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讨厌的就是躲也躲不过的发工资那天。我非常理解老板的心情,换作我也会这样。更何况我的工资也不是个小数目。人都一样。老板宁肯在便利店角落里的小办公室里铺上毛毯和朋友玩一分500 圆钱的花图片游戏输掉钱,也不愿给我发工资。当然,他也肯定很心疼玩花图片输掉的钱,只是不露声色而已。不管怎样,今天老板说什么,我都得忍着。
“你进来一下。”
正在办公室里认真研究每天进发货单的老板在叫我过去。我停下手中的活,来到办公室。所谓的办公室也不过就是在便利店的一个角落,在饮料冰箱的旁边搭了个门围出来的两坪大小的窄小空间而已。就在这小小空间里,有个监视摄像机的显示器,它的下边是可以24小时录像的录像机,另外还有一个小书桌,一张电视购物里促销的折叠式床。这个小屋子,大白天不开灯的话,就会显得很暗。
老板就像埋伏着的狙击兵一样,整天躲在这里监视着我。
我两手并拢放前,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等待老板发话。老板看也没看我一眼,就把帐本拿出来,大概了了一眼,然后不耐烦地说到。
“帐目不对。”
“……?”
我用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昨天的销售发票和收银机里的现金不符。早就出现过这种问题了,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以前我一直以为是算错了,也就没斤斤计较,可总这样就不大好办了。你知不知道钱是怎么没的?”
老板很不耐烦地盯着我问到。也就是说老板是在怀疑我偷了钱。收款台上放有一台监视摄像机,它每天都吭吭地不停地录着像,老板只要回放一下里边的录像带就可以明了一切,但他却不愿意费那份工夫,而是很露骨地、直截了当地来问我。
“也不是一分两分的。数目再小,也不能这样吧?”
老板的目光如同就要扑向猎物的狮子。可能就是因为这种目光,身穿水蓝色面布料休闲衬衫和牛仔裤的社长,今天显得特别地卑鄙下流。
“你怎么不说话?你倒是说两句啊。”
老板说话时,眉间出现了一条深深的皱纹。老板要我对不见了的钱做以解释,但我却敢发誓我真的没有做过任何欺骗我良心的事。虽然为了赚取学费,我尽我所能以每小时2,300 圆的价格出卖着我的劳动力,但我绝不是那种随意动用他人钱财的无耻的孩子。
“我不知道。”
我太委屈了,以至于话都有些说不清。我心跳脸红,说话时也抖得不得了。
但不管怎样,我必须证明我是清白的。
“您看看录像吧。”
“摄像机也有拍不到的死角。”
老板瞟看着我的目光依旧很冷,依旧充满了怀疑。
“我没做过那种事。”
“大家都会这么说。我也想相信你。但是经常摸钱,难免会受到钱的诱惑。
你要是乖乖地把钱交出来,我就不再计较了,快坦白吧。“
“我从来不做这种事。”
我低声喊到。
“真的吗?”
“是的。”
“非得我来搜吗?”
老板狠狠地盯着我看。
“那您就搜吧。”
“我们还是尽量不要让不愉快的事情发生吧。可是为什么发票和现金不符,你怎么解释?”
“有时条形码读错了,会再反复扫描两到三次。这时就会打出两张发票,或者在电脑里留有记录。还有,有时会处理一些变质的速熟食品,但每次我都是和老板一一核对过的。”
我的声音非常大,也很激动。这是理所当然的。老板想要诬陷我是小偷,我想,换作谁遇到这种情况都不可心平气和。
“变质的速熟食品,不是都被本公司拿走了吗。”
“但有时也是有遗漏的。”
“那钱少了是怎么回事?”
“那我怎么知道?”
我真的感到很委屈。早知道老板这么差劲,我就不会那么认真给他干活,而只马马虎虎地应付了事。至少我是在尽我所能,勤奋做事,总是想着要比我所得到的多做一些。这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信念。不欺骗他人,尽我所能努力生活。我认为这可能是世界上最强劲的武器和最宝贵的财产,我坚守这一信条,努力地工作。但是我的这种努力不但没有得到认可,反而还被如此悲惨地践踏。面对这种挫败,我是如此地心痛。我瞪大了眼睛,怒视着老板。
“那你说该怎么办,小金你说说看。”
老板想以这种方式推卸自己的责任,他很是老练。
“可是也不能不追究责任啊。这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事,这还关系到总公司。”
“那我能怎么办?”
