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慕他?有吗?她自己没有太强烈的感觉呀……只是想看他想听他想多知道一些关于他的事,就算是爱慕吗?
“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很适合他,因为你和他很像,非常的像……你们身上有同样的味道。”蓝冬青说完这句话之后,留下她一个人继续困扰,他则忙着找范悠悠送蛋糕去。
像?她和火燎原哪里像了?他那么大一只,几乎是她一倍大的身形,拿鸵鸟比小鸡呀?
味道……又是指什么呢?
“你还没吃完呀?”一根长指从她背后探出来,朝蛋糕上一挖,揩走好大一口奶油塞进嘴里品尝。
会对她这样做的人只有火燎原,她胸口咚了好大一声。
“还不赶快吃,补充体力,等赌宴结束还有你忙的。”火燎原靠在流理台边用手揉按脖子,他等会儿还要再出去顾场子,陪着政客交际周旋,这不是他的强项,但赌场老板们在现场的话,至少会让政客感觉到他们的诚意。
她脑子里还盘旋着“味道”这两字,让她下意识将鼻子凑向他,偷闻他身上的味道。鼻翼抽动,他身上有烟味、酒味和一种浓重的玫瑰香水味,一定是宾客里有爱慕他的女人刻意靠近他,和他攀谈,或许还故意摸他两把,因为他的身材比例超好,没像孟虎那么夸张的魁梧,也不是蓝冬青修瘦的高跳,身高比尹夜高一些些,穿起衣服非常挺拔好看。
为什么蓝冬青说他和她有相同的味道?哪有呀,她才没他这么臭咧!
另一个女人身上的味道真刺鼻。
“八十万?”发什么呆?
“干嘛叫我八十万啦,我有名有姓,你可以叫我小陶或乐乐呀!”八十万多难听,提醒着她家欠他的钜款,她不喜欢。
“小陶,蛋糕你不吃我吃。”全场子的人都叫她小陶,他也挑这个好了,省得到时被兄弟们调侃。
“乐乐啦……我们全家人绰号都叫小陶。”老爸年纪小时也是小陶,老了变成老陶,她妈虽不姓陶,但国小老师也都叫她“小陶的妈妈”,她姐姐在公司昵称也是小陶,大家都是小陶,谁知道他叫谁呀?
奇怪,蓝冬青他们也是叫小陶,她不觉得哪里怪,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她就忍不住鸡蛋里挑骨头……
“叫我乐乐好不好?我家人都叫我乐乐。”
“这名字听起来很热。”火燎原说了个难笑的冷笑话,乐乐,热热,ㄉㄖ不分。
“你的『火燎原』才热好不好!大火!”还不是只有小小闷着烧,而是狂烧掉一大片草原,也烧得她现在都还不敢正眼看他,颈子以上燥热起来,她几乎以为自己听见了干稻草被火焚烧的噼里啪啦声响。
他这把恐怖的火还有脸指控别人热?!
“你以后就叫我大火好了,我叫你热热,要热一起热。”
“是ㄉ不是ㄖ,你念得不标准!”
“想纠正我发音又老用发漩面对我的人实在没有说服力。”他敲敲她发漩中央小小的浅涡,力道拿捏得极好,像用指腹轻轻按着。
她不服输,勇敢地转向他,他给她的奖赏,是最准确的发音:
“乐乐。”他像在咀嚼美食,舍不得咽下,连骨头渣都不想太快吐出来一样。
陶乐善双颊炸开艳红的颜色。呀呀呀,她太不争气了,那天早上和他光裸裸的在地毯上醒来,她是惊吓压过任何情绪,那时脸一定白得像鬼,还来不及脸红,她就落荒而逃,逃到天刚蒙蒙亮的街道上,靠着还没熄灭的路灯平复狂躁的心跳,又软又酸又痛的腿差点没办法支撑她站住,身体里存在着一种被侵略过后的陌生感觉,一直到了五分钟之后,她才觉得晕眩。
她现在又重温那种站不住脚的晕眩了……
想起那夜,她也想起有件事要让他知道。
“我……今天早上那个来了。”声音小小的。
“哪个?”原谅他年老,追不上她年轻跳跃的思绪,一时反应不过来。
“月、月经。”
也就是那一夜的玩火,没有留下后遗症,不会在九个多月之后冒出一个软绵绵胖嘟嘟的婴儿来喊他们爸妈。
她说完,屏息,听不出来自己是失望还是解除紧张。
“哦。”他淡应,口气听不出来是松口气还是遗憾。
他揉弄她的发,肢体动作却像在说;这次没中,下次继续加油。
是她戴着有色眼镜在看待他,是她心术严重扭曲,还是她自作聪明地解读错了他的举动?
