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至他到那日,已被围半月有余。他方至县署,便整肃了一番防务,日夜不歇地巡查了四门,至于城内余粮,水源,巡夜交接,无一不一一过目,亲力亲为。自下马以来,整整数日,没有一刻合过眼。
她于一旁抱着膝在石阶上坐着,默默看他熬红了双眼,却什么都不能插手。
待好不容易整顿好一切,和衣躺下,那写满倦意的面上眉宇却仍无一刻舒展。她见他因寒意裹紧的双臂,忍不住鼻子一酸。抬手将薄被与他盖上,趴在一旁,默默守着。
那段日子因事多而繁,那人凡事事必躬亲,几乎到了饮食俱废的地步。她见着他那身衣裳一日比一日宽大,有时也想现身,逼问他为何不懂惜命。可每每见着他放空的眼神,那眉目间流露出的丝丝倦意,又令她一句话都说不出。
那已是他上任第三月。
那一日,城内城外下了一夜的雪。银装素裹的景色如此赏心悦目,他却只离了县署,匆匆而去。她在路上,抬头望着不断落下的雪片,怀恋地微笑起来。恍惚间似又回到了一片素白的终南山麓。她在檐下慵懒地躺着,他在门前呵着气,扫着雪,一双手冻得通红。又想起他将她自雪中挖出来,抱在怀中,说她扔在雪里便化了……回忆一旦涌起,便滚滚而来,难以抑止。她望着那片银白,微微失神。
便是那一刻的走神,已令她失了他的踪迹。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城楼来,却只见得一堆人围着,急促地唤着他的名字。他倒在地上,面色惨白,双目紧闭,眉宇紧蹙,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衣襟,已没了意识。
她心一凉,似被独个儿抛在这一片银色之中一般,连呼吸都忘了,只愣愣地望着他们将他送回县署,方才心急火燎地飞过去。
她看着那群人摇着头出去,又见着他们将大夫请来,替他诊脉。
那大夫出来之时,只摇头叹息,道,为何此时方才送来,早干嘛去了。众人问是何缘故,大夫只道,这病已潜了好些年,倘过得畅快些,或许能多活些年月。奈何这人终日愁思郁结,劳心劳力,如今方才发病,已属难能可贵。如今便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众人听后,大惊失色之后,俱喟叹抹泪一番,便嘱大夫开了药方,方才散去。又令人往京师与秋函送了信,要他务必立即赶来。
她手脚冰凉地站在原地,似听不懂那庸医的话一般,只愣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却抬不起腿迈入那人房门一步。
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自离开终南山,至今不过数年而已。究竟是何病症,竟能潜伏这般久?她与他在那方寸大的山林之间那般久,并未发觉他有任何不妥。她忽地想起那年他于竹林之中因护着她,被黑衣女子召出的那一头凶兽的利爪伤得鲜血淋漓,过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处理了伤口之事。那凶兽的爪子,莫非有何玄机?莫名又想起那黑衣女子明明赢了她,却从容撤退的情形,蓦然如一盆冷水从头浇下。
原来她口里所说“看你们能护他到何时”并非挑衅,而是已成竹在胸。
她身子摇晃了一下,堪堪扶住身旁的墙壁方才站稳。
原来,这一切竟是因为她。
她眼底忽地闪过那年墨渊在炼丹炉外将她护在怀中,硬生生替她受了三道飞升上仙的天雷的情景。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哪怕失了所有记忆,他依然在护着她。也因着这份守护,每每总以受伤告终。墨渊若非那三道天雷的影响,说不定便能躲过东皇钟之劫。而子祯若非替她受了那一击,或许便能多活些时日。
她缓步走进他房内,在他榻边坐着,泪珠不断地落下。
“我若回昆仑虚将折颜请来,便能让你活过来了。可是我这一去,谁来守着你……我怕一来一回耽误的时间,你已等不了……”