“那我来说个法子吧。我们两个各负责一半的损失。那就扣掉你一半的工资,怎么样?这该是最好的办法吧。”
我无话可说。拼命使唤人做事,回头却要以这种方式扣除工资,真是可恶至极。本想要警告他我要到劳动局去告他,但话到了嘴边,还是混着酸水硬咽了回去。要想三天两头跑劳动局,显然是要花费很多时间和金钱,但对于身为穷学生的我来说,与其如此,还不如装傻一点,别人给多少就拿多少,节省时间多做一个小时的活。老板很清楚这一点。他知道我不可能去劳动局告他,而我的父母也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物,以至于跑到这里来找他追问是非。
肯在玩花图片、打高儿夫球上大把大把地花钱,但却不愿讲点良心给弱小无力的打工学生发足工资,这便是上了年纪的人干出来的卑鄙事。明明知道省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几分钱,他们的小金库也不会一下子变满,但他们还是宁愿为这点钱出卖自己的良心。能做出这类事的正是老板这类人。他们很早就尝到了金钱的甜头,而这种甜头又很具毒性,受其影响,他们会想去享受更浓的甜头。所以,老板是永远都不会知足的。我只能希望我不会成为像他那种人。
“下回要再出现这种事,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出去吧。”
我犹豫了一下后走出了办公室。尽管我知道我应该理直气壮地说明我的清白,应该按我所劳取我所得,但我还是垂着肩膀走出了那个黑暗的小屋。爸妈的问题已经足以让我疲惫不堪,再加上老板那张厚颜无耻的脸,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斗志。
“那你就什么也没说就出来了?”
那天晚上在游乐场硕玄对意气消沉的我追问到。
“又能怎么办?人家是想好要整我的,我能怎么办?”
“喂,你这傻瓜,那你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办?”
“警告他说要告到劳动部去。你没看最近的新闻吗?很多人因剥削打工学生工资而被罚款。”
“我都已经够烦的了,不想再惹这种事了。”
“也不光是为你自己。只有这样我们国家的未来才会是光明的。以后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为了未来,从现在起我们就应该随时监督,随时改正。”
“行了。”
“你这傻瓜。就因为你傻乎乎的让人欺负,老板才这么不把你当回事。”
“别说了。现在我自己的问题就已经够累人的了。”
“你一回稀里糊涂地了事,你们老板肯定还会找别的茬来欺负你。你该从一开始就要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欺负的。”
“我说了别再说了。”
我极其不耐烦地说到。倘若硕玄还继续嘲讽下去的话,我就打算一走了之。
但硕玄还是很会察言观色的,他没有越过马其诺防线。
“知道了。我的心情都这么不好,何况你了。好了好了,不说了。”
硕玄做出一副很理解我的表情,点了点头。虽然有点伤自尊,不过硕玄确实知道我爸妈那些喜剧般的事件。对于爸妈来说,可能是比较严重的问题,但对于我来说,他们的浪漫爱情只不过是一场闹剧,一场黑色喜剧。也许,选择和自己爱的人一起生活的爸爸要比整日蜷缩在房间里逐渐衰老的妈妈明智得多。看到妈妈在竭尽全力地想要留住已失去的爱情,整天泪流满面地度日,我感到很是心寒。
若能像别人家那样和睦生活固然是好,不过既然不能那样,那妈妈还不如也赶快忘掉爸爸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人生只有一次,为何不潇洒地、快活地过一回呢?
这样以后也会少后悔一些。我不怨恨和厌恶妈妈。我没有自信去干涉妈妈的生活,对妈妈的生活指手画脚,更何况妈妈的人生毕竟是妈妈自己的,我无权加以干涉。
妈妈不可随意介入我的生活,替我做出任何决定,我们也同样不可缠着妈妈要她为我们而放弃她美好的人生。
“长大成人真可怕。”
硕玄用脚踢了踢脚底下的石头尖说到。
“是啊。”
“我们也会这样吗?”
硕玄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忧郁。
“也许吧。可能人的身体里生活着一种怪物,它吞噬着人的希望和纯洁。不管多么善良和纯真的人,随着年龄的增长都会变得凶狠和狡猾。”
“没有办法不这样吗?”
