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高的个儿,人生得相当英俊。他原来是福建长汀中学的学生,家庭穷苦,很容易就接受了个**员教师的影响,参加了当地的暴动,**朱德到达闽西时,就到这支部队来了。由于他作战勇敢,又有些文化,聪颖好学,发展很快,到九三三年就升任了团政治委员。在他身上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股争强好胜不甘落后的朝气,锐气。他在哪个连,就想把那个连搞上去,他在哪个营,就想把那个营搞上去。不单在作战上工作上想跑到前面,就是些次要方面,也全想占个先儿。其实,许多红军干部身上都有这种性格,这是红军特有的生活养成的。红军打仗,就有什么捉俘虏比赛,缴枪比赛,平时又有什么遵守纪律比赛,擦拭武器比赛,伙食比赛,还有把被子叠得象刀切样的内务比赛,唱歌比赛,给老大娘扫院子挑水比赛,打苍蝇比赛等无穷无尽的比赛。这些比赛还经常以“飞机火车大车乌龟”来标出人的具体表现在墙报上公布。这样就把每个人都变得象潮水里的小浪头儿心想冲到前面。年轻气盛的杨成武自然很符合这个团队的性格,所以他也被调到这个团队来了。
自安顺场到泸定桥,这段大渡河是南北走向。两岸全是高山耸峙,只有曲曲弯弯的羊肠小路,盘绕在山腰之间。人走在羊肠小路上,边是壁立的高山,边是大渡河的激流。这种地形对擅长行军睡觉的战士,无疑是有力的警告。如果他们还要继续发挥这种特长,就难免要葬身鱼腹了。不过,总的说,第天的进军比较顺利,路上打了两个小仗,还走了八十里路。再有两天时间赶到泸定桥还是有把握的。
哪知第二天拂晓,刚走出几里路,后面就有匹黑马旋风般赶来。这是军团部的骑兵通讯员,他来到团长政委面前翻身下马,递过来封紧急文书。杨成武接过看,原来是军团长**和政委署名的命令。上面写道:“军委来电限左路军于二十九日夺取泸定桥。你们要用最高速度的行军力和坚决机动的手段,去完成这光荣伟大的任务。”后面还有几句鼓励的话,说:“你们是火线上的英雄,红军中的模范,相信你们定能够完成这任务的。”
杨成武看过命令,递给了团长。王开湘看了,半晌没有言语。接着又去图囊里翻他的地图,呆了好阵,才说:“今天是二十八号,明天就是二十九号。实际上就是天时间。”
“是的,就是天夜。”杨成武说。
王开湘干瘦的脸上现出苦笑:“天夜要走二百四十里路奔袭道州,天走了百六十里,那已经是最高的行军力了”
王开湘下面的话没有说,也不便说。杨成武自然听出来了,就说:“反正够吃力的,可是,老王,这是命令呵”
提“命令”,王开湘也就不言语了。
部队正在刷刷地前进着。年轻的政治委员考虑了会儿,心想,如果把部队停下来,传达动员,那时间就更加不够用了。于是,他把政治处的同志找来,要他们分头到各连,边走边传达,边走边动员,要求坚决执行军委命令,昼夜要赶完二百四十里,于明天六时前赶到泸定桥。
在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出第二支象中国红军这样奔驰如飞的军队。如果是平原地带,他们真正放开脚步,那简直就象条蛇在草叶上飞行。今天,经过支部书记们,支委小组长们,党员们嘁嘁喳喳的动员,鼓动,显然又灌注进股力量,这支部队就象着了魔似地飞得更加迅速了。认真说,这种行军,既不是通常的跑,也不是通常的走,而是介乎跑与走之间的那种持续力很强的竞走。
