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绵绵细雨阵大阵小,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那个手电筒是种自动磨电的,随着轻微的嗞嗞声发出小片光亮。就是这样小片光亮照着多雨的夜崎岖的路。由于夜静,大渡河的惊涛声越发显得沉重激越,嗡隆隆隆,嗡隆隆隆,随着风声时高时低,仿佛故意向红军战士宣示他那神秘的夺人心魄的威严。
四十七
大渡河,这条使太平军饮恨千载的江水,它的上游大小金川,不过是般的小河罢了。然而由于沿途众多雪山慷慨的赐予,就使它变成条狂傲不羁的粗野的河流。再加上两岸高山峡谷的严格管束,似乎使它满怀怨恨,不舍昼夜地以它震天的涛声咆哮着,冀图冲开切。
由于大渡河水深流急,无法架桥,红军不能不把希望寄托在寻觅渡船。
想当年,红军究竟是怎样夺取了第条渡船的呢这只渡船又为什么会留在南岸相传已久的说法是,守军有个营长,岳家在南岸安顺场,这天晚上乘船回安顺场住,正在与其娇妻酣睡之际,遭到突然来到的红军的袭击,那只船就这样被截获了。近年来经作者亲自查访,原来事情还要曲折生动得多。
自从红军围攻会理,也就是五月十三日,刘文辉的二十四军就开始沿大渡河布防。其中的第五旅第七团团长余味儒遂率领全团布防于安顺场北岸至大冲之间。安顺场的对岸安庆坝驻着个营,营长名韩槐阶。此人是名山县百丈场哥老会的首领,这个营也就是他的袍哥队伍。韩槐阶曾在安顺场带浪迹多年,且嗜好赌博,因此与本地的豪绅恶霸混得很熟。他的上司真是煞费苦心,这次有意把韩营布置到此处,正是借他的这点优势,把当地的地主武装组织起来,以填补防御上的某些空隙。这点韩槐阶没有费什么力气就完成得非常圆满。因为当地的大恶霸又是彝务总指挥部的营长赖执中,比他还要积极得多。前文已有交代,这位赖执中和富林带的屯殖司令羊仁安,同为大渡河沿岸生杀予夺的最高主宰,红军的到来自然使他们受到最直接的威胁。自从韩槐阶来到以后,两人你来我往,吃吃喝喝,配合得相当密切。但是两个人却在件事情上出现了分歧。这就是是否立刻“烧街”的问题。按照韩槐阶的主张,安顺场既是红军可能进攻的重点,自然应当象其他村庄样立刻烧掉。这不仅因为蒋介石总部三令五申,措辞严厉,而且红军旦来到,确实不利。韩营长身担重任,自然很想露上手,以便能再升上官半职。而赖执中却不这样看。因为他的家,他的几辈子财产都在安顺场,安顺场街上的房子店铺,有大半都是他的,他怎么肯下这样的决心,让自己积累的家财顷刻变为灰烬呢
这样,两个营长由商谈而争辩,由争辩而争吵,终未能取得致。而红军则天天地迫近。韩槐阶身为袍哥首领,还是有些气魄的,他看不能再拖,就当机立断,下了决心。这天早晨,他由安庆坝乘船过来,亲自指挥他的士兵在安顺场街上堆集柴草,准备立刻引火焚烧。这事自然有人向赖执中飞报过去。赖执中听,就挎着手枪走了出来。他自己早已是跺脚四方乱颤的人物,哪里把个小小的营长放在眼里。不过他还是先礼后兵,勉强装出笑容说:“韩大哥,你这是做啥子有事商量商量嘛何必这样性急”韩槐阶也勉强笑道:“赖营长,不是小弟性急,是上司的命令等不得了。”赖执中说:“上司的命令我不反对,我赞成烧街,把我的家烧得光光的我也不会心疼,可是敌人没有来呀”韩槐阶讥讽地笑着说:“要来了不就晚啰我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赖执中见说不服他,声音高起来了:“我早就跟你讲过,敌人可能从两条路来,路经越西到富林,路经冕宁到这里。如果敌人走富林,不走这里,我这房子岂不是白烧了你能担得起吗”韩槐阶也急了:“我是军人,我只知道服从命令,我管不着是谁的财产”赖执中的声音更高:“韩槐阶,你不要爬上台就不认人我的脚趾拇伸出来也比你的腰杆粗,你不过是安顺场的个流浪汉,当了几天营长,就自以为了不起了我要找你们的余团长去”韩槐阶说:“该死毬朝天你的努力再大我也不怕。你去找吧,我俩起去,看要不要执行上司的命令”这样,两个人越吵声音越高,就互相拉扯着同去苏家坪找余团长。
