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马灯,来到爱华商店的后院。从玻璃窗里,看见**神情焦灼不安,在暗淡的灯光下来回踱步。警卫员小沈伏在桌子上打盹。
“**还没有睡呀”
周恩来说着推门进去。**见他面带笑容,就高兴地说:“桥搭好了,是吧”
周恩来笑着点了点头,**长长地吁了口气,拉着周恩来坐下来说:“这我就放了心了恩来,过了河,你好好地睡觉吧。”
周恩来笑了笑,说:“我已经通知部队立即渡河。军团在上游的猿猴场也开始抢渡。估计天多的时间可以渡完。”
“这就好了”**宽慰地说。“陈云同志把伤员的输送工作也搞好了,好不容易呀”
正谈话间,只听外面有个熟稔的四川口音说:“你们的兴致不小呵”
说着,朱德已经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手枪班长袁国平。毛周看,朱德满脸满身都是灰尘,虽然疲劳些,但目光仍旧炯炯有神。袁国平显出完成任务的那种得意神气,眼睛里充满笑意。
**慌忙将朱德扶到椅子上,说:“总司令,可真是辛苦你了”
朱德憨厚地嘿嘿笑着,还没答话,袁国平就插嘴说:“总司令今天可动了真家伙了”
“什么真家伙”**笑着问。
“总司令到阵地,就跟大家说:”今天你们是要死还是要活要活,就要打好这仗;要死,后面就是赤水河。你们不是要保卫党中央吗中央就在这里他的话把大家激起来了,大家手拿着手榴弹,手提着大刀,个冲锋就把营篷顶占领了。总司令紧跟着部队往前冲,我拦也拦不住他,忽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了二三十个敌人,面嚎叫着,面打枪,总司令顺手从警卫员身上抽出二十响的驳壳枪,哒哒哒阵猛打,就撂倒了好几个。我把剩下的敌人都嘟嘟了“
**和周恩来都哈哈大笑。**说:“总司令,这样的事只能干次,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干了。”
朱德嘿嘿笑着,说:“不晓得咋个回事,我打了这么多仗,次伤都没有负过,好象子弹不找我似的。”
大家又笑了阵。**看见小沈也在边张着嘴傻笑,就说:“小沈,你还愣什么,快给总司令烧开水呀”
小沈提着大锡壶烧水去了。袁国平也随着走了出去。**将放弃原定计划,渡过赤水河的事征求朱德的意见,朱德表示同意。
不会儿,小沈提着滚得咯哒咯哒响的锡壶走了进来,给每人倒上杯开水。周恩来端着开水说:“**,你不是说要同总司令喝杯吗”
“我差点忘了,”**笑着说,“寒夜客来茶当酒,那是因为没有酒嘛,现在我们守着酒城为什么要茶当酒呢小沈,快倒酒来”
“我见马伕老于那里还有,我去拿来。”
不时,小沈拿来个军用水壶,给每个人倒了小半碗。**端着酒碗,同朱德周恩来碰了碰杯,饮而尽。然后,带着深深的遗憾,缓缓地说:“这次太便宜了敌人了以后我们要好好地收拾他们下才好。”
桌子上响起了电话铃声。作战室报告说,河边上出了点事,有些战士不愿过河,要周副主席很快回去。
周恩来立刻提起马灯来到河边。这时天似亮未亮,模模糊糊看到前面围着大群人,隐隐听到有人在争吵什么。
吕参谋跑过来说:“这个炮兵连纪律性简直太差了按照轻装规定,叫他们把几门山炮沉到河里,他们硬是不肯。我们说这是上级的规定,他们说,不相信有这个规定,要军委的同志亲自来下达命令。”
“你找他们的干部嘛”周恩来说。
“干部也不积极。”吕参谋生气地说,“现在好了,周副主席你来说服他们吧。”
小兴国提着马灯,在前面分开众人,周恩来到里面看,见有些战士坐在地上,守着几门山炮,情绪相当激动。
吕参谋大声说:“你们不是要见军委同志吗,现在周副主席来了,你们有意见就说吧”
那几个战士听周副主席来了,抬起头看了看,纷纷站了起来。其中个带着几分胆怯试探着问:“周副主席,你们是真的下了命令,不要我们的大炮了吗”
周恩来温和地笑着说:“不要大炮了,怎么能这样说”
