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心上人么?”王妩脱口而出,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一个女子孤身离家,在乱世中去那遥远又极寒的辽东,几经周折,还能有这样畅想舒朗的笑容,除了梦幻般的爱情,王妩实在想不出别的解释。
但对于这样的爱情,王妩却不看好,甚至怀疑她会不会得到应有的回应。
两地相隔,若是两厢情愿,为何男子不来相就?云姜虽有些武艺,但在这个世道,难道不是男子行走于世更容易,更安全么?堂堂正正地提亲,甚至偷偷摸摸地私奔,好歹也是两人厮守,像这样一个女子孤身远行,形单影只,若是那男人真的在意,又怎会放心?
被王妩说准了,一直风姿英武的云姜红了脸颊,微微垂头,但回答却是坚定又清晰:“他胆略过人,信义无双,实乃真豪杰。”
只要心里喜欢,相隔千里,只身相寻,不管结果如何,哪怕将来后悔又如何?至少她曾全力去喜欢,去追寻,这样的后悔,总好过因为什么都没做过而后悔。
王妩了然一笑,什么都没说,也没问那个人叫什么,现在在辽东是什么身份,微微蹙眉寻思起要如何瞒着公孙瓒,将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辽东去。
情难自已只片刻,云姜便又恢复了那坚毅英朗的模样。手里的长剑忽又向王妩举了起来,只是这次没什么敌意,反而带了几分玩笑:“你若想帮我,只需脱了衣服就好。”
王妩脸色一僵:“脱衣服?”
云姜嗯了一声,长长的眉梢却在看到王妩的脸色时高高扬起,闲闲晃了晃长剑,示意她快点动手,解释得言简意赅:“脱衣服,和我换。”
王妩和云姜身材相仿,对换衣服,由她将追兵引开,确实是个让云姜脱身的好办法。
“快点。”长剑又晃了晃。
“我若不脱呢?”王妩骤然冷下脸色,双手往背后一负:“你可会直接杀了我,再剥了我的衣裳?”
“你!你出尔反尔!”王妩之前说要送她一程,显然是无意再留难,云姜没想到她竟如此反复,又突然改口。见王妩一副吃定了她下不了手杀人的样子,她不由气得脸色发白。长剑在手又怎样,她确实下不了手。更何况,王妩还帮她从坞堡里逃出来……
王妩淡然一笑,上前两步,扯下披风,挂到她举着剑的手臂上:“我帮你,只是因为我愿意,不是因为这把剑。当然,若你想试试生死相逼,我也会乖乖听话。”
她愿意帮这为爱率性执着的女子北去辽东,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在山林荒野里被一把剑指着脱衣服!当然,若是生死攸关,她当然也不会太多在意这些虚无缥缈的气节。
只是,彼此之间的善意不再!
云姜看着眼前少女的脸,眉若早春柳色,唇似菱角初采。年轻稚嫩的脸庞上,笑容云淡风轻,一双眼眸漆黑明澈,清楚映出她自己惊怒交加,又有些不解无措的眉眼。
握剑的手的缓缓垂下,云姜不发一言,当先解开了自己的曲裾。
束腰被解下的时候,王妩也解开了身上短袍的系带。云姜看了她一眼,回腕将长剑斜插到地上,三下两下扯松了围在身上曲裾。
王妩眉梢一挑,反手也飞快地脱下短袍。
一时间,方才词锋相对,气势相较的两人又拼上了脱衣服的速度。
但曲裾只一件,而王妩除了上衣短袍,还有一条裤子要脱,自然肯定比云姜脱得慢,眼见着云姜的曲裾就抛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时情急,连忙先把短袍塞了过去。
