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婚仪式过了近一年之后,一天晚上,我躺在自己的居所里,躺在自己床上,抚摸自己,想念安茜。正如她离开之后这几个月里,我每晚都会做的一样。我也知道这样无法带来真正的抚慰,而只会加深思念,但在没有她的世界里,我无法停止。
曾经是我们两人共有,现下只为我一人独占的居所,无处不盈满她曾经存在过的气息,无处不充斥着她留下的痕迹。后院的浴池里我们曾经无数次共浴,桌台上曾经摆放她为我端来的花草茶和点心,柜子里装满她收集的草药和矿石,还有暗格里的秘密,我正躺卧的床,更是我们消磨了无数良宵和白日的地方。到处都是她,她却已经不在。
纵然被整个祭司团拥戴认可,被她们唤作姬宫大人,身居尊位又如何。纵使所有重大节期的祭仪都照常运作,世界看似依旧安定又如何。纵使神殿使者时常递送四王子发来的密函,向我倾诉他为登上王位已经又做了哪些铺路的准备又如何。这世上已经再无安茜——我惟一真正的姬宫大人,我惟一真正的女神。
够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再一次对自己强调:「记住,你是被女神选中,要来守护这个世界的人,你是被选中的人,你……是身怀使命的,是特别的。」我清楚这完全是真实,既然如此,我决不能丧失与生俱来的坚强与崇高,我必能忍受漫长的离别之苦,直到永恒回归这个世界,直到我们重逢之日。可是……这样的强调,只是唤起我再次回想我们离别时的场面。
早在离开之前数个月,安茜在与我共处时,就时常凝望远方,神情中既有期待,又流露出感伤。我每每追问,她却总是沉默不语。直到那个星光异常明亮的夜晚,她才终于告诉我说,时候到了,她将要离去。
我惊慌莫名:「离开姬宫大人,你要……去哪里」
她回答时,神情中悲欣交集,又满是对我浓浓的关怀之意:「时候到了,我将离开这个衰败的世界,从此不再涉足此地。惟在远方的永恒世界遥望你,和你过去未来的朋友们。请记住,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要失去你的坚强与崇高,因为,我希望你能够留在这个我不在的世界里,我留下的世界,交由你来守护。请你,为我不断守护下去,一直,一直……直到我们重逢之日,直到永恒回归这个世界。」
随着她的话语,沉没到我意识最深处的景象,有一小部分翻涌到表面上来……我领会了她要表达的意思,但是这太突然,太让我无法接受。这些年里,我本以为和她相守的日子就是幸福快乐啊,虽然世间也有令人难耐的悲伤,有极端荒谬不公之事,但一直以来她的支持从未离去,我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和她分离。
我难过地拉住她的双手,心底明知是徒劳,仍试图挽留:「不要走……姬宫大人,为什么不继续和我在一起我不记得过去未来会有什么朋友,我只记得你……为什么不能和我一起……你说我坚强与崇高,可我只知道自己渺小并且软弱……渺小并且软弱的我,无法想象在你离开的世界里,怎么可能活下去……」
她摇了摇头:「今晚是命运降临之夜,数个月前,我已感应到永恒星辰对我的召唤。虽然我同样舍不得你,但必须离开的时候已经到了。若是错过这次,那么我将永远被空无的白光吞食——在过去和今世,我凝望白光太久,带来的伤痕,惟有在永恒世界才可能治愈。我若违背命运,强行留下来,只会招致失败,只会让自身被吞没,甚至沦为傀儡,这绝不是我们来此的目的……」
我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眼泪大滴大滴掉落下来。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她从不示人的内心伤痕,也清楚她的确必须离开不可。她竟然是一直以来带着这样严重的创痛,却仍然支持我关爱我……而我竟然一直不知道,更糟糕的是,即使知道,我也无法为她做什么……
「别难过,乖孩子,这不是该难过的事情……」她轻声安慰我,「通过离去,我将得到治愈,而由你守护世界,我也会安心……终有一天,你也会遇到自己的朋友们,和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希望在重逢之时,能够看到你们所有人的光彩……」
她这是什么话!我抗议:「我深爱的人,就是你啊……我可以留下来守护世界,或许也会遇到和我一起守护世界的朋友,但是我会永远思念你,我不要别人……」
「这是因为你还年轻,还不够懂得……」她这样说,「如果不是你的出现,我早已绝望到几近放弃,或许早已不会有可能直到今天。你我都清楚,在今生我们是对于对彼此必不可少的人。但是,有朝一日你会明白,真正的深爱,意味着那人对你而言就是自己,并不是另一个人……意味着不只一生而是延续多生的牵绊……意味着能够共同穿越彼此生命中所有的欢乐和悲伤,幸福和苦难……有朝一日,你会懂得。」