杨成武和王开湘站在队伍旁边,凡是经过的人都走得十分带劲,并且向他们报以微笑,用眼睛说着来不及说出的话。这些眼光如果用语言翻译出来,那就是:“团长,政委,你们放心吧,我们定会赶到的”团长,政委,你们瞧吧,我们不会比红团落后的“”团长,政委,你们瞧着,我们定会给红四团添光彩的“杨成武看着看着,心里热乎乎的,象灌注到他身上股强大的电流。在中国红军里这是种常有的事。有时是指挥员把他的热情意志和毅力灌注到战士之中,而形成种冲决敌阵的强大力量;有时又是千百战士们,把他们巨大的热力革命英雄主义,又注入到指挥员的心中,使他们不足的信心变得坚定。种强大的革命的冲击波就是这样在他们彼此之间交流,而形成更大的声势。今天这位年轻的政治委员感受的就是这种东西。他上马走出不远,忽然从马上跳下来了。他的警卫员小白子,向是很关心他的。现在看他跳下来了,就跑上来说:”政委,你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我要走走。”
“走走怕不行吧。你的伤还没好利索呢”
“没有问题。”
小白子见说不服他,急了,就跑到前面团长那里咕哝了阵,王开湘跑过来说:“老杨,你是怎么回事”
“你看大家走得多欢,我也得练练了。”
“你那腿怕不行吧”
“行,行。”
杨成武说着,把马缰交给小白子,嗖嗖地赶到前面去了。
上午还算顺利,下午将要越过座高山时,山上打下枪来,部队受阻。王开湘和杨成武赶到前面,见这座山正好扼住去路,只有条羊肠小道通上山顶,右侧是悬崖峭壁,左侧也无路可通。向导说,这座山叫猛虎岗,两边再也没有别的路了。
“老王,怎么办哪”杨成武瞅着王开湘问。
瘦小的王开湘把那座山端详了番,平静地说:“攻吧,人不要多,个班就行。”
说过,王开湘见周围的人投过怀疑的眼光,又淡然笑,说:“你们看雾多大,这就是掩护。”
大家看,山上的云雾越来越浓,渐渐地连近处的树都看不清了。
“我看行。”杨成武对团长的意见表示支持。
个班端着刺刀,带着足够的手榴弹悄然无声地向着山坡爬去。
二十分钟之后,山头上响起滚雷般的手榴弹爆炸声。
王开湘干瘦的脸上现出微笑,并且望了周围的人们眼,意思是,“伙计们,怎么样,没有错吧”
杨成武高兴得跳起来喊:“吹号,赶快吹号助威”
冲锋号吹起来了,部队冲上去了。
战斗迅速解决,溃散的敌人向北逃去。只是发生了件不愉快的事:敌人破坏了山下的桥梁。战士们不得不临时砍树搭桥,竟误去了两个小时。
天黑下来了。
又走了十多里路,已是人马苦饥,行进速度明显地慢了下来。欢声笑语没有了,没有人再说话,代之而起的是饥肠辘辘声。这里声咕噜噜,那里声咕噜噜,形成了个恼人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大合唱。指挥员当然觉察了这种形势,因为他们自己的肚子也早就参加了这个合唱。
王开湘走到杨成武身边,压低声音说:“老杨,吃饭还是不吃饭哪部队恐怕有点儿顶不住了。”
杨成武掏出怀表看了看,样子很为难,沉吟了半晌才说:“现在是七点多点,还有百十里路,夜路更难走了。如果找地方做饭,吃饭,至少要两个小时,六点以前是肯定赶不到的。团长,你看呢”
王开湘没有说话。杨成武又说:“我看还是再坚持下吧。每个人米袋里都有生米,通知他们吃几把,再喝点水”
王开湘同意了。
人们边走边打开米袋,对于饥饿的人,那生米嚼来也很香甜。再喝点凉水,脚下就又增加了速度。
谁知走出不远,天色愈来愈黑。从天际到河谷,闪电由疏而密,渐渐象千百个大红伞小红伞闪个不停。蜿蜒在山腰间的这支队伍,不时地显现出紧张行军的壮丽姿影。雷声也由小而大,阵紧似阵,以宏大的声势与大渡河的浪涛声汇在起。顷刻间,场暴风雨袭过来了。象小石子般的大雨点,向这个饥饿疲劳的队伍毫不留情地扫了过来。不到几分钟,整个队伍就象从水里捞出的样。而整个山谷正象锅煮开了的水似地喧嚣不已。
暴雨过后,雨却没有停下来,夜色更浓黑了。刚才还能乘着闪电紧跑节,现在却黑得难以举步。加上道路泞滑,人们不时地乓乓地摔倒在地上。如果是平时,个响跤是会引起阵同样脆的笑声的。而现在由于恼人的难忍的饥饿,谁也笑不出声。在这对面不见人的夜里,人们尤其怕失去联络;根据已往经验,他们就把各自的绑腿解下来,结在起,然后拉着绑腿深脚浅脚地摸索前进。即使这样,还是有几个挑担子的炊事员滚到坡底下去了,费了好大劲才使他们没有同大渡河多情的浪涛同去。这时的队伍,已经慢得象只蜗牛。