“既然要,为什么要我们沉到赤水河里去呢”“是这样,同志们。”周恩来温和地解释道,“不是不要我们的大炮,是因为没有炮弹,白白地背着它,影响我们的行动。我们现在打的是运动战嘛”
另个战士迟迟疑疑地问:“这样说,你们真的下了命令了”
“是的,**说了,我们都同意了。”
最后的线希望破灭了,炮兵战士纷纷低下头去。有的背过脸去偷偷地抹泪。个战士抽抽咽咽地说:“首长,我们不是不听命令呵。这几门炮,是牺牲了好多同志才缴获来的。我们把它从江西拖到湖南,又从湖南拖到贵州,什么难过的江都过了,什么难走的山都走了,为什么要把它扔到赤水河里呢有些山上不去,我们就拆散了背上它,用绳子拖着它,同志们累死了好几个,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为什么要丢掉它呢”
这个战士边说着,竟哭起来了。
周恩来望望那几门山炮,也心里酸酸的,觉得很不好受。因为这几门山炮的来历他是很清楚的。但是他的面容仍然很严肃,丝毫也没显出软弱的感情。
这时,从那边过来几个炮兵连的干部,他们本来同战士们的心情相同,躲到边去了;现在看战士们在周副主席面前哭起来了,实在太不象话,就严肃地呵斥道:“哭什么既然首长说了,我们就应当执行命令。快,快把山炮拉到那边悬崖上丢在赤水河里”
“是嘛,同志们,这是不得已嘛以后我们还会要缴获的”
周恩来温和地说。
战士们这才赶着骡马,拉起沉重的山炮,咣咣当当地向悬崖那边走去。
“同志哥,我的同志哥,”个炮兵干部在后面追着喊,“不要忘记在山崖上做个记号,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还要来搬它的”
所有在场的人,心里都在颤抖,只有骡马不懂事,仍然象平常那样忠心地专心致志地执行着它们的任务,拖着几门山炮,走到山崖那边去了。
黎明随着漫漫的晓雾来到赤水河上,队伍开始渡河了。
十七
红军渡过赤水,即将浮桥斩断,进入川南古蔺县境。由于北面长江沿岸置有重兵,且后面追兵甚紧,军委决定以部佯攻叙永,仍旧作出渡江姿态,主力则向西南的扎西威信开进。
人们对贵州的“天无三日晴”体会得越来越深了。土城之战刚刚晴了两天,接着又是浓云蔽日,大雾弥天。有时白茫茫的大雾甚至终日不散,在高山深谷间行进的战士们,简直整日在云间穿行。目力所及,仅仅是眼前的小段山路,隐隐约约的黝黑的树影,和路旁湿漉漉的尚未返青的衰草。前面十几公尺以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从鸟鸣判断出那里有丛密的林木,从叮咚的水声猜测出那里有山泉或溪流。
这天,朱德因为等电报出发得迟了。他落在部队后面,背上挂着顶江西斗笠走得蛮有精神。手枪班长袁国平警卫员小崔紧跟着他,饲养员拉着他那匹黑马。朱德自恃体格强健,只在疲劳时骑骑马,大部分时间都是步行。长征路上,按组织规定,几位主要领导人,每人匹马,个文件箱子由两个运输员担负,**由于当时体弱有病和夜间工作,王稼祥由于负伤未愈,还各配有副担架。而朱德却只要两匹马,匹驮文件和行李,匹乘骑。但是,他那匹驮文件的马,经常随康克清当时任指导员在后面收容病号,差不多等于匹公用的马了。而他随身的这匹黑马也是如此。不管是伤员病号,凡是走不了的,只要遇上这位军中慈父,总能够骑上他的黑马走上程。这样,时间长了,他的警卫员和饲养员也不免有些意见。方面敬佩这位统帅,方面又认为他做得太过分了。
这天下午,朱德和袁国平他们正说说笑笑地在大雾里行进,忽然听到前面山拐脚处有痛苦的呻吟之声。朱德循着声音走上前去,看见个十五六岁的红军战士,倒卧在地上,个稍为年长的战士背着两支枪,坐在边守护着他。那个卧在地上的小鬼面黄肌瘦,微微地闭着眼睛呻吟着,看去还象个孩子,脸上有层嫩嫩的茸毛。他的只脚穿着草鞋,另只脚上包着块破布。那个稍许年长的战士不断地重复看同句话:“小石,你忍着点你忍着点”
“他病了么”朱德走上去问。
