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她带入一旁的巷口,短促道,“诸侯军方才突袭,破了城门。现下城里兵荒马乱,魔族又乘乱追来,你先回落霞山,待我……”
“我不走。”她斩钉截铁道,“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说着一手拔出了寒水剑,“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看着她坚定的神色,默了一瞬,只道,“跟紧些,莫要离开我的身边。”
她点点头,便随着他踏入拥挤的人流。他牵着她的手,方至一处街口,尚未站稳,便见着黑衣魔族已然排开了阵势,杀了过来。她反握住他的手,就着街口的蓬幔隐蔽了身形。她定睛瞧去,却见着那魔族一阵冲杀,却冲着一对母女而去。那母女二人转过身来之时,她已认出是谁。“胭脂?!”她大惊失色,一跃便起,被他一把拉住。
“冷静一点。”他蹙眉道。
“那是擎苍的女儿胭脂以及离镜的女儿离应。”她回头解释道,“魔族之前已追杀她们许久,想来应有所图。魔族人多,她之前便疲于应付,现下若不施以援手,只怕……”
他沉思了一瞬,与她道,“我引开追兵,你带她们先走。先寻个安全之所,再做打算。”
她略一思索,已有了主意,握住他的手凝眉道,“你小心点。”
他点点头,转身冲入敌阵。
她拔剑在手,就着他杀开的血路,欺近胭脂,叫道,“胭脂,这边!快!”
胭脂见着她,瞳仁一瞬亮了些许,“司音……”
“有话待会再说,先跟我走!”
胭脂点点头,拉紧离应的手,随她转身奔向了一条不宽的小巷。待周围已无追兵,方才停下来。
“胭脂,那次你去了何处?”白浅将手中寒水剑回入鞘中,蹙眉道,“子阑方去寻你,却……”
“说来话长。”她似不愿再提,只一手将离应抱在怀中,“今日多谢了。”
“方今城里大乱,魔族又追得紧,若无去处,不如带着她一道去青丘。”她拉住她的手,“青丘确然是安全之处。你们暂时住下,待我回去,便去寻你。”
胭脂微笑道,“你这番盛情,我若推辞,反倒拂了你的好意。也好,我便带着她去青丘等你。”
目送胭脂远去,她方敛了眉,自怀中掏出一只竹笛,轻声吹起。不大一会儿,一只仙鹤从天边飞来。
“去告诉子阑,”她低声与那仙鹤道,“就说,胭脂去了青丘,让他往青丘去接应。须防着翼族边境处。”
那仙鹤得了消息,长啸一声,疾飞而去。
她方自小巷奔向来路,那巷子深处却转出一个黑影,那蒙面女子微微侧过头,向一旁道,“速去青丘与翼界交界处守着。”
这次,她插翅也难飞!
白浅方自巷口钻出,便被逃难的人流冲得站立不稳。她欲赶至对面,却被人群推着向前奔行出几步,一时难以脱身。此情此景,猛然令她想起那年她初次赶至凡世,却发现城内大乱,待寻着他却为时已晚之事。彼时她尚能腾云去寻,今世却只能在尘世的大潮中随波逐流,不得脱身,不禁又慌又急,大声叫着他的名字。
他本在街口应付几个黑衣魔族的缠斗,不想其中一个竟随手捞过一个半大的女孩,利刃抹上脖子,欲令他停手。他见着这情景,目色一冷,那魔族尚未反应过来,只觉着他身形一闪,倏尔不见,手中女孩瞬间也失了踪迹。正在犹豫之间,那人已满力一掌击在胸前,这魔族顿时飞了出去。
应付完这边魔族,他俯身抱起那哇哇大哭的女孩,柔声问,“别怕,没事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抽抽噎噎地瞧着他,一把抓住他的襟口,泪眼婆娑,“我叫澜儿。”
他蹙眉转过身去瞧街上,却只见着滚滚人流,哪里还有白浅的人影,不禁有些心急,只对这女孩道,“可知你父母在何处?”