“岁月不饶人,人又能有什么力量去对抗呢?人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告诫自己、回望自己、反省自己。”
我的话音刚落,就看到硕玄一副忧郁的表情。是的,人在生活中不知何时就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再继续这样被别人欺负和背叛,我也可能会在某一瞬间以另一副面孔去欺骗自己,去面对世界,去对待他人。我也可能会为坚守住我自己的东西而满口谎言,抛弃良心、道德、伦理、和平共处的智慧,以狡猾的办法去偷取他人的东西,或在不如意时用武力去抢夺。我可能会就这样度过我的余生。
看看现今的世界,到处都是战争,到处都是谎言。世界远离和平与安静。老百姓们只为解决最基本的温饱问题而不得不整日东奔西跑,可有钱人却在为拥有更多而舞牙弄爪。的确,有谁不愿意让钱包更鼓。只有人会因弄不到更多的钱而伤头,而不会有人会觉得钱太多了而难受。世界真是太不公平了。
大人们的轻率和失误让我们很是迷惑。那该死的教育政策也不知为何每天都要变更,让我们头晕脑胀。尽管如此,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为此道歉。都说教育是百年大计,在发展速度飞快的当今时代,百年可谓是一段极其长久的时间,如若失败了,那后果也就不堪设想。失败的教育政策固然应遭唾弃,不过更让人担忧和气愤的是,没有人愿意出来负责,而让这种现象反复不停地持续下去。
“话说回来,你怎么办呢?钱不够,这个月就不能按时存钱了吧?”
硕玄很是担忧地看着我。朱黄色的路灯灯光映在他的脸上。
“想办法呗。”
“想办法?你又不能向你家里人要钱。”
“那也不能不存啊?”
我很没自信地反驳到。
“你非得念大学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硕玄。
“你还没学够啊?”
硕玄似乎压根就没想等我回答,接着马上说到。硕玄很难理解,对于一个父亲是整日围着女人转的鸭子、母亲又很不懂事的穷困家庭出身的女孩子来说,实现自己梦想的途径只有学习。在这个国家,不是只有念了大学,才能活得像个人吗?硕玄是有福气,遇上了成功有业的父母,可以不吃苦、不受委屈;而我却是穷困家庭的孩子,父母没有什么能力,我只能学会忍受各种蔑视与冷遇。为了摆脱贫困,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过像没有出息的父母那样的生活,为了挺直腰板好好生活,我一定要念大学。只有这条路才能为我打造崭新的出身背景,才会成为我的武器,使我将来不被社会排斥,勉强保证我继续走我要走的路。
“等着,不够的我来帮你补上。”
硕玄看着前面,喃喃自语地说到。
“你哪儿来的钱?”
“看来你还不了解我,有很多地方都想请我去的。”
听硕玄这样回答,我盯着他的半边脸问到。
“你又要去跳舞?”
“当然。”
“那还是算了吧。”
“傻瓜,没关系的。不过我要是帮你补上了钱,你可得亲我一下。”
“你怎么总提条件?”
我内心虽并不反感,但为了不让硕玄发现我的内心,我故意斜起眼,使劲捶打硕玄。
“喂,一个女孩子家怎么手这么狠?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温柔。不乐意就算了。我也不想了。不过我要是和别的女孩子亲吻的话,你可别说我。都是你自找的。”
可能是挨打的地方真的很疼,硕玄耸了耸肩,发了一顿牢骚。
“知道了,我亲。”
可能是觉得实在有些抱歉,我答应了硕玄。
“真的?你可是真答应我了。到时候你可别赖账啊。”
“你是不是总上当受骗啊?”
“这可是真的啊。”
看着硕玄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我确认,我很想笑他愚。他本可以像上回那样突袭我的,但他还是想得到我的同意。
夜已深,但依然很热。已持续有十多天的大热天早已成为新闻。只要小走一会儿,衣服就会被汗浸湿,身上也会散发出酸酸的汗臭味儿。我整天被关在便利店里,要和一直转个不停的空调里放出的冷气做斗争,但从便利店里被解放出来的瞬间,就会接触到桑拿般的热气,一方面我觉得很舒服,但另一方面我也感到困扰。我还年轻,还能很快适应这种突然的冷热交替,可若是换作上了年纪的人,是肯定会患上感冒或得冷房病的。这么一说来,倒觉得人好像是过了保质期的鱼一样。尽管我不想这样来比喻人,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确实就是一种生物,需要好好管理,以防变质。近来油价连日保持最高记录,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一滴油都不产的国度里会这么疯狂使用空调。
“你没事吗?”