两个人比起来,还是赖执中比这位袍哥弟兄狡猾些。原来他预料到跟韩槐阶的争辩没有结果,早就吩咐人把他的乘马由船载过对岸去了。当两人起坐船到了对岸,赖执中立刻弃船上马,溜烟向团部飞驰而去,韩槐阶只好憋着肚子气在后面踽踽独行。
赖执中到苏家坪见到余团长,自然又是副面目。他把这个傲慢自大不察民情的韩营长说得无是处,随后又和颜悦色地申辩了他的理由。他再三声明,自己是拥护“烧街”的,但是烧了街,而敌人没有来则不免有欠妥善。他发誓说:“如果敌人近了,我还不烧街,那你就杀我的脑壳。”余团长有些让他说动了,但又迟迟疑疑地说:“就怕你动手晚了,来不及了。”赖执中笑嘻嘻地说:“不会,不会,我沿途布置了好几个哨卡,敌人来,我没有不知道的。”最后余团长又说:“如果万出了事,上峰要追究呢”赖执中又郑重发誓,表示情愿具结,保证红军来到之前,亲自举火烧街,决无戏言。这样,他就当场写了字据,盖了手印。等到韩槐阶赶到团部时,赖执中早已笑嘻嘻地离开团部策马而回。
需要补记笔的是:在赖执中同余团长谈判时,韩槐阶营的士兵曾逼迫船工将船沉掉,船工答应将赖营长渡回即可沉船。这样,这只渡船就又同赖执中起开到南岸。
赖执中回到家里,有如大将凯旋而归,心中十分惬意,晚饭还喝了几杯。他想,红军还在二百里以外的西昌附近,路山高路险,今晚是怎么也来不了的;何况自己早已在路上设了好几处卡子,即使来了,也必能早早发觉。这样,他就在醉眼矇眬中放胆大睡。万万想不到,还没有睡下两个小时,几声尖锐的枪声就把他从梦中惊醒。接着,给他牵马的勤务兵刘正清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说:“营长,不好了,红军打到镇子上来了”赖执中愕然地说:“啷咯会到了镇子上卡子上报告了吗”刘正清说:“营长,您就别问了,赶快逃吧”赖执中说:“你快叫他们去点房子,这个我是具了结的”刘正清不得已跑到外面去点房子,现成的柴草都堆好了,点起来倒也省事,顷刻间,火仗风势,毕毕剥剥烧了起来。这时枪声越来越近,刘正清又慌慌地跑进来说:“营长快跑吧,门口都是红军了,出不去了。”话没说完,家里老老小小的哭叫声已经乱作团。赖执中顾不得这些,就由刘正清扶着翻过墙去,哪知脚没站稳,哎哟声跌倒地上。刘正清接着翻过墙,见赖执中的脚扭伤不能走路,就将他背上夺路而逃。走了没有几步,就看见几个红军战士迎面冲来。个红军战士喝问:“什么人”刘正清胆怯地站住,说:“我们是老百姓。”那个红军战士又问:“你背的是什么人”刘正清又答:“这是我爹,我背着他瞧病去。”几个红军战士没有再问,这样赖执中就混过去了。他紧紧地贴在刘正清的背上,偷眼望着红军,心中还在纳闷:“他们究竟是怎样过来的呢为什么我的哨卡没有报告”他不知道,红军正是靠了他的臣民作向导绕过了他设的哨卡。
镇上的两连敌军,很快被解决,也有不少作鸟兽散了。红军立即与群众起将火扑灭。接着,集中力量到河边找船。
下了大半天的雨这时停了,天上露出皎洁的明月。终于,红军战士们在河边发现月光下有条船,有几个敌兵慌慌张张地跳上船去,正想开船逃走。二连指导员黄守义眼明手快,马上向船头打了梭子,几个敌兵仓忙跳入水中。红军战士立刻飞跑上去俘虏了他们,把这只宝贝船也紧紧拉住。历史就是这样巧合,仅在分秒之间。
“快去报告营长,就说我们有了船了”黄守义以极其欢愉的声音高声叫道。通讯员飞跑着向营长报告去了。
这时正是五月二十五日凌晨三时。
