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看,原来是**的警卫员小沈,就问:“**在哪里”
“就在这山坡上。”小沈说,“大早他就叫我在这里等你。”
周恩来抬头望,绿树丛中有座小木楼,被风雨打得成了灰褐色。周恩来和几个警卫员就随着小沈向山坡上走去。
周恩来进屋子,就看见**迎门坐在个矮凳上,正伏下身子在看地图。那张颇大的四川省详图,正铺在他的膝盖上。由于他精神专注,没有发现有人进来。
“周副主席来了”小沈欢快地说。
**拿起地图,笑着站起来说:“恩来,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他看周恩来两条裤腿都是泥浆,鞋上都是黄泥,就笑着说:“昨天叫二郎山拖住了吧。你总是走在我前头,这次倒叫我赶了先了。”
“山上没有块干地方儿,周副主席直站了夜。”小兴国插嘴说。
“也真够受了。”**叹口气说,“这家人很好,刚才给我们煮了大锅稀粥,你们先吃点吧。”
周恩来坐在矮凳上面喝粥,面听**谈话。
“当前最重要的问题,是同四方面军会合,这是我们的战略目的。”**说,“可是我们究竟走哪条路线呢”
“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周恩来说。
**从口袋里取出支皱得不能再皱的纸烟,尽量把它伸直,然后点起来说:“到岷江上游,我看有三条路线。这三条路线,想过来,想过去,都有风险。昨天晚上我就没睡好,很想你能够来到商量下。”
周恩来喝了两碗稀粥,觉得舒适多了。他往木板壁上靠,笑着问:“哪三条路线呢”
**往前凑了凑,用食指指着地图叙述说:第条路线,是部队占领天全以后,从雅安城西经过邛崃大邑,越过成都坝子,经灌县到达岷江上游;第二条路线,是由天全经过芦山宝兴到达懋功,占领大小金川带,这条路,要经过几座大雪山,那里积雪终年不化,空气稀薄,行动极为困难,大军从来没有走过;第三条路线,就是回过头来,经过康定丹巴金川,到阿坝带。也就是说,穿过西康那些人烟稀少甚至渺无人烟的地区
**说过,把地图递过来,去抽他那支皱皱巴巴的纸烟。周恩来望着地图沉思良久,然后说:“第三条路,我看可以排除。因为那里人烟稀少,粮食缺乏,部队得不到任何补给,加上路途太长,部队走到将剩不下多少人了。第条路,问题也很大。那里是成都坝子,敌人重兵容易集结,我们很可能重新陷入重围,又形成在贵州那样的局面。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比不上贵州那时候了。
“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伸出了两个手指,有点喑哑地说:“据最近的统计,现在我们超不过两万人了。”
种不易察觉的暗影在**的眼里闪了下,正要送到嘴边的纸烟停止住了。
周恩来稍停了停,又说:“第二条路,就是过雪山了。这条路的好处是路程很近,也比较安全,敌人不易截断我们的去路,而我们却比较容易达到自己的战略目标。但是,这条路从来没有大军走过,现在同志们经长途转战,体力下降很大,又缺乏衣服的补充,困难确实不能低估,还要详细调查下,才能下最后决心。”
**磕掉烟灰,点了点头:“你分析得很对。我也倾向于走第二条路,过雪山。三条路都有风险,三者相比,还是过雪山是比较好的选择。只要有人走过,那就是说是过得去的。既然少数人过得去,我就不相信多数人过不去大家互相帮助,应该是更能过得去嘛
恩来,你说是不是“
“自然。”周恩来笑着说,“路上很多地方都说过不去,现在不是过来了吗”
**高兴了,他笑得很动人:“所以,我很欣赏鲁迅那句话:路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来的。”
说过,他的眼睛里射出种明亮的奇异的光彩,这是那种屡次征服强敌和障碍所形成的强大自信。这无疑是**身上最显著的特征之。正是这种自信力使他在决定重大问题时具有超出常人的胆略。