“什么没事?”
硕玄满脸疑惑地看着我。
“上回你不是去参加跳舞比赛了吗?”
“嗯,他们还不知道。”
“听你爸妈的话,好好学习考大学吧。”
“又开始了。”
“上了大学不也一样能跳舞吗?”
“别说了。我可惜那时间。如今竞争这么激烈,能不能成功就要看谁能最先发现自己的能力所在,然后最先在这个领域求得发展。否则就只能失败。现今信息量大,媒体发展又日新月异,没时间磨磨蹭蹭了。看看我们周围。西太至很早就高中辍学,用歌舞开创了自己的世界。还有宝儿干脆就放弃了学业,一心只用在唱歌和跳舞上。还有雨,他不也是用舞来征服世界的吗?”
“他们毕竟是特例。像他们那样成功的机率也就只有百万分之一。比中彩票还难。而学习的话,则可以获得更多的东西,而且还更容易一些。”
“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林权泽导演也是只念了小学就投身于电影界,可人家现在不也成为世界巨匠了吗?金基德导演也不是大学生。
你看卢武铉总统,他念过大学吗?他是商业高中学校毕业的。“
“够了。”
我打断了硕玄的话。
“再说一个。我喜欢的左巴也是一字不识,但他却知道如何让生活更美好。”
“左巴不是小说里的人物吗?别这样。不是说知多少看多少吗?”
“跳舞也一样。”
硕玄一句也不肯让。他肩膀上挂着的深绿色书包刚才就引起了我的注意。跳舞时硕玄的肩膀看起来很是柔软,可现在被厚厚的书包带压着,好像很疼的样子。
我的肩膀早就经过工作的磨练而变得很结实,但硕玄的肩膀却比女人的肩膀还瘦弱。这从和硕玄比掰腕子就能看得出来。每次在硕玄数到五之前他都会被我掰倒,但他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输了,便要重新挑战,但每次结果都一样。
“跳舞的时候我感觉我好像不是我自己,只有跳舞的时候我才觉得我是在活着。真的,有时我觉得好像不是我在跳舞,而是我体内另有一个人在跳。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关节就舞动了起来。真的很奇怪。”
硕玄很忧郁地说到。
“怎么?你还为跳舞生为跳舞死啊?怎么听着和电影《粉红鞋》的情节有点像呢?你以为你是《粉红鞋》里的主人公啊?”
我话虽这么说,可内心还是很理解硕玄的。正如硕玄所说的,有时看到他跳舞,我也有点怀疑眼前跳舞的这个人是否就是我所认识的那个硕玄。沉醉于舞蹈中的硕玄的确让我感到有些陌生。看到硕玄如此热爱跳舞,我不觉有些羞愧。能够全力以赴埋身于一件事,能够为自己的梦想竭尽全力,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是我应该学习的长处。我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才选择了学习,过着死去活来的日子,但硕玄真的是因为喜欢才去跳舞的。这就是硕玄和我的不同。即便以后这个梦想没有成功,但毕竟曾经尽己所能,全力以赴过,也就足以心慰了。
硕玄不上大学也会很幸福的。有舞蹈伴随着他,他的一生毫无疑问是会非常幸福的。所谓人生也就是那么回事,不可能什么都好,有失必有得,有得也就必有失。所以都说塞翁失马必有后福,福为祸所依,祸为福所付。只是根据欲望的多少和大小的不同,挫折和快乐的比例也会有所不同,有时这些挫折和快乐会威胁到生存,让人感到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不管怎么说,只要能成功,跳舞是会给硕玄带来幸福的。但反过来,如果没有如己所愿,跳舞也会给硕玄带来不幸。
“我送你回去。”
看到小巷里黑漆漆的,硕玄说到。
“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太强了。女孩子家有时也该显得有点害怕、害羞什么的,可你太强,太理直气壮了。你这样哪儿会有男人肯疼你?”
“怎么你讨厌我吗?”