“不,他的脚走坏了。”那个年长的战士说。“连里本来想把他寄了,他死活不肯,我只好扶着他慢慢地走。贵州这个鬼地方真遭罪呀要是在我们江西,你看”
“要是把你寄下,你愿意吗”那个小鬼冷古丁地冲出这么句,睁了睁眼又合上了。
“嚯,火气还蛮大咧”朱德慈祥地笑,说着躬下身子,摸了摸小鬼的额头,觉得有点烧,然后就蹲下来,去解他脚上那块很脏的破布。警卫员小崔和手枪班长袁国平,看总司令要去解又脏又臭的包脚布,就赶上前想去拦他,可是朱德已经解开了。人们不禁吃了惊。这只脚肿得很大,胀得发紫。朱德用手轻轻地摁了摁,叹了口气说:“很可能是化了脓了。”
“等医生上来给他治吧”小崔在旁边说。
朱德好象没有听见。他攥着拳头想了会儿,仰起脸说:“你们谁带的有刀子吗”
小崔迟迟疑疑地掏出了把小刀。朱德接过来,划了根火柴把刀尖消了消毒,就说:“小鬼,你挺住点,不会疼的”
说着,就伏下身子,在那只紫红的脚上刺了个小口,然后用两只手攥着脚,又说:“小家伙,没得关系,咬咬牙脓出来就轻松了。”
那个小鬼哼了两声,大团的脓液陆续地流了出来,小崔和袁国平掏了些烂纸擦起来。
小鬼的额头上冒出层汗珠。朱德瞅着他微笑着说:“江西老表,轻松了吧”
那个小鬼望着他天真地笑。朱德吩咐小崔:“看马褡子里有补衣服的破布没有去找块给他包上。”
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警卫员那里总是有的。小崔跑到黑马那里,很快从马褡子里摸出块破布给小鬼包上。然而,小崔知道这并不算完,心想下步就是把黑马让给这位小老表了。果不其然,朱德把手招:“把马牵过来”
小崔这时肚子不高兴。当然这马给谁骑他也没有意见,可是总司令这么大年纪,他的身体吃得消吗可是他又不能公开制止,只好仰起脸看看天说:“天不早了,今天恐怕赶不到宿营地了”
“赶不到,就慢慢走嘛”朱德皱了皱那对浓眉。
袁国平年纪大些,看见事已如此,也只好这样。就对迟迟疑疑的小崔笑了笑,摆摆头,说:“那就快牵过来吧”
黑马来到近前,朱德又笑着对小鬼说:“小鬼,你今天莫愁啰,骑上马走,到宿营地休息两天就会好的”
他们正要扶小鬼上马,只听袁国平说:“你看康指导员来了”
朱德往回望,果然见康克清伴随着七八个病号赶上来了。她背着两支步枪,还搀着个病号。后面跟着他那匹驮文件的马,马身上嘀里嘟噜地挂着七八个背包,自然是那些病号的背包了。
朱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自己的妻子,他迎上去笑着说:“小康,你怎么也掉到后边了”
“后边病号太多,都收容不过来了”康克清停住了脚步。
她搀着的病号由别人搀着继续向前走去。
康克清这时二十三岁,红星军帽下露出齐耳短发,圆圆的脸盘,容貌端庄秀丽,长着双茶褐色的杏核眼。她向注意军容,皮带绑腿扎得整整齐齐,下面穿着对草鞋。长期的军旅生活已把这个渔家女培养成相当标准的女军人了。由于她在中央苏区指挥过次三百人的战斗,还得了“女司令”这个雅号。
朱德望着自己年轻的妻子,身上背着两支步枪还有不少的东西,虽说她身体相当强健,但毕竟太辛苦了,心中不免有几分怜惜,就问:“小康,你觉着还吃得消吧”
“没有什么”康克清闪了闪那双茶褐色的眼睛笑着说,“就是昨天土城撤退太紧张了,敌人紧紧地追着我们,有个家伙喊:”抓活的抓活的把我的背包都抓住了“
朱德惊,问:“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我把臂松,敌人就抓去了我的背包,我三脚两步地就窜出去了,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跑得那么快,等敌人再追上来,我已经赶上了队伍。”
“哎呀,你看有多悬哪”
“就是丢了个背包。”康克清笑着说。
朱德不胜埋怨道:“你那个直属队罗里罗克,以后该注点意了”
康克清见她的收容队已经走远,就笑了笑连忙跑着去赶队伍。