那女孩收了泪摇摇头,攀着他的脖颈,低声道,“只知他们欲往北边去,应当是去投姑姑。”他沉思片刻,见魔族已散去,方才与她道,“待我先寻着十七,再送你回家,可好?”
澜儿重重地点点头,只偏头问道,“十七是谁?”
他顿了一顿,微笑道,“……是个很重要的人。”
澜儿瞧着他柔和的眉眼,会意地笑道,“一定是你的心上人,对不对?”
他但笑不语,只牵了女孩,往白浅方才离开的方向行去,一面找,一面叫着白浅的名字。
他于这头顺着人流缓步找寻,她在那边逆着人流疾声呼唤,相隔不过几十步之遥,却隔绝在滚滚人潮的两端。他唤得愈来愈急,那一声声似沉入水底一般毫无回应,方欲使个术法,却远远地瞧见那一身不染尘垢的白衣。她正逆着人流,四下高喊着,叫他,师父。
一声一声,那般急切而饱含痛意。
他觉着一瞬那股曾日日夜夜难以排遣难以言说的情感似在心底缓缓复苏,挣扎着,嘶吼着,一下下地冲击着他苦心构筑的防线,几令理智溃不成军。
他牵紧女孩的手,向那个白衣的身影疾步靠近。
她于人海之中回眸望去,滚滚的人潮之中,那人正艰难地分开人流,缓缓地向自己行来。他缁色的衣袍不甚宽大,将他的身影勾勒地那般修长,那般丰神俊朗,那般皎皎而独立。她便即记起与他初见之时觉着他的形容仿若凡间戏中的小白脸,如今看来,那放诸尘世却更为彰显的出尘之气,凡间的小白脸确然是望尘莫及,天上地下,也只得他才有。
她不管不顾地逆着人流向他行去,叫他“小未”。
他见着她瞬间明亮起来的面色,心也似拨云见日般晴朗了起来。他寻着时机一把拉住她,将她带离滚滚人潮,方才站定,便被她一瞬撞了上来,将他紧紧抱住。
她喃喃道,小未,你去哪里了,我寻了半晌也寻不着你,就怕……
他抬起手,方欲回抱,却在触到她身体前顿了一顿,终是安慰一般拍了拍她的背,于她耳畔轻声道,没事了,我好好的,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
她一瞬间已湿了眼眶。怕他看出她贪着这一瞬的怀抱还有难以压抑的真情流露,她缓缓放开他,心底却从未感到这般安稳。
见着他身边的女孩,她好奇地试探着问了问。他看了看天色,只简要地将来龙去脉说了,便带着她们往小巷里寻了条人少的近路,望城北而去。
出得城来,一路疾行,天色又见暗了几分。
她见他似已有了一丝倦意,便自将那女孩自他手中接过,径自背在背上。
他见着,微微笑道,“我来便好。”
“不好。”她斩钉截铁道,“你方才在城里与魔族战了半晌,此刻定已力竭。莫要与我逞强,乖乖听话。”
他愣了一愣,倏尔笑了起来。她侧头问他为何发笑,他却抿了唇,摇摇头,任笑意在唇边化开。
俩人闲扯着往女孩所说地点行去,一路倒颇顺利。
澜儿不知何故,已昏昏然睡了过去。
白浅将她往上托了托,侧头去瞧,见她睡得颇沉,便微微一笑,放下心来。
她却未见着这女孩于那瞬间猝然睁开的双眼与那双眼中翻涌的滚滚血红之色。她悄然自掌心化出一粒火红之物,米粒大小,就着白浅行走间的颠簸,自她后心处推入。之后,复又陷入沉睡之中。
白浅恍然未觉,只觉这山路愈发难行。
好容易将睡着的女孩送至她姑姑家,那家人千恩万谢。他们推辞了一番,方才离了那处,回返落霞山。
树林深处,黑衣女子显出身形,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勾起了唇角。
身旁一人向她道,“公主,一切如计划般顺利。他们果然没有怀疑那个凡人女孩。”
“哼。”她冷笑道,“若非忌惮他拿回了轩辕剑,又何须如此!”
