,甚至是……我就跟姑姑们一样被当个东西赏出去,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咬牙切齿,抓住一个瓷瓶又扔了出去,“哐啷”化为碎片。

  我这才发现,原来她并不是闹孩童意气,她是不满足。她出身于显赫的家族,从小锦衣玉食,饱受长辈的娇宠爱护。在我看来,天底下身份比她高贵的女子并不太多,而她们也绝没有她活得恣意自在,她理应是最快乐的。但她仍然不满足,还想抓住些能让她永远闪耀于人前、永远让别人仰视的东西。大概生在皇室的人,对于权力的向往和追求,是从来不用教的。

  她是我唯一的宝贝女儿,我没有勇气笑着甩手,不管她今后是尊贵得意还是撞得头破血流。大抵天下的父母都觉得自己对子女的人生负有责任,我当然也不能免俗,总想牵着她的手,搀着她走,希望她一辈子平顺,不要磕磕碰碰。此刻只能无奈地抱着她道:“但是怎么办呢?没办法再把你生成男孩儿了。”

  冬冬发作不出,只能抽抽噎噎。舒嬷嬷挑起一角帘子往里瞧,我朝她点了点头,她便指挥人麻利地收拾残局,并让朱儿捧了盆水进来,绞面巾给冬冬擦脸。等冬冬安静下来,我让东云差人去找了把梯子,架到正房里头,带着她爬到房梁上。

  “额娘,这是找燕巢么?”她疑惑地问。

  我指指气窗外头,道:“看。”

  从这里,可以看到巍峨的紫禁城一部分金碧辉煌的宫殿。

  “宫里大吗?”我问。

  “大。”她答,继而又摇头道,“也不算很大。”

  “这景色很壮观吧?”我笑道,“不过看久了,未免觉得单调。”我们母女两个就趴在那儿,望着不知名的鸟雀,在最近处永和宫正殿黄|色的琉璃瓦上蹦跳。胳膊腿酸了,才顺着梯子爬下去。

  “额娘。”冬冬抱住我的腰,嘟着嘴撒娇,“我以后不要跟他们玩了。”

  我玩着她的发髻,问:“哦,那你如何打发时间?”

  “我陪额娘说话。”

  “好。你功课也拉下不少。”

  我站的位置,离皇帝所在的观礼台很远,但好在清静、视野开阔。太液池冰上表演结束已届日暮,其余人都退出冰面,只留下弘晌、弘历和弘暾三位年龄相若的皇孙。侍卫向他们奉上火箭。三箭齐发,从我这个角度看,半暗的天空中如闪烁的流星滑过,精准地命中岸边的柴垛,火焰熊熊燃起,并从山脚一直延伸上去……

  十三家的弘暾表现出色,如果冬冬这孩子能上场的话,应该也不差吧。正出神地想着,却见一个人影轻巧地滑到冰面上,在观礼台正前方站定,而后单膝跪地,似在禀报什么。当那人除下斗篷,露出一身劲装,我就知道她是谁了。冬冬前些日子非要晚上能发光的东西,我让人给她搜罗了些散碎的萤石,没想到她就逐粒给钉在衣服上,那身行头在夜色中熠熠生辉。回头一定要嘱咐她离那套衣服远些,那些石头很可能有放射性,偶尔玩玩也就罢了,拿来穿在身上实在不可取。

  “咚咚咚”湖畔响起低沉的鼓声,冬冬踩着鼓点的节奏,在冰面上滑着大圈,绕行三周后紧接几个大步跳跃。她的上衣下摆稍长,也坠着萤石,旋转的时候远看如同一朵绽放的莲花。这个别出心裁的冰上舞蹈,她设计得很好,不论是音乐、道具、服装还是临场发挥,都可打八分以上。可是,唉,冬冬这丫头,总是不甘风头落于人后,真为她担心!