朱德回转身又走到小鬼身边,把小鬼扶了起来。小鬼没骑过马,脚又不敢挨镫,朱德就抱着他,袁国平在另边接着把他扶上马去。朱德托着他的脚认进马镫,又嘱咐他:“小鬼,可不能把全脚都插进镫里,这是有危险的。”
小鬼在马上点了点头,年长的战士在前面牵着缰绳开始上路。小鬼在马上精神好了许多,走几步就回头看看朱德,终于说:“首长,我好象在哪里见过你,可是又想不起来,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袁国平哈哈大笑,连忙赶上几步说:“你们连这位首长都不认识吗这是”
他刚刚要说出口来,就被朱德打断:“我是收容队的。你们啥时候走不动,找我就是啰”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行人又穿行在白茫茫的浓雾之中。
大约走了二三十里,来到山谷里的个村庄。路口上站着个干部模样的人,挎着驳壳枪在那里等候什么。见马上的小鬼,就高兴地说:“石开你这小鬼骑谁的马呀我还以为你今天来不了呢”
小鬼在马上回头指了指朱德说:“就是那位收容队的首长。”
那个干部看是朱德,连忙跑过来打了个敬礼;又回头望望小鬼,带着几分埋怨地说:“哎呀,你怎么骑了总司令的马呀他那么大年纪”“呵总司令”小鬼和那个年长战士都瞪着圆圆的眼睛,望着这个谁也看不出是总司令的人。
“谁的马不能骑呀”朱德笑着说。
人们把小鬼从马背上接下来。那个干部背上他走到村子里面去了。小鬼不断地回过头来望着总司令,眼里含着两汪泪水。
又行了十余里,山沟越来越窄,天色更加阴暗,随着阵阵冷风,飘飘洒洒地下起细雨来。这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那匹黑马也时不时地停下来,觅食路边的枯草。袁国平看见总司令有些倦意,就乘势建议稍许歇下,吃点干粮再走。朱德点了点头,就朝山坡上几户人家走去。
袁国平本想给总司令找间稍许干净点的房子,用眼撒,附近三五家全是又黑又矮的茅屋,不是用玉米秆就是用竹批子编成的小门。他看见个人正在门边劈柴,就走了过去。哪知走到屋门口,却忽然不见了。连喊了两声“老乡”,也没人应,心想,定是老乡害怕躲起来了,就向屋后找去。
这里朱德推开粗糙的竹批子编成的小门看,贵州人民惊人的贫困再次把他惊呆住了。在熏黑的四壁之内,只有个用树枝和绳子绑成的小床,床上堆着些柴草,墙角里用几块石头架着只铁锅,另个墙角里堆着个水瓮,几个破瓦罐和几个粗碗,地下还有个用树墩做成的座子,此外便什么也没有了,真是所谓四壁萧然。朱德踏进屋里,在那个小树墩上坐下。不时,袁国平领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人面呈菜色,身上穿的与其说是衣服,还不如说是些破布筋筋,勉强挂在身上而已。袁国平笑着对朱德说:“他果然是害怕,在竹林里躲起来了;我在外面喊,我们是红军,是干人的队伍,他这才试试探探地走了出来。他是苗族,不过可以讲汉话。”
“我当是猴子兵抓人呢”那个苗族青年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
朱德笑着说:“多麻烦你们了。我们就是烧点水喝,吃点干粮就走。”
那位青年连声答应,往锅里添上水,烧起火来。
这时,忽听床上哼了声,床上的柴草索索地抖动起来。原来屋子里光线很暗,朱德进来时只看到床上堆着柴草,现在仔细看,才看出是个老人把身子埋在柴草里。朱德忙问:“这是谁呀”
“是我阿爸。”那个青年说,“他又犯病了。”
“是打摆子吧”
“是嘞。”
“这种病,我知道。”朱德说,“冷起来冷得要命。你给他盖上被子嘛”
那青年指了指床上的草,苦笑着说:“那就是我们的被子。”
朱德细看,才看出那是插秧剩下来的秧苗,用细麻绳扎成的草帘子。因为它比较柔软,当地人把它叫做了“秧被”。这里的穷苦人就是这样过冬的。现在这样的“秧被”,怎么能抵挡剧烈的寒冷呢朱德望着这索索抖动的枯草,心中阵难过,就对袁国平说:“快让小崔把我那块军毯拿来”