“好,那我们就再开个小会商量下吧。”周恩来说。
这时,小沈领着个军人走了进来,说:“机要科送电报来了。”
译电员打了个敬礼,将电报送给周恩来。周恩来看过,把电报交给**,面笑着说:“先头部队已经占领了天全”
**看完电报,立刻叠起地图,笑着说:“恩来,走吧,我们该上路了。”
五十三
不要说较大的城市,即使般的县城和较为象样的市镇,都会使红军战士眉开眼笑。这是因为他们的物资极其匮乏,切日用品急需补充的缘故。老实说,三十年代的中国,些小县城并没有多少东西,最多不过有几家小饭铺,几家杂货店,两家布店,家标明川广云贵地道药材的老药铺,如是而已。这些店铺往往是烟熏火燎得成了黑褐色的两层木楼,有的甚至是平房前面加个较为象样的门脸。即使这样,夺取它时也都要付出流血的代价。
红军进入天全县城,能够休息两天,自然特别高兴。沿着碧绿如带的青衣江,直可以到达天全城边。城边有大岗山与落七山,两山夹峙形成了座石门,进入这座石门就是天全县城。这里有条颇长的古旧的街道,店铺不少,自然也有些勤劳的店主兼在街上养猪,更不要说为数不少的老母鸡在街上漫步。不管如何,红军战士们只要能把自己的几个零用钱花出去,把他们急需的日用品略加补充,也就很满足了。
韩洞庭和黄苏率领的团队,也到了天全县城。他们在这里整整休息了两天,进行过雪山的准备。实际上,无非是改善下伙食,到街上买些日用品,加紧打草鞋和筹备粮食,对病号进行突击治疗,除此而外,就是对付头号敌人虱子进行毁灭性的扫荡。尽管这些伴随革命而来的反对派不如冬季猖獗,但是无日不有的汗水泥垢和整日不脱衣服的生活,仍旧是这些嗜血者生活的良好土壤。它们绝不因对他们宽松就停止马蚤扰。
对病号的突击治疗,自然不是两天就能解决问题。主要是药品异常缺乏,这样的小城市也买不到好多。在遵义入伍的铁匠杜铁锤,对本排的病号非常关心。同他起入伍的挑煤工人李小猴,人本来就瘦,最近连续打了几场摆子,更瘦得可怜,小脸尖尖的,只剩下两个大眼睛了。这天,小猴看看四外无人,就对杜铁锤说:“排长,啥时候才打回咱贵州呢”
杜铁锤笑着说:“小猴子,你是想家了吧”
小猴子头低没有言语,沉了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们已经走出个省了”
杜铁锤笑着安慰道:“小猴子,人家江西的同志不是走了五六个省嘛我们现在是无产阶级了,不能象农民那样,老看着村头上的歪脖柳树”
李小猴红了红脸,发愁地说:“排长,你看我这样,能过得去雪山吗”
杜铁锤又象兄长似地安慰道:“小猴子,不要担心,只要有我杜铁锤在,就不能扔掉你”
杜铁锤给小猴子要了药,又比着他的脚给他打了双草鞋,李小猴的情绪安定多了。
部队沿着青衣江向宝兴前进。青衣江迎面流来,山沟越来越窄,青衣江也越来越细,渐渐变成了条普通的小河。可是由于落差很大,它那暴烈不驯的性格和大渡河颇有类似之处,往下看,在山谷里就象条滚动着的白花花雪龙。雪浪上架着种小巧玲珑的藤索桥。查问当地居民才知道,原来青衣江是从夹金山上流下来的雪水,不仅水流湍急,且冰冷刺骨,即使河面并不宽,也难以徒涉。
大军经过芦山到达宝兴,用了两天时间。宝兴县城可说是夹在山缝里的座盆景,全城人口不过千人。家家打开门窗,都可得到“两山排闼送青来”的妙趣。县城里只有条街,从这头到那头,用不了五分钟就走完了。正象这里的人们说的“家炒菜满城香”呵。由于红军进展神速,敌人放火烧街只烧了半红军就进城了。杜铁锤他们在宝兴住了夜,第二天早就向雪山脚下的大镇硗碛前进。