两人俱是手忙脚乱,王妩固然是裤子脱了一半,一只腿还在裤筒里。而云姜也不比她好多少,她之前为了跑起来方便而剑割衣裙,曲裾的下摆破裂,碎布勾勾挂挂,不知怎的,就和王妩挂在她手臂上披风的系绳缠到了一起。她这一抛,就连着那披风一同抛了出去,手里就只剩下了一件过腰三寸的短袍。
风过山林,枝摇叶摆,簌簌作响,在无裆的中裤上吹出一层又一层的褶皱,清新透凉。
两人都愣了一下,王妩率先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云姜抿了几下唇,强自趁着一脸严肃,却在片刻之后也忍不住摇头失笑。
山林中,一连串清脆明朗的笑声骤然打破单调的过林风声,张扬而任性,欢畅不已。
云姜笑着伸手,在王妩肘下托了一把,让她稳住身形,将另一条腿从裤筒里提出来,又解开缠在一起的曲裾披风。
“好了,你还是先穿衣服吧,”王妩将曲裾扯了过来,把裤子塞过去,眼神一边往云姜身下扫了一下,笑得意味深长,“透心凉。”
云姜脸上一红,啐了她一口,却突然瞥到了王妩穿的中裤,正要穿裤子的动作不由一顿:“这是……”
王妩的中裤是寻人特制的,裤腿连裆。在这个时代的人眼里,就好比是原本穿在了外面的短褐裤子,用了中衣的面料,被她穿在了里面。
原本只是一个来自千年后的穿衣习惯,却独在此时,让王妩笑得得意万分。
这两人从斗气到斗嘴,再到斗衣,好在这片山林早被公孙瓒化为禁地,前面又是绝路,寥无人烟。不会有人看到这两个清丽女子发丝飞扬,在山石之间衣衫不整,却还不忘吹眉瞪眼,时怒时笑的怪异模样。
终于换好了衣服,云姜将长剑悬在腰间,再看王妩时,突然轻叹一声。
王妩正在和破了下摆的曲裾作斗争,听到她这一声叹,不由诧异地抬起头:“去见心上人了怎么还叹气?”莫不是,云姜自己也不看好这段千里相随的情感?
云姜的神色倏然复杂起来,微微低头,轻轻咬住嘴唇,旋即很快又复抬起头,接过王妩手里正正反反折了几道的腰封束带,按着绕上来的曲裾一角,稳稳束在一起。
曲裾下摆虽被剑划开,但王妩就当它时开衩的旗袍,反正下面的裤子穿得好好的,倒也没什么不自在。
云姜心事重重地最后替她扯了扯前襟,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你……有那个放在心上的人了么?”
心上人么?王妩怔了一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她纵马驰骋,草原黄沙时情形来。
“果然……”云姜目光一闪,又咬住唇。女子若是心有所属,眉宇间自有神采,一颦一笑,都含着说不出的期盼憧憬。这种神采,王妩能从她身上看出来,她自然也能从王妩身上看出来。
“程先生以白璧十双,玉带五条,黄金百镒,女乐十人为献,向你父亲请结姻好于曹氏长子。”
不知云姜对她方才不经意间露出的向往神情有所误解,她突然改变主意将程昱此行的意图说出来,却是令王妩的瞳孔骤然收缩,再无暇顾及想其他的事。
她亲见了程昱几次挖墙脚,没想到这一次,他的对象却是变成了自己。
云姜不知道自己将这事告诉王妩会有什么结果,会不会反而害了热心庇护自己的程昱,亦或是会不会改变眼前这个聪慧胆大的少女的命运。
她只知道,王妩那欣然飞扬的神采下,定是怀着和她一样的期盼旖旎,然而程昱前来结姻,她若是此时不说,若是公孙瓒点了头,那王妩眼中璀璨如朝阳的光彩无疑会被生生摔得粉碎!她正是憧憬双宿双栖的时候,此心相同,又怎么忍心一言不发地就转身离开?
见王妩久不说话,云姜心里难过起来,扪心自问,若是现在叫她另嫁他人,她宁可远远地离开,再也不回去:“你若现在不回去,直接寻他……”
哪知话说一半,突然听到王妩身后的林木中传来轻微的衣袂破空之声,云姜目色一凛,一扫脸上的忧色,立刻撤了长剑在手,厉喝一声:“来者何人?”
