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道:“对不起。”
他惊异地望着我说:“姐,我不是怪你!”
我低头笑道:“嗯,谢谢你。”我该感谢他们的包容的。
李浩问:“姐,你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我回道:“不。也许一直是我的问题……”
郭科原是十四的哈哈珠子,办事说话都还利落,来回话说,那方老头果不其然三天就把身边的钱赌光了。我看了他一眼,又拉弓瞄准,他便道:“九爷那儿连门也没给他开。”
箭离弦而出,“笃”地命中靶心。郭科叫了一声“好”。我不理睬他的马屁,好什么呀,离我原来的水准也差得远呢,秋冬该去猎点兔子什么的练练。
两天之后,方老头果然找上门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前前后后给了他六百两。郭科隐讳地说:“福晋比九爷还大方。”我没理他。李浩也觉得我“仗义疏财”得过分,我安抚道:“别太担心,我败家天分有限。”
方老头再一次来要钱的时候,我没给。郭科说老头赖在前厅不肯走,我睨了他一眼,道:“他不走,难道要我去请?”
郭科赶紧低下头,招呼了门外的小厮,轻声吩咐道:“轰出去。”
方老头又来了三次,吃了三次闭门羹。最后一次,郭科说他惨叫什么,再没钱就要给人打死了。我说,打死再算。
过了几天,方老头鼻青脸肿,一只胳膊吊着,另一手却还拽着收养的小男孩,乘我外出归家的时候扑到车前跪倒,让那孩子磕头如捣蒜。我让人拉了那孩子起来,对老头道:“世伯这是做什么?”
方老头苦着的脸挤出一点笑,道:“求福晋怜悯!”说完伏倒在车前。
“这成什么样子。”我皱眉道。然后示意郭科把他们带到偏厅说话。
我让人给他上茶,他不敢喝也不坐,蹭着脚下道:“福晋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吧……”
我啜了一口茶,“扣”地盖上盖子,将茶盏顺手搁到几上,道:“世伯知道当初玉竹存在我这多少银子吗?”
他茫然摇头,我笑道:“三百两。前些日子,我统共给了你六百两。不仅是本,连利也有余了。”
他一时没了声音,等我把茶喝完了,他那被揍至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鼻子上还贴了一块膏药的脸上,老泪纵横,抹了把涕泪,道:“姑娘,还看在我家闺女跟姑娘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条活路吧!”
我被他的表演恶心到了,让人给他块手巾,把脸上的水擦了。蹙眉想了想,叹气道:“唉,世伯这话说得我心里也酸……谁不难呢,只是娘家夫家都不由不得我当家……也罢,明日起,世伯每月就来找他支十两银子。”我指了指郭科,又道:“我活着一天,也不忍让世伯饿着,只是多了,我也拿不出……”
方老头脸色变了几变,最后喜笑道:“福晋真是念旧心善,菩萨定会保佑您长命百岁!”他推了身边的孩子一把,道:“这孩子也大了,一心想着读书认字儿。福晋也知道,就我那家底,哪供得了他上学堂……”
我将那孩子招到近前,笑道:“一心向学是好事,我爹就喜欢这样小子。赶明儿让我弟弟给他找个私塾,先生的束修杂费,我家也掏得。”看着方老头垮下去的脸,问:“孩子长得快,衣帽鞋袜都费吧?”
他连忙点头,我便道:“那让他过两天上我家来,正好裁换季衣裳呢,给他也做几身。”
我又向那孩子问:“你叫什么?”