她轻轻地伏在他身上,泪湿衣襟。她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且绝望,也从未像今日这般希望凡世的他能永生永世地活下去。
哭得累了,便趴在他榻边,昏昏然睡了过去。
他昏睡了数日,方才醒转过来。秋函已快马加鞭自京城赶来,见着他,便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个不住,说是他的错,早知道便不让他一人前来,也不会如此这般。
他虽不知自己病得如何,然见着秋函这般模样急急忙忙赶来,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他淡淡笑着安慰,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为,不必自责。他觉着似好了些,便披衣起床,提了剑,往院中练了一回。秋函见着,笑道,你这剑术比起在草庐时,可退步了不少。他只道,他已许久不碰剑,自然生疏得很。回剑入鞘之时,见着剑柄上那簇雪白的剑穗,眉目间便柔和了下去,指尖触过,似又触及了那浑身雪白的狐狸。秋函见他如此,叹道,你赴考那日,那狐狸便不见了身影,我将整个终南山山上山下都找了一遍,也未找着,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之后你回来,果然未曾寻得。我便说这狐狸是个忘恩负义的。你都与牠说了等你回来便去接牠,牠却等不及了。
他在原地站着没动,神色黯然了些许,不知为何,便又咳了起来。
秋函见着,吓了一跳,连忙将他让进屋里。那日他似有心事一般,在案上支着头,似欲落笔,却又未写一字。
第二日,秋函来叫他起床,便见他似已昏昏沉沉,意识不清。便又慌慌张张寻了大夫来瞧,那大夫细细品诊了一番,只摇摇头,叹着气走了出去。秋函去送大夫,她只在一旁站着,见他眉目间已失了生气,神色恹恹,似已无可转圜,泪又涌了上来。
他连日昏睡,浑浑噩噩,似睡未睡,似醒非醒。至第三日,秋函方才与参军商量着这身后事要如何安顿,便见他醒了过来。
那日他头脑极清醒,精神似也不错。她在一旁瞧见,以为他这是好转之兆,也未多想。
他于那案上伏案写着字,之后又回榻上躺下,一双眼只往门口望着。秋函问他在等什么,他却只摇摇头。
后来她想,若她知晓那半日的清醒只是回光返照,她定不会那么放心,也不会去瞧他写的辞世之句,而错过他那只伸出来似要抓住什么的手。
她站在案边,细看他所写诗句,却听得他又一阵压抑的咳声,转过头,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捏着一条素色的丝巾,掩住了唇。他斜靠在榻上,那只手便垂落在榻边,手中丝巾上一片刺目的鲜红。他眼瞳已失了色,只盯着门边,她听得他微笑着低声道,“你果真……还是不肯……见我。”
她忽失了心跳,一瞬间化为一只纯白的狐狸,自那门口窜了进来。
他见着那白色的一团,愣了一愣,喃喃道,“果然是回光返照,竟生出这幻觉来。便是幻觉……也好……”他抬起手,伸向那榻边的狐狸,却见着那狐狸眨眼间化为一名白衣蒙面女子。寒风自窗外吹进来,吹起她的面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见着那极熟悉的面目,了然地笑了,缓缓地阖上了眼帘。
她在那只手垂落下去之前,快步走近他面前,伸手去握,却只见着那染血的丝巾自指尖缓缓滑落。
她盯着他极安静的脸,不相信一般,奔过去抱住他依然温暖却毫无呼吸的身体,然后感受那怀中温热的身体渐渐冷却。眼角一滴泪珠滴落下去,落在他已毫无知觉的脸上。
据说他出殡那日,下着很大的雪,整个随州城的百姓都夹到相送。然而流传最广的传说,却是那一片白茫茫的招魂幡间窜出了一只白狐,那白狐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素色的丝巾。牠卧在那人的棺椁上,任谁都赶不走。那人的侍从见着那狐狸,忽的大哭起来,问,你为何现在才来,还来做什么。随州城自那日起,便流传起狐仙报恩的故事来。
她在那人的新坟上守了三天三夜,方才化为轻烟离去。
