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滩上用手指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个名字——「安茜」。海天相交之处,落日将天空渲染得异常美丽,苍蓝、金黄、玫红……阳光伴着海水和天空,辉映出色彩万千。然而这景象只有短暂的瞬间。再不多时,夕阳沉没,众星升起,届时这般美景便会隐去。
但是待到次日清晨,太阳仍会升起,待到又一个黄昏,落日又会出现,每天的日出日落绝不相同,却至少维持着固定的循环。相反的是,已经被毁灭,已经消逝的文化,却再不会有重现的一天。
……消逝的是我成长的国族。而我所在的地方,是萨福之岛。距离安茜离开,已经过去了十余年。
过去的十余年里发生的事件,可谓天翻地覆。
我担任新一代姬宫大人之后没多久,老国王逝世,原先的四王子即位,一上台便对他的异母兄弟们的势力实行疯狂的镇压。假借倡导节俭反对铺张的名义,国中检举抄家不断,贵族和高官人人自危,内政动荡不安。新王本人亦清楚此种情况必不可持久,然而他以为这是更迭之际必有的阵痛,若非如此行事,权力便不能稳固,基业便无法保全。在他递送给我的一封又一封密函里,全盘吐露了他的所思所感。我感激他将我视为可以倾吐真心的对象,却对他的路线无法赞同。每当我回函中略微流露劝他适可而止的意思,也总是被彻底无视。
自新王即位之后,「圣婚」仪式自然还是要按节期举行。不能对谈不能进行意志力的游戏,只有规制之下的例行公事,对我而言上他变得更无乐趣。然而这般无有乐趣之事,也仅发生了两次。第三次还没来得及发生,国土上便陡生剧变。
此前从未被这个国家的人听闻的,来自遥远西方的陌生而强大的民族,乘着疾驰的马匹横跨大陆,进入这片土地。长年生活在和平中,只当开国先祖的英雄故事是久远过去的传说的人们,根本无法抵挡异族的强袭。新王亲自上阵御敌,不幸战死。整个国家顷刻间随之瓦解,彻底落入陌生民族之手。
国土之内,到处都是血洗,无论年长年少皆不能幸免,惟有姿容美丽的幼女被留下作为奴隶。祭司团的领地也被闯入,蛮族大笑着一路,一路将祭器捣碎拆除。从此这片土地上,将再也没有基于母神崇拜的祭司团存在。
我虽明知道被毁灭之事,也属于扭曲,然而目睹这般暴力行径,仍旧哀恸不已。在混乱中,我悄悄施展变形秘艺,从天空中开辟路径逃离。
没人知晓当今世上,竟然还有人真的掌握变形的秘艺,虽然上古传说中有不少事例,人们却只当那是发生在神话时代的奇迹。若不是安茜精心传授,反复训练务求使我熟悉,我也可能早因这门技艺太过高深艰难而放弃。
祭司团被灭之时,我取了燕子的形态,奋力朝天空飞去。
变形的本意和精髓在于进入其他生命形态的心意,也就是一旦变成什么,便得依当前展现出来的形态去感知、思考与行动,而不再是作为「人类」。为此取了燕形的我,在空中全然不知自己的目标在哪里,只是依循燕子的本能,将方向交给阳光和空气。
有关我是如何跨越海洋,又越过岛上的重重禁制,才最终着陆,这些记忆我已不能唤起。正如变形的时候无法采取「人类」的模式,回复人形之后,变形期间的许多事也不可能清晰地被记忆。是靠岛上的女人们告知,我才了解到,在某天清晨,她们之中的一人来到海边时,发现了歇在沙滩上的那只燕子。凭着作为岛民对秘艺的掌握,那人一眼看出,该燕子是又一个跨越海洋,前来寻求庇护的女人,于是燕子被带回岛内,安置在她们的疗愈空间中休息。
当我醒来时,她们告诉我,这里便是萨福之岛,是只属于玫瑰姐妹的庇护所。据信在这衰败的世间,过不了几代,这一秘境也将沉没,后世将再也无从探知这里曾经存在的真实。但至少在眼下,身处这岛屿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完全处在心灵上的亲族之中,让我感到久违的自在。
之前祭司团里除去神殿使者之外,也可算是纯女性环境,然而因承受扭曲压制力量太久,看似平静的日常里处处充满猜疑。萨福之岛则全然不同,更类似安茜的居所,虽然外面风雨飘摇,这里却仍是处暂且宁静的栖身之所。
刚来这里那段时间,我日日都在哭泣。对此姐妹们既不制止也不追问,只是说:「哭吧,只要你想继续。每个穿越屏障来到这里的人,都经历了许多重要之人重要之事的失去。」于是我不断地哭下去,直到眼泪已尽,悲伤干涸在心底。
……落日完全沉没,众星开始在天边闪烁。入夜的海风吹来,让我感到些许寒意。是时候回去了。我转身离开大海。任由上涨的潮水在我身后,在我离去之后,慢慢地将沙滩上的名字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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