怎么觉得他和她像一对不孕很多年的夫妻,为了孕事在大伤脑筋?
“要不要喝热的红豆汤?”
“嗯?”红豆汤?
“女生那个来不是喝点热的甜的补血的比较好?”他凭着男人对这种事的浅薄认知问她。
“要!我要!”她嘴好馋,正想吃甜食呢!
“我去买。你去休息室里嗑这盘蛋糕,老板之一的我容许你今天跷班,有谁敢质问你,报我的名字吓吓他们。”
“可是场子里不是还有宴会……”
他咧嘴笑。“管他的。”又是揉她头发的小动作。
当他的大掌从她发间抽离,她觉得莫名失落,想冲口而出说她不要红豆汤了,但最后还是没机会开口,他走掉了。
陶乐善伸手摸自己的头发,同样是五根指头来来回回,但不对,她又试了几次,怪异的感觉还是没有改变。
她学不来火燎原抚摸她的方式,力道不对,感受不对。
少了一样的感觉。
那种有点宠的感觉……
陶谨慎不敢去有小女儿镇守的赌场里赌,那么他换一家总行吧?
就像身上的钱不够去吃西堤牛排,改吃卤肉饭一样可以填饱肚子,他上不了豪华赌场当大爷,凭着多年赌鬼经历也有管道找到小赌场解解赌瘾。
位于山区密闭小屋,一张桌子,六、七个人围在一块吆喝,天花板一盏黄灯,屋子里烟味弥漫,臭味刺鼻,每个人都像块烟熏腊肉被熏烤着,让烟味爬满泛着微微黄渍的白汗衫,呼吸着污浊的尼古丁,嘴里粗声吆喝着脏话,赌嬴的人咧开混着槟榔红汁的牙狂笑,赌输的人用国骂狂操别人家的祖宗八代。
陶谨慎手气不错,赢多输少,赌金从五千元变成两万一千元,他相信幸运之神今天是站在他这边。
“赢的人别想先落跑呀!”同桌赌鬼不甘心赌输,向陶谨慎撂话。
“嘿嘿,我还没赢够哩。”想赶他走,他也不会走。今天嬴的话,就买一整只烤得焦香油嫩的甘蔗鸡回去给家人加菜。
赌局再开,赌输赌赢的比例越来越接近,刚才赢的一万六又从口袋里掏了出去,再两局,连原先的五千块也没了。
陶谨慎抹抹额上的汗,小屋里不对流的乌烟瘴气让人丧失思考本能,缺少新鲜的空气,在场所有人只凭着赌鬼本性在下注,所以陶谨慎并没有注意到赌局之间的怪异氛围及其他赌客之间的眼神交流,然后他开始惨输,向朋友借来的五千块也在下一局败光,他又借下一万块,只用了三局归零,他再借,再输,再借,再输……
接过借据,他没看仔细上头填的金额,签名,只想着等一下他就可以翻本赢回来,再去买甘蔗鸡。对,他会赢的,一定会……
陶乐善接获一通电话之后,脸色难看。
她盯着自己那支万年没换过的老旧手机,她省吃俭用,三餐省为两餐吃,饥肠辘辘时就在心里默念我不饿我不饿我不饿来欺骗自己的生理本能,为的是替家里还债,到现在邮局存摺的数字不超过一百块。她可以一双鞋子穿四年以上,开口笑了就用三秒胶黏了再黏,没办法黏干脆用宽胶带缠个几十圈,衣柜里的衣服左边数来五件,右边数回去不会变多,一个星期就轮流穿,星期一粉红针织衫,星期二铁灰色短袖衬衫,星期三v领横条t恤,星期四白色洋装,星期五圆领水钻短t,水钻还掉了一大半,星期六开始重复星期一的穿着,星期天和星期二的撞衫,其余的请按照顺序重新跑一遍……
她不抱怨这种小事,可以忍下自己想像一般女生喝咖啡聊是非、想买化妆品让自己更漂亮、想去ktv唱歌、想买书、想玩乐的种种欲望,只希望家里别三天两头都有凶神恶煞上门讨债。
八十万连十分之一都还没偿清,现在却又……
火燎原看见她铁青着脸奔出赌场,长腿跨开大步伐跟上。
“乐乐!”他在电梯口前追上埋头狂奔的她,还没开口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已经对着他吼——不是在吼他,而是吼着远方的陶谨慎。
“那个死老头又闯祸了!”一次又一次,一次还一次,一次再一次,像是最恐怖的回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停止的一天!“他跑去黑道赌场,被人设局宰杀,签下借据——多少钱我没听仔细,那也不重要,我家要是还能拿出一万块我头给你啦!”愤怒的火焰烧得她脸色涨红,但她的唇在发白,虽然每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都铿锵有力,可是仔细去听,那怒吼中有着隐隐的颤抖。
“陶谨慎现在人在哪里?”他按了下楼电梯键,拉着她进去,门关上。
“他被押着,那些人打电话叫我们筹钱去赎他!”筹钱?上哪去筹呀?!