从宝兴到硗碛百里稍多点。路上没有多少阻挡,因为敌人有意把红军逼入雪山,使其重陷死地。然而,这天走得仍然不很顺畅,因为悬崖上有几处栈道,被敌人都破坏了。其中有条栈道叫做长天桥,有几百米长,都是在崖壁上凿出孔来,插上木棍,然后在木棍上搭上窄窄的板子,下面就是青衣江水。可是现在崖壁上裸露着个个石孔,却没有板子。在前面开路的工兵,不得不在河两岸用整匹白布代替绳索,使大家攀援过河。杜铁锤过河时紧紧地拉住小猴子,以防他在激流中跌倒。但那冰水的刺激,显然对于疟疾病人极为不利。
部队终于在日落之前赶到硗碛。天底下许许多多的地名,都是在夸耀自己的美丽和富饶,更不要说那些虚有其名令人贻笑大方的去处。唯独硗碛却给自己取了这么个过度谦卑的名字。实际上硗碛周围有不少原始森林,郁郁葱葱,倒也冲淡了人们的荒凉之感。只是村落太小,仅有百多户人家。其中绝大部分是藏民,仅有少数汉人。他们住的都是些脏而破旧的木楼。整个镇子最风光的恐怕就是那座喇嘛庙了。红军在那里设了个联络点,专门负责过夹金山的指挥。
说这里是夹金山的山脚,其实还看不到夹金山的雪峰,只不过是个平常的山洼罢了。可是初到的人却有种突出的感觉,就是大大的太阳没有丝毫暖气。许多老百姓在这盛夏天气还穿着皮背心。到处凉嗖嗖的,想是夹金山扑过来的寒气。
杜铁锤他们住在个六十多岁汉民老人的家里。老人穿着光板的大皮背心,脸上黑里透紫,是那种受紫外线过度曝晒常有的脸色。他是个穷汉,没有跑,对红军很亲切,杜铁锤他们做好饭,也就同他起吃,大家更亲热了。
杜铁锤正帮助李小猴烫脚,老头子走过来,往旁边蹲,亲切地问:“你们是不是要过夹金山哪”
杜铁锤点了点头,老头子庄重地说:“那可不是玩儿的你们还是绕到别的地方走吧。我们这里的人说,要过夹金山,性命交给天呢”
铁锤笑:“就那么厉害”
老人见他不信,更为认真地说:“这不是平常的山,这是神山”
“怎么是神山呢”
“你听我说,”老人掏出小烟锅,从个油腻腻的烟荷包里灌满了烟末,燃起来吸了口,“到山上就不能大声说话,你要声音大了,叫山神听见,你别看晴天大日头的,立时满天大冰雹就向你砸过来。另外,你还不能坐下,坐下就永远起不来了。因为那都是山神的地方。”
小猴子洗着脚,两只眼睛瞪得圆溜溜的。铁锤却哈哈大笑:“夹金山还有多远”
“往山沟里走出二十里,就到凉水井了。再往上走,就是雪了,我们这里人说,走拢新寨子,立下灵牌子。”
“这是啥子意思”
“啥子意思就是说,到了新寨子,你还往上走,你就让你家里先给你立下灵牌子吧,回不回得来就另说了。”
老人说得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小小的屋子里充满寒气。小猴子听得十分认真,句都不放过。杜铁锤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又问:“新寨子是最难爬的地方吗”
“不,还有个九坳十三坡呢人们都说,走上九坳十三坡,鬼儿子拖住脚。”
“怎么叫鬼儿子拖着脚呢”
“这就是夹金山古怪的地方。”老人磕磕烟灰,又装上了锅。“说实话,那坡并不陡,看去平平的,可是你干用劲儿,就是迈不开步子,就象有个鬼紧紧拖着你的腿似的。”
说到这里,正在洗脚的小猴子怔住了,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脚,就象真要有鬼来拖住他的脚了。
“过了九坳十三坡就到山顶了吧”
“对,接着就是王母寨了。王母寨是个庙,正修在山顶。凡是爬到这里的人,都要到庙里磕个头,丢几个香钱,谢谢王母娘娘的保佑。可是十个人爬山,总不会十个人都过去的。人们就说,走拢王母寨,看看我的伙计还在不在,就是这个意思。另外,还特别注意要把脚放稳,不然滑下去可就包了肉包子了”
“啥子肉包子”
“背坡里雪塘很深,滑下去出不来,不就成了肉包子了”
杜铁锤看见小猴句话不说,眼睛露出胆怯和惶惑不安的神情,颇想转变下眼前的气氛,就又笑着说道:“老人家,你是听说的呢,还是你亲自走过”
“我自然是亲自走过。”老人颇为自信地说。
“那你不是过来了吗”