  此时忽然感觉有人靠近,以为是东云寻来,回头一看,发现竟是雍亲王。这种情况,招呼是不必要的,我低头快步避开,没想到他却迎了上来挡住去路。我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顿住步子,等他说明来意。就这样静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开口,也没让开路的意思。

  夜寒逼人,我畏冷忍不住轻搓双手,不料触着右手背上伤痕,疼得吸了口凉气。这小伤真奇怪,冬冬每晚给我擦药,好得也不快,到现在还是黑青的淤痕。从冰面上来的风,刮得脸发疼发麻。他究竟想在这冻人的地方对峙多久?我疑惑地望向他,却发现他盯着我的手出神。我皱眉将手笼进袖子里,他也许感觉到了我的注视,轻咳一声,道:“关于你那弟弟……”

  “李浩怎么了?”我惊问。李浩远在青海,而我只能靠他和十四的来信获得他们的少许消息,而眼前这个人,对前方的情况当然会比我清楚得多。

  他讶异地望着我,道:“我是说李均凭——李溶。”

  听了这话,第一反应竟是松了口气,我极怕从他那儿听到有关李浩的坏消息。李溶的前鉴让人心惊,总忘不了那日,将他的青瓷骨灰罐交给殷岚,她紧紧抱住,泪流满面。

  “当初我并不知道,谁料后来便……”他逼近半步低声道。

  我打断他:“他死了呢。”

  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当我抬头望着他的脸,忽然惊觉自己还将他看作当初熟捻的那个人,总忘了他是未来的君主,不久之后便将成为这个国家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即便是现在,“雍亲王”也离携着我的手、温柔地吻我的青年很远了。一直以来不自觉地仗着过往,认为他该给我一分情面。刚才充满怨怼的话,也不过是撒娇吧!其实,我有什么立场要求他?难道就因为我是他不屑承认的弟媳吗?寒气渗入骨髓,心里说不出地难受,大概不仅仅因为羞愧……

  没法再这样面对他,低头躬了躬身便快步离开。走出没几步,就见八福晋站在一株秃柳下,冰冷的目光射在我脸上,看不出喜怒。我停步,在原地戒备地笔直站着。她忽然上前,吓了我一跳,以为她又想赏我一耳光,哪知她只是用力握住我的手,拉着我便走。

  她的手原是暖在手笼里,比起我的十指冰冷不知好了多少,也许就为着那点温热,任她牵着前行。四周夜色茫茫,我恍惚起来,不知脚下的路通向何方。

  将我带回灯火明亮处,她改挽我的胳膊,轻声说:“你也太不谨慎了!”我没答话,她接着道:“以后别再一个人闷着,闲时便来跟我们妯娌几个说话玩儿。”

  这意思是重新接纳我回到她的社交圈吗?她之前所看到的,足以让她认定我的不知羞耻,依她的个性,怎可能容忍?她似乎明白我的疑惑,停下脚步,亲昵地理了理我的鬓发,道:“之前的纠葛断了就断了,你如今的身份,可要记得处处小心。”

  “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在她灼灼地注视下点头回道。

  她这才笑着放开我,侍女迎上来,她便带着她的人走了开去。

  我猜一定是老八告诉了她什么吧,否则她怎么肯再跟我说话。其实哪里用这么多人提醒“小心”、“自重”,我和他,往日的美好已被辗得粉碎,如今恐怕还不如形同陌路。

  第三十三章 一个时代的结束

  康熙六十一年九月,伴在德妃身边的我们,随御驾从热河返京,进驻畅春园。

  时值深秋,园子里的树有一半转了金黄或橙红,虽然不如围场的白桦林漂亮,也总比宫里的围墙栏杆通气。

  院外有一座凉亭,在石桌边搁一小炉子烫上酒,摆上几碟点心、数样鲜果,便跟冬冬两个自娱自乐。忽见弘历沿着游廊往这边走来,待到近前,请安后问:“婶娘,怎么没见五姐姐?”

  我指了指左手边的假山,回道:“她上那儿捉麻雀去了。”

  那假山由许多太湖石堆成,高低错落,倒真像一座小山包。冬冬拿纸卷做弹药,用弹弓打鸟玩,刚才好像中了一只,她跑去捉“活口”。

  “哎呦!”是冬冬的呼声。

  我赶紧起身跑过去看。只见她半靠着一根石柱,曲着右腿,看到我就泫然欲泣地道:“额娘,我崴着脚了。”

  我蹲下检视她的脚踝,发现果然有些肿,碰到一下,她便娇声呼痛。我安慰道:“没事儿,回去擦擦药酒便好了。”看她身边只跟了小丫鬟朱儿,便吩咐道,“去叫两个太监过来,抬格格回去。”

  朱儿忙答应着去了。冬冬却扁着嘴道:“额娘,地上冷。”

  “那你别躺着了,我搀你下去。”我说着要拉她起来。

  “不行,疼!”她抓着我的袖子,眼泪汪汪,赖着不肯动。

  这丫头又撒娇!都齐我耳根高了,还当我能轻松拎着她走吗?不禁失笑道:“那怎么办?我可搬不动你。”她便抱着我的胳膊不放,噘嘴望着我。

  “婶娘,不如让我抱五姐姐下去吧。”这时弘历从一块奇石后面探出头来。

  冬冬没想到他也在,见他出现先是一愣,而后立刻将耍赖撒娇的小孩样全收了,戒备地看着他。

  我瞧着和冬冬差不多高的少年,笑问:“她可不轻,你行吗?”