“不是。有时候挺喜欢你这样,可有时侯也感到有些遗憾。比如说,我想亲你的时候,你就羞涩地让我亲你一下不就行了,可你偏不这样。”
听他这么一说,我噗地一声笑了出来。硕玄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条路我常走,所以没关系。”
“好吧。”
“拜拜。”
硕玄跟着我向黑漆漆的小巷里走了几步,无奈于我的一再拒绝,他只好转身离去。硕玄晃来晃去地走在黑暗中,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我感到有些心酸。
浓浓的穷酸味儿依旧弥漫在小巷深处。令我郁闷的是,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就像是又披上了熟悉的旧衣服一样。每当这股穷酸味儿扑向我的鼻子时,我都感到自己好像又钻回了我留下的破旧不堪的外壳里去。本该感到非常不舒服和厌烦,但我却不能。
是贤珠。她几乎贴着门站着,往书包里塞着什么,看到我走过来,被吓了一跳。
“你藏什么呢?”
我向下看了看贤珠藏起来的书包。与平时不同,我的目光异常尖锐。因为我想,贤珠藏得急,也许那个秘密东西的会露出一个角,有所破绽。
“什么时候回来的?”
贤珠的声音和平时不同,很明显有些慌张。
“我在问你藏什么呢?”
“没什么。”
贤珠的声音很是尖利。
“你还没扔啊?”
“什么?”
“我上回跟你说了吧,让你把假发和奇怪的衣服都扔了,那些都不是学生该用的东西。”
“管好你自己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想干什么?”
“学生就该有个学生样,你这样混下去,以后想干什么?”
惟恐被家里人听见,我小声喊到。
“你少管我,管好你自己就行了。”
“给你脸不要脸,我看你还没个怕的了。”
我一下子来了火气。但贤珠却不管这个,依旧很强硬地跟我顶撞。
“我们家哪有条件念大学?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所以你就别管我,好好念你的书,出人头第去吧。”
“你想像妈那样过一辈子啊?”
“谁说想像她那样了?”
“那你就得好好学习。”
“我再怎么努力也还是赶不上有钱人家的孩子。这点,姐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光买每个科目的参考书就要很多钱。你能给我吗?学费都好不容易才交上,哪儿来的钱再去请家教啊。“
贤珠的一番牢骚让我无言以对。但我还是要劝她努力学习。没钱是没钱,但我却不能因此就劝她不要学习。
“行了,我有我的想法。”
贤珠很毅然地说到。
“想法?你到底想怎么着?”
“求求你了,别再问了。烦不烦啊。”
我的话还没说完,贤珠就咣噹一声关上大门甩身走了进去。本想跟着进去的,可大门却在我眼前被凶猛地关上,差点儿碰伤了我的额头和鼻子。贤珠明明知道我会跟着进来,却还使劲关门,实在令我气愤不已。不过我还是忍住没有发火,我不想今晚也让隔壁的大妈快活她的耳朵。近来我们家的家事似乎让她重新感到了生活的乐趣,但我丝毫不想再为她增添这种乐趣。
“还给我遇到你之前我的样子;我是如此伤心,无法把它留作回忆;祝福你,希望你能爱上一个和你一样的人……。”
是妈妈在唱歌。不久前,妈妈还是在蓬头大妈的劝说下不得已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噎着唱起歌,可现在她却可以主动地哼哼起歌来,而且还没有夹杂任何哭声。那个横咧着嘴、流着粘乎乎口水的妈妈早已不见了踪影,眼前的妈妈正和着拍子很像模像样地唱着歌。我有些怀疑,真的是妈妈在唱歌吗?
我悄悄地向房间里瞧了一眼。心想兴许爸爸会在家,不过还是没有看到爸爸的踪影。失去了爸爸,就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很长一段时间妈妈一动不动只躺在家里,可现在她却直起腰板坐在那里,一边看着手掌般大小的纸,一边哼着歌。
眼前这副景象不禁让我感到仿佛时间在倒流。
“做什么呢?”
