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确实如自己所说,只要结个婚给各位看官个交待。
我们扬·法朗索瓦长得帅,又是西方白人的血统,加上她对外宣称是欧洲的少壮派大老板,对破产的事连圈子里的人都讳莫如深,外界看来,我们扬·法朗索瓦当然是金玉其外的。不知根知底的人,自然要羡慕上三生三世。
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儿上,或者不如说看在上帝的份上,扬·法朗索瓦虽然心里一千万个不愿意,最终还是答应了,配合徐增敏做一场盛大婚礼秀。
秀是从婚纱照开始做起来的。
徐增敏不出意外地挑了巴黎婚纱。
没半点法国基因的台湾影楼,深谙上海这个城市的精神脊髓,取了巴黎婚纱的名字,不知迎合了多少小资人士的梦想。
很多女子在拿出装帧华美的水晶相册时,如果能加一句,巴黎婚纱拍的,那么笑容里也会多加几勺糖。
加了糖的笑容我没资格笑话,如果我笑话,确实是我心里嫉妒,因为至今我有过这么多的情人,却没有过拍婚纱照的机会,连做场假的秀都没人配合。
外景选在衡山绿地,扬·法朗索瓦求了我半天我也不愿意去。他这人别看对这件事开始很头疼,但要拍婚纱照还是让他兴奋了一阵子。
他说积累点经验嘛,以后哪天轮到你,早就预习过,笑容姿势都会比别人摆得好,谁不想自己的结婚照拍得漂亮,以后孙子看了也会骄傲有个美女祖母。
我白了他一眼,继续在阿里巴巴网上搜索榉木产品。
忙。我很忙。我干巴巴地说。
看我手里干的工作,为八千里外的有妇之夫。我花尽心思,他能给我船身上刻着我的名字的游艇,却不能给我台湾产的巴黎婚纱和一场简单婚礼。
我在google上搜榉木厂家。
在百度上搜,到木材交易网注册登广告。
我在阿里巴巴上动用了我接近天才的智商,反着来。我不搜要买榉木的,要买东西的都是朝南坐的。我盯着要卖榉木家具、榉木地板、榉木酒桶、榉木锅产瓢勺……的,一个个打电话去谈,说是德国打来的国际长途,把中文说成四音不准的外国人调子,装作海外买家要买,这才有机会接通到他们的采购经理。说到最后顺便问起他们的原材料供应细节,竟抓到几个小客户。
已经有几个集装箱的试订单在操作,信用证已经到了银行。
这让我觉得自己的钱财珠宝都是该得的。
我的bsp;我很忙,也许只是借口。
我知道我一时半会没有婚结,我甚至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有没有婚可以结。
所以我很忙。
忙得不想去看人家的结婚照是怎么拍出来的,忙得再也不回季媛的短消息。
季媛近乎疯狂地给我发短消息。
她说,贝尔贡已经签了离婚协议,她现在是他的正式未婚妻。但又要我不要和别人说,她说法律规定离婚三年内如果要和别人结婚会有麻烦之类的。
我对意大利的法律一无所知。
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她反复在短消息里强调。她又说,她12月要去意大利过圣诞节,和贝尔贡的儿子女儿一起。她问我给12岁的意大利男孩儿买什么圣诞礼物才好。
她接着说,她要去意大利度假,重新布置“她的家”、”她的庭院“。她要让“她的孩子们”喜欢她。
假婚假礼(2)
她再说,说她和贝尔贡之间是纯纯的爱,爱得死去活来,随便别人怎么想。
这些,我再也不想看到了,我快嫉妒死了。
我想到季媛我就不稀罕我柜子里那些水果色的漂亮鞋子和手包了,定制的衣服和珠宝也没什么好的。
短消息的空间满了我也不再删除,她应该陆续还发过很多诸如此类的消息,但都因我没有空间接受而被拒收了。
不知她为什么就看准了我,她看准我没法嫁给亚历桑德,就此欺负我。
我不回她短消息,她就半夜三更或老早地打电话来,我看到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她的代号——“小冤家”,我就是不接。
好吧,我认了,我只是个小老婆,你们要成为大老婆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反正你们都可以对外宣称自己是xxx夫人了。
我还是克拉拉小姐,独门独户。
现在谁都想朝我炫耀,谁都做扬眉吐气状,我非不给他们任何机会。
我下定决心不见季媛,不听她电话,不允许丝毫她的“结婚进程”流进我的耳朵里。
为什么我越是听到结婚这个词儿就心烦,身边的人越纷纷在做着和结婚有关的事情。
扬·法朗索瓦和徐增敏的婚礼秀我逃不掉,西郊宾馆是秀场。
我开始时对扬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去不去就不去。
他软磨硬泡,要我看在曾经美美百货里现金的份儿上,再怎么也该坐主桌,他没有别人可以替他出面。
拉锯再三。
他保证给我安排单身欧洲帅哥坐满主桌十个位子,统统陪着我。
我见色眼开,答应去看看热闹,走走秀。