他仰头,脆声答道:“方玉竹。”
我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给你改个,把中间的玉字去了。”
他点头道:“是,方竹谢福晋。”
这孩子,挺机灵的。
七月初,接到一个消息,八公主过世了。我和八福晋去公主府举哀的时候才知道,公主已经去了十天了。我站在灵堂,不禁走神,两个月前还有过一面之缘、聊过天、扶过她尚温暖的手的那个女子,已经躺在了那高大的棺椁内,永远不会再醒来。
回到内室,奶娘将公主用尽最后力气产下的一对双生女儿抱出来让我们看。八福晋抹着泪望着两个婴儿,道:“可怜的孩儿……”
我用手指碰了碰其中一个的脸,孩子闭着眼睛,却本能地寻找母亲的ru房。奶娘说,这是大格格。
我们待了一会儿,便要离开了。由下人领着,沿着来时的路出去。穿过一进进院子,这府里满眼都是白色……而当我向左手边丧幡随风扬起方向望去,却看见了近在三步之内另一条甬路上的十三,他也在这一瞬间发现了我。在“猎猎”风声中对视的刹那,我看到他的脸苍白而清瘦,眼里似有血丝,唇紧抿着,神情有如铜铸。他从热河赶回来送胞妹了。他只顿了顿,便木然地移开目光,往里走去。
跟在他身后的老九见到我,略停了停,我随八福晋面无表情地向他微微颔首,便即离去。
情绪一直无法安定,有时一坐下就会心浮气躁。我会在大太阳下骑马,把裸露的皮肤晒至通红,炽热的风可以暂时驱赶烦闷。然后,我又发现射箭才是最好的方法,汗水滑下的瞬间,一箭穿心,这种时候便能做到头脑一片空白。
七月很快就要过去了。
我一般到傍晚才结束,让他们收起一干弓箭道具。回屋后喝下几杯凉茶还觉得渴,身上是粘腻的干了又出一层的汗,东云和由儿在一旁给我打扇,另一个大丫头柳穗则去张罗洗澡水。
洗完了,换上干净睡袍,长发不易干,由儿和柳穗轮番给我扇风。半干的时候,我让她们也下去洗澡休息,单留下东云。趴在竹席上合着眼,由东云为我轻柔地按摩肩背,屋里搁了冰,偶尔吹过一丝夜风便觉十分凉爽。
东云中间稍停了一会,便继续为我捏肩膀,前后足有近两刻钟,我倒是舒服得快睡着了,只是手一直不停的人不知什么滋味,半睁眼道:“可以了……”
不料看见的竟是离家两个月的十四,他坐在床沿,将我半抱起靠在他身上,轻道:“瘦了,还晒黑了。这些奴才不知怎么伺候的!”
我则问:“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要还有两个月吗?”假期,结束了吗?
他抚着我的头发,回道:“换五哥他们去热河。”然后吻着我的发低声道,“我想你了……”他从耳际一路吻到我脖子上,我被他压在怀里,闻到他身上的汗味儿,皱眉道:“你洗澡了没有?”
他停了动作,回道:“刚进门,擦了脸。”又压着脑袋往自己身上嗅了嗅,笑道:“骑了一天的马,合该有味道。”
我起身,拿过丝带绑好头发,道:“去洗澡。”
他一勾手又把我捞过去,咬着我的耳朵道:“叫我亲一下就去洗。”说着唇便压上来,我无从躲避,只能随他,然而他的手也越来越闲不住,这么下去,我看我也得再洗一次。于是一脚踢到他膝盖上,他“哎唷”叫了声,吃痛放松了手劲,呲牙笑道:“怪舒服的,再踢一次试试。”
我做势抬脚,他却挪开腿去,哪能不痛,说说罢了。睨着他道:“臭烘烘的,还不快去洗。”
他笑嘻嘻地站起来,一弯腰又在我额上亲了一记,道:“嗯,遵夫人命,马上就去洗得香喷喷的来伺候夫人安寝。”说完便转身出了屋去。
他走之后,我便躺下,好累,力气白天都消耗光了,很快就入眠,梦中只有靶子,真好呢……
第十四章 暖冬
“舒嬷嬷,这是做什么?”我盯着小厮们扛进屋里的一张书案问道。
舒嬷嬷停下布置案头的动作,躬身回道:“回福晋,是爷的吩咐。”说完又开始旁若无人地架笔排砚,摆弄美人斛。
不一会儿,又有人抬了一个云母琉璃曲屏进来,她对着那两个小厮招手道:“那个,放这儿来。”于是摆到书案前,正好把她挡了。
我微张着嘴,眼睁睁地看着原本空阔的房里塞进一堆家具摆设。
“在看什么呢?”十四从后面圈住我。
我推开他,问:“这些东西,要干什么?”
他笑道:“我的一点物件,为着方便。嫌挤了?赶明儿咱们换个大点的屋。”
我瞪大眼看着他,终于理解他话里的意思……难道说前两个月假期是预支的?我合上嘴,抿紧唇,低头接受现实。他拥着我,下巴抵着我的肩窝,轻问道:“不高兴了?”