只不大不小的木船,在月光下荡漾着,在战士的笑声中摇晃着。船呵,船呵,你有多少次出现在指挥员的梦中,而现在已经成为现实。其实你又何曾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历史的荣幸呢
四十八
刘伯承和聂荣臻赶到安顺场的时候,天还不亮。杨得志和营长孙继先在街头的间小屋子里,向他们汇报了战斗经过。特别提到的战绩是:夺获了条能载四十余人的木船。刘伯承听了,惊喜地向上推了推自己的眼镜,专注地望着杨得志说:“是真的吗船到手了吗”
“到手了,那条船就在河边呢。”杨得志笑着说。
刘伯承转过脸,对孙继先说:“孙继先,你真该死”
孙继先愣了,大家也都愣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刘伯承说:“我叫你占领安顺场烧堆火,夺得了船烧堆火,完成了准备烧堆火,你烧了吗”
孙继先红着脸说不出话。刘伯承说:“你叫我们等得好苦哇我和聂政委在山头上眼巴巴地望着这里,什么也看不到。”
孙继先听,心里甚为不安,连声说:“是我太疏忽了。”
向沉静寡言的聂荣臻,这时微笑着打圆场说:“你不是说吃核桃得有个锤锤,他只顾去抓船了嘛”
刘伯承想起这些指挥员的辛勤果敢,心里充满种感激之情,也就转换语气说:“好吧,孙继先,你就睡觉去吧。等天明了,把街上能买到的好东西都给你们吃,准备早饭后强渡。”
孙继先这才打了个敬礼,出门去了。
刘伯承又问杨得志:“船工找到了吗”
“找到了两个。”杨得志说。
“你把他们请来谈谈。”
杨得志出去,不时就把两个船工带来。个四十多岁,满面胡子,袒露着紫红色的胸膛,结实得就象铁打铜铸似的。个是比较细弱的十**岁的青年。两个人全赤着脚,穿着破布筋筋;进来颇有点拘谨的样子,往地下蹲。
刘伯承和悦地用口四川话说:“船老板,坐下来说话嘛何必客气唦”
聂荣臻也欠身让座,两个人在条凳上坐了。那个四十多岁的说:“我们俩算啥子船老板哟,都是穷光蛋,给赖执中卖苦力的。”
刘伯承说:“我们红军就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你们乐意帮我们吗”
“要不乐意就不来了嘛”那汉子点上旱烟管幽默地说,“这次亏你们来得快,要不我那两间破房也得叫他们点了。”他抽了大口烟又说,“说实话,开头我听说你们要来,心里着实害怕;因为赖执中说,你们穿的胶皮鞋都是人皮做的,还说你们煮小孩吃。”
人们哈哈大笑。刘伯承又问:“这大渡河有多深呀人能游过去吗”
那汉子摇摇头,笑着说:“这河从浅处说,也有两丈多深,深处十丈八丈不止。再说,都是雪山上下来的雪水,别说是人,马也游不得。”
“能架桥吗”
那汉子又笑了,说:“自古以来没听说过。”
刘伯承听到这里,望了望聂荣臻,轻轻地叹了口气:“看样子,只有依靠这条船了。”
“其它地方还有船吗”聂荣臻问。
“二十四军团部还有两条,不过都弄到对岸去了。”
刘聂两人劝说他们多去找几个船工来,每个人每天两块白洋,即使发生意外,也决不亏待他们。两个人满口答应,嘻嘻笑着走出去了。
天色破晓,窗纸上透过熹微的晨光。刘伯承和聂荣臻都提出要到河边实地勘察。杨得志怕发生意外,建议说,河边附近有个高高的碉楼,作指挥所比较理想。刘,聂表示同意,就随着杨得志穿过街道,登上座土石建筑的青灰色的碉楼。
这里因为距河边很近,大渡河的惊涛声,震耳欲聋,两个人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刘聂二人顺着小小的窗口往外望,在晨光中,只见宽阔的河面上,笼罩着派灰蒙蒙的雾气,愈发感到大渡河森严可怖。奔流而下的浪涛仿佛象几百匹惊马狂奔。河面上到处是个个漩涡,全象飞旋的车轮,盘旋游转数秒钟后才渐渐消逝。旧的刚刚消逝,新的车轮又飞旋而来。河面上还有好几处挺拔的礁石露出水面,因激流击起丈把高的浪花。刘伯承和聂荣臻望着河面,好阵子没有言语。沉默了许久,刘伯承才说:“真是个怪物我看比乌江金沙江凶险多啰。”