西郊宾馆这天成了电视台的天下,主桌只有我和还未谋面的九个欧洲帅哥,其余全是徐家的人。
从大门沿路开进来的小车络绎不绝,车里坐着的大牌主播和各路明星一个个脸熟,宴会厅前xx早间新闻的采访车挑了个好地方停着。
风流人物的女主播是这天的主持人。
所有一切都是徐增敏自己又当导演又当制片的,显然又是个大制作。一切都是她自己张罗的,扬只是按剧本出场的演员。
没有。没有我的名字。
我摘下墨镜,凑近签到的本子,又找了一遍。每一行有三栏,第一栏是全名,接着是身份,再后一栏是对此身份的描述。
比如,有个女人的名字后,身份是xx财团董事长张某某的夫人,然后描述是:一个可以管理好张某某的女人。
还是没看到我的名字!真的没有。
管签到的小姐微笑着给了我一支笔:小姐,要么我来帮您找?
我摇摇头。
不安地拿过笔,把双脚换了个角度站着,弯下腰,用手指点着找到了四个外国男人的英文名,空了一行,又找到了五个外国男人的英文名。那么这就是扬找来的九个帅哥了。
一口冷气吸进胸腔,我忽然意识到,那空着的一行空白,正是留给我的。
主桌十个人,我就是没名没姓的一行空白。
我没有身份,没有大名,来历也暧昧。
我可以吃可以喝,但没名没分,苟且偷生。
为了证实一下我的想法,我走进宴会厅去,别人都先去拍照了,里面空荡荡的。在放满鲜花的桌子上,九个名牌上都是洋人的名字,而后,在正对着小舞台的座位前,有一块名牌上什么都没有,但端端正正放着,明确地告诉着别人,这里是有人的。
是有人一时疏忽,还是有人蓄谋已久,徐增敏心里自然比谁都清楚。
我重新戴好墨镜,虚弱地扶住桌角,发现全身因气愤而瑟瑟颤抖不停。
为什么中国女人们,以子相逼,和洋人举行个假婚礼也觉得有资格笑话我;季媛那种和我起先一路货色的,也因为那秃顶的糟老头子一朝离了婚,而觉得高我一等了。
我既然如此下贱,那我就非做点下三烂的事情来,也不妄被她们轻薄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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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婚假礼(3)
我慢慢往外走,看见几个蒙着布的画架,掀开来,是按着婚纱照画的油画,想来是等会儿徐增敏要大肆炫耀的法宝,而且是血不沾手地由风流人物的女主播帮她现宝,她还可以装出点无辜而清高的样子。
一时间,我所有积聚的仇恨全都燃烧起来,噼噼啪啪的,我整个人在微微发烫,理智插了雷管,爆破得土崩瓦解。
我猛地推过来巨大的蛋糕车,带着极端情绪下森森的鬼笑,抄起一把蛋糕就往画上抹,抹了又抹,朝她的脸上,婚纱上,要封堵住她所有的笑容与幸福,即便是虚幻一场,我也不由她得逞。
我整整抹满了五幅画。
在听到人声远远从外面传来之际,我带着哭不出,说不出又疼又痒的癫狂溜之大吉。
版本2004(1)
你看上去只是小女孩而已,何必风尘。德国男人的英文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然后他从我的手里把刚掏出来烟和打火机都没收了,一甩手就扔进了海里。
海防的海水丑陋非常,灰黄的,散发出鱼腥的气息。但并不妨碍相遇与别离。
杜拉斯在这海腥气里遇见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克拉拉遇见来自德国中部的男人。剧本可以一次次被重拍,随便一八几几年的版本还是2004年的版本,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谁也拍不到极致。
alexander von thurn und taxis。德国人。44岁。
克拉拉。上海人。22岁。
笑。
他撇嘴轻轻地,我放肆响亮地。我实在对他那么长的名字感到好笑,并且竟然是以“出租车”结尾的。
我与他说的都极清淡,姓名国籍年龄,往事被过滤得只有这些线索。无法有血有肉,血会变质,肉会发臭,惟骨头般的元素能成为化石,在博物馆里接受瞻仰,世世代代。
克拉拉?好一个经典的德国名字。
没错。如果你一定要问我我是谁,那么如果你是美国人我有最美国化的名字jessie,你是法国人我就和你们国宝级的女明星一样叫sofie,马来人叫我娜里塔,中国南方人可以叫我阿娇,北方人可以叫我小王。兵来将挡,总有对策。
当然你说了你是德国人,那你就叫我克拉拉好了。在你们德文里是坚韧而强壮的女人,据说是某个朝代的女王,代表了德意志民族对女性的普遍审美。就像我见到过的那些巴伐利亚省的德国女人,胸脯滚圆美好,被传统服装绷出诱人的深深乳沟,端着大杯的啤酒走来走去,每一步都是葡萄丰收的季节,而她们的屁股也一样丰满流油,仿佛滴上柠檬汁就可以随时当肥鹅肉吃的美味。
德国女人都是克拉拉。
那么,我亲爱的克拉拉,告诉我,喝血玛莉最好的办法是不是把第一杯泼在酒保脸上?嗯?