“没有。”
“你不喜欢,就对我说。就算讨厌我碰你也……”他搂得我更紧,“你这样让我很怕。”
我的表现让他不痛快了?克制还不够吗?于是回头问:“是我哪里不如你意?”
“不,不是。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比以前想的还要开心……其实你不用那么迁就我,我只是想让你也开心一点。”他捏着我的下巴道。
“你要我怎么做?”没有更明确的要求吗?
他望着我道:“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每天回来能看到你,就满足了。”
“明白了,我会随意一点。”我看着他道,“不过本来就没那么多高兴事,怎么可能一直傻乐。我说过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好。”
他笑着轻搂住我道:“和你在一起,能过一天也是好。”
能过几天是几天吧,什么情都会慢慢淡。我想我也过了总是给人找麻烦,给自己找不痛快的年纪了。推了推他道:“饿了,吃饭。”
舒嬷嬷站在门外,听到我说话,便吩咐下去。丫鬟们往桌上布盘子的当口,他凑到耳边轻道:“饭前能不能让我亲一下?”
我用胳膊肘格开他,提筷夹了一粒醉枣,道:“免了吧。那种事情不能饱肚。”
“但能开胃……”他咕哝着把那粒枣子吞了。
我盯着他问:“核呢?”
他睁大眼反问:“有核吗?”
我不再跟他废话,开始巡视满满当当的餐桌,终于看到一碟压在角落的锅贴。平时那种小点心也就是摆摆样子,不过今天我就是想吃那个。而那盘子正巧就在他手边,我便指着对他道:“十四,帮我递一下。”
他却没动静,只瞪着眼看我,好半天才问:“你叫我什么?”
我的叫法很奇怪吗?难不成要我叫他“爷”?嗯,也不是不可以适应的。正想改口,他却端起那碟锅贴放到我面前,笑着把眼睛眯成一条弯缝,问:“还有什么?要醋吗?”
他这种表情让我全身发毛,往旁边靠了靠,问:“你是不是不舒服?如果不喜欢称呼,可以再商量。”
他却急道:“不用商量,这么叫就好!”说着还把凳子挪近了点,笑眯眯地说,“以前你老是‘十四爷、十四爷’的,多生分啊!”的
是吗?我没注意过。不过以前他还不是我老板。我拿筷子挡住他靠近,道:“吃饭的时候别靠过来,否则……”
“否则怎样?”他依旧把脸贴过来。
我拿筷尖敲了下他的鼻子,道:“否则你会很没面子。”然后转身对由儿道,“换一双。”他难道不知道什么叫“食不言寝不语”?
他“捂”着鼻子,舒嬷嬷紧张地问:“爷,十四阿哥,您没事吧?”他拿手巾擦脸前,抽着鼻子轻声咕喃:“酒味,枣子味……”他应该庆幸我还没碰那锅贴,否则得有猪油大葱味儿。
我的生活一如我希望的那样平静普通,而我新加入的这个家庭,也是这个时代极之普通的贵族之家。一个男主人,四房妻妾,一堆儿女;主人跟妻妾都还年轻,儿女还小。这些人,连同一干服侍的仆佣都挤在一个屋里的时候,却安静得一声咳嗽也没有,气氛十分怪异。
中秋节难得开家宴,却是这副光景,的确是我始料未及。原以为人多自然热闹,可这样看来,远不如我家或者舅舅家。十四绷着张脸,他左手边的完颜氏面无表情喝汤,右手边的舒舒觉罗氏一粒一粒吃着米饭,坐我边上的福儿一片鲫鱼肉要挑出所有的刺才肯下嘴。弘春和弘明在那边小桌上吃得差不多了,也就像等待讲课一样端坐。几个小的,或坐小凳上,或在||乳|母怀里,大气也不敢喘。
中秋宴照例是桂花酒,甜香味道很开胃。舒嬷嬷帮我切了一块烧小猪,又用刀子片成几小片,我喜欢那金黄略红的颜色,入口很脆,带点松枝的清香,猜想大概用的松柴。我拿餐巾抹了唇上的油脂,抿了一小口酒,大约有七分饱了。
十四朝我这边倾了倾身,舒舒觉罗氏便往后靠了靠。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着,轻问道:“吃好了?”