不时,小崔拿来块灰色军毯,朱德轻轻揭去秧被,给老人盖上毯子,又压上了秧被。那位烧火的青年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声说:“官长,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病人盖上了毯子,安静了许多,朱德心里才渐渐安定下来。忽然,他看见灶火上方的墙上有个木橛子,条细麻绳拴着块黑乌乌的东西。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是什么,就问:“那里挂的是啥子呀”
“盐巴。”那个青年说。
“盐巴”朱德显得很惊奇,“怎么那么黑呀”
“我们干人连这个还没得吃咧”
青年随后说,这里盐分三种:有钱人家吃白色的,中等人家吃褐色的,干人能吃上点黑盐巴就不错了。听到这里,朱德又问:“为啥子要拴条绳子挂在那里”
“我们怕吃完哪”那个青年说,“我们只在做菜时候蘸蘸就赶快拿出来了。”
朱德沉重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怪不得贵州的穷汉自称干人,真是被剥削得干干净净,啥子也没有了。”
他感情沉重地从口袋里摸出个笔记本,拔出支铅笔,将这些难忘的情景记录下来。随后又问那个青年:“你是靠种自己的土地,还是给人家帮工”
“我哪里有自己的地哟”他苦笑说,“阿爸种了几亩租地,我是在山下给绅粮家帮工。”他们这里把地主叫做“绅粮”。
朱德问他年能挣多少工钱,他叹了口气,伸出三个指头,说:“我给他家干了五年活,总共给了我三千个铜板。”“三千个铜板”朱德在心里盘算了阵,吃惊地说,“那才合二十七块多钱嘛五五二十五,年才合五块钱”
青年只有咧着嘴苦笑。
朱德看见他这副苦笑,不知怎地,比看见他的哭还要难受。他的铅笔哆哆嗦嗦地在小本上写下几行笔记。
锅里的水已经开了。青年用他家的粗碗舀了几碗开水,恭恭敬敬地端到每个人面前。小崔解开干粮袋哗哗啦啦倒出了碗炒黄豆。朱德给青年抓了大把,然后边吃,边喝着开水。随后又问起他家里的情况,才知他的阿妈死了不久,现在就剩下他父子三个,他的弟弟出去砍柴去了。
正谈话间,只听床上的老人哼了声,翻了个身,秧被滚落下来,接着把军毯也推开了。朱德看,被头上露出张枯瘦的老人的脸,额头上蒙着层虚汗,知道他又热上来了。青年忙从绳子上拽下块破布,给老人擦了擦汗。老人渐渐地睁开眼睛,望望屋里的人,望望自己盖着的毯子,露出惶惑不解的神情。儿子在他耳边用苗语咕噜了好大阵,他的脸色开朗起来,用手支着床沿挣扎着坐起,眼睛里流露出深深感激的神情,激动地用苗语说着什么。青年见朱德听不懂,就翻译道:“阿爸说,他辈子也没见过象你们这样好的军队,你们来这就好了,这就好了。还说,他不知道你们来,他躺在那里太失礼了。”
“老人家,你是病人嘛”朱德笑着说,面示意小崔给老人端水。小崔舀了碗水给老人端过去。
老人双手接过水,面喝面说,说到激动处,呜呜咽咽,大颗的眼泪竟滚到水碗里了
朱德问他说的什么,青年又翻译道:“阿爸说,他给绅粮家帮了三十六年工,摔了个碗也要扣钱,磕了个罐罐也要扣钱,临了算帐,还欠了绅粮的钱。到现在落了身病,连个打鸟的泥巴都没得。他今天真是碰到了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人了”
朱德正在安慰老人,只听门外“扑通”响了声。小崔推开竹门,见门外个半大小子,刚把大捆柴撂到地上。他约有十五六岁,戴着顶破草帽,披着领棕蓑衣,光着两只脚板,手里还拿着把柴刀。他虽然个头不高,但生得十分强健,两个乌黑有神的眼珠,正嘀溜乱转,打量着屋子里的生人。
“你干么这时候才回”老人瞪着眼睛,有点凶狠地问。
“我跟过路的红军说话了。”小鬼用苗语回答。“你不要扯谎”老人说,“你再不好好干活,我就不要你了。”
“不要就不要吧。”小鬼边说边走了进来。“阿爸,我对你说,你不要再骂我了,我要当红军去了。”
“什么你要当红军”