我大惊旋即洋洋自得:你是说,那个toan酒吧里的酒保?呵呵,原来你昨晚也在那里。
就是那里,昨晚的那里。
陪旅游团看完水上木偶戏后,我不想跟车回酒店。和本地的导游交代过了,转身就在渡船的码头野起来。
海防的码头在船来之时总有种战乱爆发的感觉,呼啦啦的人呼啦啦地冲上甲板,大大小小的车辆则开进夹层,浓重的鱼腥气混在马达轰轰里更添离乱。我站在混乱粗糙的夜色里抱肩倚栏,目光随便找个地方就挂在那儿不动了。我的目光仿佛总是看得见那个记忆深处的地方,那里有神,有图腾,有欲望与罪孽。
什么都有。有时喷香有时恶臭,夏日里睡在露天地里的男人们像浮尸一样铺满所有可以铺的地方,冬日里老人们四处坐着歪着晒太阳手里不停地掰开花生放进嘴里,苏北话讲起来就热火朝天。那个地方始终缠着我不放,我逃了很久很久,但无论向东向西向南向北,周围是极度的繁华还是贫瘠,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最后越过一切看到的还是那里。
那个地方就像看不见的海与森林,但永远闻得到它们的海藻与树脂的气息。
渡轮到了对岸,我走过卖香烟和牛河的街角正有一个叫toan的小酒吧,灯火幽暗,从门缝里飘出西贡香水和微微狐臭的味道。推门进去,原来里面桌椅板凳都没有。人们惟一的选择就是倚墙,或和随便身边的谁谁谁拥抱亲热。
于是有苗条若小香葱的越南女子搂着圆茄子般的西方客,讲着半调子英文调情;也有香港过来的老贵妇搂着当地的牛郎,大概不管是粤语还是越语都是浪费,抱在一起身体语言才来得到位;还有来观光的欧洲情侣安静地伏在彼此肩膀上观看着一切,手中一个小dv,横扫众生。
也许这里原本就是一出无须构思的电影。
背景音乐是寂寥的独弦琴,强颜欢笑地拉出欧美老情歌。镜头摇过在越南贪欢的各路身影,传递出整个故事迷惘而隐匿的意象,最终定格在女主角的背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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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2004(2)
我相信我的背影值得让镜头静止三秒钟。桃红改良旗袍,长发乌黑卷曲,侧腿,露一截苍凉冷白。
血玛莉,多点盐和胡椒。我要。镜头依然可以不急着来拉近我的脸,而我的声音和我蛊惑的背影不大对称,沙哑低沉,仿佛压抑着撒野的冲动。
二分之一盎司伏特加,3盎司番茄汁,三分之一盎司柠檬汁。还有,2…3滴辣椒酱,少许胡椒和盐。
瘦小黝黑的越南男人一边摆布瓶瓶罐罐,一边朝我戏谑地笑。手指往杯口抹盐圈时,目光咸湿地盯牢我的嘴唇,仿佛那个杯口正是我的嘴巴一样,他在调戏我的嘴巴。他敢!