我真的很高兴看到妈妈现在这个样子。
“回来了?我要去参加歌唱比赛。”
“歌唱比赛?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妈妈一度想要参加的由宋海主持的歌唱比赛地方预选赛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上周电视里还播放了比赛录像。可现在妈妈居然说要去参加歌唱比赛。
“不是上回那个,是参加一个叫主妇热唱的电视节目。一打听,发现歌唱比赛也有好多种。这个节目里获胜的话,也给颁发歌手资格证。一听这话我就很激动。这可是我一辈子的梦想啊。你也希望妈妈我当歌手吧?去跟你朋友炫耀炫耀吧,说你妈妈是个歌手。我当了歌手以后,可以帮你们去要名歌手们的签名。说吧,想要谁的。李孝利?雨?还是泰儿?神话?我全都给你弄来。我还听说,有的孩子是演艺界人的家属,于是他们就弄一些这些艺人的签名来卖给朋友。你也可以这样嘛。别再做你那累人的打工,拿你妈妈的签名去卖吧。肯定能赚更多的钱。”
真是的,怎么想的全是这些。
“行了,比你唱得好的人有的是,你还是别去丢脸了。”
“你怎么总这样,总贬低你妈。”
妈妈气鼓鼓地,唰地一下转过了身去,背对着我。从肩膀到背部,妈妈的身材比以前瘦小了许多。可见,自从爸爸被同学抢走以后,妈妈确实过得非常不容易。
“不是说你唱得不好,而是说还有很多人比你唱得还好。”
看到妈妈那单薄的后背,我不禁有些心酸,便一反常态很温和地哄着她这样说到。
“听歌也是要分时间和地点的。在这么个小房间里哼哼,可能是听不出个好赖,可要是打扮得漂漂亮亮,弄上个照明,再拿个好麦克来唱,没准儿比那些歌手们唱得还好呢。等着瞧吧。你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想,也许也真的是这么一回事。妈妈真的唱得很不错,这是不可否认的。
但电视里唱歌的女人都只能比妈妈唱得更好,而不会不如妈妈。但妈妈却不肯承认这一点。不,妈妈承认有差距,但她只认为她比别人唱得更好。
我想就此站到妈妈这一边。因为唱歌可能是帮助妈妈忘掉爸爸的最好良药,因为唱歌要远远好过妈妈每天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度日,好过妈妈一下子蹦起来冲到同学家把人家砸个稀巴烂。我既是一名诚心诚意的听众,也是一名严格的评委,更是给予妈妈以支持的女儿。
就这样,妈妈又开始唱起了歌。茶花姑娘又重新在我们家响起。但不知为何妈妈总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那歌声,那首茶花姑娘为何听起来和以前不同呢?
第10章 汉江边上的孩子们
老板碰上了一件很蹊跷的事情,就此为其扣发穷困打工学生工资的行为付出了代价。难道老板真的不懂得是鸭子就成不了凤凰这个道理?不管怎样,在老板看来这的确是件很倒霉的事;而对于我来说,通过这件事我则懂得了一些人生哲理。不过我并没有因为老板受到惩罚就感到痛快或舒心。所谓因果报应,我为此而幸灾乐祸的话,那不知何时就会有不幸神不知鬼不觉地钻到我的口袋里。总之,只有老板金库里的资金雄厚,我的工资才不会被扣发。
老板会遇到这一不幸,和一些生活在黑暗之中的孩子们有关。
几天前,我半推半就地被妈妈强拉到她屋里听她唱歌,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时事节目。主持人在节目开始时先是很自豪地介绍自己的这期节目是深层采访、惊人披露,接着便以一副世界末日将要到来的表情报道着新闻内容。主持人的头上不知是喷了摩斯,还是抹了润发油、定型胶,看起来油光缯亮,没有一丝乱发。嘴边微微地挂着的一丝笑容足以让人产生好感。
我一只耳朵听着妈妈唱歌,另一只耳朵听着电视里传来的声音;一只眼睛看着妈妈,另一只眼睛看着电视。很幸运可以同时做这么多事。节目中间,有几名记者轮番出现在画面上,非常严肃地披露着现实。节目的名字叫“迷惑的十几岁”,显然它关注的是有关近来青少年的问题。
老调重弹!我不禁暗地里冷笑了两声。媒体的工作就是要制造问题,扩大问题,以吸引大众的注意。为此,媒体会毫不忌讳地重演事件,这也不行的话,他们甚至会弄出一个假英雄或牺牲羊来刺激大众的好奇心,并再设置一个声音来进行吹捧或为之定罪。为了保全眼前的利益,媒体甚至会随便找来一个人,大肆粉饰他的生活经历,把他吹捧成英雄,直至他可以在人们的头脑中留下深刻印象。
虽然就此媒体可能要永远都为这个人服务,但媒体也在所不辞。
我毕竟也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所以我的注意力也就很自然地集中到了这个电视节目上。做了马赛克处理的画面里,有五六个青少年在抽烟、喝酒。城市的灯光如花一般地在他们周围闪烁着。孩子们在江边的草丛里,醉熏熏地玩着危险的游戏。法律规定,严禁向未满19岁的青少年出售烟酒,可显然这些孩子没有受到制止而很轻易地就从附近的便利店里买来了烟酒。做了马赛克处理的画面里,记者向学生问到,买烟酒的时候是否被要求出示身份证。孩子们用如同烧热的锅里四处乱蹦的爆米花一般的声音嘲笑地说到。
“现在谁还查这个?只要给钱,比烟酒还甚的东西都能卖得到。”
“比烟酒还甚的东西是什么?”