“公主此言差矣,”身旁那人笑道,“最完美的复仇并非单单杀了仇人,而是令他尝尽这世间最痛不欲生之事。”
“你说得有理。”她笑道,“墨渊动了凡心,便有了最大的弱点,于我而言,却是求之不得!我只道白浅乃是他最疼爱的徒弟,却不想也是他最在意之人。墨渊,你便与你的心上人好生将当年被我哥背弃的滋味重尝一遍,也算不负父亲留下的这天地之间唯一一粒魔之花种子之意。”她忽而扬天大笑起来,风吹动她面上黑纱,露出一张满面疤痕沟壑的脸来。“我放弃了魔族之主的地位,放弃了如花美貌……那照世镜确然不曾错说一字。墨渊,莫要怪我。逆天者,天必谴之。要怪便怪你爹逆天而行,还有当年你双手染尽了我哥的血。”
那是他的宿命,也是你的果报。
“公主,复仇大计何时方可施行?”
“不急!”她笑道,“这魔之花盛开还须一段时日。待擒住胭脂再说。”
“遵命。”
太晨宫。
东华方搁下手中茶盏,似有所思般,掐指一算,顿时蹙起了眉。凤九在隔间沉沉睡着,他侧头去瞧了瞧她憨态毕露的睡姿,摇摇了头,唤来了重霖。
重霖方去,司命已急匆匆赶来。他面上不说,然生风的脚下已然暴露了此刻的心急如焚。
“帝君,”司命低声道,“不好了。”
东华撑着额,微蹙起眉,沉声道,“出了什么事?”
司命并不说话,只将手中运薄递了上去。东华伸手接过,一目十行地扫毕,眉蹙得更紧了。
“墨渊上神的运数,至遇到白浅上神起,运薄上便不再有只字片语。”他拱手道,“明日便是上神飞升归位之期,想来定是遇上了什么事,被人干扰了运数。”
东华沉默了片刻,方才叹了一口气,“当初要白浅去他身边,本是希望仿效当年我与九儿,在凡间成全他与白浅一段情缘。然则我却忘了当初回返天界之后,尚失了九成法力。”
“帝君可想明白了当年之事是何缘由?”
“逆天而行的代价。”东华转眼去瞧隔间睡着的凤九,淡淡道,“三生石上本已无名,却逆天而行与她在凡世相恋。逆天而行却只损了九成法力,已是极大的仁慈。”
“说起来,白浅上神彼时在凡间还以术法了结了墨渊上神的性命。”司命担忧道,“何况三生石上她与墨渊上神并未……若他们在凡间当真如帝君当初一般续了情缘,恐怕这般逆天,反噬定然不轻。”
“墨渊当日于碧海苍灵救我与九儿,谁说又不是逆天而行?只于公于私,成全他一心相守的心愿都是理所应当。”东华缓缓道,“若深究起来,墨渊逆天之事,又何止这一件。他们之后会如何,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了。司命,你且去昆仑虚候着,墨渊归位之期临近,若有什么,尽快告知我。”
“遵命。”
待司命离开,东华方缓缓地靠在案上,似累极一般,阖上了双目。
墨渊,那日在碧海苍灵,你将一盘死局硬生生拆毁,救了必定应劫之人,将危难全一人担了,可知这般亦是逆天而为。你与白浅这番凡世之行,虽偷得浮生片刻之闲,于这天命却改不得分毫。他日天罚降临,你又当如何?白浅又会如何?
他于半梦半醒恍惚之间,忽见着那温柔的母亲轻抚着孩子的发,低声道,“你可知天为何物?”她微笑着喃喃道,“凡人羡慕神仙,却不知神仙亦不可任性妄为,偏离天道,否则亦有天罚。可偏偏有人明知逆天却执意为之……天命固然不可违,然命运却并非不可更改。”她将手中一枚琥珀色的玉瑗挂于那孩子身上,缓缓道,“终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个道理。”
他倏尔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不知为何会突然梦见那已逝之人,亦不知为何会梦见这番话,只垂目沉思了片刻,起得身来。
“你要去哪里?”身后那熟悉的声音传来。
“上清境。”他回首望向她,笑道,“去去便回。”
他们返回落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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