当!电梯下楼,开启,直达停车场。
“地点呢?”
“他们说两天后会再主动联络我们,目前不知道死老头在哪里,八成被打得很惨吧!”她想要用冷哼来表达她对陶谨慎的安危满不在乎,让陶谨慎吃点苦头也好,被教训一顿看看会不会乖一阵子,偏偏她气得发抖的手臂上泄漏了一丝丝恐惧。
“那你现在要去哪里?”
“回家!我妈和我姐在家里哭!”没有她在,妈妈和姐姐一定慌得不知所措,她必须赶回去安抚她们。
“我载你去,地址给我。”
她报了地址,跟着火燎原上车,气愤地做了几回深呼吸,抹抹脸,冷静不?下来,继续轰炸:
“他到底想怎么样?!不赌会死是不是?!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是错的吗?!老让太太女儿替他收拾善后,他就不能少惹点麻烦,安安分分些吗?!每次他一闹出事,我就会巴不得他干脆出去被车——”
火燎原捂住她因怒火攻心而口不择言的嘴。“乐乐,别说出会让自己后悔的话。”
那句话,她不是出自于真心,只是想逃避眼前的混乱及制造混乱的人,他知道,而他更清楚若是陶乐善将那句狠话说齐全,她一定会很后悔,非常非常后海的。
陶乐善闭着眼,他温热的大掌还贴在她唇上没走,她咬着唇,倔强地直视前方,锁住正逐渐模糊视线的薄雾,不让它汇聚成雨。
他放开捂住她嘴巴的手掌,才正要移到方向盘上,她突然快手捉住他,不让他走,火燎原没有看她,伯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太多同情而让她恼羞成怒,但敏锐的听觉可以分辨出她的动静,她静静没说话,但抽鼻的次数开始频繁。
火燎原将她抱在怀里,没被她抓住的左手轻抚着她的发尾、颈子和耳壳,轻声在她耳边说:“乐乐,只有我一个人看到,我不会跟别人说,这是秘密,如果你觉得连我都不准看见,那么我把眼睛闭起来、耳朵捂起来,你不用害怕丢脸或没面子,不要逼自己强忍。”
呜……她更用力咬住唇,只泄漏出虚弱的一声。
他捺着性子继续哄:“没关系,我会等你,你慢慢来。”
呜呜……
不能哭的,因为她一哭的话,妈妈和姐姐就会更加手足无措,家里已经一团混乱,总得有一个人保持冷静和清醒,所以她都不允许自己哭的,哭又不能让债务减少,也不能让债主大发慈悲不要她们还钱,那么没意义又浪费时间的事情,她不屑做,她宁可把哭泣的时间拿来做些更有帮助的事情。
呜呜呜……
气死她了,臭老头到底还要惹多少麻烦让她收拾呀?!她真的很不想再管他死活,真的想让他尝尝自己搞出来的苦果,真的想对他见死不救,真的真的——
呜呜呜呜……
他现在被押走,要是她们母女三人筹不出钱,他知不知道他可能会饿上一个礼拜没饭吃或是被活活打死呀?!他为什么就不懂得爱惜自己,不要让家人替他操心这又担心那的呀?!
鸣呜呜呜呜……
他以为她们一家人会希罕他赌赢后买回来加菜的东西吗?!她们才不希罕,她们情愿他是用劳力工作领到的薪水买些简单的卤味小菜,她们就能吃得很满足很快乐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回不来怎么办?!要是没办法把他救回来怎么办?!
她有那个能力吗?她还能遇到盐酥鸡伯伯那么好的人愿意帮助她,让她渡过难关吗?若是没有呢?这一次要是过不去怎么办呢?