“是的,过是过来了,可是那是怎么过来的呀”他叹了口气,“我们十几个人给人背东西,到山上,不知谁说了句话,立时天昏地暗,冰雹就打过来了。我把东西扔,才勉强爬到山顶。有两个伙计就留在那儿了。”
这时,营长金雨来进来了,杜铁锤有礼貌地站了起来。小猴子也连忙擦脚准备站起,被金雨来摁住。
“你们在谈什么”他笑着问。
“这位老大爷正同我们谈夹金山呢”杜铁锤说。“听他们讲讲好。”金雨来说,“我刚才也请位老大爷讲了,这确实不是般的山。”
“不过讲得也太神了,”铁锤说,“在山上不能大声说话,还不能坐下休息。”
“可能有点儿科学道理。”金雨来说,“这山是邛崃山的主峰,山势太高,山尖海拔四千二百六十米,我们要过的山垭口也有四千百十四米。因为严重缺氧,呼吸困难,不是不能坐下休息,是你休息,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另外人叫喊,引起空气震动,就要起变化,也可能有点什么道理,你不要大声叫喊就是了嘛”
杜铁锤和老人要营长坐下说话,金雨来摆摆手,表示有事,又接着吩咐说:“上级叫我们把准备工作搞得好好的,可是这里买不到什么。酒是没有的,只买了点生姜和辣椒,你们去领点吧不要忘记,每人必须准备根棍子。明天天不亮就要出发,因为中午就得越过山顶,否则就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担心地看了看小猴子,说:“小猴子,你的摆子不打了吧”
“这两天没有来。”小猴子可怜巴巴地说,“谁知道这个神山我过不过得去呢”
“什么神山”金雨来笑着说,“**和周副主席都传下话来,叫我们同神仙比比呢。”说过,又转过脸望着杜铁锤说,“最重要的是病号你们要编成小组,几个人保证个。”
大家把金雨来送到门外。金雨来又回过头笑着说:“小猴子,你别担心你在遵义挑着鞭炮欢迎我们,我们怎么能把你扔到大山上呢”
小猴子扫去满脸愁云,笑了。
五十四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部队就向雪山进发了。走到凉水井时,天才放明。
部队在这里集结了下。中央纵队和军委纵队也都赶上来了。放眼看,大家的衣服真是五光十色,每人手里根棍子。经过半年多的行军作战,部队的素质和外貌,部队的组织性纪律性与服装的杂乱无章,恰好成反比例发展着。今天为了过雪山,每人把包袱里的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有缴获国民党军的军衣,有打土豪分到的各式便衣,衣服长短不等,色色俱全。即使这样,还是有人着夹衣或单衣。在硗碛虽然再三强调准备工作,然而由于部队过多,物资有限,每人能分到两个辣椒或者小块生姜也就很不错了。硗碛给予红军战士的就是每人根爬雪山的棍子,这已经是硗碛最大的慷慨了。
可是,部队的情绪还是很高。这是因为早晨传来的则消息起了巨大的振奋作用。消息说,走在最前面的红四团已经于昨天越过了这座神山并在达维与红四方面军部胜利会师。这真是天大的喜讯。好象堆湿柴上浇上了煤油,顿时熊熊地燃烧起来。队伍里片嘈杂兴奋的语声。
令杜铁锤高兴的是,小猴子的情绪也忽地高了起来,加上早晨喝了两碗辣椒汤,脸上还泛着红光。他正借这机会给小猴子打气,看见中央纵队前面,有两个老人好象在争执什么。个老人手里拄着支红缨枪,上面还挂着双草鞋,背上嘀里嘟噜地挂着好几个大小口袋,望而知那是徐老。另个文文绉绉,戴着近视镜,留着两撇苍白胡子,那是谢老。徐老手里提着两张羊皮根草绳去追谢老,谢老躲躲闪闪,连续向后退让。只听徐老说:“快,穿上穿上”又听谢老说:“不行不行”徐老又说:“谢胡子,你的身子骨不行嘛”谢老又接上说:“徐老,数你的年纪大嘛”谢老在前面跑,徐老就在后面追,气得徐老顿足大叫:“谢胡子,这是什么时候嘛,你还客气”周围的人也都笑起来,说:“谢老,你就穿上嘛”这时,休养连的人,也赶上来把谢老围住,不由分说,把两块生羊皮,块护胸,块护背,用草绳牢牢实实地捆在身上。徐老才哈哈笑着回到队伍里去了。杜铁锤和小猴子看得有趣,也随着大家起咭咭嘎嘎地笑着。