够了……我无力再辩驳,我不清楚也不想清楚她说的这些是什么,我只清楚她当前要离开我。我不想要她再说这个,于是问道:「姬宫大人……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又想了一想:「允许自己穿越所有的苦难,或者反过来说,允许它们穿越你,这样,在所有交错的路径中,你才会抵达和我相遇的那个未来。还有千万记住,哪怕再绝望的时候,也不要主动投降,不要被白光迷惑!!!即使是伤害和痛苦,即使是自身为他人带去了伤害和痛苦,也要胜过臣服于白光换来的伪善!」
我用力地点头,这些我懂,我懂。
她继续道:「还有,在任何时候,不要去『可怜』人类,『可怜』和『鄙视』是同一回事儿,永远不要将人看成是渺小软弱的——包括不要这样看待你自己。在任何想要鄙弃人类的时候,要记得他们是被教导成如此,而非生来如此。去连结众生原初的真实,这样,即使白光偶尔抓住你的部分,却永远没有能力吞噬掉真正的你的全部……」
我还是点头,这些比起之前所说要更加艰难,更不容易做到……但是我必须答应她,在未来也必须恪守承诺。
最后她说:「还有,在困难的时候,在被打击的时候,记得我们拥有萨福之岛。」
我迷惑地重复:「萨福之岛」这个名称是我第一次听到,却感觉这似乎是个我内心早已知晓的地方,我对它并不陌生。
「是的,每位玫瑰姐妹在内心都知道萨福之岛,」她向我肯定,「当你真正需要它的时候,只要记起来去寻找,它就会被你找到。」
然后就是长时间的沉默,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可是我心里,仍感觉若有所失,不只是因为离别将近。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我还是没有问到……
过了许久,她说道:「时候近了,我就要走了……」她走向后院。这时我突然想到自己要问什么了。
我跟在她后面,对她喊道:「名字!姬宫大人……请告诉我名字!你真正的名字!」多年来习惯了她是我的女神,习惯了她是姬宫大人,结果竟然直到要分别的时刻,才意识到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走到浴池边的她,转身望着我,在满天星光下绽放微笑:「安茜,我的名字是安茜。」
「安茜……是盛开的白玫瑰的意思。」我肯定地说道。这个名字的意义并非来自我们国族使用的语言,或许也并不属于大地上使用的任何一种语言,但我就是知道。这是永恒世界的语言,玫瑰姐妹的秘语。这个名字……果真是配得上她的名字,她应有的名字。
安茜向我点了点头。接着她说道:「就是现在!时候已经到了……再见……期待重逢!」
随着她的话音,我看到她的形象在星光照耀下,慢慢地变得稀薄,如同水雾一样虚幻。在她周遭,依稀显现出另一个世界——与我们的世界相似,但要更加纯净,尚未遭到侵蚀的世界。最终安茜连同那个世界一起,都化为炽热的银白光柱,突然在我面前彻底消失。
我眼中所见,只余星光之下,流水之畔。
安茜离开之后,祭司团为「她」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但埋葬的自然不是真正的她。他们所埋葬的,只不过是安茜在离开之前,早已用幻术做好,拿来充当尸身掩人耳目的土偶罢了。只是因为此项技艺早已变得不为人知,才没人去怀疑。
他们为那土偶准备了丰厚的陪葬,从王室发过来的数目众多的金器,还为土偶穿上了金缕衣。被升为新一代姬宫大人的我,看着他们忙乱地进行这一切,心里默默嘲笑——「哼,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休想以这些东西束缚她的灵魂,就像束缚其他人。你们无法束缚她,因为真正的安茜,早已自由,早已离去。
……她早已离去。惟独留下我一人在这里。
葬礼过后,就是我作为新任姬宫大人的即位典礼。我只是麻木地参与一项又一项仪式,装成适应良好的样子。但也正是在典礼中,以及正式就任之后必须参与的日常大小事务中,我才了解到安茜从未对我明言过的,身为「姬宫大人」带来的日夜不休的锥心痛苦,那种不可能以言语形容的痛苦。
时时遭受侵扰,却要坚持不能被同化,可是……也无法彻底展露自己的真实,必须活在伪装之下,必须和扭曲共存,所有的纠葛根本上都发生在自我的身心内部,却不能对外表露出一丝异样,以免招致怀疑。要做到这些,每一天对我都无比艰难。
而她在的时候……做到了,不仅如此,而且仍旧有着大量的温暖关爱传递给我,予我滋养予我支持,令我得以成长。她离开得越久,我越更深入体会到她的珍贵。
我想念她所有的样子。初见时远远望去,那令我惊艳的身影。主持祭仪时,高贵优雅的风姿。她温暖抚慰人心的微笑只对我展露。她长发披散,且在激情中摆动的样子只有我看到。她耐心地教授我秘传知识。她在我茫然失措时,为唤醒我将我呵斥。她被我逗弄得受不了,娇声求饶。她伸展躯体,任我随意造型用麻绳捆缚……
在想念中,我只能一遍遍对自己重复她的名字,那个我们在一起时,我从未叫过的名字:「安茜……安茜……安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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