陶乐善哇的猛然大哭,所有在心里走马灯一般快速奔跑的埋怨愤怒担心害怕终于压抑不住,一古脑地倾泄出来,而且这么一放纵就再也抵挡不住。
火燎原松口气,他不怕她哭,只怕她不让自己哭。
她赶着想回去安抚妈妈和姐姐,却忽略她自己的情绪该怎么平抚,她忍着不哭,将双拳抡得那么紧,咬着下唇的力道那么不留情,用咆哮掩盖恐惧,以为竖起全身的刺就能让人以为她够坚强,她哪里有呀?她娇小、敏感又脆弱,都没有人看见她肩头常常颤着,她对未来没有安心过,又逼着自己勇敢面对,她几乎快被压垮,疲累得让他想助她一臂之力,帮她支撑一些重量,不让她这么辛苦、这么勉强。
“乐乐。”他叫她的名字,拍拍她的背,摸摸她的短发,没有其他的安慰,没有阻止她掉泪的安抚,就只是重复着这样的举动。
她把他抱得更紧,双臂环在他腰后,十指缠成小结一样,贪婪地依赖着他,半边脸颊全塞进他的胸口,贴得没有半点距离,大把大把的眼泪濡湿了黑色衬衫,那部位正是最靠近他心脏,她在哭,让那部位揪紧疼痛。
抖动的肩终于在八分钟后缓缓平静下来,海啸过去,一切开始走向风平浪静,但她环着他的手臂没有放松力道,还是贴着他的胸口,让他稳健的心跳陪伴她收拾情绪。
不哭了,却也舍不得离开。
“好一点了吗?”他问。
她点点头,脸颊摩搓到他的衬衫扣子,带来不舒服的感觉,她还是不走。
“脸被扣子划到了。”他低头的角度不难发现她脸颊上的红印子,他想调整两人的姿势,她不满意地咕哝,敌不过他右掌掬起她脸蛋的力量——
她哭得好惨,整整八分钟的大水泄洪,让她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眶可怜兮兮的红了,残存的泪水都还在眼窝周遭,鼻头也红,嘴唇还在抖,脸颊因为死命贴着他而留下摩擦衬衫布料的浅浅痕迹,连扣子圆圆一颗的印子也陷在脸颊中央,她看着他时,眼底有一丝尴尬,好像被人看见她哭,是生命中的一大污点,也像在担心他鄙视她的软弱。
他俯下脸,大拇指滑过她眼窝肌肤,将那一片湿濡转移到他指腹,接着他更靠近她,鼻心碰到了鼻心,他的唇,贴上了她的,而张开嘴,让彼此吻得更深的人,是她。
热烫的唇,急促的呼吸,晕眩的意识,她揪紧交叠在他身后的拳,捉紧他的衬衫,她就快要被燃烧起来了……
他的气息灌进口腔鼻腔,粗犷而强悍,她不记得那一晚他有没有吻过她,是不是也像现在火热?她一直试图回忆起来,但是得到的却是一片空白,所以这一次,她要牢牢记着,把这种感觉烙印下来,绝对不要再忘记。
“我不是因为想安抚你才吻你的。”四唇短暂地离开胶着,吐纳着彼此肺叶都需要的氧气,小小的空隙之际,火燎原贴着她的额心,低沉说道。
“我也不是因为想被你安抚才吻你的……”她回答得有些不服输。
“哦?那你是因为什么?”
“……我、我想确定我之前那一次有没有和你接吻过。”好瞥脚的理由,她明明就是贪恋他的味道,明明就是想和他贴近,如此而已。
“确定了吗?”
“不确定。”
“问问我的右手。”
“问你的右手干嘛?”
他举起手朝她招了招,那动作像点头,然后他说话了,但故意压得更低,模仿另一种声音:“有,她咬得我都淤青了。”他的“右手”发出抗议。
“我……”
“要不要问问我的左手?”右手放下,左手伸出。“有,我的淤青比右手多好几个。”
“你……”
“想不想问问我的脖子?”
“不要!”这次她终于抢到开口的先机,使劲摇头,反正一定没好事。
“真可惜,我的脖子也很想抱怨它被某人的唇又吸又咂,隔天都没脸出来见人。”他好惋惜地叹气,“还有我的嘴,它有句话一直很想说。”
不要问他的“嘴”想说什么、不要问他的“嘴”想说什么、不要问他的“嘴”想说什么……
可是她很想知道他的“嘴”有什么不满的地方,他看穿她的求知欲望,也很乐意回答她,只是怕她没听仔细,所以贴心地挪近她一些:
“它说,下一次可不可以别咬那么用力,都破皮了。”
终于得到那一夜有没有吻他的答案,陶乐善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像在数落她的技巧拙劣,虽然那也是事实啦。
“……我想听你那张『嘴』再说说看,它刚刚为什么要吻我?”她红着脸将这句话说齐,“是因为同情我吗?”还是因为看她哭得那么凄厉,想用亲亲小孩的方法让她止哭吗?