“什么伯承,你说什么”因为浪涛声太大,他的话聂荣臻没有听清。
刘伯承又大声重复了句,聂荣臻才点点头,说:“是啰这个鬼东西确实要考验我们啰”
刘伯承说罢,从脖子上取下他的单筒望远镜开始观察对岸。聂荣臻也从皮盒里取出望远镜从另个窗口观看。前面三百多公尺的对岸,差不多都是壁立的岩石。只有渡口处,峭壁被劈开,修了条长长的梯子式的石头甬道,每级台阶都有尺宽,尺多高。在阶梯顶上,有三座家屋,由半人高的围墙围着,另有四个黑乎乎的碉堡俯瞰着石级甬道和河面。周围还有不少曲曲弯弯的散兵壕。围墙下面是几片竹林。
“荣臻,你看到那些石级了吗”
“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看到那些石级了吗”
“看到了,看到了,我数了数,大约有四十多级。”“这就是说,非要从那里往上冲不行呀这么个鬼地方”
“是嘞,船也得对准才行,别的地方都上不去”
“看来,火力不组织好不行;不然冲过去也没有用。”
“是的。”
刘伯承收起望远镜,重新挂在脖子上。他沉吟良久,望着杨得志说:“火力都布置好了吗”
“布置好了。”
“说说看,你怎么布置的”
杨得志报告说,他集中了全营的五挺重机枪和几十挺轻机枪,已经配置在各处;军团炮兵营的三门迫击炮也调来了。说过,他指了指安顺场渡口旁边的突出部说,有几挺重机枪和迫击炮就放在那里,因为那里射界开阔。
“赵章成呢赵章成的炮来了没有”刘伯承问。
“来了,不过只有四发炮弹。”
“都让给赵章成打。”刘伯承神情严肃地说,“对他定要抠紧点。”
赵章成是红方面军中有名的神炮手。他原来是白军炮兵连的副连长,因训练有素,炮打得百发百中。他在九三年“围剿”红军时被俘,接着参加了红军。后来军团组建炮兵营,他就是营长了。但是,他的旧人道观念很深,不论何种战争都认为是不人道的。正因为他的技术精湛,他就愈觉得杀生有罪。因此,每当要他打炮时,他总要念念有词,祈求亡魂宽恕。刘伯承说的“扣紧点”,也就是这个意思。
聂荣臻接着问杨得志:“土佬来了吗”
“来了,来了,”杨得志笑着回答。
“土佬是谁”刘伯承问。
“是我们军团的老射手了,”聂荣臻笑着说,“他的机枪打得好极了,现在是重机枪排长。”
“为啥子叫他土佬”
“都说他土里巴唧的,就得了这个诨号。”杨得志笑着说。“有次,他缴获了敌人条西装裤子,不知道怎么穿,看有个开口,心想这是为了拉屎方便,就把开口穿到后面去了。”
刘伯承和聂荣臻都哈哈大笑起来。聂荣臻忍住笑说:“他是江西做土纸的工人。名字叫李德才,因为诨名叫起来,反而不知道他的真名字了。”
这时,外面传来阵纷乱的嚷吵声。杨得志冲着楼下的警卫员问:“外面在吵什么”
“是营在那里争任务呢。”警卫员说。
“争什么任务”
“都要争着坐第船,吵起来了。”
聂荣臻说:“我们去看看吧”
说着,几个人起下楼,向村里的个小广场走去。小广场上坐了好几百人。有好几个战士站起来大声发言,为自己的连队担负突击任务进行争辩。下面不断掀起阵阵助威声和轰笑声。实际上谁也听不见谁的。担负动员讲话的肖华站在队伍前面,神情尴尬,讲不下去,个劲儿地挥着手喊:“安静点安静点”可是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样子。
孙继先看刘聂首长和杨团长来了,松了口气,跑过来笑着说:“任务没法子分了。”
“怎么回事”聂荣臻问。
孙继先解释说,他们本来想让各连都报些名字,然后从中挑选,没想到肖华部长动员的时候,高声说:“同志们你们谁愿意坐第船去”下就乱了营了。有些连的干部想让自己的连队担负主要任务,又不好出面,就在后面捅捅咕咕。说到这里,他指着队伍里个人说:“你瞧,你瞧,那边个指导员正给战士咬耳朵呢”