我把微笑一个急刹车般停在嘴角,接过咸湿佬递过来的杯子,朝他挑逗地勾勾手。他立刻鲜呷呷地靠过头来,而我,一扬手将血玛莉劈头盖脸地泼向他,他愣住,我却用尽所有的力道尖叫起来。啊……
所谓被狗血喷头也就是这样的解释罢。酒保活该。
独弦琴不曾停,正无聊的人们纷纷兴奋地看过来。褐眼睛蓝眼睛绿眼睛。故事忽然有了些美国西部片的味道。
一刹那混乱的酒吧响起很多语种的惊叹词,叫天叫地叫菩萨。
而我停止尖叫,嘴角笑意不改,冷冷用英文说:先生,麻烦再来一杯血玛莉,多点盐和胡椒。
镜头这才慢慢摇向蹲在角落里喝啤酒的德国男人,他的视线从女主角身上刚刚收回,绿眼睛满意地眯起,一仰头把剩下的啤酒干完,站起来走人。
我和亚历桑德还站在赌场外的山顶,我的倾诉在继续:如果用电影的方式来陈述,我和你的昨晚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他呵呵地笑,眼睛周围皱起好多小褶子。他从倾听中换了种姿势:你比写《88》的coco会讲故事多了。克拉拉你为什么不当个作家?
被他问到正处,我的右手一下子习惯性地抬到嘴边,急迫地想吸一口烟,却发现手指间空落什么也没有,于是只能把手插进头发里揉着说话。
我曾经出过一本书,在我16岁的时候,写老牌女校里的事情,说女校里的女学生们不是同性恋就是师生恋,说里面年纪大的女老师都是变态老处女。把那里的生活写得不堪入目。不管怎样赚了些小钱有过小小的名气,甚至还卖了版权给电台,也得了全国的奖项。后来又靠这本书没费什么力气就过了高考,也凭着这本书成天逃课也通过所有考试拿到学位。但我情愿我什么也没写过,写了也不要白纸黑字地给别人看。好可怕。我从那本书之后就除了学校里的论文以外什么都没写过。
亚历桑德的眼睛像是一杯咖啡被搅拌棒搅得水花四溅。
为什么?写一本书是件伟大的事,何况是在你16岁的时候。
可是,那所女校不是我写的那样,那里的生活非常快乐非常纯净,我却把她写得那么肮脏透顶。因为我太想赚钱想出名。
我其实爱着那所女校,爱那里五彩琉璃的窗户,爱维多利亚式的老建筑,爱可以四仰八叉睡午觉的大草坪,爱顶楼可以锁起门来随便弹琴还是尖叫都没人听见的小屋子。
可我连再回去看看的权利都没有了。
对贫穷与卑微的不甘,让我变得无耻而放荡,我再也回不去了。
我只能在想念那里的时候,戴着一副大墨镜叫一部的士开到她的门前,停一下或是停很久,看看放学时走出来的和我当年一样年纪的女学生,以及有点老了的教师们,摇下车窗嗅一嗅夹竹桃树与老房子特有的腐朽的味道。那种无奈,你无法想象。
我的脸转回海的方向,我又一次看见我记忆深处的那条逼仄的上海弄堂,鼻腔里填满人尿猫尿狗屎鸟粪的味道,人们为了忘却贫穷没日没夜地搓麻将,那里的一切都在绝望地残喘。我努力地忍住想哭的冲动,尽量平静地说:如果写一本书只是为了出名和赚钱,带着和命运拼了的那股狠劲,那么整本书就肯定是一部色情片,而我是在众人面前脱得一丝不挂出卖肉体和尊严的三级女演员,你明白吗?而脱了以后,也许什么也没改变,或者最糟的是改变了一些却不是全部,整个生活就不明不白地失重起来。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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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本2004(3)
他摇头,没法想象。
理由很简单,为了从和坟墓没什么区别的贫民窟里跳出来,为了今后我可以穿起好衣服来矜持而富裕地活下去,为了我的父母不再像抢美金一样抢公共汽车上的位子,为了让那些嘲笑过我的贫穷的人终于在我面前成了小瘪三。
沉默。
他渐渐不再说话,也不再问我为什么。他迟疑着搂过我,把我整个人埋在他的怀里,他的声音忽然那么柔软,像是巧克力放在太阳底下时间长了的那种塌陷:克拉拉,都过去了,过去了,跟我下山好吗?不要再想曾经的事情。
我在点头之间,眼睛湿了。
我和越南地方旅行社的导游说有事,要他把游客吃完晚饭送回酒店,自己转身又去赌场。我的神智并不清醒,我不知道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站在车头旁,带着笃定的神情为我拉开车门。
我穿球鞋的脚迈到车里一只,想想又把身子定在车外问他:我们只是去兜风对吧?