王妩应声回头。
一袭白衣,缓缓从树后行出。
夕阳西下,斑驳的霞光透过才抽出青嫩色的枝叶缝隙,在白袍银枪上投下一段段赤金色的光圈,恍若一副归自修罗疆场的金红战甲,厉烈激昂,悍勇刚毅,血色淋漓。
“他是一个盖世英雄,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万众瞩目之中救我于危难,护我出绝境。”
这本是一段赚人眼泪的台词,但王妩现在却觉得它极为贴切。
可能是初初醒来时,那第一眼白袍银枪的出场太过戏剧化,真就像是踩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即使是最俗套的英雄救美,也叫人刻骨铭心。也可能是疆场下,银枪后的那温润的笑容太过温柔,那独闯敌营,孤胆破阵的气势又太过大胆,一张一弛,叫人心摇神曳。亦有可能是草原上那舞枪纵马的生活太过快意,叫人不知不觉,甘之如饴。
这个被她一直视作历史书册影像里最牢靠,最可信的乱世英雄,就是此时真真正正和她面对面的,有血有肉的男人。
纵使其中有过些许算计,有过些许作秀,王妩在这一刻突然真的有些脸红,但和赵云相对的目光却始终不闪不避,明澈的双眸有些怔忡,被霞光映得晶璨夺目。
曹氏长子,不但是今后最大的曹魏势力,王妩甚至还记得历史上的曹氏长子早死短命。换做刚来时的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想尽办法促成这门婚事,然后拖到那短命的男人先死,再寻机出逃。
而现在……不知为何,王妩震惊之余,却犹豫起来。
正文 29第二十九章
袁军主帅高干方才从这郡府中离开。油灯未灭,案上还展着一卷竹简,木架之上,一张简单的羊皮舆图悬于其上,昏黄的柔光透过素雅的屏风,隐隐约约勾勒出置于屏风后的矮榻的影子。
王妩穿着和骑兵一样的牛皮轻甲,头发挽在脑后,覆以巾帻。黏在脸上的碎发上,眉间睫梢都还沾着细碎的血沫,双眸紧闭,眉尖微蹙。
平日里红润水灵的菱唇此时失了血色,干得发白,清秀的容颜从额角到下颚,被尘土抹得一块块的灰黄,灰扑扑,脏兮兮,还夹杂着点点血渍,狼狈不堪。才几日功夫,原本就纤瘦的脸颊更是小了一圈。
刚听到范成的话时,赵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现在,赵云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王妩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一路乔装,就跟在他的骑兵队伍之中!
五天四夜,千里急行,飞袭北海!
这看似令人心神震动,甚至会令人两眼放光的泼天之功背后,要付出的是什么,没有人比赵云更清楚。
就连铁铮铮的男儿都能被这征战的压力和长途的辛劳几近逼到体力精力的极限,更何况像王妩这样的一个弱质女子?
她究竟是如何坚持到进了城门才脱力晕过去的,赵云不得而知。他只知眼前的这个弱女子,从并骑甘陵,到同闯信都,从疾驰三百里引平原援兵,再到这次不声不响千里奔袭,如此胆识,如此果决,堪比乱世英豪,毫不逊色!
赵云突然有些庆幸现在那双仿若看透人心的漆黑双眸紧紧阖着。
他可以放任自己满腔的热血激涌,心跳如战鼓。不同于阵前厮杀,这股热血直冲得他眼眶微微发热,激得他那双挽弓执枪若等闲的手,想绞块湿布为王妩擦一擦额头的冷汗都在微微颤抖。
黄沙草原上,那一张如花笑靥,飞扬的发梢,飞扬的眉眼,以及那马上亮彻天地的飞扬神采,一幕幕在脑海中飞旋而过。还有那山林里,清清朗朗的声音,字字入心。
乱世之中,他本求保家卫土,建功立业,不负一身武艺。
可就在那一刻起,冷静平和的心境似翻起滔天巨浪!
他要成就一身功名,要俯仰天地,纵横疆场,万古留名!无论这其中有极多凶险艰苦。
但他毕竟太年轻了。
公孙瓒用将,讲究资历经验,看重军中威望。要功绩,要名望,他没有太深的根基,更没有一把经月累年长在军中,象征年纪,象征身份的花白长须。他只有一腔热血,他只能拼胆识,拼险阻,拼命。
用一身的功绩,去做……盖世英雄!