“团长,象这样子,能够赶得到吗”
王开湘听出来是个参谋的声音。他已经摔了好几跤了,话语中明显地带着火气。
王开湘没有回答。因为现在的速度每小时五华里也达不到。他回过头,拉拉杨成武的湿衣服,悄声地说:“老杨,怎么办”
杨成武也没有回答,象在沉重地思考着。
这时,忽然有人惊呼了声:“火把是敌人”
杨成武向对岸望,果然是红通通的火把支,两支,三支,愈来愈多。顷刻间,长长的连绵的火把,沿着对岸不停地向前移动。
“是向泸定桥增援的敌人”王开湘喃喃自语地说。
杨成武心中忽然象火光似地亮,兴奋地对王开湘说:“我们也点起火把”
“敌人不是马上就会发觉吗这里河面是很窄的。”
“我们可以装敌人呀”
王开湘沉吟了下,说:“行”
队伍在个村子里停住。把老百姓的竹篱笆整个买了下来,然后扎起火把。参谋们还找了几个四川俘虏和团部的号目,分别布置了工作。
队伍继续前进了,眼望不到头的通红的火把,盘山绕岭地向着泸定桥奔驰前去。
果然,时间不大,对岸就响起了尖利的号音,在问讯这里是什么部队。司号员立刻按敌人的号谱做了回答。这切都做得从容而得当。
但是,事情似乎还没有完,对岸又有几个四川口音高声叫道:“喂,喂,你们到底是啥子部队”
几个四川俘虏用原来的番号做了回答。对方不言语了。
“对嘛,这本来也是真话”杨成武举着支红艳艳的火把,年轻的脸上露出微笑。
雨仍然没有停下来的样子。为了按时赶到,杨成武同团长商量,决定把影响速度的重火器牲口驮子伙夫担子,以及首长的乘马,全部留在后面随队跟进。王开湘表示同意,但对杨成武的乘马却不同意留下,理由是他的伤还没有全好。杨成武急了,把手甩说:“团长,你就听我次吧大家都在走,我这个政治委员怎么好骑在马上呢”
说过,他已经插进队伍里走了。
人们高举着火把前进。速度的确加快了许多。但是那风声,雨声,大渡河的隆隆声,以及山洪的暴响声,仍然慑人心魂。尤其是上上下下的羊肠小路,其滑如油,不断有人摔得仰面朝天,人们简直是在泥里水里爬着滚进。然而,人们的劲头儿却比刚才更足了,因为在不过百公尺的对岸,就是敌人,正是敌我双方在进行着场竞走比赛,怎么能落到敌人后面去呢渐渐地,雨越来越大,夜越来越深,人们忽然发现对岸的火把停住了,支接支地熄灭了。
“他们不走了”人们纷纷惊喜地说。
“是的,他们熬不住了。”杨成武又在火把下微笑地说。他掏出心爱的怀表看了看,正是午夜时。“同志们,快点走,六点钟以前赶到还是有希望的”
火把,支又支的火把,行进得更迅速了。它简直象条蜿蜒的赤龙在向前飞翔。在这漆黑的夜里,在这无边的风雨之夜,还有什么更美丽的事物吗没有了,没有了,只有这红艳艳的火把因为那上面寄托着整个中国大地的希望,甚至是整个进步人类的希望。在浓黑如墨的夜色里,支支的火把,就象个个红红的歪着嘴儿的桃子,也象火把下颗颗赤红的心
五十
部队终于在六时前赶到了泸定桥。杨成武掏出怀表看了看,笑了,六时还差几分钟呢。
这时,风也停了,雨也住了。东方正涌上轮红玫瑰般的旭日。战士们纷纷骂道:“这老天就是同我们作对,我们走到了,它也不下了。”
距泸定桥里多路处有个小村子,村子里有个天主教堂。红四团的团部就设在此处。王开湘杨成武不及休息,就带着营连干部到桥头来看地形。另外,还请了个五十多岁的农民随行。
西岸桥头已被红军占领。他们就利用桥头上的些民房作掩护,进行观察。泸定城矗立在大渡河对岸高高的河岸上,紧对着泸定桥。桥头上用沙袋堆成的桥头堡,露出个个黑糊糊的枪眼。当这座闻名的系着数万红军生命的铁索桥,进入他们的视野时,不禁使他们大大吃了惊。原来这座桥上的桥板被拆去了,只剩下光溜溜的十三根铁索,高高悬在奔腾咆哮的惊涛之上。他们昨天夜里在风雨泥水里爬着滚着来舍命以求的,不过是寒光闪闪的几根铁索而已。杨成武和王开湘他们,不禁倒吸了口冷气,从头顶直凉到脚跟,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老乡,桥板是什么时候拆去的”杨成武问。“昨天晚上。”老乡指指对岸,“他们灯笼火把,直折腾了夜。”