然后所有人都看我,眼神颇似我吃掉了这一家一年的俸银俸米。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探过手来,我不着痕迹地移开左手,捏了捏餐巾,轻点了下头。他便侧身对傅有荣抬了抬下巴,傅有荣就指挥丫鬟们撤了席,又端上来一个近一尺直径的提浆月饼。饼上是玉兔捣药的图案,傅有荣负责切成小块,分给在座的每位“主子”,我分到了一块兔耳朵。饼的陷料是核桃仁、青红丝、杏肉、糖之类,吃多了甜腻,我看也没人吃完,十四就只啃了一小口,便乐得剩盘。没分掉的大半个月饼,十四命赏了下人。
吃完月饼,就解散自由活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特别是那些小的脸上,明显轻松高兴了许多。我在花园一角分到了一个亭子,这个安排很妙,让大家都省心。今晚月亮虽然很大很亮,但云也多,淡柠檬色的圆月时时躲到云层后面。
虽然都是在一个园子里,但因为地势和花木等等原因,看不到其他席的情况,微风送过,不时有隐隐的笑语拂耳。亭子里的石桌上铺着长而华美的织锦桌布,几个漆木果盆里堆了各种瓜果,最多是葡萄,紫绿红白足有三四种。
园子中间的空地倒是一览无余,已经摆好了祭桌,供上了水果月饼,旁边两个香炉,桌前立着请来的月光纸。我凑上前想仔细瞧瞧,不料一个东西撞到我身上来,低头一看,却发现是小小的弘映。我蹲下身看到他跑得满头是汗,眼角还隐有泪痕。
这时树丛摇动,跳出一个人来,双手叉腰霸在路中间道:“看你往哪跑!”这声低喝,中气十足,好不气派。
弘映吓得躲到我怀里,我对来人笑道:“二阿哥,这是演梁山好汉哪?”
弘明指着弘映道:“他抢了我的兔儿爷。小爷我这回扮的是御猫,追缉逃犯!”
我听他说得有趣,低头看了看越缩越里的弘映,见他手上的确拿着个兔儿爷,穿着家常服色,两只兔耳朵从瓜皮帽里钻出来,最有意思是手里牵了条趴儿狗。这兄弟俩,放着戴盔穿甲,舞刀弄枪,骑虎训狮的威风兔儿爷不要,偏喜欢这样玩物丧志的。于是搂着弘映,对弘明道:“二阿哥何必跟弟弟争这玩物。要兔儿爷,廊下桌上不是堆得小山一样。”
弘明撇了撇嘴,瞪着弘映道:“我就喜欢这个,是我先看中,这家伙抢了就跑,也不讲先来后到!”
我说:“他是弟弟,你便孔融让梨如何?”
“别的都好,就是这个不能给他。弟弟也不行!”他盯着我问,“你这是要向着他了?”
上次见面还谨守礼仪,这回可是小蛮子像毕露。我笑道:“难不成你要跟我打架?想赢我,还早了七八年呢。”
弘明气哼哼地道:“为什么帮他,就因为他小?”
我摇头回道:“错了,因为他唤我额娘,你只会跟我大呼小叫。帮亲不帮理。”
弘明气得小肚皮都鼓出来,欲要分辩,却听舒嬷嬷道:“哎,爷来了。”
我们都回头望,只见远处游廊下有几人往这边来,看身影领头的该是十四。弘明低叫一声:“阿玛!”便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弘映也挣扎着想跑。这俩孩子把他们爹当瘟神了吗?
我抱住弘映,不让他动。弘明见无路可逃,竟然掀起桌布钻到桌下去。啊,我忘了告诉他,那下面有敏敏。
弘明放下桌布就窝着没动静了,看来跟敏敏相安无事。十四很快走到近前,我站起身来,他便一大步跨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他盯着我,有些焦躁地道:“以前……以后不会了。”
什么以前以后的?我疑惑地看了看他,不过又担心桌下的一孩一猫,便道:“待会便要拜月,你不去准备吗?”