  他不答,只是肯定地迎视我。

  我没理冬冬扯着我的袖子摇头,对他道:“那劳烦四阿哥了。”

  弘历点了点头,弯腰将冬冬打横抱起,看模样并不十分吃力,倒是我小瞧他了。冬冬初时并不愿配合,但被颠了一下,便立马抱住他的脖子,恐惧地盯着他脚下,深怕他力有不逮将她摔出去。

  刚下了假山,竟碰到来给德妃请安的弘明。冬冬娇声唤道:“二哥!”弘明瞧这阵势,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她淘气,扭了脚。”我回道。

  冬冬放开弘历,向弘明伸出手去,弘明便把她接过,抱到凉亭里放在铺了锦褥的官帽椅上。

  朱儿领了两个小太监回来,我示意她帮冬冬脱了鞋除去袜子看看伤势。冬冬瞧见自己肿得老高的脚背,吓得真要哭出来。我笑道:“过两天就能消肿,只怕你活蹦乱跳以后,就好了伤疤忘了痛。”不过为保险起见,还是命小太监去回总管太监,传太医来看看比较好。

  朱儿蹲在冬冬身边,将她的脚搁在自己膝盖上,用丝巾盖住,轻声安抚。

  东云送上毛巾给我擦手,笑着说:“迟些舒嬷嬷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生气呢。”

  朱儿闻言害怕起来,我拍了拍她的肩,笑道:“没事,怪不到你身上去。”我见弘明和弘历还在一旁站着,便让他们也坐。闲聊中,向弘明问:“你额娘身子还好吧?很久没见弘映了,他们夫妇最近在忙什么?”

  “太医说额娘是受了寒,服了几剂药已经好些了,太医嘱咐入秋之后要注意保暖,且须服丸药慢慢将养。弘映就快当爹了,忙着在家陪媳妇。”弘明笑回道,看了看我又道,“您瘦了呢!”

  我道:“这一夏太热了……”

  冬冬插口道:“额娘这些日子都没什么胃口。赶明儿我让厨房再捣鼓点新鲜花样。”

  正说着话,一名眼生的太监急匆匆地过来,低声禀道:“各位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那太监却急道:“回主子,来不及了,御驾已经过了前头游廊,眼见就到了!”

  话音刚落,便听见沓沓脚步声,皇帝的肩舆穿过月洞门径直向我们而来。众人齐齐行礼,连冬冬也扶着朱儿的肩勉强跪下。皇帝在总管太监的搀扶下步下肩舆,抬了抬手道:“平身吧。”

  冬冬撑着朱儿站起,然后一跳一跳地靠向我。皇帝疑惑地望着她问:“丫头,你怎么了?”

  “回玛法,我扭伤了脚。”她嘟着嘴回道。

  皇帝挥手道:“那还站着?快坐下!传太医瞧过没有?”

  总管太监一躬身,上前拂了拂亭柱间的美人靠,皇帝便先坐了,见冬冬一直粘在我身上,于是道:“十四家的也坐吧。”

  这是谕旨,我也不用客气,搂着冬冬就坐到对面。其余人当然只能站着。

  皇帝看起来精神不错,但坐下之后咳声不止,大太监忙抚拍他的背部助他顺气。又有一名太监捧上痰盂,却被他推了开去,只接了毛巾拭了拭唇角。待呼吸平稳,他便向冬冬问:“丫头,疼么?”

  冬冬泪水盈睫,却摇头道:“不疼。”

  “呵,都快哭出来了还说不疼!”皇帝笑着刮她鼻子。

  “真不疼。”她格格笑着偏头,却又皱眉问,“玛法,头疼好些没有?您刚才还咳嗽呢,吃的药不管用么?或许是太医上回的方子不好。”

  皇帝微笑着倾身,拍了拍她的脑袋,道:“你这孩子……”

  冬冬抚了抚头顶,眨巴着眼望着祖父。皇帝看着她,叹了口气,却向我闲问了一句:“十四家的,朕怎么觉得,你竟比初次见时瘦弱了许多?”