杨成武再次端详着那寒光闪闪的铁索,都由粗大的铁环连接而成,每根都有饭碗粗。中间九根作为桥面,两边各两根作为扶手。看去足有二百多公尺长,软软地呈弧形联结到对岸泸定城下。据说,平时走在桥板上,还摇摇摆摆,使人心惊胆战,现在只是光溜溜的铁索,该怎样度过呢
“桥有多长”王开湘问那个老乡。
“不多不少,八尺宽,八十丈长。”
“噢”
王开湘当着营连长没有说下去。那意思也很明白,八十丈是二百五六十公尺,在这样的距离上,即使不是在敌火下,要爬过去也是颇为艰难的。
“看样子非组织好火力不可”王开湘沉吟了许久之后,望着杨成武说。
杨成武点了点头。
王开湘回过头,见身后有两座庙,其中座修在高台上,另座在高台下。他象观赏艺术品似地看了好会儿,说:“这是什么庙”
“那座高台上的叫观音阁,下面的这座叫戈达庙。”
“什么戈达庙”
“戈达是藏族的大力士。”老乡指指桥头上固定铁索的大铁桩,笑着说,“传说桥两头的铁桩就是他搬来的。人们说他个胳肢窝夹了个,每个有千八百斤呢不过他后来也累死了。”
王开湘笑了笑,说:“这两座庙正好做桥头堡,就让戈达再出点力吧”
这时,“哒哒哒哒哒哒”梭子机枪扫了过来,打得砖房碎末飞溅。随着枪声,只听对岸喊道:“共匪你们飞过来吧我们正准备交枪给你们哩”
桥头上的红军士兵,哪能忍受这个,立刻哗哗回敬了梭子,接着气愤地骂道:“白狗子,你们等着吧,老子要你的桥,不要你们的烂枪”
在返回天主教堂的路上,大家话都不多,脑海里仍然晃动着汹涌的浪涛和那几根悬空的铁索。也许都在考虑着,假如轮到自己的连队担任突击,他将怎样在铁索上挪步。当前的情势很明显,就象人们说的九死生。杨成武发现,二连连长廖大珠,走在最后,低着头,样子显得更为沉闷。
动员会在天主教堂开始了。全团的排以上干部都集在这里。杨成武的话还没讲完,忽然“轰嗵”声巨响,颗迫击炮弹正好落上屋顶爆炸,把房顶穿了个大窟窿,屋内顿时尘土飞扬。红军是有这样种作风的,他们视慌张为可耻,因此越是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竟纹丝不动。杨成武摘下帽子拍拍土,笑着说:“既然敌人来动员你们了,我也别多说了。你们看,哪个连当突击队吧”
话刚落音,就霍地站起个人来。大家看,谁也没有想到是二连连长廖大珠。廖大珠平时很少讲话,尤其怕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讲话。再说二连和他本人,平时没有足以说服人的特殊勋绩,自然被视作“平常”“般”。今天面临着这样惊心动魄的任务,那些在大家心目中很红的连队都没有吱声,廖大珠这样的人倒站起来了,自然使人感到惊讶。
“我们,我们,二连”大家齐刷刷地望着他,使他更紧张了,脸下红到耳根。他的话就象深谷里的水,尽管翻腾激荡得厉害,却时找不到涌出的口子。就象四川话讲的,茶壶里装汤元,就硬是倒不出来。最后,他终于憋出了句,“任务就是轮不到我们”
“噢,想不到他是有意见的。”杨成武望着他暗暗地想。
“上次,上次突破乌江,任务给了连;后来二进遵义,任务又给了三连;后来,后来”
廖大珠列举了历次分配任务的“不公平”,想不到这个平时不说话的廖大珠,却蛮爱动心思,笔笔帐全是记得很清楚的。杨成武笑了。
下面是好几个连长抢着发言,以各种理由或者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要求突击。杨成武心里已有八分同意廖大珠了,但没有说出来,望望王开湘,对大家说:“让团长定吧”