王妩并没有受伤,她只是累极了。说她晕过去了,倒不如说,她是睡着了。
没有汽车飞机的年代,千里奔袭,日夜无休,目不交睫。虽说有范成暗中看护,可他毕竟还要负责前后哨探。到了最后两天,几乎每一次眨眼都有上下眼皮黏在一起睁不开来的可能,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视线开外的景物是随着马匹奔跑而跳跃,亦或是因为她越来越头晕而旋转。
夹紧马腹的双腿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腰酸背痛,身体只是僵硬地机械式地重复着一起一伏的动作。纵然她出门时早有准备,穿了三层中裤,又在大腿内侧绑了绢布,两侧的皮肤终究还是没有逃开被坚硬厚实的马鞍侧沿再一次磨破。
好在她昔日有过徒步挑战极限的经验和心智。自第三天一早开始,王妩就已经露出了体力不支的迹象,全凭着一股意志力支持。是以一进城门,心神松懈下来,王妩一声不吭地直接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只是这一觉,王妩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影影憧憧,枪戈林立,刀枪铮鸣,人喊马嘶,无数声音纷繁嘈杂地交织在一起。
有人举起刀向人群挥舞,有人惨呼着倒下去,有人在马上扛着大旗,有人跌下马,被马蹄踩得支离破碎。喊杀声,求救声,忽而模糊,忽而震响,鼓噪着耳膜。
浮光掠影一般的梦境,浸透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好似一幕红纱,波浪般的随风飘扬,但就是遮挡在她眼前,挥之不去。
心里的最深处,王妩知道,那是血光!
马背上颠了五天四夜的身子,每一寸骨头都叫嚣着疼得厉害,好像被人生生扯成无数块。两条腿几乎要跟着抽搐起来,肌肉扭曲,辗转翻腾。
脚踝小腿处不知被沿途的草木割出多少道深浅不一的伤口,然而这些伤口在她大腿内侧的伤下,却苍白无力得几乎如同不存在。
最娇嫩的皮肉,好似被锉刀狠狠磨过。火烧火燎似的疼痛中,竟还伴随着轻微,却不容忽视的瘙痒,让她即使在睡梦之中,也忍不住并拢了双腿,互相磨蹭。可偏偏轻轻一碰,哪怕是皮肤和中裤裤管的相触,也是有一阵直刺入心的剧痛。
模糊间,王妩却仍是不醒,只苦皱一双眉,喉间溢出一连串难受的呜咽。
忽然,似有清水淋上伤处,火烧般的感觉随着随之而来的一阵清凉缓解,但是触碰到水的皮肉紧接着却更加刺痛起来。
王妩想要翻个身,避开那饮鸩止渴般清水。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覆到她额头上。
“忍一忍……马上就好,上了药就不疼了。”
耳边,她隐约听到有人和她说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可过耳成云烟,她的大脑死机了一般,竟是一点也没有听进去。
于是,王妩反手按到那只手的手背上,叨念嘀咕出一连串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内容的话来。
她话音未落,两腿之间真正清凉起来。不是清水过时那只存片刻,就流走的清凉。
王妩隐约感觉到有一只手,牵引着那股清凉,一点一点地涂到她两条大腿内侧的皮肤上。灵活而温柔,每过一寸,如熨斗似地将那痛楚慢慢烫平。
王妩紧皱着的眉头跟着舒展开来,又嘟囔了一句什么,僵直绷紧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只是她的心神仿佛刚刚放松下来,又立刻被一团浓云似的,赤红如血的色彩猛地惊醒过来。
王妩睁开眼,入目的却是又高又黑的长长的屋梁。在昏暗的火光中,看不清梁上有什么,只一团晕开的墨似的黑。
她脑中还带着一丝昏睡后的迷惘茫然,努力睁大了眼,偏一偏头,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还有些叠影的容颜。
赵云俊朗的容貌也是灰扑扑的,身上的衣物看得出只匆匆脱了一件披风,银盔就随手扔在一边,头发散乱,只随手在脑后一扎,甚至都没有再仔细梳一梳。
赵云见王妩睁眼,目光不由亮了一下。匆匆放下手里一直为王妩擦汗的布巾,转身到屏风外面倒了水,递到她口边。
王妩怔怔地看着他来回忙碌,两行清泪,不知不觉,突然从渐渐清明沉澈的眼中沿着耳侧脸颊滚落下来。
“怎么了?还有哪里疼?哪里不适?是不是方才下马时摔到了?”赵云被她突如其来的眼泪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囊,紧张万分地问出一连串问题。
王妩却不管他,泪水越来越多,先是无声地一道道交错着从脸颊上滑落,压抑着喉咙里发出的呜咽,最后干脆放声大哭,涕泪横流,全无形象。
她刚刚亲身参与了一场战役!