“是嘞,那几个红军跟我讲,红军是干人的队伍,我也要给干人打天下去。刚才有几个放牛的,把牛拴,就跟红军走了”
这段父子对话用的见苗语,朱德听不懂,正要问个明白,披棕蓑衣的小鬼已经凑到朱德身边,蹲下身子,仰起脸儿用汉语求告说:“老伯伯,我叫扬各,你给我上个名字,我就跟你走吧”
“噢,原来你要参军”朱德微笑着,捏了捏他那圆圆的脸蛋,说,“这可要你老子同意啰”
小鬼马上用哀求的眼光,望望父亲,又望望哥哥。青年同老人咕噜了好阵,老人终于点了点头。青年又用汉语说:“阿爸讲,在家也是受苦,就由他去吧”
看见阿爸答应,小鬼高兴得几乎跳起来。朱德看他穿得过于破烂,两只脚板还光着,就让小崔给他找件旧军衣换上,小崔又从自己背包上抽出双草鞋,小鬼高高兴兴地穿上,开门,把他那件用以挡风御寒的棕蓑衣远远丢,就说:“咱们走吧”
“你好歹吃了饭走呵”哥哥说。
“不,到队伍上吃去”
朱德立起身来,向老人告别。老人挣扎着下了地,用双手拉着朱德的手,流着泪说:“我把儿子托付给你了,你就带他走吧”
“老人家,你就放心吧”朱德说。
看来小鬼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迎接个新的世界。并没有人吩咐,他已经推开门,蹿出门外,在大树上解下那匹黑马,立刻牵着走到前面去了。
这时,暮色渐浓,晚雾又起,行人跋涉在白茫茫的半山间,不到刻工夫,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踪迹。
十八
中央纵队在转进途中,住在个并不显眼的村庄,名字倒很奇特,叫“鸡鸣三省”。意思是这里声鸡啼,黔滇川三省都听到了。它坐落在座矮矮的山下,村前是湾清浅的溪流。这里虽有桃花源般的境界,却实在穷困而又荒凉。那低矮发黑的茅屋,个比个破陋。也许正因为它无盛景可述,才故意取了这样个声势赫赫的名字。
几位党和红军的领导人,在这里商量了番。既然长江前线重兵猬集,时难渡;滇军前来堵截,也还未到眼前;索性就在云南边界的扎西带休整几天,观势待机。
会议结束后,**把周恩来请到自己住的房间里。所谓房间,当然也就是那又低又黑的茅屋,刚刚能站起身子。过去每到地,多半是警卫员取下门板来搭个铺,临走又上好门板。这里用不着了,因为门上没有门板,只有玉米秸或是竹批子编就的门,只好将稻草铺在地上。地图就更是无法悬挂。**把周恩来让到地铺上,挥挥手,让警卫员退出去,然后悄声而郑重地说:“恩来,昨天洛甫同志说,博古现在威信不行了,也难以工作,是否改换下领导。你看如何”
恩来听,是这样个重大问题,粗浓的黑眉皱了皱,沉吟了会儿说:“既然提出来了,我看也可以考虑。”
“那么,有谁来担任这个总书记呢”
周恩来并不迟疑,郑重而充满热诚地说:“**,那自然是由你来当最为合适。”
“不,”**笑着说,“我看还是让洛甫来当个时期。”
周恩来笑着说:“你是不是再考虑下”
“我已经考虑好了。”**的语气里带有某种坚决的意味,“还是让洛甫当段,这样对团结有利。恩来,你是不是给大家做点工作”
周恩来点点头,说:“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那就这样吧。下次会议上正式讨论下。”
**送周恩来出了小屋,小兴国正牵着两匹马在路上等候,周恩来回头摆了摆手,就翻身上马回军委纵队去了。
这时,警卫员小吴跑来说,刚才在大路边看见休养连过去了,董老徐老和谢老他们也过去了,就是没见贺子珍。最后说:“我到路上看看吧,也许她掉队了。”
贺子珍从江西出发时,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加上还有点肺病,身体比以前孱弱多了。这是**相当挂心和忧烦的事。经小吴提,他立刻想到,在遵义与贺子珍相见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贵州三天两头落雨,走这样的山路,岂有不吃力的,她很可能是掉队了。想到这里,就说:“小吴,那咱们就起去路上看看。”