王开湘会意,立刻宣布,突击队的组成由二连负责。廖大珠象孩子般地笑了,大家热烈地鼓起掌来。这掌声包括着大家对二连的同情,也有些掌声是庆幸这个九死生的任务没有临到自己头上。
会议结束。个刁钻机警战绩卓著的连长王有才走到杨成武跟前,带着几分气说:“为什么不让我们三连去我们三连就不行啦”“任务要轮着来嘛”杨成武说,“你们就跟在二连后面铺桥板去”
王有才脸上才消了气,笑了。
明明面前就是死亡,而人们却要争着闹着哭着要去,这是红军中的特有的也是通常的现象。也许后世人觉得这些不可理解。其实,这正是那种被唤醒了的阶级地位的自觉和对旧社会决死战的决心。这是他们心之深处的情感,平时是并不挂在口头上的。廖大珠说的那些话,不过是表层的理由而已。
随后,大家美美地饱餐了顿,又好好地睡了觉。下午四时前,全团所有的轻重机枪和军团的迫击炮都配置在桥头及其两侧。王开湘看中了的那个涂着朱红油漆的戈达庙,设置了几层火力,严密封锁着对岸的火力点。号兵们也集中起来了,企图增加攻击的声势。二连精心选择了包括廖大珠在内的二十二名突击队员,隐伏到桥头附近的店铺里。他们每人背着把大刀,支冲锋枪或支短枪,腰里缠着七八个手榴弹。有的穿着满是白色汗碱的军衣,有的干脆脱掉,光着黑红色的膀子。杨成武和王开湘提着驳壳枪站在桥头两侧。
下午四时整,王开湘发出了攻击信号。使战士们热血的冲锋号声响起来了,接着轻重机枪和各种不同的音调象刮风般地扫向对岸。两侧的部队也情不自禁地喊起了冲杀声,时竟显得山摇地动,震人心魂。
在这同时,突击队大步走上来了。廖大珠个子虽小,这时却显得十分英挺果决,比起在会议上发言,他倒更适宜于这样的生活。他闪着双小而明亮的眼睛,回头扫了眼他的队员,低而有力地喊了声:“上”接着就攀着作为栏杆的粗大的铁索,那双穿着草鞋的脚就踩在铁索上了。由于圆滚滚的铁索不稳定,使他的身子趔趄了下,随即又站稳了。接着个十六七岁的苗族小鬼,随着廖大珠跟上去了。如果人们没有忘记,他就是在扎西茅屋里朱总司令亲自扩大来的小鬼扬各。其余的人,有的学着连长的样子,抓着另边的铁索攀缘前进,有的就伏下身子来,骑着两根光溜溜的铁索,两只手抓着向前移动。敌人的子弹从对面噼噼啪啪地扫过来了,在铁索上不时闪出耀眼的火花。人们显然顾不上它了,因为比起子弹,慑人心魂的倒是下面震耳欲聋的激流。
杨成武直直地望着攀缘铁索向前移动的人们,震耳欲聋的浪声与稠密的枪声,他好象都没有听见,颗心只是随着那些战士在颤动的铁索上浮沉。不管哪个人在铁索上打个趔趄,或是铁索抖动下,他的心就阵发紧。现在他凝望着的是落在最后面的那个战士。那个战士似乎爬得十分吃力,爬出几步就爬不动了,不时望着下面的激流,脸色变得蜡黄。杨成武忽然想起,他是去年五次反“围剿”时入伍的。他家分了田地,还娶了个漂亮的妻子,日子过得很不错。后来激于保卫苏维埃政权的热忱,他还是来了,还带动了十几个青年。他平时情绪活跃,能说会唱,是士兵委员会的积极分子。部队临离开苏区那天,他的妻子来看望他,他不巧外出。等到第二天部队出发了,他才同妻子在众人面前见了面。虽然妻子大大方方地笑着说:“那就打了胜仗再见面吧”在他心里却留下很深的遗憾。长征以来,他不断地问政委:“到底是往哪里去呀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江西根据地呢”就是这样个战士,他落到最后面去了。
正在这时,只听桥头上有人惊喊了声:“有人掉下去了”这时,不要说桥上的人,就是站在桥头的人,脸上也都变了颜色。
“沉着点”只听远远传来声威严的叫喊,这是小个子廖大珠的声音。循着这声音,大家看到,廖大珠手紧紧抓着铁索在荡来荡去。队伍立刻稳定住了,错错落落地继续在铁索上向前移动。
杨成武望望那个爬在最后的战士,已经不见了,想来刚才正是他落下了滚滚的波涛。