清清楚楚地看着尸山血海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堆积,然后她再纵马踏着飞溅的血肉。虽然范成一直护在她身边,但千军万马之中,总有疏漏的一息半刻。
有曹军的长刀向她头顶劈砍而来,有自家的兵士长枪挥舞间险些拦腰将她扫落下马,王妩在最后的一刻疯狂地驱马疾行,不知道马前撞到了谁,不知道马下又踏过谁的尸体,用尽全身的力气。
作为一个来自文明社会的现代人,自从来到这个乱世开始,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模样。战争,流血,每一次横陈在她眼前,她都尽力地劝说自己这一切都在历史上切实地发生过,她只不过是在看一场身临其境的特效电影。
而这一次,她如此真真切切地意识她自己就是这电影里的一部分,不是冷眼旁观的观众,看得也不是悲欢离合的情节。甚至和那次在公孙瓒大营里不同,她穿行于腥风血雨之间,飞溅的血液和肉沫沾上她的脸颊时,还带着余温!
然而这一通眼泪,既不是埋怨连日赶路的委屈,也不全为方才那血腥战场的恐惧。就连王妩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是透支了体力之后的片刻脆弱,她哭得用足了全身的力气,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每一块紧张过度的肌肉都发起抖来,哭得几乎被来不及进入肺叶的空气呛得滞住呼吸。
等她最终慢慢地,一抽一抽地止住哭声,伸手抹脸时,抬头便看到赵云手足无措,又一脸的震惊的模样。站在她身边,举手投足都不自然起来,哪里还有平日里半点少年老成,冷静自持的模样?
王妩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见她终于止住了哭,赵云明显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又重复了一下方才的问题:“还有哪里不适?”
王妩只觉得喉咙口又干又痛,就指了指他匆匆放在地上的水囊。
赵云会意,将水囊送到她口边。
王妩的双手手掌被马缰勒破了皮,被厚厚的裹了起来。她刚要撑着榻坐起来,赵云的动作却更快。一手一栏,从她的臂下反穿过去,矮□子,手臂一收,王妩就被他托着仰了起来。
赵云坐到王妩身后的榻上,让她能靠着自己的胸膛喝水。
这姿势……
王妩下意识本要推拒,可赵云的动作好像练过了无数遍,自然而然,毫无半点扭捏迟疑。她自己又是软绵绵的,真的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而且这种时候,无论说什么,似乎不是徒增尴尬,就难免有些矫情。
于是,王妩决定装作不知,就着赵云的手,只用嘴来喝水。
其实,赵云的身上,令王妩梦中也心悸的血腥味,灰尘,和说不出的污渍混杂在一起,再加上王妩现在自己身上都是冷汗热汗不知道出了几身,这样两个人背脊靠着胸膛贴在一起,实在不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
只是王妩喝完了水,刚才用尽力气痛哭的倦意又泛了上来,全然顾不上这个问题,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赵云笑了笑,俊朗刚毅的脸上,线条柔和。扶着王妩重新躺下,唇角微动,正要说话。却冷不防王妩的脸色猛地一变。
方才痛哭的时候太过投入,王妩发觉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问题,知道起身喝水时,才一下子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的磨破皮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
突然之间,王妩想起昏睡恍惚之中那只为她浇灭伤处痛楚的手!她本以为那是痛极了之后,人的大脑产生的自我安慰的幻觉。可现在……
她不动声色地合拢了双腿。
两腿之间,分明裹着一层厚厚的绷带!
王妩心口猛然一跳,抬头狐疑地盯着赵云。
“怎么了?”某个被怀疑对象全无知觉。
“那个……”王妩的脸有些发热,问出口的问题,就不由拐了个弯,“我们这次来,带军医了么?”