刘聂看,果然队伍里有个指导员带着微笑,推推这个,拍拍那个,正在同战士交头接耳。
战士们的献身热情,自然使聂荣臻的心头充满激动。但任务又必须快分下去,他就冲着大伙摆了摆手,说:“同志们,算了,不要争了,我看叫你们的营长下命令吧”
句话落地,几百人的视线刷地全集中到孙继先身上。孙继先有些惶乱,连忙跑到杨得志身边,同杨得志咕哝了好阵,才跑到队伍前面,大声说:“现在我宣布,乘坐第船的,从第二连中挑选。”
话刚落音,只听会场上除二连外,齐崭崭地“咳”了声。这个“咳”声,由于是几百人不约而同发出来的,恰象是个巨人的叹息。但是这声叹息不管包含着多少遗憾,顷刻就被二连年轻爽朗而又开心的笑声淹没了。
经过阵酝酿,二连连长熊尚林宣布了他从报名者中选定的名单。其中包括他自己和班排长共十六人。宣布过后,在二连又是声长长的“咳”声和清朗的笑声,不过比刚才全营的声音小些罢了。
笑声过去,被选中的十六个人,从队伍中走出来了。他们每个人配备了把大刀,支花机关冲锋枪,支驳壳枪,还有七八个手榴弹。他们个个面含笑意,雄赳赳地从大家的面前走了过去。你只有亲眼见过这样的姿态,你才能真正懂得什么叫视死如归。
可是,他们还没有走出广场,就听见二连被留下的人中,有个小鬼哇地声哭着跑了出来。他直跑到孙继先的面前,哭着说:“我要去我定要去”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因为没有料到,使得孙继先不知所措。他看了看刘聂首长和杨团长,他们也同时都为这个脸上带着细小茸毛的十六七岁的小鬼深深感动。聂荣臻心中软,挥挥手说:“叫他去吧”
孙继先立刻说:“陈万清,那你就去吧”
熊尚林立刻从别人的背上抽出把大刀,又找了几个手榴弹递给小鬼。小鬼象过年时得到花炮般,立刻破涕为笑,连忙跑到十六个人的后尾去了。
聂荣臻为这幕幕场景激动不已,心里象大渡河的浪花在欢跃奔腾。自从九三年冬他进入苏区以来,就同这些红军战士生活在起了。他们的献身精神每每使他深受感动。明明前面是火,也要跳到火里;明明前面是水,也要跳到水里;明明前面是死亡,也要迎着死亡走去。作为红军的政治委员他深深懂得,这正是红军战无不胜的秘密所在,也是中国的希望所在。
扛着大刀腰里挂满手榴弹的年轻人从他们面前走过去了,船工们,穿得破破烂烂露着紫铜色肌肉的船工们,也跟着他们走过去了。个战士还拍着个船工的肩膀说:“老板,没得关系,我掩护你”船工们也笑着说:“你们不怕,我也不怕。”他们起说笑着,从他们的面前走过去了
刘聂和杨得志又回到碉楼里。强渡于九时整宣布开始。顿时,河边响起了尖锐洪亮的冲锋号音,几十挺轻重机枪象刮风般扫向对岸,强渡开始了。
刘伯承在那个小窗口上左看右看,老觉得不对劲儿,就说:“别蹲在这个个壳壳了,咱们到外面去吧”聂荣臻欣然同意。杨得志不好意思拦阻,只好跟着走出来。他们直走到重机枪与炮阵地的旁边。
他们忽然发现,冲锋号声戛然而止,不响了。
“这是怎么回事”刘伯承冲着杨得志问。
“他们怕给首长暴露目标。”
“暴露啥子目标哟”刘伯承带着几分斥责地说,“不要停”
肖华见司号员愣愣地站着,个箭步跳了出去,把司号员的黄铜军号夺过来,甩了两甩,就高高仰起脸,鼓着腮帮吹了起来。他当过司号员,训练有素,“嗒嗒嗒,嘀嘀嘀”,声音十分嘹亮。其他连的号声也纷纷接上,顿时响成片。轻重机枪象注入了新的活力响得更激越了。
大家的视线全集中到那只在浪涛中浮沉的小船。它似乎前进得十分迟缓艰难。时被浪涛高高举起,时又落下去看不见了。岸上,人们的心也似乎随着它起伏不停。这时,敌人已经从碉堡里发出密集的枪弹,在船的四周激起片片水花。但是那几个艄公仍然奋勇划着。忽然,在密集的弹雨中,有个战士身子歪捂着胳膊蹲下去了。岸上的人们惊叫了声。
刘伯承举着单筒望远镜的手指轻微地抖动了下,声音不大但却有力地说:“叫赵章成把前面那两个碉堡揳掉”