“这就要是去换身衣服。”他还拉着我不放,忽然低头瞧见了弘映,便瞪着眼看他。
弘映抓着我的袍摆躲到我身后不肯出来,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着。十四凑到我身后问:“你怎么在这?”弘映便又躲到另一边,就是不看他爹。十四执着要把弘映拎出去:“躲什么?”我一把抱起弘映,道:“他哭的话,你会哄吗?”
十四愣看着我,摇了摇头。我说:“那就别惹事,我这身衣服新做的。”弘映抱住我的脖子,头也不肯抬,他爹要是弄哭他,肯定眼泪鼻涕糊我一身。
十四轻声问:“你喜欢他吗?”
我回道:“他们挺像你的。很好玩。”我又说了几句,把十四弄走了。踢了踢桌下,道:“出来了。找着嫦娥没有?”
桌布动了几下,弘明先是屁股出来,直起身转过来之后,所有人看到他那模样,都笑得前仰后合,舒嬷嬷也没忍住。敏敏被他抱在手里,辫子全毛了出来,从头顶开始蓬乱,好像电烫过似的,辫穗搭拉着,眼看就快掉地上。嫦娥没戏,不过找到玉兔,不,玉猫了。
我极力忍住笑,说:“看来它挺喜欢你的……”头发。
东云把敏敏接过去,我检查他脸上身上有没有被抓被咬的痕迹,居然没有,看来敏敏对他挺友好的。弘明扁了扁嘴,竟然哇地哭出来,然后就扑到我怀里。我的新衣服……
弘映在一边饶有兴趣地打量哥哥,弘明比弘映力气大,我被他勒得有点呼吸困难,不过还是勉强对东云和舒嬷嬷道:“准备衣服……舒嬷嬷,给二阿哥梳个头。”
拜月向来由女人主持,嫡福晋完颜氏便当仁不让成为主祭。她跪最前,我们依次跪她身后,对着好不容易赏脸的月亮三叩。完了以后,将月光纸就地烧了。
这女人们的节目,也就到此结束了。等我们都撤出去后,便轮到十四祭拜。傅有荣刚给他放下垫子,便有一股大风吹过。眼看月就要隐了,十四赶快叩首完毕,刚要起身,黄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他还没反应过来,便哗啦啦地淋了他一身。
男人果然是不被太阴星君喜欢啊!
皇帝还没回京,十四基本上每日都需值勤上班,有时晚上也不回家,感觉跟前两个月区别不大。昨天中秋放松了一个下午,今天仍旧早起去上工。我则收到文奎堂的消息,有一批新书刻印完成,今天上柜,于是上午便跑去隆福寺街转转。
在进深三间,安静,充满纸墨香味的店堂里待了两个小时,扫过架上一列列书套外的签纸,挑选了几本感兴趣的。顺便让他们帮我把一本霉坏的图刻本修理了一番。店里也让赊帐,不过我一直没有周转的困难,数目也不大,都是当场付清。
中午回到府里,还没等进院子,就见傅有荣迎了出来。他请了安,还没全直起身就急着说:“福晋您可回来了!”
看他在,便知道十四也肯定在家,他今天收工真早啊。我一边走一边道:“怎么,等我回来下米煮饭?”
傅有荣嘿嘿陪笑了两声,低声回道:“爷今儿早上身子不爽,还有些发热,想是昨晚淋了雨,受了些风寒。”
病了?不是晕过去被抬回来了吧。我顿住脚步,皱眉问:“很严重?吃药了吗?”
他回道:“刚诊了脉。爷回来就一直念着福晋……”
“嗯,那就瞧瞧。”说完便挑起帘子跨进屋去。
十四占据着我的床,盖了厚厚一条被子,蜷成一卷,只有头露外面,脸色有些发白。他看到我,便想坐起来,我大力拍了一下被子,道:“躺着吧,别折腾了。”
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终于回来了。”
“大夫比我先到不就行了。”我坐到床沿,他才老实些。
舒嬷嬷端上药碗,居然交到我手上,我看看冒着热气散发强烈草药气味的黑色汁液,又看看扒着被子躺着的十四,问:“要我试药吗?”