若是军医,大不了她就当自己去做妇科检查的时候遇到了男医生。
赵云闻言一下子又紧张起来:“还有哪里疼?”
“不是!”王妩不耐地挥了挥手,“你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带没带军医?”
赵云的目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却找不出她还有哪里伤了他没看出来的。
“我们是急行军,军中将士个个要骁勇冲阵,哪有闲余保护军医?更何况,寻常军医又怎么跟得上……”
“哈?”他话还没说完,王妩的脑中轰的一下炸了开来,发出了一个类似惊讶,又类似好笑,还包含了无数赵云无法理解的情绪的气音。
“那……是谁替我裹的伤?”王妩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赵云的脸色猛地一僵,昏暗的火光下,大片暖色从耳后爬上脸颊。
“这……”威猛悍勇,计夺北海的少年将军搓了搓双手,好像闯了祸的孩子被父母当场抓到,给出的解释怎么听,怎么少了几分中气,“剧县几度易手,民心慌乱,四散躲避。一时之间,实在找不到医匠……”
王妩觉得她的心脏踩错了步子似地狠狠连跳了两下,挤压出的血液直冲上头,涨得满头满脸都是!
什么叫实在找不到医匠!她睡醒了,或者痛得睡不着了,自然会醒过来自己上药!
手上的伤口处理过也就算了,那可是两腿之间啊!赵云可是个男人啊!
虽说事急从权,可是……
王妩哀哀一声叹,举起白粽子一样的手,捂住了脸。
“那个……”赵云一手提了灯,一手拿着水囊,慢慢往屏风外退,“累了就再睡一会儿……”
王妩放下手,看着落荒而逃的男人的背影,唇角浮起一抹苦笑之余,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那一天,斜阳余晖下,那个恍若身披金甲,站在云层之巅的身影,可担天地。
正文 3o第三十章
橘黄|色的火光摇曳,隔着屏风拖出一道朦胧的阴影。
王妩望着那颀长伟岸的身影,心绪如潮。
若是有这样一个男朋友……年轻有为,刚毅英朗,自有担当。
她躺回榻上,恢复了稍许血色的唇淡淡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可一想到眼前的形势,这个弧度才弯到一半,就变了味道。
别说是男朋友,就算她匆匆将自己嫁了,公孙瓒也一样能把她抓回去塞入马车,吹吹打打送到曹昂的洞房里去。
这一点,王妩毫不怀疑。这个时代的女子几乎全无自主的地位,嫁人,改嫁,甚至多嫁,全由人一念而定。就如同一份高贵而精美的礼物,全看哪方能给公孙瓒带来更大的利益,没人会计较她究竟嫁了多少次。
总不能全指望别人给她保护。
就像这一次,公孙瓒带着大队人马离开幽州的那一天起,坞堡里里外外,也不知多了多少亲卫部曲,若非她见机快,只怕赵云回来之时,还未必能赶得上她的送亲队伍!
王妩翻了个身,从那身影上移开了目光,慢慢阖上眼。
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到了青州。
想到现在公孙瓒远在幽冀之地和曹操袁绍斗得热闹,就算得到了她离家的消息,一时半会儿也无暇顾及。再鉴于这个走路靠腿,传信靠嘴的年代,等到公孙瓒发现她在青州……这其中所耗的时间,足够她安安稳稳地为自己找条后路了。
过度的体力消耗令王妩全身肌肉骨骼都散架似的酸痛不已,累极倦极,方才也睡得不甚安稳,此时心神渐渐松懈,没过多久,她就又一次陷入了睡梦之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妩猛然听到一声金铁器物掀翻的巨响,睁眼只见眼前漆黑一片,只一团模糊朦胧的光晕隔着屏风隐隐约约。几天来荒野夜行培养出来的警觉心立刻提起,王妩一个挺身从榻上坐起来,随手抄起榻边的小木几,摇摇晃晃地走到屏风边。
熟悉的侧影沉凝俊挺,就立在屏风前的案边,手里捧着一卷竹简,脚边一个铜盆倒扑在地,盆里的水翻溅了一地,将他衣袍的下摆都打湿了,可赵云却仿佛全未察觉。
赵云行事向来持重,王妩还没见过有什么事能令他出神到如此,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赵云似突然惊醒,顿了一下,转手直接将竹简递到王妩面前。昏黄的油灯在他半边脸上投落明灭不定的阴影,看不清表情。
王妩扫了一眼那不知是小篆还是隶书的文字就头痛,赶紧将竹简推了回去。她方才起得急了,觉得有些头晕,扶着屏风架子有点站不稳的感觉。于是干脆将手里的小几放到地上,一屁股坐着,缓了缓神,又问了一句:“到底怎么回事?”