宣布了注意事项,队伍排成路纵队开始爬山。杜铁锤见小猴子情绪转过来了,脸上充满喜色,自己也高兴起来。路上坡坡坎坎全是茂密的青草和各色野花,同别的山没有什么不同。人们反而觉得凉爽宜人,精神格外清爽。有人竟“红军哥哥哟”“妹妹哟”哼起兴国山歌来了。走了两个小时,已经到了半山间,渐渐到达了雪线。那些南方战士,有的从生下来就没见过雪,今天看见了人世间竟还有这般皎洁美丽的东西,觉得十分新奇。特别是接近雪线的地方,满山都是那种名叫绕天红的红花,这种火红的花,丛丛的,和洁白的雪衬托起来,显得特别艳丽。除了绕山红,雪下还有种草,叶子宽大得象莲叶似的,开着细小的黄花,也很好看。这切都使人感到分外美丽新鲜。雪线以上则是片冰雪世界。
这时,太阳已经老高了。明丽的阳光照着周围的雪峰,亮得耀眼,刺得眼睛微微发痛。小猴子眯细着眼笑着说:“排长,你看这雪多好看哪”杜铁锤往四外看,果然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景。那团团的白云,被太阳照得洁白如玉,连绵不断的雪峰,个个仙姿绰约,有的露出在白云之上,有的笼在白云之中,比玉雕还要皎洁可爱。小猴子从地上抓起把雪,边吃边嘻嘻笑着说:“这山有什么难爬,还吹是神山呢”
可是,他们咯吱咯吱地踏着积雪,往上走了不过十几分钟,就进入了黑沉沉的云雾里,周围片混沌,刚才的雪峰全看不见了。只觉得股股寒气迎面扑来。不时,耳边滚过阵雷声,接着狂风骤起,又是雪片,又是冰雹,劈头盖脑地迎面打来。队伍里立刻人喊马嘶,乱作团。杜铁锤从背上抽出雨伞想给小猴子遮挡下,没想到刚刚打开,阵狂风就把伞不知卷到什么地方去了。这时,小猴子满脸都是雪水,冻得浑身战抖,牙齿格格有声,嘴唇也发白了。周围的人,有人打开被子蒙住头,有人把洗脸盆顶在头上,雹子象敲小鼓似地脆响着。铁锤就把小李的背包打开,拿出他的小灰毯子,往起折,穿了根带子,就成了个土造斗篷,披在小李身上。然后鼓励小李说:“没得关系,小猴子,坚持阵就过去了”
疟疾病最怕冷的刺激,昨天蹚水过河,今天冷雨浇,小李的疟疾立刻发作起来。杜铁锤眼瞅着他两颊赤红,烧得昏昏迷迷,脚步也站不稳。他摸摸小李的额头,烫得象火炭似的,就说:“小猴子,是你的摆子又来了吧”小李点点头,无力说话。杜铁锤就把小李的步枪米袋全卸下来,背在自己肩上,面用力搀着他艰难地向上爬着。由于山上积雪很深,每步都陷得过了脚脖子,走起来非常艰难,渐渐就掉到后面去了。
掉队的人,为了不影响队伍的行进,只好走在旁边,自然更加吃力。杜铁锤外面流的是雪水,里面流的是汗水,不刻里外两层单军衣全湿透了。正在这时,他听见旁边队伍里有人说:“那不是杜铁匠吗”
杜铁锤用袖子擦擦脸上的雪水,见雪花飞舞中,行进着个身材高大的人,微微驼着背,吃力而坚实地迈着脚步。他没有穿棉衣,条灰军裤早已被雪水湿透,脚上的黑布鞋湿得发亮。杜铁锤定睛细看,才看出是**,几个警卫员替他撑着块黄油布,挡着冰雹。疾风把油布吹得啪啪地飞扬起来。**和他的目光相遇,微笑着点了点头,就走过去了。走出两步又回过头说:“后面有马,叫那小鬼骑着走吧”
说过,迈开大步,继续昂首向前走去。警卫员指了指后面的匹白马,向饲养员打了招呼,饲养员就牵着马停下来了。那马的鬃毛上披满了雪花冰粒,它的情绪好象也很不稳定,在冰雹的袭击下,不断昂首嘶鸣。杜铁锤费了好大劲才把小李扶上了马,叫他蒙好头,抓紧马鬃,自己在边紧紧地跟着。这时周围极其阴暗,好象在暗夜中摸索前进。
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大约持续了二三十分钟,声势才渐渐小了,空中渐渐明亮起来。人们再往上爬了程,已经穿过浓云的袭扰,往上看蓝天如洗,东方轮红日,正象春花般的娇艳。刚才电闪雷鸣,风雪冰雹交加,仿佛只是场梦境。这时,夹金山的主峰,已经看得清清楚楚。高高的雪峰,就象位披着轻纱的仙女坐在淡淡的白云之中。山垭口处有座孤零零的小庙,还有根据说名叫“望杆”的杆子,为的是给行人个标志,以免陷入雪窝。人们的脸上漾出喜色,因为胜利在望,山顶就在眼前,而且路都是漫坡,眼看就要胜利了。