他半坐起靠着床屏,接过碗道:“不要了,很苦。”试了试温度,便一口气喝干。舒嬷嬷又端上茶水给他漱口,我叫东云从蜜饯盒子里拿了一粒梅干让他含着。
他喝了药就缩回被窝里发汗,我便想下床去,他拉住我问:“你去哪?”
我答:“到那边榻上靠着百~万\小!说。”他霸了床,我总得找地方午睡。
他不放手,望着我问:“在这看好么?”
郭科把我今天买的书全摞在床头案上,我随手挑了一本,拿个蟒缎垫子靠在床头翻着。十四一直抓着我的手,我翻页不方便,想抽回来却半天挣不开。我恼怒道:“我又不能跑了,你老攥着我干什么?”
他睁大眼看了我几秒,虽松了手,却把头枕到我腿上来。“又不是小孩了,好好躺着!”我说着去推他。他抱住我的腰,把脸贴在我身上,闷声道:“别动,我头疼。就让我靠会儿成吗?”
我拿他没办法,他在我身上找了舒服的位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可一手还是搂着我的腰。我只有在感觉他的头顶着我肚子的时候挪开他点。
到了晚饭时分,十四已经好得差不多,热度也退了,还下床喝了点粥。他饭后去屋外走了两圈,喝了杯茶,就洗漱睡觉。早早躺下,半夜里却翻来覆去,搞得我也没法睡。最后他居然窸窸窣窣地摸黑爬下床,我忍无可忍道:“大半夜在自家扮贼很有趣吗?”
他“啊”了一声,道:“吵醒你啦?”被子被他拖来卷去,平均一分钟翻身两次以上,再不醒那是死人。“我肚子饿了。”他说着点亮了蜡烛。
都快三更了,这家伙真爱折腾下人。我揉揉眼躺回去,道:“你叫傅有荣去给你弄吃的吧。完了回自己屋。”他自己白天睡饱了,这会来吵我。
他却抱着个点心匣子蹿回床上,道:“我就填点糕饼。”然后就咔哧咔哧地啃起来。吃完了,还听到他咕咚灌茶的声音。然后,终于安静了……
我安心合眼的时候,他却带着糕点的甜香凑过来,在我脖颈上轻轻触吻。我背着身不去理他,他却探手到前面解我睡衣的带子,抱住我硬把我压至仰躺。他唇磨着我的耳垂,低喃道:“涵儿,晚些睡……”
我睁开眼,猛推开他道:“别叫涵儿。”他这种叫法,让我全身恶寒。
他一呆,而后问:“那叫什么?”
我想起他白天类似李浩十几岁时的表现,便道:“皇上金口御赐,叫姐姐。”
他双眼忽地眯起,三两下剥掉我的睡衣,我措手不及,待想补救已经晚了,双手被他压住。他额头抵着我的上腹,舌在我的肚脐周围打着圈。我痒得不行,扭身躲着。他紧紧箍住我的腰,一路吻上来,用唇描着肚兜上的花纹。“这两个鸟儿绣得惫懒了些……”他用手指轻抚着低头理毛的黄鹂花样,哑声道,“那件牡丹的好看。”
“你要真喜欢,穿了我看看!”一挺身,差点能撞翻他,可还是被他搂住,压回枕上。
他扣住我的下巴,舔着我的唇角,道:“姐姐?做弟弟的,可以这么亲姐姐吗?”他一手扯松了肚兜的带子,在我胸前兜转摸索着,又道,“能这样碰吗?”
我“唔”了一声侧转脸,他的唇却追上来,嘶哑地道:“你是我的妻,我的女人……我的宝贝……”
也许他说的没错,但不可否认,有些时候,我更像他妈。不过他显然不想让我深入思考,紧紧地抱住我,吻我,让我头脑发热而空白。我只能想一个问题,完了就可以睡觉了吧……
天亮了吧?眼皮有些粘,艰难地睁开眼,先是朦朦胧胧的一线光,然后影像便逐渐清晰起来。十四的下巴就贴在我额边,呼吸均匀,还睡着。似乎有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我翻身撩起一角床幔,只见外面天光大亮。我一直眯着眼,忽然想起什么,半坐起拍着十四的脸道:“喂,醒醒!你睡过头了!”