“此次攻北海的将领是袁绍的外甥高干,我们入城前,高干就在这郡府里,读这卷战国策。”赵云的声音有些涩哑,显然心潮起伏,极为激动。
他深吸了口气,捏得手里半展的竹简发出格格轻响:“而此卷中,却有陈先生的手迹。”
“陈先生?等等!是陈匡陈子兴?”王妩头脑还处在半发晕的状态,一时没明白过来,“你是说,袁绍的外甥在看陈先生的……是书卷的批注么?”
“忠者,家为先,方可为国。”
“家可再兴,国不可重塑,子兴所言,吾不然也。”
竹简翻在战国策乐羊食子那一篇,讲的是战国时期乐羊领兵攻打敌国,敌国的守将抓了乐羊的儿子作威胁,而乐羊却任凭对方将亲子剔肉成粥,还将那粥通通喝下,继续攻城。
两行细笔批注,一前一后,后一行墨犹未干,甚至最后一个字还缺了两笔没写完,显然那写字之人匆匆搁笔,才离开不久。
“主公数年前征乌桓时得遇陈先生,因先生所献之计,屡屡破敌,因此极为倚重,几乎每计必从。然几年来,军中却从无人知晓他竟与袁绍相识。”赵云的声音有些颤抖,高干落笔称的是陈匡的字,显然两人之前就相识相熟。
而若是陈匡和袁绍有旧,那他们此次定计连曹击袁……
王妩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但却有些不敢相信。毕竟,不说陈匡之前为公孙瓒出谋划策的成果,光是对战袁绍,那一夜袁绍袭营的过程,她可是亲眼所见。
当然,她马上转念又想到,若那只是个诱饵,诱公孙瓒此次全力出兵,自投罗网,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磐水一战,若非赵云这个事先谁都没算到的变数,依照公孙瓒之前所定的战略,胜败之数,还真不好说。
但若真是那样……王妩也深吸了口气:“这无间道,玩得也太专业了……”
赵云没留意她说什么,目光落在悬于木架的舆图上,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图上标着青州之地打了个圈,慢慢往下滑,眼中似有惊涛起伏。
“你想做什么?”王妩霍地站起身来,往后退了半步,满脸戒备之色。
上一次见到他露出这种神情,是在信都城外,是他打晕了自己,准备带着三十个人拼命破弓弩铁盾阵的时候。
赵云却还以为她是因为担心公孙瓒才反应这么大,牵了牵嘴角,做出个轻松的笑容来,算是安慰:“虽然外有曹军围城不退,但刘使君现在徐州,若我写信请他借徐州之兵,逼曹军衮州之境,曹操前战袁绍,后方有危,定只能调用这围青州之兵前去救援,我们就有机会杀出去,与主公……”
“不行!”王妩头昏脑胀之余,好不容易想明白了他所称的“刘使君”就是刘备,不等赵云将话说完,就立刻反对。
她不信刘备,不管这个刘备是不是和她记忆中一样善于作秀,识人如炬,她都不信。
就算当初她自己也疾驰平原郡向刘备求援,但那是依仗了刘赵结交的一段野史,还有自己是公孙瓒之女的身份,挟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占着道义两字寸步不让,言辞相逼。
而现在,刘备出兵不但分毫无利可图,还会得罪刚刚收复了三十万黄巾降兵的曹操!王妩又岂能相信他会出兵来助?若知道了他们的虚实,徐州距离青州很近,落井下石,趁机捞些好处的可能性反倒更大一点。
但是这番心思,面对赵云的不解,她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她甚至都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就是觉得这个哪怕三国演义用了大量笔墨渲染其仁义德高的大汉皇亲一点也不可靠。
然而事实证明,王妩对于刘备的防备不无道理。就在赵云送出书信之后整整五天,徐州方向全无动静,却在第六天的清晨,围城的曹军给赵云送来一封来自曹操的书函。