杨成武望望爬在最前面的,是个面孔黝黑而又颇为秀丽的青年。他是江西广昌人。在敌人进入广昌时,他的全家都被杀害,只剩下个出了门的姐姐。他曾经探了次家,回来后连哭了几天。他包袱里包着双姐姐做的鞋子,总舍不得穿。有次他打着赤脚行军,说是没有鞋了,其实,那双鞋还没有沾过脚呢。现在他背上还有个小包包,也许背的还是那双鞋吧现在他象大蜥蜴样爬得相当迅速,高高地昂起头颅,究竟是故意不看那轰鸣的流水以减少恐惧呢,还是蔑视死亡
杨成武看到,在所有的人中,最轻松的,恐怕要算那个带点野味的扬各。可能是他那山野生活磨练出的大胆,也可能是对于生死完全置之度外,他在铁索上竟象猴子般地灵活轻松,甚至还把连长腰上没有插好的什么东西整理了下,态度和动作都显得相当从容。
“好,好,到底爬过去了”王开湘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手绢上全是嘀哒的汗水。
杨成武刚松了口气,忽然周围有人惊呼起来:“起火了起火了”
杨成武定睛望,果然对岸桥头冒起股浓烟,腾起了桔红色的火苗,转瞬间火焰飞腾,愈烧愈大。很明显,这是敌人为了阻止红军的进攻,把桥头上的什么东西点起来了。这突然发生的情况,使刚刚接近桥头的廖大珠他们大感意外,远远看见他们犹豫了,正在铁索上爬行的人们停住了。真是发系于千钧,成败决于旦,这时,杨成武高高地挥着驳壳枪,以他那年轻的尖亮的声音喊道:“同志们这是胜利的关头呀犹豫不得呀冲过去冲过去冲过去就是胜利”
桥头上的人们也跟着大声喊道:“廖大珠不要慌,冲过去”
“不怕火,冲过去冲过去”
远远看见,接近桥头的人们,镇定了。廖大珠回过头,向后面喊了句什么,接着从背上抽出大刀,在阳光里闪了下,第个扑到烟火中去了。当他的身影再度从烟火中出现的时候,只见他把帽子摘,挥手,顶冒着火苗的帽子就落到大渡河中去了。其他人也纷纷跃到火里,不刻桥头周围就响起了阵滚雷似的手榴弹爆炸声。
随着突击队的进展,三连很快将收集来的板子铺到了桥头。杨成武随即带领第二梯队冲上去了。廖大珠他们,刚才在桥头所受的惊恐不安拘束,这时化做团无名怒火,抡起大刀任性地砍杀起来。贴近桥头就是条古老而破旧的市街,街上满是店铺,双方就在这条小街上厮杀起来。敌人见他们人少,正在举行全力反扑时,杨成武率领的第二梯队赶到了,又经过阵激战,终于将守敌大部歼灭,残敌弃城向北逃窜。
当追击敌人的枪声在晚风里最后飘失的时候,东方升起轮明月,静静地照着泸定桥。这桥虽然还是寒光闪闪,但看去却象是软软下垂的吊床,不再令人惧怕。
午夜过后,率领红师沿东岸前进的刘伯承聂荣臻已经来到。他们沿途击溃了敌人两个旅,经过长途跋涉,显然已很疲劳。刘伯承坐下就说:“你们有啥子好吃的,快搞点”
警卫员小白子笑着说:“这里最好吃的,怕就是鸡蛋挂面了”
“好,好,这个就行”
小白子备饭去了。刘伯承对杨成武说:“你先带我们看看桥去。”
杨成武在前面提着马灯,刘伯承聂荣臻跟在后面,穿过古旧的小街,来到桥头。这时,轮明月已经步上中天,把二郎山顶的那团白云,照得皎洁如雪。泸定桥温柔地微微下垂着,横在大渡河上。刘伯承和聂荣臻踏上桥板,缓步而行。他们时望望西面巍峨奇峻的二郎山和高入云际的贡嘎山,时望望脚下大渡河奔腾的激流,不时停住脚步抚摩着那闪着寒光的铁索。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直走到桥头,又转回来,将到桥中央时,刘伯承才停住脚步。他手扶铁索桥栏,再次望着滔滔的大渡河水,长长地慨叹了声,接连在桥板上重重地跺了三脚,面说:“泸定桥,泸定桥,我们为你化了多少精力,费了多少心血,现在胜利了胜利了”
聂荣臻也深有所感,接上说:“是的,中国革命又可以继续前进了”
回到东岸桥头,他们在块高高的石碑前停下。杨成武告诉他们,这通碑是记述诸葛亮“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事。刘伯承说:“我们也该立通碑,来记载我们的英雄”