他耸肩道:天晓得。克拉拉,你不愿意跟我走吗?
车子还是从靠海的山顶一旋又一旋地开下来,赌场越来越远。我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看尘归尘,土归土,紫灰色的海岸线绵延无度。
我有隐隐的预感,也许,上了这车,就再也下不去了。
拔根凤凰毛
黑瘦广东仔抱着一堆报表和文件走进来,朝我们叽里哇啦地念了一气。
扬·法朗索瓦不停地用胳膊肘碰我,问我那人究竟在说什么。我只管把一杯茶抿了又抿,脸上开出一朵苦菜花,一个字也翻译不出来。
相信我,他们讲的不是中文。我带着科学考察的严肃神情告诉他。
什么?扬抬眼落睛。###人在中国的地盘有什么理由不讲中文?那是哪国鸟语?
是广东话,广东话不算中文。我捏着自己的下巴,撇撇嘴,开始意识到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如果这一堆正在用粤语报出来的数据直接关系到我们此行的目的,广东话忽然不能像听张国荣唱粤语歌那样只欣赏那软软呢哝的调子了。
好吧,我承认广东话是中文的变种。fyi,我惟一听的懂的一个词是“唔好意西嘞”。这表示有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一定要听懂。
黑瘦广东仔发言完毕,火凤凰的采购经理用粤式普通话对我们说:唔好意思勒。
我一听,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12月31日以前的原材料采购,货已经陆续到了。只剩刚刚盘点后最后补差的10个集装箱就全部完成了。
我和扬交换个眼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剩10个集装箱?我们以为起码该翻个倍,再加个0。
可是,你们是奥运会惟一指定的家具供应商,离2008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所有的采购项目都结束了?
你们看看这张证书,采购经理指指墙上镜框里嵌着的一张证书,正是我们看到过扫描件的那张,上面的日期很明确,甚至当时扬还顺口问了一声日期的问题。
我们工厂的这个称号,到今年12月31日就无效了。
然后呢?
然后。那些因为资金实力不足,一直被排斥在各种赞助商和特许供应商门槛之外的中小企业,马上就和我们回到同一起跑线上了。随着奥运工程的逐步深入细化,各种采购项目会重新洗牌。
哗!原来还有这样一说。我靠进沙发里,逆时针转动着脚踝,鞋尖像一块江诗丹顿手表的指针,姿势潇洒而精明。
我手里的王牌,这么说并不在火凤凰这里,这下宝又要重新压回到马特身上。
这光头鬼佬,也许他早就知道火凤凰这里只是残羹冷炙,而我还以为是刚开席的盛宴,兴高采烈而来。扑了个空。
其实是我们期望太高了。扬低着声音提醒我:10个集装箱也是订单,有总比没有好。上次马来西亚的那两个小厂,加在一起,一个月才订4个集装箱。
我想想也对,掏出塔克西斯工厂的木方样品递给采购经理,又拿出手提电脑,点出工厂的dv,再次发动三寸不烂之舌。
采购经理边看着塔克西斯家族工厂的简介,边念叨着,本来的合同都是和一个马来西亚的代理商合作的,但后来紧急追加10个柜的订单的事,写mail给他,却一直没有回音。你们来得正巧……
我和扬娇笑巧兮,速速岔开话题。
极致恋物癖(1)
亚历桑德曾经毫不知情地陪我去了银行,以vip的身份插队到所有手拿号码的人之前。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我从大手袋里拿出满满一塑料袋一分、两分和五分的年代久远的硬币,哗啦啦倒进给里面服务人员的篮子里。
在一片目瞪口呆的注视里,银行小姐无可奈何地数了半小时之后,忍不住抖出一句,酸酸咸咸:现在大家都把分币当垃圾扔掉,小姐倒是交关细心,全都收着。难得您还是我们的vip客户。
又捂住话筒朝左右同事小姐妹使了个眼色,口形是那一句:十三点。
我坦然接过换来的五十大块零八大毛人民币,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我拉起德国鬼子的手,请他去对面的咖啡店喝杯加了双份太妃榛果糖浆的拿铁咖啡。
我承认,在这一方面我是交关十三点的。
亚历桑德说,你把那一口袋硬币拿出来的样子,活像老葛朗台。
我这人就是贪婪着,计较着,无法自拔。因为我来路荒芜,穷凶恶极,吝啬小气也是必然。
于是我的手总是下意识地攥着,即便手心里空无,拈一些空气也是好的。就是这样一种随身携带的姿势,警惕,痉挛,对“所有”过分计较。
这是我的,那是我的,这样的归属感使我快乐。恋物与恋人没什么大异,恋到极致,再气势恢弘的人也变得尖酸刻薄。