“药。”
“药?”
“哎,别装了。就是雷蒙欣那些药。”
“你也买吗?”
“偶尔。”
“钱从哪儿来?”
“钱?这不到处都是钱吗。”
听孩子这么一说,记者向四周看了看。
“你指的钱是什么?”
“拣、抢不就得了。”
孩子们禁不住笑了出来。他们显得很理直气壮,相反,记者却显得有些慌张。
孩子当中,有整齐地穿着校服的,也有穿得不三不四的。有的女孩身穿没有肩带的紧身短背心,露着肚脐,毫不害羞地靠在男孩身上或和他们亲吻。还有的孩子主动做出一些过分的动作。对于他们来说,接吻似乎算不了什么,他们相拥在一起,演现出各种奇怪、敏感的姿势。这回感到不好意思的仍旧是记者,而不是孩子。
很明显,孩子和记者之间有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记者不能越过这道界线向孩子们伸出手去。他只能站在界线的这一边告诫他们不要再陷下去,你们的十几岁的豆蔻年华应该是纯洁无暇的。看到记者现出一副难堪的表情,向他们摇着手,孩子们很怪异地笑了笑。虽然画面上做了马赛克处理,但仍旧能透过模模糊糊的碎片看到孩子们笑着的脸是扭曲的,仿佛倒映在荡漾的水中一般。想要拯救孩子们的迹象无处可见。记者采访到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被自己的父母抛弃了很久。
“那怎么抢呢?”
做了马赛克处理的画面中,孩子们对记者的问题这样回答到。女孩子通过网络卖身,男孩子则把更小的孩子拉到隐蔽之处,抢他们的钱。画面里的孩子年纪都很小。接着记者又问了个问题,有的孩子回答说父母不知道他们这样,有的孩子说自己已经离家出走了。当记者问到长大成人后会不会对今天的脱轨行为感到后悔时,孩子们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似地反问到。
“为什么?”
“你们还很小,难道对这个世界不感到恐惧吗?”
“世界?该知道的我们早就都知道了。”
记者没有再问什么。就在被采访的这一瞬间,孩子们的手中仍旧拿着点着火的烟,而且还相互传递着酒瓶子。
看着这个画面,我心里一直有点犯疑。孩子们出现在画面上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因为我想到了贤珠。贤珠此时此刻可能也正像这些孩子一样在什么地方徘徊,或是装扮成大人的样子出入一些不该去的场所。她也可能很不尊重自己那还没有完全成熟的身体,在夜晚的街道上胡乱行走,也可能在享受着她不该涉足的危险游戏。
但是妈妈却很泰然。她只为她唱不好歌而心烦,对于画面里的孩子,她最多也就是瞟上那么几眼,然后啧啧地咂着嘴说,这些没出息的家伙,这些乳嗅未干的孩子。
既然说到了这个问题,记者决定亲眼目睹一下孩子们到底可以多么容易地买到烟酒。他让孩子们走在前面,去附近的便利店去买烟酒。
四方脸、板寸头的一个男子正在收款台旁边埋头看着什么。听到孩子们推门进来,他马上开始招呼起他们。其中一个身穿刚好遮住上身的无带上衣的女孩,嘴里嚼着口香糖,走到那个男子面前。女孩的耳朵上挂着一个大大的、圆圆的银耳环,看上去很像是公共汽车里的吊环把手。
“欢迎光临。”
男子还不知道这是个陷阱,不免觉得他有些可怜。孩子们很自然地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我要盒烟。”
同时,另一个孩子从像柜子一样的冰箱里拿出烧酒和啤酒,到收款台前交钱。
男子没有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也没有拒绝卖给他们,而是很自然地接过孩子们的钱,又找给他们钱。买好烟酒而去的孩子们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孩子们前脚一出去,记者后脚就进到便利店里,向男子追问到。
“刚才你卖给孩子们的是什么?”