杨得志立刻转过头,冲着不远处的炮阵地喊:“赵章成,快把前面那两个炮楼揳掉”
远处似乎应了声。转眼之间,“哐”“哐”两炮,两个青砖碉堡,在两团灰蓝色的浓烟里象喝醉了酒似地歪倒下来。
“好呵”“好呵”岸上片喝彩声。
小船渐渐跃过中流,忽地象箭般地射了下去。
“不好了不好了”
“快要碰到礁石上了”
人们片惊喊声。
刘伯承定睛细看,那只船果然向块露出水面的面目狰狞的礁石迎面撞去,心不由陡地紧。幸好船工技术高超,将舵转,贴到了礁石旁边。船虽然没有撞碎,但却被石头卡住,动转不得。这时,只见几个船工跳到礁石上,用背紧紧顶着船舷,两只脚奋力蹬着礁石,另外几个船工也奋力地撑着篙,费了很大力气,才离开险境。
终于,船正正地挨着渡口靠岸了。刘伯承和聂荣臻都擎着望远镜聚精会神地观察。只见战士们纷纷跃到岸上,刚刚爬上那条不过尺来宽的石级甬道,他们身边好象起落下十几发炮弹似地,轰轰隆隆掀起片巨响。顷刻间,十几个战士全被大片浓浓的蓝烟掩盖住了。
“糟了,这是什么东西”聂荣臻心里沉,吃惊地问。
“很可能,是四川军队的那种滚雷。”刘伯承说。
蓝烟渐渐散去,石梯上的人影蠕动起来,又顽强地向上爬着,在阳光里还可以看见大刀耀眼的闪光。哦,原来因为石级很高造成的死角掩护了他们。
“这些鬼家伙真行”刘伯承不禁赞美了句。
聂荣臻也现出松心的笑意。
但是,当战士们刚刚要攀上石梯的顶端时,从三座房子的院落里,黑鸦鸦地涌出了二百多人,哇哇喊着杀声,挺着刺刀扑了下来。刘伯承的脸有点发白,忙喊:“叫赵章成快打”
聂荣臻也喊:“快打快打”
杨得志极其敏捷地向炮阵地跑了几步:“赵章成快打把两发炮弹全打出去”
杨得志面喊,面目不转睛地盯着赵章成。只见赵章成不慌不忙跪下条右腿,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我赵章成无情义,是上级下了死命令,我实在顾不得你们了”
正在他念念有词的时候,杨得志喝道:“赵章成,你在干什么”
赵章成并不回答,立起身,右腿迈出半步,闭着只眼象木匠吊线样瞄了瞄,把手里托着的那枚炮弹呼啦装到炮膛里,接着“嘭”地声就飞上了大渡河的上空。这枚炮弹还没有落下,第二枚炮弹又“嘭”地飞上去了。原来赵章成有种特别高的技艺,他伴随步兵冲锋时,胳肢窝里夹着炮筒,能够接连使五六发炮弹同时升在空中,然后在敌群中象连珠炮似地爆炸,阵地没有不夺取的。今天只有这两发炮弹也只好如此了。在这危急的时刻,整个大渡河南岸的人们,仰头望着这两只飞上空中的小黑老鸹,个接个地不偏不倚地落到了敌群。群乱哄哄的敌人立时被两团浓烟淹没。烟雾消散时,已有大片敌人倒在地上,剩下的爹呀妈呀地叫着四散逃命。这不啻给轻重机枪提供了个最好的射击机会。尤其是脸色黑黑的土佬,紧紧抱着他那挺重机枪,象多日不吃东西的饿汉,用标准的点射,把那些家伙个个打得东倒西歪,不时全削倒了。
“好哇打得好哇”阵地上片喝彩声,人们简直象看什么竞技表演样鼓起掌来。
“这两个龟儿子硬是打得好”刘伯承连声称赞着。聂荣臻哈哈大笑,象他这样放声大笑也是很少见的。
人们清楚看到,攀上石级顶端的十七个勇士,正在山坡上散开,亮起大刀飞步而上。在接近围墙时,他们纷纷把手榴弹投到围墙里,顷刻间三座家屋周围,全是蓝色与绛红色的烟尘,紧接着,十七个勇士又纷纷跳到围墙里去了
刘伯承与聂荣臻相继放下望远镜,长长地吁了口气,相视而笑。
“总算块石头落了地了”刘伯承说。
聂荣臻点点头,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
那是刚才敌人反扑时急出来的。
这时,那只满身披着光荣的船只,已经回到南岸,第二批勇士正纷纷上船。等到这只船再度回来的时候,杨得志已经蹲不住了,走到刘聂面前,说:“报告刘司令员,聂政委,我得要上去了。”
“再等等吧”刘聂都笑着说。