书买来第一件事不是看,是签上名,盖上章,写上何时何地购得。于是这书才成为我的书。所有程序结束,要寻到只有我自己的空间坐下来读。当中有旁人打扰,必把书合紧了再抬头问贵干,生怕人家眼一溜就偷走十行。读过,思过,好坏都默记于心,不喜与众谈论,仿佛一谈又平白损了钱财似的。不能让别人占半点便宜。
学生时代学校发教材,时有发错再收回去的事,短短几分钟里到我手的封皮肯定不再清白,姓名班级学号早早列得清楚醒目。
酒肉穿肠过,我也不让它们轻易就过去。藏着百余的筷子和调酒棒,洗得当然干净无味,但记得每双筷子夹过何等佳肴,每根小棒沾过何色酒水。闲来时时把玩在手,是怎样的亲朋挚友仇敌过客,怎样的日光月光目光,统统逃也逃不走。
不收藏圆的东西,一失手就滚开去,惟这筷子调酒棒,有长长的把柄在,时间仿佛也要多生出几秒,又有种死死攥到老的凭证。
死死的,就是这个词。
小时候在苏北弄堂里难得抓到蝴蝶鸟雀,我就知道要死死地捏着它们的翅膀,捏到满身的花粉碎羽,捏到松手它们也飞不起来。然后把它们美丽的尸体埋进花盆里,终于成了属于我的标本。
所以,我不会因为雅皮和小资们说把人拍到景里是恶俗就罢手。咔嚓,咔嚓,我到此一游。良辰美景奈何天,时间只有借助物质载体才可以霸占。老了,坐在摇椅里,透过老花眼镜看一张张时间的停滞与结晶,知道那广场边上的木椅在某一刻是自己的,知道自己年轻的目光曾怎样温柔地抚摩过罗丹的雕像。时光也可以成为自己的时光,只要死死地端稳照相机。
我知道。
alex买给我手提电脑,我二话不说,接过来在漂亮的面子上用油漆笔签了大大的名字。
我让给我定制服装的法国女人务必在每件我的衣服上绣上我的字母名字carla。
家具的抽屉上必须有锁,且谁的抽屉谁拥有惟一的钥匙。不论一个人在哪里的房间,我总是随手把门反锁,门缝太大也使我会坐立不安。
依然有从飞机的头等舱偷绣花小枕头和餐具的习惯。我知道怎么把小枕头掖在大衣里装成孕妇,也熟知怎样把餐巾纸和包装袋蒙在托盘上面,蒙得乱七八糟,让空姐们根本没心情去注意她们的餐具。
当然,有一个例外。有些欧美的航空公司餐具很讲究,而上海的某家航空公司的餐具都是塑料的,为了鄙视这一家的服务,我从不对他们的餐具下手。
极致恋物癖(2)
这方面,我的苏北家族里,个个都有些对物质的怪癖。
苏北祖母对所有东西的包装用心惊人。
家里有一个用了几十年的半导体,又厚又重,可比北方家庭压酸菜的大石头。经年累月用也没坏,一日被收古董的人看中,出高价买下。
祖母不许人家轻率搬走,手在床底下摸了半晌,竟摸出当初买回来时外包装的纸盒子,里面泡沫塑料一块没少也没坏,说明书和一层薄薄隔纸全都有,连箍电线的一小段原包装的铜丝也完好如初。
多少年后,那半导体竟能原原本本按原包装包好,像是把掏空了肉的螃蟹壳重新组装回一只活螃蟹一样。真想退回店里去的话,绝对能以假乱真。
所以,亚历桑德每次用巴黎来水刷牙,实在是件让我看了心疼的奢侈习惯。
新线索
在火凤凰的10个集装箱一次性订单之后,生意就停留在马来西亚偷来的每月4个集装箱订单上。马特忙忙碌碌,竟有些时候没请我吃饭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对奥运会商机是否太异想天开。
“时尚频道”的霓裳羽衣越来越拴不住我的视线,衣服裙子轻飘飘的,一点分量都没有。倒是cctv新闻,虽然主持人经年不变,对政府正面的各种动态都有最及时的更新。
这一天,一则新闻再次挑逗了我的神经,我的思路来了惊天大逆转。
记者从中国饭店业协会获知,目前中国饭店业发展迅速。就北京而言,为迎接2008年奥运会到来,北京将新建300余家星级饭店,平均每五天就有一家酒店项目在启动;同时,各大酒店在扩建、改建、更新改造方面,进行了全面、系统的投入。
接着出现的是对某企业家的采访:其实奥运会场馆建设的商机,到现在才算真正到来。之前的一段时期,从寻找赞助商、供货商、特许经营企业开始,中小企业因为资金实力不足,不能提供各种赞助费,从而一直被排斥在各种称号和标志之外。而今,中小企业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奥运之春”,在新建和扩建饭店的项目中,将发挥自己的优势,各分一杯羹。
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了两口,捏了捏自己的硅胶下巴,把整个事情的进展整理了一下。
那么,消息灵通的人士都该知道,这300多家新建酒店和所有老酒店的改建的采购计划,这才是真正的王牌。
谁抓到手,才能称王称霸
据悉,明天奥委会市场开发委员会将在北京某饭店宴会厅召开新闻发布会,对整个市场规划做全面具体的介绍。
呀——哈。
我立马打电话给我的光头老朋友,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否。
他说他忙,人在北京。
得,得,一忙就把我忘了不是。
别介!他有点患得患失。
有所图,必有所患。你图色来,我图财,不到最后谁看得到棺材。
我反正得到了我想要的答案,他人在北京,忙!