可是,这时杜铁锤却觉得胸口憋闷,象压着块磨盘似地那么难受,腿也迈不动步。忽然他想起硗碛那位老人的话,“爬上九坳十三坡,鬼儿子拖着脚”,这想必就是“鬼儿子”来拖脚了。他看看别人,也都“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走得异常吃力。正在这时,他看见路边个女同志,正艰难地扶着个小鬼往上走,三步停,两步站。那个小鬼象患了重病,步子歪歪斜斜,就象快要跌倒的样子。杜铁锤细看,那位女同志正是蔡畅,因为蔡畅负责群众工作,在遵义时就认识了。那个小鬼是蔡畅的警卫员,因为人生得秀丽,两颊总是那样绯红,就叫他“红桃”。杜铁锤见这种情形,就跟饲养员打了个招呼,叫他好好照看小李,就快步走了几步,说:“蔡大姐,我来搀吧”说着就去架小鬼的胳膊。蔡畅望着杜铁锤点点头说:“哦,杜铁匠,原来是你呀”接着就说,红桃病了好几天了,刚才浇了场雨雪,挨了顿冰雹,病就更加重了。杜铁锤望望小鬼,脸就象块白纸,连嘴唇也没有点血色。铁锤同蔡大姐人搀着他条膀子,吃力地往山上拖他。
山愈高,风愈寒,大大的太阳象是冰雪做成,没有丝暖气。阵阵峭厉的寒风吹来,红桃浑身打战,那口白牙哒哒地响个不停。蔡畅关切地问:“红桃,你冷得很吧”红桃嗯了声,点了点头。蔡畅立刻停住脚步,将自己的军衣脱去,露出件紫红色的毛衣,等红桃意识到是怎么回事,蔡畅已经将毛衣脱了下来。“我不我不”他拼命摆着手表示拒绝。杜铁锤时不知道怎样表示才好。“听话呀,红桃”蔡畅面说面将红毛衣穿在了红桃的身上,红桃的小脸上挂着两颗大大的圆圆的泪珠。
红桃身上暖和了些,毕竟身体太弱,两个人搀着,又向上走出了百多米,他的两腿忽地软,就坐到雪坡上了。蔡畅连声叫:“红桃,不行呀不能坐下呀”杜铁锤也连声说:“坐不得呀,红桃”说着就拼命往起拉他,刚拉就又坐下了。只见红桃眼泪汪汪地说:“蔡大姐,我实在不行了,我没服侍好你”蔡畅也眼圈红,哽咽着说:“红桃,别说这个,你看,马上就要到山顶了”红桃睁大了那双纯真的孩子的眼睛,深情地望着蔡畅,最后说了句:“你给我娘写封信吧”说过身子仰,就倒在厚厚的雪地上。蔡畅伏下身子,拉着他的手喊:“红桃红桃你再坚持下,再坚持下”杜铁锤也连声喊:“红桃红桃”边喊,边拉他,红桃已经合上了眼睛,脸上的眼泪也顷刻结成冰蛋蛋了。
尽管蔡畅是**有名的女革命家,是**最早的党员之,此时也难免热泪潸潸。她守着红桃掩面而泣,竟象母亲般不愿离去。杜铁锤见她直搀着红桃已累得疲惫不堪,再拖下去又会出事,就说:“蔡大姐,我们还是把他埋了吧”蔡畅点了点头。杜铁锤就用刺刀在路边挖了个雪坑,和蔡畅起把红桃掩埋在雪坑里,红桃就穿着蔡畅那件穿了多年的紫红色的毛衣,睡在了雪山上。
两人默默地向上走着。走了不远,看见远远地站着群人,周恩来朱德也在那里低着头默默地站立着。他们的面前有小堆雪,显然是刚刚堆起来的座雪坟。
“又是哪位同志牺牲了”蔡畅低声地说。
这时,只听山顶上有人高声喊道:“同志们快到山顶了再坚持下就是胜利”
“这是谁在喊呢”杜铁锤问。
“大概是宣传队吧。”蔡畅说。
他们向上望,果然山顶已经近在眼前,山垭口上高高地飘着面红旗。那面红旗衬着皎洁的白雪,简直象团正在燃烧着的红色的火焰,随着山风热狂地翻飞着,仿佛即刻就要飞向天空似的
正在艰难行进的队伍,象注入了股新的力量,走得更快了。蔡畅向杜铁锤挥挥手,回到队伍里去了。
杜铁锤将到山垭口时,看到附近有座孤零零的小庙。用汉文和藏文写着“寒婆庙”三字。庙前凌乱地堆着两堆棍子,看来都是多年来过往的行人给寒婆留下的纪念。杜铁锤好奇地进去望,原来是尊藏族妇女打扮的泥塑像,身上挂着几块蒙着灰尘的哈达。香炉附近扔着铜钱和纸币,不过是幸存者留下来的种纪念而已。