火燎原先用指腹磨蹭她红红的唇,而后以他的唇代替指腹,没有深吻,像是羽绒轻刷而过,她震了震,这种方法反而让人更敏感,他低笑:
“它说,它很想念你。”
陶乐善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回答了什么,她有说话吗?有,或许也没有,她忘了哭泣,忘了害羞,忘了对陶谨慎的气愤,忘了害怕,只记得他的唇瓣有多温暖,尝起来有多柔软,他爱怜地轻啄她,让她浑噩,也让她满足吁叹。
但现在不是和他耳鬓厮磨的时候,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待做。
她逼自己离开他的怀抱,口气好遗憾:“先、先欠着,过几天再继续……”不是到此为止,欠着是一定要还的。
“好,欠着,我们先处理小事。”
救陶谨慎,小事。
第五章
“两百……”
如果后头加上的单位是“元”的话,多好。
两百块,她把钱包里的零钱凑一凑就能解决,两百万的话,她无能为力。
陶家妈妈和大姐还在哭,淅沥哗啦,看到陶乐善回来,雨人一左一右抱着她,哭得更凄厉,陶乐善冷静地拍拍左边的妈妈,要妈妈别哭,再拍拍右边的姐姐,要她顺顺气,记得呼吸。
前不久在他怀里哭到岔气的小女人,摇身一变,成为别人的支柱,火燎原一点都不因为这样的发现而替她觉得骄傲,相反的,她表现得让他好想再将她抱回胸前,任由她哭泣或撒娇,任由她把他当成大树在攀。
原来是这样的家庭环境造就出陶乐善不哭又强韧的个性,她并不是这个家里最强壮的人,却撑起太重的担子,小小的双肩,负担着母姐的伤心难过及害怕恐惧。
“两百万,我有。”火燎原站出来,不是为了充当英雄让她们崇拜,只是不想看见陶乐善的脸上写满苦恼。
两百万对他而言是小钱,在他名下的财产里连零头都算不上,虽然不想误导社会风气,但违法的赌场生意确实比正正当当的上下班好赚几千万倍。
陶家母姐水汪汪的眼睛全感动地望向前债主,上回他上门讨八十万时,她们也是闪着类似的晶眸,只不过那回是指控他像黑道讨债集团。他不在乎这两个女人的感激涕零,那对他不重要,他只想帮助陶乐善,可是他并没有在陶乐善脸上看到如释重负的表情,相反的,她瞪大了双眼,接着又抿紧嘴唇,明显看得出来在生气。
“不要。”她握拳,忍住激动的颤抖,呼吸声越来越重,加重语气重申一次,“我不要你的两百万!”
说完,她气愤地转身跑回她的小房间,关上门,可惜她的房门锁坏掉的时间已经长达十五年,那个毫无用途的喇叭锁提供不了任何阻隔。
摔门的重响,像在小屋子里落下的巨大雷声,轰隆隆的。
火燎原叹口气,后脚跟上,大掌不用太出力就能推开门板,陶乐善坐在梳妆台前背对他,镜子照出一张忿忿小脸。
他迳自在她床沿坐下,房间小小几坪,一张单人床、一座梳妆台和几个三门组合柜就塞得快满了,他一踏进来,将最后一块空间都占满,木质床板因为他的重量而发出咿呀声。
“为什么不要我的两百万?”请解答他的疑惑,那是救命钱,可以解燃眉之急。
“不要就是不要!”
“就当我借你也不行?”
“不行!”她就不信“借”了之后,他会逼她还!
“不拿这两百万,你还有其他办法篑钱?”明明就没得选择,倔什么呀?
没有。陶乐善心知肚明,可是她不想向他伸手,感觉好像在拖累他,不知羞耻地像只吸血虫赖着他啜吮养分,她会嫌恶起自己来的。
“先拿钱把陶谨慎赎回来,之后的事再慢慢思考,我又不会对你放高利贷,重点是先解决两百万这个麻烦,不是吗?”火燎原试着说服她。
真奇怪,想借钱给人还得软言相劝,他不懂她在别扭什么,向他求助、要他帮忙,对他来说都是她应该要有的正常反应,她只要点个头,钱的问题迎刃而解,她就可以不用烦恼,不用让她妈妈和姐姐巴着她哭,何乐而不为呢?为什么对着他露出一脸不苟同的神情?
“我知道两百万对你来说没什么,但是我要考虑到后续的还钱问题,几分利息?一个月最少还多少?如果一、两个月还不出来要怎么计算?”