他睁开眼看我,不见慌乱地穿衣叫人,却伸手将我捞回去,吻着我的眉际道:“再睡会儿……”
我往他脑袋上敲了一记,道:“迟到,又一顿板子等着了。”
他嘻嘻笑着侧转身,拍着后腿和臀部,说:“你轻着点,免得手疼。”
谁跟他玩笑!我怒瞪他,他笑着贴上来,轻吻我的鼻尖,道:“我今儿请了假。陪着你好不好?”
这家伙借病旷工。算了,随他吧,他家的生意,没他也垮不了。他手臂收拢来,将我压在怀里,轻道:“你在这里,真好啊!”然后一边吻着我的后颈一边抚着我的背,我挣扎着,他便加了几分力压着我后腰让我贴在他身上,喃喃唤着:“宝贝,宝贝……”
自昨晚便左一个“宝贝”又一个“宝贝”叫得好不顺口,我听得火大,一掌压住他的脸,推开他道:“我要起了,别玩了!”
他摸摸鼻子,咕哝道:“就让我亲一下也不肯……”
我围上肚兜套上中衣,捋头发的时候,却发现左手腕光溜溜的,栀子玉坠不见了。回身一看,见绑坠子的红绳就断在枕侧,玉石却不见踪影。我趴下身在枕被间摸索着,十四问道:“你找什么?”
这小子还敢问,八成是他给扯断的。我狠瞪了他一眼,说:“你下去。”说着开始翻被褥。他握住我的左手,问:“是你一直戴的那个坠子吗?”
我不答,抽回手只管自己一寸寸摸索着。可翻遍了大半个床,还是没找到。他抱住我道:“别急别急,一定能找着的。我帮你。”接着便从另一头寻起,枕头倒腾了几下,就给扔到床下。衣服和被子也是同样下场。当床上空荡荡之后,他欢叫一声,道:“在这!”便从床屏的夹缝里拨出了那粒小小的坠子,我拿回来,左右检查了一番,幸好没坏。
我在梳妆匣里拿了条丝带穿起来,仍旧绑回去。他从背后抱住我道:“我以后会小心。”我轻推开他,道:“行了。起吧。”
默然吃完早饭,他握着我的手说:“我们上街玩玩好不好?”
我还没说话,傅有荣就进来禀道:“爷,舅爷来了,要见福晋。”
一时忘了李浩今天要来找我,闷在房里着说话也没意思,便对十四道:“行,那就一块儿逛逛去吧。”
十四大概很少逛街,对一应地摊都极感兴趣。先是盯着人家冲八宝茶汤的动作啧啧称奇,接着又跟李浩两个蹲在摆“盘中戏”的场子边上不肯走。研究完了,兴冲冲地告诉我:“原来这胶泥小人下面没腿,做着一圈短猪鬃,所以敲了盘子能蹦达老高。”
李浩道:“姐早玩过了,家里还有一盘呢。”
我指了指路边的茶馆,对他们道:“我渴了,进去坐会儿。”
他们不反对,可走到门口时,十四见外面有卖风筝的,就说要去买个给我玩儿。我和李浩上了二楼,找了张靠里的干净桌子坐了,小二便上来招呼:“二位要什么茶?”
李浩看了看我,道:“要一壶铁观音,一碟瓜子,一碟花生,再去隔壁铺子买三两豆面糕行不?”
“行,当然行!爷甭客气。隔壁铺的‘驴打滚’是附近出了名儿的,到小店的客人大都要尝尝。”小二躬身笑着,看了李浩和我几眼,又笑道,“这位爷跟夫人真是般配!”
李浩闻言大窘,我笑着对那伙计道:“小二哥,他是我兄弟。”
小二顿时涨红了脸,连鞠了几躬道:“二位,对不住对不住!是小的看走了眼!”他这个那个的尴尬了好久,我安抚了他两句,这才下去给我们泡茶买点心。
十四买了个软翅带尾巴的燕子风筝上来,坐下之后还拿出一个马蔺草编的小蛇放到桌上,道:“你看,我还买了这个。好看不?”
这时那小二送茶上来,见到十四,便说:“夫人的兄弟,个个都英武非凡呢!”