“什么?”
便利店男子很是惊讶地看着记者。瞪圆眼睛看着记者的男子,很像是一只温顺的獐子。
“你是不是把烟酒卖给了刚才出去的那些孩子了?”
“你说我卖什么了?”
“刚才没卖吗?”
“你这是干什么?我卖什么了,你这样?”
这时似乎才弄清楚状况,男子扭曲着脸,极力否认刚才发生的事。
“你怎么这样?我都看见了。”
“你看到什么了?”
“你不想承认,是吧?那我给你看看?”
“你有什么证据?”
男子虽然还在顽强抵赖,但声音渐渐地没有了自信。
“法律规定严禁向青少年出售烟酒,这一点你知道吧?”
“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卖给他们呢?”
“又不只我们一家卖。再者说了,如今生意这么不好做,谁还会想着这些啊?”
“那也不能这样啊。”
不知是真心还是装出来的,男子这时才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低下了头。肩膀很是健壮的这个男子为了生活,不得已违背了禁令,而如今又要为此而受到追究,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很可怜。而且,当这种追究出自一种恶意之时,就更令人痛心了。男子的身上一定担负着养家糊口的重担。
“对不起,生意实在是太不好做了,所以……。”
看到老板肯低头认错,表示懊悔,记者似乎很受鼓舞。他一鼓作气,又和那些孩子一起找到买药的孩子们聚集的地方。
孩子们带记者去的地方是住宅区某个小楼地下的一间房。刚建好没多久的这幢砖砌小楼的周围到处都堆满了条钢和铸模等工地建材用品。可能是还没有完全入住,大部分房间的灯都是关着的,所以一眼望去,很是阴森。
孩子们很熟练地顺着楼梯走下去,打开门。紧贴在楼道天棚上的感应照明设施没有反应。通向地下的楼梯如同一条通向墓穴的小路。但是孩子们似乎很熟悉这里的地形,毫不迟疑地走了下去。钥匙放在他们约定好的地方。摄像机很熟练地将孩子们的行为一一拍摄了下来,就像孩子们的眼睛里设置有一台摄像机一样,孩子们的视线移动到哪里,画面就跟着拍到了哪里。
两三坪大小的房间里看不见一件家具。有五六个孩子紧挨在一起侧躺着睡着,还有几个醒着的孩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烟灰缸,里边堆满了烟头。空方便面盒在门口四处散落着。在这间屋子里最勤快的要数一群苍蝇了。这些苍蝇在空方便面盒之间忙乱地飞来飞去,有时也会飞到孩子们的嘴和鼻子上,然后再飞到露出来的肚脐周围。很快,苍蝇又会飞到孩子们的脚趾头之间,在那里停留一下后又会再飞回孩子们的嘴那边。在半张开的嘴唇之间进进出出,再飞到眼皮上停留一会儿,然后又把腿伸进鼻孔里,就这样苍蝇们在孩子周围嗡嗡地飞来飞去,但孩子们却依旧沉睡不醒。在这里,孩子们就像是一堆油渍麻花的脏衣服一样被丢在一旁,如同死去了一般酣睡不醒。
醒着的孩子和睡着的孩子也没有什么区别。他们的眼睛和嘴角周围看不出一点生气。他们只是一副呆呆的表情,看了看记者,又看了看孩子们。从孩子们的脸上仿佛可以看到今生已尽的老人才有的那种无力的表情。
记者问醒着的孩子是否可以让他看一看买药的过程。一个身穿懈得长长的、迎春花色棉t 恤的孩子回应了一副木然的表情,他的脸不知已有多久没洗了,到处都是泥垢。将记者带到这里的那帮孩子聚在一起不知在秘密地商量着什么,随后一个孩子站出来说到。
“好,我带你去。”
“你知道吗?”
“知道,我跟着朋友去过几次。”
留着长长的浏海、脖子上系着一条皮带子的孩子主动要求做记者的向导。
记者跟着孩子们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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