她锱铢必较的认真算着,听得火燎原皱起眉头,打断她的话。
“那些都不用考虑。”因为他根本没准备要她还。
“为什么不用?借钱之前就必须想这么多,我不想借了却没本事还。”她别开头,不去看镜中映出来的自己有多讨厌。
火燎原望着她深思,想弄明白她在坚持什么。他缓缓咀嚼她的语意,观察她的表情,她还在说着话,神情黯淡下来。
“两百万很多,我根本还不出来,你拿钱出来等于是肉包子打狗,你又为什么要借我呢?两百万可以做很多事,你可以买几十套名牌西装,可以环游世界好几趟,可以吃好的,住好的,穿好的,把钱留在身边不是更好吗?”她要他改变心意。
火燎原双臂一环。“你当初接受盐酥鸡老板的帮助时,也是这么龟龟毛毛的?”
“……才没有。”盐酥鸡伯伯开口要帮她时,她马上点头,高高兴兴地看着盐酥鸡伯伯开支票给酒店替她还债。
那时她并没有像对待火燎原这样罗唆,只想赶快从酒店那种鬼地方离开,或许是盐酥鸡伯伯面容和善不像坏人,或许她认为再怎么坏也坏不过当酒女,她知道火燎原比盐酥鸡伯伯更教她信任,但也因为如此,她不能将他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那么为什么刁难我?”他想借钱给人,还要看人脸色,岂有此理?
她沉默好久,久到火燎原想拍拍枕头,先睡个觉,等睡醒刚好能听见她的回覆,幸好在他付诸行动之前,她蠕蠕唇,嗓音是那么的无力:
“我不要变成一种交易……如果拿了你的钱,好像一切都会走样,好像我是因为你有钱才会一看到你就忍不住脸红心跳,才会想抱着你,才会喜欢你亲我,才会……”
才会想从他口中听见家人式的叫法,才会放心在他面前不顾形象嚎啕大哭,才会……迷恋他。
她不要因为两百万让两人的关系变成相欠,她宁愿就像现在,逐步的、慢慢的,从相处中去发掘彼此的好,进而或许她会爱上他,最好他也能爱上她,但是这当中绝对不可以扯上金钱,否则她的喜欢在旁人眼中一定会被扭曲,不再是单纯的心动。
“你爸先前已经欠过八十万,现在只不过再加上去,怎么会是交易?”了不起继续在赌场工作个十几二十年——这个念头,让火燎原无声地笑了。对,最好是多留她几年,待在他看得见、听得到的地方,他可以光明正大仗着老板的身分偶尔放她偷懒,偶尔和她两个人窝在休息室斗斗嘴、拚抢酒,偶尔在她难过受伤时,他也能第一个察觉……光是想,他都开始期待了。
“那不一样!八十万是欠你们四个人,不单单是你的,可是两百万不一样,那么大笔的债……我不想被人说巴着你是因为你替我还债!如果你一定要拿钱帮我,那么我从接过你给的支票那天开始,就不会再跟你说半句话,不会再跟你单独相处,把你当成债主,除了还钱之外,不会和你有任何交集,也不会对你笑,不会——”
“避嫌?”避得这么彻底?
“我真的会这么做!”她的神情好认真,绝对会付诸行动。
而他,竟然被她恫喝,还真的会怕,怕她把那几招用在他身上。
“但两百万你要从哪里生出来?”
“……我会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两天内要筹到两百万,除非你去抢银行。”凭她的身手,恐怕钱还没沾到,就已经被保全压制在地上,然后他就会在头条抢先快报的新闻画面中看见她狼狈的身影。
“我才不会去做犯法的事!”
“我以老板的身分提醒你,不准兼差。”赌场已经是夜晚的工作,若连唯一能好好休息的凌晨到下午这一段时间还拿去兼职,他保证她在四十岁之前就会爆肝过劳死!
“你——”她本来的打算就是赶快去多找几份工作来赚钱。
“还有,不准涉及不良场所。举凡酒店、宾馆、色情摸摸茶、老色鬼最常聚集的速食店、援交聊天室等等。”严禁卖身赚钱。
开非法赌场的人竟然还有脸指控其他地方是不良场所?!陶乐善傻眼。
“以上两点要求不过分,你做得到的话,我就不逼你收下两百万,否则就算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理我,我还是会硬塞支票给你。”可悲的债主,两百万想借还借不出去,必须和人谈条件,要是让孟虎他们知道,一定会指着他的鼻子耻笑他。
“我做得到!”
“我会将两百万支票开好,只要你改变心意,随时来找我。”
“我不会改变心意!”