聂荣臻点了点头。
夜已深,大渡河的奔腾声显得更激越了。
五十二
红四团夺取泸定桥的第二天,**率红二师及军团直属队也到达了。随后,周恩来朱德和**也先后到达了这个不足千人的小城。
这几天,泸定桥经历了历史上最繁华的日子。千军万马都笑眯眯地瞅着她,摇摇晃晃地跨过了长征以来最凶险的河流。
国民党的大渡河防线崩溃了。刘文辉的二十四军退往天全等地。国民党在成都的参谋团急电杨森,要他的几个旅赶到荥径天全芦山线防堵红军。
石达开的悲剧命运终于避免。中央红军从上到下人人的脸上都带着喜气。但是他们还不知道前面路上又横着新的风险。
按照朱德总司令的命令,先头部队已向天全前进。
这时,红军统帅部的战略意图,就是迅速前进,与红四方面军会合。这个意图向部队传达后,立刻成为最鼓舞人心的口号。自从去年西征至今,已经七个多月,天天行军打仗,没有个落脚之处。个个的战友,从身边倒下,部队越来越小,人们早已疲惫不堪。现在,听说支强大的兄弟部队就在前面,怎么能不欢欣鼓舞呢
二郎山雄峙在泸定城边,主峰高达三千二百公尺。部队出发,就开始爬山,还不到半腰,回首下望,大渡河已变成深谷中的弯细流,就象条小小的银蛇。回想多日来竟为他奔波劳碌,费尽心机,又令人不禁哑然失笑。
接着,部队进入了原始森林。原始森林简直是另外个世界。往上看枝叶虬结遮天蔽日,森林里终年象暮色深浓时那样阴暗。往下看都是陈年败叶,不知积压多少层了,人走上去软绵绵的。有些地方是雨水和泥浆,发着霉臭的气味。更讨厌的是那些歪倒的枯木朽株横在路上,必须费很大劲搬开,才能通过。所以队伍时走时停,是长征路上最艰苦的行军之。
周恩来同他的几个警卫员同随队行进。他的面容比在贵州时消瘦多了,体力也比以前差了,但是他那熠熠生彩的大眼睛和他那部潇洒的美髯以及顽强地自我克制掩盖了这点。他依然是红军中最忙碌的人。除了大的决策他必须参加以外,决定了的东西还靠他件件落实,件件检查。自从在贵州他从马上摔下来以后,同志们曾有意减轻他的工作,无奈他是个天生的忙人,情况改善不了多少。何况刘伯承担任先遣队司令之后,整个总参谋长的工作,又搁在他肩上了,哪里有他休息的时间
周恩来和几个警卫员起走着,他见警卫员沉闷了,就说几个故事和笑话,来鼓励他们的情绪。直到下午才爬到甘竹山的峰顶。大家出了原始森林,看顶空蓝天如洗,阳光灿烂,周围苍山如海,云幔四季,大大吐了口郁闷之气。
“我们就在这里歇歇腿吧”
周恩来说着,在块红石头上坐了下来。几个警卫员也在他周围坐了。
人们常常赞美大川奇峰,很少领略高山云景的奇丽非凡。这时,周恩来显然被周围的云景吸引住了。阳光照,那白云显得分外明丽,就象雪峰和冰山般布满四周。有的象长长的银带将远处的山峦拦腰束住,上面露出个个乌黑的山尖,就象海上的孤岛。还有的象荒野古城,有的象原上奔马,有的象亭台楼阁,有的象波涛中的航船。更为壮观的是西南面的座高山。那座山高高地超出云表,山峰和积雪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那是什么山哪这么高”小兴国指着那座山问。“恐怕是贡嘎山。”周恩来说,“那座山海拔七千多公尺,是我们中国的第二座高峰呢”
“我们中国山真多呀”小兴国有点厌烦地说,“我们江西,山就够多了。谁知道出来山更多。湖南也是山,贵州也是山,云南也是山,四川还是山,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山呢”
“平坝子都让国民党占去了嘛”警卫员小魏说。
“什么时候开到平坝子就好了。”小兴国叹了口气,接着转过脸问,“不是说我们要同四方面军会合吗,什么时候能会合呢”
“快了。”周恩来微笑着说。