“不,敌人还有可能反扑,没有指挥不行”
说着,他向木船跑去,不时,就看见他那短小精悍的身影挺立在船头上。在明灿的阳光里,可以看见他背上那把斜插着的大刀,刀把上垂着条长长的红绸子,显得格外鲜红。
四十九
**是第二天赶到安顺场的。
这天又是个天色阴沉的日子,大渡河的上空堆满了浓重的灰云。他站在马鞍山上观察了许久,才走下山来。周恩来朱德等人,已经到先遣队的司令部去了。
“我倒想先看看这条怪河”
**说着,就先同警卫员小沈来到渡口。
他自然见过不少浩瀚的江水,但往大渡河边站,那磅礴的声势,仍然使他惊叹。小沈顺手拣起根柴棍,往里丢,那根柴棍瞬息间飞射出四五米远。小沈又扔下片树叶,叶子随着车轮般的大漩涡嘀溜乱转,不时就沉入河底去了。可是,**望望那只载运红军战士的木船,它却在惊涛骇浪中浮浮沉沉,走得相当迟慢。
河岸上有十几个船工,正坐在草地上休息。他们大都穿着短裤,露着赤铜色的肌肉,在那里抽烟说笑。
**走过去,往他们中间随便坐,笑着说:“老乡,你们都是摇船的吧”
大家都笑着点头。**说:“多亏你们帮忙呵不然可真是过不去咧。”
说着,掏出纸烟来给了每人支,自己也点着抽起来。
昨天刘伯承见到的那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也在其中。他呵呵笑着说:“穷人的队伍嘛,我们帮点小忙还不应该”
他收起小旱烟管,把**给他的纸烟点着,抽了口:“你们红军可真是不错昨天开第船,敌人响枪,你们的战士就说,老板,你们往后点,让我们拉船;到了船上,子弹乱飞,我害怕了,他们又说,老板不要怕,打不到你,说着就站起来挡着我们。真是好样儿的”
**快慰地笑了笑,远远望见那只船已经到了对岸,七八个船工又开始艰难地向上拉着。
“过船得多长时间”他问。
“来往总得个把钟头。”人们纷纷回答。
“为么子那么慢哪”
“因为水太急呀”那个壮汉往上游指,“你看,未曾开船,我们得先把船往上拉到周家碾房,这样斜着过去,才能开到对岸渡口。到了那里,还得往上拉半里路,才能开到这个渡口。”
**的眉头皱,沉思了阵,没有说话。他站起来,回转身指着安顺场后面的那座圆包包山,问:“那就是营盘山吗”
“对,对,那就是营盘山。”
这座山既不奇特,也不十分高大,几乎是个平顶。令人惊异的是,山坡上荒坟垒垒,几乎满眼都是。**问:“这都是什么人的坟哪,这么多”
“这就是太平军的坟嘛”人们纷纷回答。
“我从马鞍山下来,路上看到很多坟,也是太平军的吗”
“是的,他们在这里死了万多人呢”
那个壮汉插进来说:“你到洗马姑大树堡看看,那里坟也很多,光大树堡就杀了两千人呢到现在,夜深了,还听见他们哭哩”
“不会吧”
“真的,特别是刮风下雨的夜里,他们边哭,边还叫:”报仇呵报仇呵我们都听到过的“
**垂下头来,没有讲话。
这时,刘伯承从安顺场街上走过来,到了**身边打了个敬礼,笑着问:“**,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
**笑着说:“大家都说这条河很凶,我也想看看。”
说过,又亲热地望着刘伯承,说:“伯承,金沙江的船叫你夺过来了,大渡河的船又叫你夺过来了,你是用的什么鬼办法呀”
刘伯承听出来**是在表扬他,那只独眼在眼镜后面眨了眨,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简直是鬼使神差,是敌人个营长把船送过来的。”
接着,他把赖执中的故事说了遍,引得**哈哈大笑。
刘伯承指着对岸,把昨天的战斗情况汇报了遍,尤其把十七勇士和赵章成土佬的事迹讲得绘声绘色。**听了,神采飞扬,不绝地赞叹。
接着,他们离开河岸,向安顺场街上缓步走去。
“现在,渡过多少人了”**边走边问。