她的眼神,让他好眼熟,曾经有个人,也拥有这么任性坚毅的眼,以为不靠任何人的帮助也能活下去,拒绝旁人伸出的援手,跌得满身是伤,好痛苦,好绝望,觉得活着真是难受的折磨,不懂未来是什么,吃东西喝水,只是为了延续这份痛苦,恨着生命,更恨必须求生的自己。
就在那时,有只援手伸了过来,拉着他,告诉他:人,不可能在没有任何人帮助之下好好活着,吃的饭、喝的水、穿的衣服,都不是平空而来,不要抗拒人,不要觉得可耻,真觉得自己回馈不了的时候,说声“谢谢”就好了。
真希望他也可以成为她的援手,别让她尝到苦。
没办法用钱帮助陶乐善,不代表火燎原会冷静地等到她走投无路才采取行动,陶乐善四处筹钱,他知道成效并不大,恐怕连几万块都还凑不到,她那头有事忙,他这边也开始动作。
火燎原难得和亲大哥火灿仲同桌吃晚餐,平时两人一块吃早餐的机会多,毕竟火燎原经营赌场,夜里正是最忙碌的时候,没办法和家人团聚用餐,早上他下班,火灿仲也差不多醒了,准备上班,火灿仲是朝九晚五的公务人员,生活作息规律,那时火灿仲会做好早餐和弟弟一起吃,顺便聊些家务事,吃完后,火灿伸出门工作,火燎原就回房间补眠。
今晚,火灿伸亲自下厨煮了一些再平常不过的家常小菜,但不挑食的火燎原可是一碗白饭接一碗白饭,扫光桌上的菜肴。直到七分饱左右,火燎原才将话题从“今天竹笋很甜”、“鱼很鲜”这一类的闲话家常跳到重点:
“大哥,你和义仔不是一直有联络吗?”
火灿仲有些吃惊。“怎么会问这个?”
他记得燎原相当排斥和义仔那挂的人扯上关系,自从“他”过世之后,燎原便不再接触“他”以前养的弟兄们,断了所有连系,像是不愿意再碰触那一段记忆,关上锁,尘封。
“我有些事想请他帮我查。”
“什么事?”什么事让燎原不得不和他们牵扯?
“我要找一个名叫陶谨慎的赌鬼,听说他到私寮去豪赌,输掉两百万,目前还被押着,我想知道是谁的场子,人在哪里。”
“陶谨慎?”很陌生的名字。这人和燎原熟吗?值得他向义仔打探消息?
陶……
“八十万小姐?!”火灿仲脑子里闪出这个名称。
他记得八十万小姐就姓陶没错,这号人物是他很难得从燎原口中听来的女性生物,燎原一提及她,连眉眼都有笑容,而且他也是第一次看到燎原偷偷摸摸藏了双小尺寸的女性凉鞋,躲在书桌旁不断把凉鞋拿出来看,还喃喃自语说不知道她喜不喜欢。
“嗯。她爸。”
“我知道了。”火灿仲拿出手机,起身到阳台玻璃前拨打,通话:“义仔,是我,想麻烦你一件事……”他将要找的人名大略报出。“我等你回电。”
结束通话,火灿仲走回餐桌,替自己舀汤,才喝了两口,手机响起,他接起来,沉默地听着,脸上表情微微变了。
“好,谢谢你,没什么,帮人问的而己,那有什么问题,下次我请客,再见。”他看向弟弟。“燎原,陶谨慎去的是……鬼仔的场子,算是被诈的,带他去赌的朋友是鬼仔同一挂,存心设计他。”
“鬼仔……真久没听见的名字。谢啦,大哥。”火燎原将最后一口饭塞进嘴里,收拾碗筷往厨房走,打湿菜瓜布,将碗筷洗起来。
火灿仲跟着进来。“你要去鬼仔的场子?”
“是呀。”吃饱了好办事,活动活动筋骨,帮助消化。他将湿碗盖在架子上,继续搓筷子。
“我跟你去。”火灿仲做了几个深呼吸,坚定地说道。
“不用,我一个人可以。”他又不是小女生,上厕所还要拉伴作陪。
“燎原,你不喜欢和他们扯上关系我知道,我可以代替你出面,你是希望把陶谨慎带回来吧?我去,保证把人安安全全带到你面前。”
“大哥,不用紧张,我已经过了火爆小子的年纪,不会再毛毛躁躁,我会好声好气和鬼仔攀兄弟,请他高抬贵手放人。”火燎原洗完筷子,看见火灿仲手里的空碗,顺便接过来继续洗,火灿仲要抢菜瓜布自己来,火燎原轻松闪过他的手,三两下就将碗洗干净。“饭是你煮的,碗我来洗。”
火燎原吹着口哨,心情看起来很轻松,反倒是火灿仲不安地想再说服他:
“脱离了那里,我不希望你再踩进去。”火灿仲有些后悔帮他打电话给义仔,即使他知道就算他不帮这个忙,火燎原也有其他管道去查,只不过多费一点工夫罢了。
“我踩进去,总比她踩进去好吧。”火燎原笑道,眼神里有一抹坚定,而罕见的温柔光芒,将坚定衬托得更明显。
句子里的“她”,火灿仲一开始不知道是谁,直到看见熟悉的笑容——提到八十万小姐才会有的笑,让他确定了“她”是指谁。
“为什么这么帮她?你喜欢她?”