我挂了电话,为他人在首都北京也该干上一杯。
2008北京奥运会,我比任何别的时候都关心国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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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骨项链(1)
so,你还是来了。
亚历桑德的脸上还是那种不轻不重的表情,castello收藏级烟斗随着嘴唇上下起伏,下巴上的蛋形小坑里被玻璃的折光打上了立体的暗影。
熟悉的嗓音和着广场上布伦纳喷泉的旋律,有些责怪,又掩不住惊喜。
奥地利的秋天凉飕飕的,连日的雨水让萨尔茨堡市中心的萨尔茨河水势汹涌。临时飞到欧洲来,衣服也没多带,我缩在一件在机场买来的大风衣里,看老城区里川流不息的留学生和游客叽叽喳喳,到处是莫扎特的糖果和糕点,附近教堂里的钟声都是莫扎特,敲得我头昏。
沿着上百年的老面包石路,一辆金漆四轮马车在我面前缓缓停下来,车夫一跃而下来到我面前,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以他们惯常的深幽从雕花的小木窗里看着我。
怎么,又在你的预料之中?
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倚着车夫上了车,在飞机上我是打算好要作死作活一番的,谁让他留我一个人寂寞。
而他的手伸过来摩我的胳膊肘,我憋不住,怦然笑面如花,扑通一下栽进他的怀里。
很奇怪,那种折磨我的肉欲,起源于爱或肉欲本身都不重要。真正抱着他的时候却不明显了。像是有几次,在深夜的酒吧里吊男人,因为觉得自己身子热,结果和他们扯淡谈判,直至最后拦下车准备找个地方鬼混。路上开始发现自己身子热只是想和象征着男性的声音说说话,说着说着一切就凉了。
只是需要那一种由喉结震动发出的磁性来辐射一下。
之后抱歉地并拢双腿,没有一丁点要叉开的意愿。
安静了,逃之夭夭。
我饥渴的,只是个可以当洋娃娃抱的男人罢了。
我来之前,找到一个有用的人。
怎么?
确切地说,是关于奥运会的集中政府采购。
对生意有用?他迫切追问,显然对我的进展非常在意。
是内部人士,你知道,在中国内部人士是很关键的。
但最关键还是他肯帮我们?