“船太小,每只只能渡四十多人。”刘伯承叹了口气,“现在团刚刚渡完。”
“还能找到船吗”
“听说下游有两条船,也小得很。”
“是呵,再有两条也不行呵。”**扳起指头说,“金沙江是六只木船,比这个船大,还渡了九天九夜。照这样子,恐怕要渡个月吧我给你说,伯承,薛岳的五十三师前三四天就从会理追上来了,离这里也不过几天路程。”
“是的,刚才总司令恩来同志也都觉得太迟慢了。”
**脸色严肃,缓缓地说:“这就是说,我们并没有摆脱石达开那样的险境”
“是的。”刘伯承严肃地点了点头。
**仰起脸望望天空和山梁上的黑云:“看起来,天恐怕还要落雨。浮桥完全不能架吗”“不行。”刘伯承摇摇头,“我们试过了,木排刚刚放下就冲跑了。”
“除了泸定桥,还有别的桥吗”
“没有。”
**沉思良久,决断地说:“看来,我们非夺取泸定桥不可”
“听说那桥很特殊,只那么几根悬空的铁索,架着些板子。离这里还有整整三百二十里路。”
“那也要夺取还必须要快”**语气坚决,“因为我估计,泸定桥方面敌人也要增兵。”
“是的。”
“我看最好的办法是兵分两路,夹江而上。这样,敌人就不好守了。”
刘伯承的眼里闪出光彩,连声说:“是的,是的。”
在安顺场街外,**放慢了脚步,靠近刘伯承说:“伯承,我给你说,这些天,我的心直悬着,就是现在也没有放下。我曾作过最坏的打算,即使过不了大渡河,我们就绕到西康去,也决不会学石达开的。”
刘伯承望着**的眼睛,觉得那里面熠熠闪光,闪射着股极其倔犟的蛮劲,种不可战胜的光辉。
前面已是设在家店铺的先遣队司令部,很远就听见里面传出朱德周恩来等人朗朗的笑声。
五十
会议迅速决定:兵分两路,夹江而上,夺取泸定桥。路是红师干部团从安顺场渡河,仍由刘伯承聂荣臻率领,沿东岸北上;路是红二师军团军团部和五军团,由**率领沿西岸北上。中央和军委纵队随后跟进。由安顺场到泸定桥全程三百二十里,要求三天赶到。
沿着大渡河西岸走在最先头的是红四团。这是个颇为有名的团队。要追溯这个团队的历史,需要提到名将叶挺,因为在九二六年五月他就是这个团的团长。这个团当时叫独立团,是整个北伐军的先遣队。由于这个团**员多,叶挺的指挥作风硬,把吴佩孚军打得魂飞魄丧。尤其是在汀泗桥贺胜桥残酷的拼杀战中,杀得吴军尸横遍野,终于歼灭了吴军的主力,为北伐胜利奠定了基础。独立团也从此声威远播,名扬天下。此后,在革命风云的变幻中,这支部队又参加了南昌起义湘南暴动,最后由朱德和陈毅带上了井冈山。在频繁的保卫苏区的战斗中,他已经象战刀样磨砺得越来越明亮了。
如何认识个部队的性格和作风,把什么样的干部派到这样的部队里去,以推动或限制某种作风,使其向理想方面发展,这是红军中的独特艺术。由于红军从根本上打破了旧式军队的宗法关系裙带关系和庸俗的依附关系,就使这种艺术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例如个长于进攻短于防守的部队,派去的干部必须是既能保持其猛打猛冲的作风,又能沉着坚守的人。如果是个作风拖沓行动迟缓死气沉沉的部队,定会派去个进取心强性格火爆的团长或政委来改变这种作风。如果这个部队是整个军或师的主力,是赖以解决问题的拳头,那领导者就更要慎重又慎重,掂量又掂量,考虑你会不会保持这个部队的荣誉和优良作风了。总之,领导者们对于这个工作,简直比画家调弄颜色烹饪家配制佐料还要小心翼翼,谨慎从事。
对四团干部的配备,也是这样。它的现任团长是王开湘。他是江西弋阳人,过去在方志敏那里干过,现在二十七岁了。从表面看,人瘦小干瘪,样子很平凡,但作战经验相当丰富,战斗中沉着得惊人。人又老成持重忠厚善良。何况他已经当过师长,把这样个团交给他,那是很放心的。团的政治委员杨成武,今年才二十岁,br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