在回昆仑虚前,她腾着云,回了一趟终南山。
雪满终南山,草庐依旧,只是空空如也。她站在草庐外没动,抬手施了个诀,将这草庐罩起来。方才回了来处。
胭脂带着离应离开了,子阑日追夜赶地赶去,终究也未寻着他们。他眼神之中的失落全无掩饰,被她一丝不漏地看在眼中。折颜因拿了那面镜子,往太晨宫走了一遭,一去一回,已过了一日。天上一日,凡间一年,终究是来不及。
折颜说那镜子应是已失踪已久的照世镜。之后复又解释道,众神始祖乃是帝俊。帝俊当年于天地间造了四面镜子,一面妙华镜。妙华镜乃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数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一面照妖镜。存于锁妖塔之中,可封印妖物法力。一面昆仑镜,存于三十三重离恨天太清境太清道德天尊处,据说可聚魂结魄。最后一面便是照世镜。这镜子早先存于幽冥界,后不知所踪。这镜子据说可解人神仙鬼天上地下任何谜题。然代价也极大,须献出自己最宝贵之物,方能开启一次,一次只能问一个问题。折颜讲完,又道,那凶兽据子阑描述,当是獓因。据此这黑衣女子的来历,已有些眉目了。
第18章 虚花悟 之四
折颜原以为白浅自凡间归来,定然对那黑衣女子的身份有些兴趣,本打算将那日与东华研究的内容与她讨论一番,然观她神色恹恹,似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整日不在墨渊跟前默默守着,便是独自在昆仑虚山门前的石阶上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几个时辰,便只得作罢。日落西山之后,她方才回了神,又往藏经阁待了好几个时辰。长衫见着她抱着一摞琴经琴谱,以为她要与折颜上神学琴,转眼又见着她自藏经阁内抱了一堆诗词歌赋出来,便有些傻眼。这十七,往凡间去一趟回来,竟转性了。
那之后的几日,她便于墨渊房里背靠着他躺的床榻坐着,安安静静地在一旁看书。折颜进来瞧见,愣了半晌,难免打趣一番,“你去凡间守着你师父,这一转眼,竟然爱好起了看书,也着实有趣。”
她只淡淡道,“有些东西,到底还是要自己看懂,方才能彻悟。”
折颜笑道,“看来,你在凡间学到了不少。听你师兄们说,你竟还借了琴经?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若有所思地低声道,“我虽不懂琴,总得懂得琴曲的含义。否则听了两万年曲子,只道琴声幽咽,却不解其中意,弹琴的人岂不寂寞。”
折颜闻言愣了一愣,忽而笑开了,“小五啊小五,墨渊若晓得你这一趟凡间之行有如此收获,定然万分欣慰。”言罢又叹了一口气,“不过,这短短几日,你又能看懂多少?”
“多少都好,”她淡淡道,“有的是时间将过去的蹉跎补回来,亡羊补牢犹未晚,你说是也不是?”
折颜叹道,“你能有此觉悟自然好,也不枉墨渊这一番人世辗转了。”
她倚在他的榻旁,就着昏黄的油灯,将书卷细细翻看。待夜深了,方自怀里掏出一张薄薄的纸张,打开,看罢,复又叠上。
她垂下眼帘,睫羽上的水汽于她转身之间隐没,她现出原身,跃至他身旁,蜷缩起身子,抖抖地趴下,似哀伤地呜咽了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睡梦中,似又梦着那人的指间轻轻抚过她纯白的皮毛,那般温暖。
回昆仑虚的第五日,她复又重归凡世。今次她带了折颜的伤药、一堆杂七杂八的琴经诗经,方才告辞而去。子阑未曾跟去,因她于殿上调侃十六师兄最是不着调,还不如她可靠。引得一众师兄们哄堂大笑。子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后悻悻道,你还不是令师父伤了,还败了一阵,也就取笑取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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