十四立刻拉下张脸,皱着眉瞪着那小二。我差点笑趴在桌上,看那伙计被十四盯得冷汗直下,便道:“劳烦小儿哥帮我们看看那‘驴打滚’做、做好了没有。哈哈……”
那小二连忙应声逃也似的下去了。李浩也笑得不行,就见十四脸青一阵白一阵的。我对他道:“板着脸做什么?我们三个有同胞面相不好么?”
他缓了表情,微笑道:“嗯,好。”握住我的手,放到唇边轻吻了下,又道,“你高兴就好。”
离开茶楼的时候,十四给了那小二一个五两的银锭,道:“余下的赏你了。”
那小二呆看着他,大概想这种就是所谓莫名其妙的冤大头吧。
崇文门外有绢花绒花市,我对戴头上的不感兴趣,但对可以插瓶的假花和各种绒花玩具倒是有看挑买的兴致。好多摊上都卖绒兔儿爷,大多是通体雪白赤着身,表情憨厚可爱得很。我买了各色姿势的一大堆,可以给弘映弘明抢着玩,嗯,还有敏敏最近疏于运动,给它磨爪子也行。也有粉色的绒球,给东云由儿她们买了,坠在冬天的衣服上,又有趣又好看。
十四走在后面捧着东西,我刚又买了一束玉兰绢花,李浩付钱的时候,我忽觉手腕一凉,低头一看,发现玉坠系绳被人割断了,坠子已经不见。我抓住那只嫌疑的手,那人转过脏兮兮的脸来,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看向我的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居然满是愤恨。偷了我的东西居然还怨对?
我摸出一小块金子,道:“把坠子还我,这个就给你。”
他“呸”地朝我啐了口唾沫,幸好被我避过。却不料他手中的刀片一带,划破了我手腕的皮肤,一寸多长的红痕一下沁出血珠来。我一时大意放了手,他便往人群里挤去,我怎能由他逃走,也便也挤开人堆追上去。
那孩子身形小巧灵活,在人群里左右穿插,眼看离我越来越远。我心里发急,紧跟不放,不一会儿就出了市场区,拐进一条巷子,少了人群遮拦就追得近了。十四和李浩也赶了过来,急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了事?”
我往前一扑,揪住那孩子的衣领,回道:“他偷了我东西。”
那孩子尖叫了一声“放开”,居然就往我手背上咬。我把他,不,听声音也许是她,往旁边一推,她在墙上撞了一下,站稳后还想跑,李浩便截到她前面。
十四怒瞪着那孩子道:“怎么跟狗似的张嘴就咬人!”
她又朝十四吐口水,十四侧身避开,但可能从没受过这种待遇,更恼了,太阳|岤青筋直跳,双手攥得“咯咯”响,看样子恨不得立马上去揍她一顿。那孩子眼里闪着恐惧,却还犟着挑衅道:“你才是狗!满狗!”
十四闻言眯起眼睛,怒气倒不显得那么盛了,只是冷冷地睨着她。那孩子瑟缩了一下,十四正要去拎她,却忽然从横巷里蹿出七八个人来,虽都是肮脏的乞丐装束,却一个个眼神炯炯,有组织地散开在我们周围。偷不成就抢,抢不成想要绑票还是要杀人呢?
十四挡到我前面,向李浩道:“照看你姐姐。”然后对着那帮人冷笑,“今儿可遇着陪爷松筋骨的了!”
一个看似领头的对身边的两个努努嘴,他们念着“大爷行行善,给点剩菜剩饭”之类的行乞术语就扑了过来。十四迎上去,一掌推开其中一个,笑道:“善要改恶讨了么?”另一个冲上去要揪十四的辫子,他回身飞起一脚踢中那人胸口,见其他几个朝李浩和我这边来,手下便不留情,夺过一人手中的竹棍便横扫竖打。我看他一根棒子舞得虎虎生风,揍得他们歪歪斜斜,也就不去担心他那头了。李浩抓住一个偷袭者的胳膊,拧到背后,那人疼得“哎唷”乱叫,他便使劲一送将那恶丐扔进十四的棒圈。不料刚好一记流棒挥过,那人被砸个正着,于是就此倒地不起。
那偷坠子的孩子乘混战摸着墙根想溜,我便推了推李浩道:“抓着她。”
李浩揪住她,她便乱爪乱挠,我看李浩受不了她发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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