  我一愣,怔怔回道:“回皇上,这……大约是胃口不比当时……”十几年了,人都不可避免走向衰老,又岂是独我一个青春不再。当年神采奕奕的“黄先生”,如今不也发辫花白,日渐消瘦憔悴。

  皇帝似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道:“嗯,食不知味。”

  我不明白他的用意,更不知如何接口,索性沉默低头。

  皇帝转而向冬冬问道:“丫头,想你阿玛吗?”

  “想。”她回道,“玛法,阿玛能回来过年吗?”

  “怎么不能。”皇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便即起身。我们忙跟着起立,皇帝嘱咐了总管太监传太医给冬冬看脚伤,之后便起驾回清溪书屋,不知是改变了主意,还是本就没打算进内院。

  后来回想,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见皇帝。

  入冬后,皇帝健康状况并不算好,但大概是好动性格使然,他仍坚持循例往南苑行围。之后,因这次行猎受了风寒,便回到畅春园静养。皇帝虽卧病在床不理朝政,可每天冬冬去请安时,也总会召她进去说一会儿话才让回来,前几日还赏了一个鹿角做的圈椅。

  德妃近来也身体欠佳,晚饭后听宫女念了一段经文便早早歇下。这日深夜,值事太监慌慌张张地回禀,皇帝病情突然恶化。德妃被从梦中惊醒,闻讯便要赶去御驾所在,宫人极力劝阻,她也知此举与礼不合,只得作罢。

  整宫的人一夜未眠,冬冬既担忧又害怕,问我,“额娘,玛法不会有事吧?”我只能搂着她轻声道:“但愿上天保佑。”生老病死,无人可免。只是每当亲人面临劫难时,我们总忍不住祈祷,希望他们不要那么快离去。

  黎明时分,仍没有来自御前的任何消息,我们只稍适梳洗,也没人有早饭的欲望。近中午时,一名太监冲进来,“砰”地跪到德妃跟前,伏地悲泣着禀道:“万岁爷驾崩了!”

  德妃闻言一口气回不过来,晕厥过去。宫女太监手忙脚乱要搬她上炕,我上前一步,让他们安静些,放德妃靠在圈椅上,松开她襟口的一粒扣子。至于轻声唤“娘娘”的,掐人中的,便随他们去。德妃不久便悠悠醒转,却并没有哭天抢地,只攥着我的手不住流泪。倒是那回事的太监抱着她的双脚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娘娘,娘娘,您可千万保重啊!万岁爷遗命传位于四阿哥,您如今可是太后娘娘了啊……”

  “你说什么!”德妃厉喝一声,从椅子上倏地弹起。

  我耳边犹如惊雷炸响,怔忡良久,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康熙朝随着皇帝的离去落下了帷幕,争储之战尘埃落定,历史的进程如我所知,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忧心。

  那太监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结结巴巴地道:“娘、娘娘,恕罪……”

  德妃两颊犹有泪痕,却直直盯着那太监的双眼,问道:“你说皇上传位四阿哥?”

  “是,是。”那太监磕头回道。

  “不会的,不可能……”德妃身体摇晃,挥开宫女的搀扶,撑住椅子的扶手,又问,“你是不是听错了?不是十四阿哥么?”

  我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德妃竟会失言失态至此!且不说作为一个母亲偏心到这种地步让人匪夷所思,就她刚刚说的那些话,难道就没想过日后会给十四惹来什么样的祸端吗?

  “万岁爷是传位给雍亲王,奴才不曾弄错!”那太监惶恐地答话。

  德妃兀自摇头不信,像失魂似的目光涣散,口里念着,“不会的,不会的”。

  我忍不住上前,急唤道:“娘娘!”她抬头看我,神情茫然,我紧紧握住她双手,柔声道:“娘娘请节哀!”虽然知道皇帝的故世对她刺激太大,但还是希望她冷静下来,恢复一点常态。

  “回娘娘,四……皇、皇上在殿外候见!”另一名太监奔进来禀道。

  我与德妃一样,一时间有些茫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皇上”是指新君。今日遭逢大变,人人都有些不知所措,连熟谙宫中礼仪的太监也显得慌乱无着。新皇帝并没有真的“候”在外头等待太后的召见,不一会儿就直进了内殿,同来的竟还有十三。太监宫女急急跪了一地,他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跪于母亲面前,悲声道:“额娘,皇阿玛宾天了!”

  德妃望着他一身孝服,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哀声恸哭,忽然向殿门外冲去:“皇上,我要见皇上!”