“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岷江上游带。”
“他们有多少人”
“总跟我们从江西出来时差不多吧。”
“那就好了”小兴国高兴得笑了。“我们合在块儿就是十几万人,可以大干场了”
周恩来高兴地笑着说:“我们也是这样想的。”
小兴国更高兴了,站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先打下成都坝子,接着就拿下全四川”
“小兴国气魄还不小哩”周恩来呵呵笑着说,“只要我们两个方面军会合,是会打出个新局面来的”
小魏也欢乐地眨眨眼说:“我得先换双草鞋现在连打草鞋的布都没有。”
说着,他抬抬自己的脚,脚上那双草鞋果然快要断裂的样子。
“周副主席,我们吃饭吧我看见那边有泉水呢”
小兴国高兴地取出干粮,又到山崖下灌了壶甜泉水,大家就吃起来。
饭后,他们随队下山。没有走出多远,就又进入了原始森林。还是那样阴暗沉闷,满是烂叶子的气息。傍晚又下起雨来,森林里跟暗夜差不多了。顺着山坡冲下的泥水,烂树叶和杂草淤集起来,每走步都陷得很深。周恩来走得相当吃力,他那双本来已经湿透的黑布鞋,不断地被淤泥粘掉。小兴国只好从挎包里搜罗出两根布条子,帮他捆在脚上。即使这样,每小时也只能走出二三里路。还没有下到山底,天就黑下来了。事实上已经无法行进。这时,从前面传下口令:“就地宿营。”几个小鬼解开干粮袋看,剩下的干粮全被雨水泡成稀糊糊了。小兴国满脸愁容地说:“这个鬼地方连点清水都没有,这饭可怎么吃呀”
周恩来仰起脸望着树叶上滴下的雨滴,笑着说:“这不就是清水嘛”
小兴国苦笑了下,解下搪瓷茶缸子去接雨水。周恩来和他的警卫员只好吃了些稀糊糊,喝了点雨水算作晚饭。
“饭”是吃过了,怎么住呢几个小鬼左看看,右瞅瞅,连个巴掌大的干地方都没有,别说睡觉,坐也坐不下去。几个小鬼面带愁容跑到边,象聚议军机大事似地商量办法。但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怎么让他睡呢”
“昨天半夜别人就把他叫起来了,又走了天,不睡觉怎么行呢”
“难道就让他这样站夜吗”
几个小鬼在窃窃私议,小兴国最后说这句话时,几乎要哭出来。
周恩来靠着棵大树站着,看见几个小鬼避着他嘀嘀咕咕,就说:“你们在讨论什么呀”
几个小鬼不得不走过来。小兴国说:“我们在研究你怎么休息的问题。”
“这有什么可研究的”周恩来呵呵笑道,“你们能研究出块干地方吗”
“那你怎么休息呢”
周恩来把他的身子又着力地靠了靠,笑着说:“这不就蛮好吗”
“那怎么行呢”小魏插进来说。
“为什么不行”周恩来指指周围坐在地上和靠在树上的同志们,说,“大家都行,我为什么不行你们快休息去吧”
周恩来说过,就靠着树干眯起了眼睛。
周恩来就是这样整整站了夜。
第二天,似明不明,部队就出发了。
在熹微的晨光里,长长的行列沿着条碧绿的溪流曲曲弯弯地行进。这条水名叫羌江,也叫青衣江,碧清见底,绿中透蓝,两岸都是芳草野花,还不时传来宛转的鸟啼,峡谷里显得十分清幽。人们昨天在森林里窝憋了整整天,这时心里宽敞多了。
大约走出十多里路,周恩来听见前面片欢声笑语,走近看,原来山上有道飞泉,正从人们的头上飞越而过,象垂下的珠帘般泻到山谷中去了。许多青年战士,象争食的小鸡似地在那儿举着茶缸子接受泉水。小兴国他们也赶快解下缸子去接。周恩来从那白玉般的珠帘下刚刚穿过,正用手绢擦去脸上的水珠,小兴国就把缸清凉的泉水端过来了。周恩来气就喝了两杯,觉得很少喝到过这样清洌甘美的泉水,不禁赞美道:“古书里说的甘泉,怕就是这样的泉水了。”
说过,正要举步行进,迎面跑来个小鬼,来到面前乓地打了个敬礼,说:“报告周副主席,**在这里等你呢”
br >
换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