杜铁锤来到山垭口,见几个宣传队的红小鬼,穿着草鞋,手脸冻得紫乌乌的,还在精神昂扬地向山下喊着口号。他和般红色战士样非常喜爱这些文艺战线上的红小鬼们,因为在长征路上,他们差不多每天都是提前出发,提着标语筒子沿途书写标语,在最艰苦的时候鼓舞他们,也带给劳苦人民第缕讯息和阳光。
最使杜铁锤高兴的,是他在这里遇见了小李。小李披着他的土斗篷正站在人群里向下张望,等到他看见他的杜排长时,就惊喜地叫起来,把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攥住了。杜铁锤笑着说:“小猴子,你算过来了吧”
“过来了过来了”小李笑着说,“他们直把我送到这里。”
他的疟子显然已经过去,脸上充满喜色,满天愁云都不见了。
两人正在说话,忽然有人拍了下他俩的肩膀,几乎把他俩抱起来了。两人看正是他们的营长金雨来。他说:“我直等着收容你们,还以为你们让雪山包了肉包子呢”
说过,三个人嘎嘎地笑起来。金雨来说:“快下山吧,四方面军的同志正等着我们哩。我告诉你们,中国革命真的有希望了。”
五十五
过了夹金山山垭口,坡陡路滑,有人就干脆坐在积雪上滑了下去。这种因时因地制宜的发明创造,立时得到推广,人人仿而效之,大家便如坐滑梯似地顺坡而下。金雨来和杜铁锤小李也这样地滑下来了。
雪线以下,又是丛丛的绕天红和种金黄的小花,它们披着白雪开得十分鲜艳。向下走了二三十里,山凹凹里有个碧蓝色的小湖,湖水清澈见底,映着周围的雪峰,显得分外美丽。湖边和山坡的青草地上,乌黑的牦牛三五成群地吃草。这种牛是牛头马尾,说牛不象牛,说马不象马,跑起来纵纵,姿势虽不大雅观,却顽强无比。这些生物自然使南国的战士感到新奇。温度比山顶也暖和多了。人们的情绪高涨起来,想起在冰雹雪水中挣扎的情景,真使人有点不可思议。
人们的话题自然是四方面军的会合。谈起这个,仿佛迷茫之中出现了片希望,眼前的切艰苦困难都冲淡了,人们的脚步也显得轻快起来。
小李紧走了几步,追上金雨来问:“营长,真要同红四方面军会师了吗”
“那还有假”金雨来满脸是笑地说,“下山就会合了。”
“红四方面军有多少人哪”
“这我可说不清,总跟咱们从江西出发时差不多吧。”
“那就是说有**万人啰”
“许差不离。”
“哎呀,那我们的力量可就大了”
小李的眼睛里放出光彩,杜铁锤也笑眯眯的,就象在昏暗的浓云中看见了金色的阳光。
“咱们的力量本来就不小嘛”金雨来兴高采烈地说,“湘鄂西还有贺龙任弼时萧克王震领导的二方面军,力量也很大。二四方面军,这是我们中国工农红军的三大主力。这三个铁拳头集中起来,那可就要蒋介石的命了”
小李咯咯地笑起来,又问:“会师以后到哪里去还走不走了”
“小李,”金雨来笑着说,“要回答你这个问题,我这水平就不够了。不过,我估摸,至少要蹲下来,好好打几个胜仗,让薛岳刘湘这帮家伙尝尝我们这两个方面军的厉害”
他们正谈得高兴,前面过来个侦察员,兴冲冲地向金雨来报告:“下山就是达维镇了,四方面军的同志正在那里欢迎我们呢”
金雨来立刻向韩洞庭黄苏做了报告。他们命令部队停止前进,把军容服装整顿了番,上山时作手杖用的小木棍全部扔掉。可是不管如何整理,衣裳的褴褛和颜色的乱杂仍然无法补救。韩洞庭只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队伍继续前进了。韩洞庭黄苏和金雨来走在队伍前面。人人笑逐颜开,精神百倍。他们伴随着从雪山上下来的条冰冷的溪流,行走在狭窄的山沟里,果然走了不远,前面已是夹金山山口。顺着山口向外望,只见条汹涌的激流横在前面,满河床都是雪白的浪花。那想必就是小金川了。小金川上有座有栏杆的木桥。桥头那边站满了夹道欢迎的军人。桥这边也站着几个人正在翘首远望。