  新皇帝膝行几步,拦住母亲,泣道:“额娘,额娘,皇阿玛他已晏驾西去了!”

  德妃一把将他推开,竟有些恶狠狠地望住他。新君大概没料到她作此反应,落空的双臂还未及放下便愣在当场。我大急,深怕德妃说出什么出格的话来,幸好她只是跌坐于身后圈椅上,哭喊着:“皇上,皇上,您就这么走了,叫臣妾孤零零的怎么活在这世上?让臣妾随您去吧,皇上!”

  只见新皇脸色极其难看,咬牙道:“皇阿玛已去了,若额娘不保重,让儿子何所瞻依?”

  十三也膝行上前劝阻,德妃也不看他们,道:“你们不用说了,皇上这一走,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可恋的?不如就此随了去伺候万岁爷。”

  新皇道:“额娘若执意如此,儿子也无颜面对天下臣民,只有追随额娘而去。”

  话说到这份上,德妃竟一点不肯让步。十三只得道:“皇上已发旨西宁,飞马传十四弟回京,额娘难道忍心让儿臣等都无脸面苟活于世么?”

  德妃眯起眼瞪向他,问道:“你还记得你十四弟吗?”接着看了眼皇帝,又看了眼他,冷笑道,“哼哼,你好!真是好兄弟啊!事到如今你还唤我额娘做什么?”

  十三脸色煞白,垂头回道:“儿臣惶恐!胤祥做错的,太后只管责罚,还请娘娘不要因怒伤身。”这话里便没有再称她为“额娘”。

  德妃睨了他一眼,便转头不再理他们。

  皇帝气得浑身发抖,却拿母亲的固执毫无办法。母子二人互不给台阶下,就此僵持在那里。我跪在十三身侧,不想看他继续难堪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比了个手势,示意他先将皇帝带走。他点头,向德妃一叩首,道:“娘娘,皇上将率臣等即刻护送皇阿玛遗驾回宫,还请太后也早做准备。”说完便搀皇帝起来,拉着他往外走:“皇上请移驾。”

  我起身走到德妃身边,温言道:“娘娘,要随万岁爷回宫了。”见冬冬跪在角落啜泣,便道:“冬冬,还不过来扶着娘娘。”冬冬这孩子大概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模样有些失魂落魄,听我唤她,倒也听话地过来搀着德妃。

  回到紫禁城内约是傍晚时分,乾清宫已经陈设好灵堂。德妃在梓宫前伏地恸哭,直到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才由我们扶着回到永和宫。冬冬哭肿了双眼,嗓子也哑得说不出话来。我哄她睡下,再到德妃寝宫,服侍的宫女回话说娘娘已经安置,我便退了出来。

  一个人静下来,才有心思好好回想今天发生的事。皇帝过世了,直到刚才见着梓宫,还觉得一切都不真实。忆起多年前在西湖边,他赠的扇坠助我解了一时之困,又忆起婚后他对我们的关怀,还有一直以来对冬冬的疼爱照顾……这位慈爱的长辈,终是离我们而去了。十四收到这个消息,会怎样伤心呢?更何况,现在向他发出旨意的,是已经成为新皇的兄长……他那样踌躇满志,又是这种个性,真叫人担心!

  “福晋,吃点东西吧。”舒嬷嬷端上来一碗粥并几碟小菜。

  我喝了几口,便觉饱了,于是放下调羹,向她问道:“嬷嬷有府里的消息吗?”

  舒嬷嬷摇头:“回福晋,先皇驾崩,宫中戒备森严……过几日奴婢或有机会回府看看。”

  我点头道:“明日大行皇帝大殓,弘明他们都会入宫举哀,少不了来给娘娘请安,或许能见着吧。”

  舒嬷嬷福了福:“福晋今儿一定累了,还请早些安置。”

  “嬷嬷。”我想了想道,“十四爷就要回京了,你在外头多打听着点,如有什么变故……”

  舒嬷嬷皱眉深思,答了声是,便退了下去。

  大殓礼时,皇家女眷进乾清宫,王公贝勒、文武大臣则进乾清门,瞻仰先帝遗容,并于梓宫前举哀。我和冬冬一律跟着德妃,在宫门前遇着宜妃,她神情恍惚,脚步蹒跚,似没看到我们,被宫女们搀扶簇拥着先进了殿去。德妃也不在意,随她之后率我们鱼贯而入。只是进到殿内,这次序排位便有讲究。如今德妃为新帝生母,自然地位最尊,而那拉氏为新帝嫡妻,当紧随之。但因大行皇帝新丧,太后太妃及新帝后妃都未正式册封,这大概也让司礼太监着实犯难。