一封本是刘备写给曹操的书函。
“明公兵威,直指青徐,人心震惶,夜夜难安。然备闻明公与公孙伯珪定姻娅之好,结盟约之信,知明公此行,实乃逐袁绍侵青州之兵,助北海之守,不日定当撤兵。夫丈夫立于天地,信义为先,仁德为上,备非背义之人,亦望明公守义遵盟,免起干戈。”
落款处,刘备的印信刺目刺心,赵云将那写满字的绢帛团于手中,废然长叹。
刘备此信,看似担心曹操由青州入徐州,希望他早日从青州撤兵。但却也同时说明,青州之事,他已尽知,若非他恪守两家结盟的信义,也相信曹操会遵守信义,大可动“干戈”。但这么一来,无疑是等于提醒了曹操,赵云正在向徐州借兵,以逼退围城的曹军。
而曹操将这封信送来给赵云,既是“你看,刘备不可靠”的示好,又是“你那点小动作我都知道”的示威。
心理战,用得妙到巅峰。
王妩纵然早就料到了这结果,看着赵云明亮如朝阳初升的眼里一片颓黯失望,心中还是难免有些不忍。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安慰他,刘备摆明了一收到赵云的信就转头告诉曹操了,她总不能说刘备写那封信可能只是因为迂腐了点,执念信义,不想从背后攻曹操吧,这种睁眼瞎的话,王妩反正是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转身点了火,从赵云手里拿过那绢帛,付之一炬。
火光沿着绢帛直窜上来,一下子将那一列列扰人心神的字句尽数吞噬。这些字句若是被旁人看到,足以动摇整个青州好不容易得来的暂时的安稳。
火光最盛时,赵云突然目光一凛:“我送去徐州的信,并未提及陈先生之事,就算陈先生真是袁绍派入我军中的细作,曹操也不可能知道。所以他送这封信来,只为挫我求援之心,让我们无处求援,无心守城……。”
映入他眸中的火光,粲然生辉,仿佛将他的战意也一同点燃:“曹军要攻城了!”
这一回,被赵云说中了。
当天傍晚,预计那封书信已经在城中造成了足够的沮丧和挫败之感的曹军,擂响了战鼓。
但赵云既然事先想到,自然早有准备,带足了人手驻守城门,开始了艰难地苦守。
王妩仍然留在郡府中,尽管被激烈急促的战鼓,和闹哄哄的喊杀声扰得心神不宁,但她很有自知之明,能跟着赵云来青州,好歹是有一年多纵马草原的骑术底子。而若真正的打仗,她怕是只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要赵云分心。
她知道守城总比攻城易,她也知道赵云已经在这五六天的功夫里安抚了北海郡内的百姓。原北海相孔融在北海的威望极高,袁军将孔融逼走,本就失了民心。百姓不懂一共有几家看上了青州这块地,他们只知道赵云一来,赶走袁军,等于是帮孔融出了口气,又贴了安民告示,寻访“失于战乱”的孔北海,因此,民心安定得还算快。
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扳着手指盘算着现在这北海郡内也算是齐心协力,王妩不由心里安定了一些,慢慢放松了呼吸,端起手边的茶盏,抿了一口润唇。
然而,她这口茶还没来得及咽下去,范成突然像被人追杀一样冲了进来,大声嚷嚷:“赵哥,有人攻城!”
王妩被他吓了一跳,一口茶“噗”地一下喷得老远。
“你个乌鸦嘴!攻城攻城,不正在攻么?你赵哥早就带人守城去了,没听见外面打得多热闹!”王妩现在是一听到“攻城”两个字就头疼,没好气地伸手在范成额头上就是一下。
范成兔子似地往旁边一跳,躲了过去,一张脸却直接垮了下来:“赵哥在西门?坏?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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