“大哥,你也问得太直接了,我招架不住。”火燎原苦笑。
“喜欢就喜欢,一句话而已,哪有什么招架不住,我们兄弟之间还有不能明说的话吗?”
也是,他的个性直,对大哥向来有话直说,一家人嘛,说话还要拐弯抹角的,多累。
“喜欢吧。”火燎原黝黑的脸微微红了。“她总是让我觉得很有活力,不像那种一捏就死的娇娇女,她是在一个不好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的小孩,可是她很积极,不爱哭哭啼啼那套,明明个头很娇小,却不知道从哪塞进那么大的勇气和力量,我还真担心有一天她会被撑破了。每次这样想的时候,我就会有点怕怕的,就会很想……”他停顿,思索用词。
很想“帮助”她?不,帮助这两个字太浅显,不适合用在他的情绪上。
很想“鼓励”她?呿,他都觉得她冲过头了,替她捏把冷汗,还鼓励她咧?
很想“分担”?好像也不是单纯这两个字可以涵盖。
“很想干脆把她绑在身边,她跑的时候跟着她跑,在她精力用尽之前让她尽情去跑去跳,要是她跌倒了,可以第一个接住她?”火灿仲提供说法。
“对对对!就是那种不想限制她去闯去奔跑,但她要是遇到麻烦,我一定会是站在她身边的人。”火燎原咧嘴大笑,很高兴终于找到最贴切的形容。
他和火灿仲一人晃着一根食指,兄弟俩的默契好到没话说,直到看见火灿仲眼里的取笑之后,他才别扭又僵硬地弯弯食指,想粉饰太平地将它收回来。
“原来,我弟弟在恋爱了。”火灿仲好感动,盼呀盼了那么多年,燎原终于肯去爱人,这是好现象,他这个当大哥的感到无比欣慰。
“算是恋爱吗?”火燎原茫然。“恋爱不是应该像老虎那样,满脑子小花,开口闭口都是我老婆我老婆,恶烂得不管有没有其他人在场、大家看了会不会反胃想吐?我才没像老虎那样,而且乐乐更不像虎嫂温驯有女人味,我可没忘记是谁在上过床之后还一脸正经地说只是一夜情。”呿。
“上过床?手脚这么快?”火灿仲眉一挑。
啊,说溜嘴了……火燎原暗叫声惨,以他对大哥的认识,等一下大哥一定会开始拿老古板的观念对他说教,数落什么男人不能将肉体关系当游戏,性是神圣的事,男人与女人必须在心灵合一时才能享受彼此间最最私密的热情哇啦哇啦哇啦的……
果然。
火灿仲认真地叉腰,老是挂在嘴边的那一套又像放录音带一样重新倒带,每一字每一句,在火燎原十七岁摆脱处男身时就一路听到现在——
“燎原,大哥跟你说过,男人不能将肉体关系当游戏,性是很神圣的事,男人与女人必须在心灵合一时——”
火燎原急乎乎打断火灿仲的话:“大哥,我要赶快去鬼仔的赌场救人,否则陶谨慎会被活活打死!”闪人先!
再说,大哥说教的对象错了吧?
下次,下次他一定要拉着陶乐善一块来听大哥说教,让大哥教训教训那个把他当一夜情、玩弄他肉体的混蛋女孩,替他讨回公道!
鬼仔的赌场里同样烟雾弥漫,赌桌上没有赌局,只有天九牌散了满地,桌上几盘豆干海带和高梁酒,以鬼仔为首的四名男人正饮酒作乐,其中一个视线瞟向上了锁的小房间,问道:
“老大,他们真筹得出两百万来救那老家伙吗?”
鬼仔嗤笑。“筹不出来有什么关系,老家伙还有两个漂亮的女儿,抓来抵不就好了!”
从老家伙身上搜出的皮夹里虽然没有现钞,但放了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日期是四年前二月十六日拍的,扣除掉老家伙之外,妇人和两个女孩都颇具姿色。他老早就打好主意,上门向陶家母女讨两百万,讨到算她们走运,讨不到的话他们就会直接押人,她们那种货色,酒店和私娼寮可是抢着要呢!
“说的也是,哈哈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