韩洞庭黄苏不禁热血,精神抖擞地率领部队走出了山口。这时对方行列里不知是谁喊了声:“同志们中央红军来了”人们齐刷刷地转过头来,接着是片杂乱的喊声:“来了来了”韩洞庭黄苏压抑着过度的昂奋又往前走了截,已经可以看清欢迎的队列,全穿着整整齐齐的灰军服,头戴着红星军帽,打着绑腿,穿着草鞋,个个身强力壮,满面含笑。和红方面军唯不同的地方,就是那顶大八角军帽,而方面军的八角军帽则比较小些。可以看到,对方也完全处于的情绪之中。
韩洞庭和黄苏还没有走到桥边,激昂的口号声已经响成片:“欢迎中央红军”
“方面军老大哥辛苦了”
“庆祝四方面军会师”
“向党中央致敬”
口号是平常的和简单的,声音却是火辣辣的,尤其对转战万里艰苦备尝的人们,足以催人泪下。韩洞庭的团队,立刻象被股强烈的暖流冲击得心灵战栗,人人热泪满眶,不少人哭了。韩洞庭这个矿工的黑脸上,啷当着几个大泪蛋蛋。黄苏这个瘦小个子的政治委员,也不例外。他边擦着眼泪,边举起拳头喊道:“热烈感谢红四方面军同志的欢迎”
“向红四方面军同志学习”
“团结起来,打更大的胜仗”
“中国工农红军万岁”
“中国**万岁”
这些在山南海北的朴素的工农子弟,他们本来都是不相识的。今天却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激起种难以描述的热烈而深厚的情感。这是世上最高尚的情感之,也正是他们称之为阶级感情的那种东西。
韩洞庭刚刚跨过木桥,那边有个宽肩细腰挎着手枪的年轻人,以极其迅速敏捷的步伐,霹雳闪电般地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个年龄相仿的青年干部,带着手枪,身子短小结实,面上带着微笑。
“我叫王大山,是先头师的师长,是代表**政委来欢迎同志们的。”那个宽肩细腰的年轻人满面是笑,把韩洞庭的手紧紧攥住了。他随后又介绍那个小个子说:“这是我们夜老虎团的团长冯明同志。”
那个短小结实的年轻人,腼腆地笑。
韩洞庭也将黄苏和金雨来作了介绍。双方又是握手呀,欢笑呀,都是泪珠啷当的。他们并着肩往镇上走,后面的队形可就乱了,方面军的战士争着同四方面军的同志握手,四方面军的同志争着替方面军的同志背枪,背背包,这样三五成群地结伴向镇上走去。队伍中的欢笑声嘁嘁喳喳的细语声,响成片。个是转战万里,跳出敌人个重围又个重围,历尽了千难万险;个是两次脱离根据地,斩关夺隘,备尝艰辛。今日相逢,阶级之情,兄弟之爱,怎能不在心底激起层又层的波澜呢
达维镇不算很大,坐落在小金川高高的河岸上,只有条不长的小街,几家破旧的店铺。往上再爬个小坡,才是村子。村子也不上百户人家,藏汉杂居,房子是两层或三层的简易木楼。惹眼的恐怕要算那座金瓦红墙的喇嘛庙了。这时夕阳的红光正照着喇嘛庙的金顶,显得片金碧辉煌,比起那些破旧的农舍,真是不啻霄壤。红四方面军的同志早已把房子腾出来,师长王大山和夜老虎团团长冯明把韩洞庭他们领到喇嘛庙里。
警卫员们早把喇嘛庙打扫得干干净净,大铜壶水滚得格荡荡的。大家坐下边喝茶,边说话。
韩洞庭看四方面军这两个干部都很年轻,就问:“王师长,你今年多大年纪了”
王大山伸出两个手指头,哈哈笑说:“不多不少,整整二十岁了”
“哎呀,二十岁就当了师长”
韩洞庭黄苏和金雨来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他。王大山笑着说:“部队伤亡太大,无非是矬子里拔将军吧不久前我还是夜老虎团的团长,现在由他接替我了,他今年也不过十九岁。”
说着,他顺手向冯明指,冯明不好意思地又是头低,腼腆地笑。王大山笑着说:“你瞧,他就是这个姑娘样子在川陕苏区反六路围攻的时候,他带个营夜摸,连续冲垮了敌人好几个团;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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