说着,小吴在前,**在后,就跨上了村前的大路。大路上,早晨下了阵雨,虽说停了,路上仍很泥泞。路上,满眼的红泥窝窝里,到处是红军战士被粘掉的鞋子。有的是布鞋,有的是断了带子的草鞋。这种红泥粘度很大,简直象鬼似地拖得你拉不开脚步,直到留下你的鞋子为止。单看看这些留下的东只西只的鞋子,也就可以看出战士的艰辛了。**路走路想,贺子珍走这样的路该多么艰难
小吴领着**尽可能地找干路走,有时就干脆走在草地上。路上大部队已经过去,只有零零星星的掉队人员在急匆匆地赶路。他们走出两三里路,还不见贺子珍的影子。小吴劝**先回去,他装作没有听见,只是闷着头迈着大步。眼前来到个陡坡,条曲曲折折的小路落到深深的谷底去了。他们停住脚步,向下张望了回,还是不见人影。这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的样子,刚刚露了露脸的夕阳,也快要落山。**不禁忧烦起来,就取出根纸烟燃上,仍然不住地张望。还是小吴眼尖,看见从山谷深处的树丛里走出两个人来,在夕阳淡淡的金晖里,踏上了个小小的板桥。等这两个人过了木桥,他已经兴奋地嚷起来:“来了来了,是贺子珍”
**眯细着眼仔细望,那个瘦瘦的高高的身影果然象贺子珍,另个矮矮的个子却不知道是谁。不时,两人已经上了陡坡。可以看出,贺子珍爬得非常吃力,那个人赶上来搀扶着她,两个人走得慢腾腾的。见这情形,小吴三脚两步地往坡下赶,**也跟着往坡下走。
**走到半山坡,贺子珍已经远远地望着他高兴地笑了。笑容里似乎含着点羞涩,或者是感觉掉了队不好意思,不然就是自以为她那大肚子显得不雅。她本来是个身材十分苗条的秀丽的女子,在人前,她往往看到自己的肚子就觉得难堪。
**这时也清楚看到,搀扶贺子珍的是机灵乖巧的刘英,就首先笑着向她打招呼道:“刘英,你怎么碰到子珍了”
“快谢谢我吧,”刘英笑着说,“我今天正好当收容队,就给你收容来了”
“我是得谢谢你,”**笑着说,“你下子就给我收容了两个人哪”
贺子珍的脸红了红,更为羞涩了。
**又望了望贺子珍。她两只布鞋上都是厚厚的红泥,裤管上也是红泥点子,从膝盖上看,还似乎滑倒过。**看了这些,很是心疼,在人前又不好太露,就急忙从她身上取下米袋,面说:“子珍,看把你累成什么样儿了”
“我倒不觉得怎么样。”贺子珍笑,“我好久不见到刘英姐姐了,只顾跟她说话,要不还不会掉队呢”
说过,那张在红星军帽下秀丽的脸,又露出温和的笑容,好象并不以为苦的样子。
小吴从**手里接过米袋,背在身上,又搀着贺子珍,行人朝坡上慢慢爬去。
上到坡顶,刘英就挥挥手赶路去了;面回过头说:“子珍,你今天就住下吧,别回去了,我跟他们说声。”
说过,溜烟往西南去了。
小吴把贺子珍领进那间简陋的茅屋,叫她在地铺上坐了。**看了看她那双泥脚和动作吃力的样子,心里很是怜惜,叫她赶快把鞋子脱下来,用被子捂上,又说:“子珍,这次可真苦了你了”
“这倒没有什么。就是再呆些时候可怎么办”
她说的“再呆些时候”,自然指的是孩子出生,说到这里她脸上充满了愁容。
“还得多长时间”
“这谁说得准呢按月数已经快了。”
**长长地叹了口气:“在这种环境下,孩子自然冒得办法带,不寄又怎么办”“我的几个孩子,哪个不是寄呀”贺子珍痛楚地说,“毛毛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说到这里,不禁眼圈红。
自从贺子珍与**在井冈山结婚以来,共生过三个孩子。除其中个因不足月夭折以外,两个孩子都是寄的。她的第个孩子,是个女儿,是在跟随**朱德向赣南闽西进军途中分娩的。当时部队打下了龙岩还要继续前进,贺子珍不得不把女儿托寄给当地群众。当她的第个孩子哇哇啼哭着被抱走时,她背过脸去流下不少的眼泪。她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取名毛毛,生下后直带在身边。