那要看了。我犹豫着,回忆起马特床上的石枕头,还有那些姿势诡异的春宫图。
嗯。侯爵停了停,我们凑巧从一座拱桥的下面穿过,一切骤然在瞬间黑暗里沉寂,无法看清彼此。
一秒,两秒,继续看不清。
半分钟后我们重新暴露在光线里,有些线索被遗忘了,我的眼睛毫无理由地有些刺痛。
克拉拉,在萨尔茨堡,我们只享乐,不谈生意。
亚历桑德似有若无地笑着,推开了一点车窗,我们被街上路灯发出的光影淹没;年轻的情侣在街角用德文吵架,德语的严谨语法让整个来来回回显得格外有趣;一个流浪汉在他们边上,不停地拉着手风琴,等待施舍与关注;一群韩国学生在便利店的屋檐下,吸食着手中的烟卷;木偶艺人拎着小矮人跳舞。
迷失。迷失在鳄鱼皮的斑点起伏里,迷失在自己说不清的第六感里。
刚才有什么忽然到了脑海里的疑惑,这会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来到郊区卡莫古特的安特湖边,亚历桑德的远房表亲哈瑟尔侯爵在山谷有座庄园。
从马车上下来之前,他拿出一个蓝丝绒的方盒子送给我。
是什么?我故作天真。像我这个年纪的女子,谁还猜不到这种方盒子里的礼物会是什么。
打开,里面超出我曾经在小弄堂时对各种珠宝知识的研究。我曾经把全世界的一线品牌当外语单词背过,在满地狼藉的小房间里,演小品一样,用一个破凳子就能排练与一个重量级人物在会所约会的全过程。
一串看上去年代异常久远的熊骨项链,用绿宝石间隔,细看每一颗都是雕功精巧的榉木形状。
是曾祖母传下来的,我留在身边,一直在等那个该得到这个的女人。他难得一派文艺腔。
撩开我的头发,帮我郑重地戴上,吻在我的脖子后方,就回旋于我的发际和耳根,久久不去。
熊骨项链(2)
我抚摸着脖子上冷冰冰的熊骨坠子,窗玻璃里我们相依的画面,与远处若隐若现的阿尔卑斯山交叠,湖水茵蓝透底。
你确定这是给我的吗?我迟疑。
为什么不?他低头,碰我的头。
我一遍遍地摸着脖子上的分量,有点觉得突然。
他此番太过诗情画意,我敛住心,盯着他的眼睛,半晌不响。
最终他妥协,把视线歪到一边。
为什么你要对我这么好?亚历桑德。
他回答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我该对你一样的好。我说。你想让我对你一样的好,对么?你总要图点什么的,我不相信天下真有免费的午餐。
他摇头,不置可否。
雨停了,天空饱满流油。欧洲公路的两边,一片苍绿浅桃。
哈瑟尔侯爵庄园里的男宾们纷纷缠上质地精良的裹脚布,然后套上了马靴(天哪,袜子不是方便得多吗?为什么穿马靴前要像中国古代女人那样地缠脚?),在空地的白栅栏间比试着马术,女士们这一撮,那一撮,小扇子后面的云鬓蛾眉,时而彼此嚼嚼耳根子。
跃过了最后一个栅栏的男人们,斜探着身子,从穿梭的侍应托盘上捞一杯酒, 在马背上一饮而尽。
而亚历桑德,在漂亮地完成了马术之后,俯身拉我上马,绕场慢慢骑了一圈。
我高高在上,虚妄地扬着我的硅胶下巴,俯视着散落于田园四处的女士们先生们。
在遇见亚历桑德几个月之后,我已经不觉得他们有什么稀奇的了。
铜铃叮当响起,男人们的游戏后,轮到女人们。
很快在另一边,一场奥地利的松鼠比赛就要开始了。
老管家念着一个个高贵的夫人小姐们的赌注,一排制服侍卫人手拽着一只套着不同颜色外罩的小松鼠。号码拴在外罩上,年纪大些的老妇人正用单眼的不知是望远镜还是老花镜在观察着场上的情况。
老管家用德文又问了一次:还有要下注的吗?
我和亚历桑德拍马赶过去。
我的手捂在胸前的熊骨项链上,扫了一遍八只没一刻安分的小松鼠。
亚历桑德在我的耳边说,别犯傻。
我的手指缠着榉木状的吊坠,暗下决心,就拿这个做赌注,输了整个奥运计划就到此为止。
若赢了,我会去找马特,去偷到政府采购项目的资料。
于是我扬手,用德文报出了中国人喜欢的六号。
六六大顺总有道理。
压什么?所有的人都转头看着我。
我托起项链,朝管家郑重地点点头。
一阵骚乱由此而起。
亚历桑德悠长一声叹。
我咯咯咯咯笑着靠在他的胸前。
既然作秀,就要秀到底。
我早已无所畏惧,杀头也不过碗大个疤。
如果没有遇见亚历桑德,那17张信用卡总有瘫痪的一朝,有可能我已流落到花街柳巷,对着外国男人一遍遍舔嘴唇。一次多少钱,一整晚多少钱。
来嘛。来嘛。
沉沦的白天,紧跟着沉沦的黑夜。原罪的诱因,周而复始。
直到最后。
从萨尔茨堡回上海的飞机上,我的脖子上塔克西斯家族祖传的熊骨项链并未消失。
而在我的lv化妆箱里,另有些赢来的漂亮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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