  那拉氏跨过殿门后,便领着李氏年氏向我们走来,德妃面无表情地看她行礼。我退后一步避开,侧头便瞧见完颜氏。一名太监向德妃一躬身,延她往首席。我低着头,打算插到完颜氏之后的位置去,便有机会跟她交换一下消息,而且这么做不管论身份高低,还是论长幼顺序,都是合适的。

  但德妃突然攥住我的手,另一边又牵了冬冬,扫了眼那拉她们,就径直往首位走去。我暗叹了口气,心想既这样了,也不去看那拉她们脸色,亦步亦趋地跟着德妃。

  漫长的仪式十分耗费精力,等全部进行完毕回到永和宫,连我也觉得精疲力竭,更别提德妃了。但她却未表现出疲态,坐在炕上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凌厉,挥退了太监宫女,独留下我。

  她盯着我的脸,迟迟不开口。我想知道她缘何对我不满,便垂头站着等待发落。过了足有五六分钟,在我有些走神的时候,她忽然问:“你甘心吗?”

  我不解,抬头看她。

  “对着老四家的那些人行大礼,甚至你那妹子……哼,往后你也要向她低头了!”德妃直盯着我的眼重复了一遍,“你甘心吗?”

  她这样问,让我不禁觉得可笑,回道:“我也许该不甘心,但娘娘您,无论如何也是太后,又何必这样跟皇上过不去呢?”这话说得轻佻了,但眼前这位恐怕也听不进稳重的话。

  她先是一呆,继而捶着引枕怒道:“你唤他皇上?你居然就这么认了?你以为十四那孩子也能认了么?”

  “我就怕他不认。那大概会是一桩祸事。”我答,然后反问,“娘娘,先皇……是不是跟您说过什么?”她虽然偏爱小儿子,但这样反常,总该有什么原由吧。

  德妃闭上眼,点头又摇头:“有些话,不明说出来,我也是知道的……”呵,可现在看来,分明是“不知道”。又或者,其中有什么变故,但如今也无关紧要了。她睨着我道:“原来看你总觉得有股子傲劲,没想到也不过如此。你跪安吧。”

  “是。娘娘还请想开些。”我行了礼便退下。明知没用,临了还劝一句。她连我也怨上了,能有什么办法?

  皇帝驾崩七天之后,是新帝登基的日子。礼部提前一天,将大典时的仪注奏禀皇太后知晓。其中最有关且紧要的是,典礼开场新皇帝需向皇太后行礼。德妃听了太监回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皇帝御极,受王公大臣们朝拜是正经,跟我行哪门子礼!”

  来回事的两个司礼太监面面相觑,又不敢对连皇帝也拿她没辙的皇太后说什么,只好灰溜溜地回奏去了。

  皇帝吃了上次的苦头,大概也怵了母亲的脾气,这回便没亲自来找钉子碰,而是派了说客——吃过晌午饭,老八在永和宫外递了牌子请求觐见。

  老八隔着帘子请了安,中规中矩地恳请皇太后接受皇帝行礼,好使新朝第一次嘉礼能顺利开场。德妃将手里的联名折子翻了翻,往炕案上一搁,问道:“哦,八阿哥,你如今是什么总理事务大臣哪?”

  老八答道:“回太后……”

  “什么太后?哪年哪月下的册文?”德妃厉声打断。

  老八并未惊乱,叩头后改口道:“回母妃,皇上命儿臣、十三弟、马齐,还有隆科多总理事务。”

  “隆科多啊,哼哼……”德妃冷笑数声,却问,“八阿哥,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亲耳听到你皇阿玛传位于他吗?”

  老八愣了愣,便紧抿双唇,低头不语。

  德妃挑了挑眉,也没追问,叹了口气道:“跪安吧。”

  我送老八出去,快到宫门时,他忽然停下来:“新朝的年号定下来了。”

  “哦,那么,来年就是雍正元年了。”我回道。

  “原来你听说了啊。”他笑道,然后盯着我问,“现在这样,很合你意吧?”

  他们居然都迁怒到我身上来了!我失笑:“八爷请稍安毋躁。说句大不敬的话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敛了笑,道:“十四弟在路上,估摸着还要十二三日才能到。”

  我点头:“他快到的时候,能不能给我递个信。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去迎他。”我收到十四最后一封信,是大行皇帝驾崩前五天,如今估计是联络不上了。

  他?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