毛毛长到三岁,十分活泼可爱,天价随着几个誓卫员去放鹅放鸭,上山采杨梅。采的多了就用小帽子盛起来,还高高举着说:“妈妈喜欢吃杨梅,我要拿回去给妈妈吃。”贺子珍多喜欢她的小毛毛呵,可是声令下,要离开根据地了。从通知到出发只不过天多的时间。当时**不在瑞金,到于都去了,把小毛毛托给谁呢贺子珍思前想后,只有托付给**的弟弟毛泽覃和自己的妹妹贺怡他们是对夫妻,因为他们将留在根据地打游击。毛泽覃贺怡闻讯连夜骑马赶来。贺子珍就连哄带劝把小毛毛送到贺怡怀里,自己的话没有说完,眼泪就刷刷地流下来了。小毛毛也从贺怡怀里使劲挣脱出来,哭着说:“妈妈,不嘛,我要跟你去,我要找爸爸去”贺子珍经过许多离别,但这次离开毛毛却有种摧肝裂腑的苦痛。这些天来,当她想到快生的孩子又要重复同样的命运,就触动了她灵魂深处的沉痛,何况漫漫长征路,举目无亲,未来的孩子又将寄在何处呢
**对隐在贺子珍内心深处的情感,自然是十分理解的。他见贺子珍流下了眼泪,就连忙坐到她的身边抚慰道:“子珍,莫哭呵,等革命胜利了,我马上把毛毛接来。”
说到这里,他语调果决而又沉痛地说:“子珍,不是我的心肠硬呵,为了完成这场革命,我们这代人是必须付出代价的人民到处都在受难,我们哪里能够安逸”
话虽如此说,但他的内心却深藏着对毛毛的惦恋之情。他确实是最喜欢毛毛的。自从九三二年八月,他被排除军事领导之后,就住在长汀的红军医院里养病。说是养病,实际上是住在个大庙里,个房间就有上十个人,连青菜豆腐都没有钱买。那时他的心情很不好,整天躺在屋子里百万\小说,有时还找枝很少摆弄的洞箫送走长长的黄昏。正是在这时,住在不远处的贺子珍每天带了毛毛来同父亲起玩耍,大大宽舒了**烦忧的心情。后来,他们住在瑞金以西的云石山座寺庙里,每当**出发到外地工作时,贺子珍总是抱着三岁的毛毛缘着山径为他送行。**也总是在山下抱着毛毛亲了又亲才肯跃身上马。可是马刚刚走出几步,小毛毛就从妈妈的手里挣脱出来,迈开小腿儿跑着追上去,连声叫:“爸爸,慢点走,我要骑马,我要跟爸爸起走”这时,**不得不勒住马,从贺子珍举着的手里接过毛毛,抱着他再次地频频亲他的脸蛋,把他放在马背上坐会儿,然后才跃马而去。今天在荒烟漠漠的长征路上,**怎么会不想他那亲爱的儿子呢而且,他会比贺子珍更清楚,在长征大军离开中央苏区之后,那块早已陷进血泊之中的土地,此刻恐怕连那些草木每天都在梳篦式的清剿中颤抖着吧,他的毛毛将会怎样地度过呢
这时,小吴从伙房里打了小桶热水,又泡了杯浓茶,贺子珍洗了手脚,顿时觉得轻松了许多。**就趁机转变话题,提起他平时怀念的几位老人,因为这几位老人,还有些女战士同贺子珍样,都是随部队休养连行动的。
“子珍,现在徐老怎么样,他走得动吗”
这里讲的徐老,就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教育部副部长徐特立,**在长沙师范学习时他曾经是自己的老师。**向很敬重他。这不仅因为他是两座长沙师范的创办人,是著名的教育家,而且在他身上有种不可或夺的凛然正气。他从小就痛恨中国的黑暗和政治的**,立志只教书不做官,故取名特立。由于愤恨时弊,力促宪政,他曾经断指血书而惊动长沙。至今他的小手指还短了截。他五十岁那年参加了**,今年已经五十八岁,差不多是长征行列中最老的老人了。他究竟能否适应这场长途奔驰,这是**所担心的。
提起徐老,贺子珍就禁不住笑了。
“徐老真是个有趣的人”贺子珍笑着说,“他那么大年纪了,精神劲大得很,给了他匹马,他也不骑。”
“为什么呢”**笑着问。
“不知道。”贺子珍摇摇头,“别人劝他骑,他就说骑马腰疼,不习惯。后来,他还让他的小马伕骑上,他拉着马走。”
贺子珍说着,可能是想起徐老的那副样子,又笑起来了。
笑过又说:“润之,我看你什么时候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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