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二字彻底激怒方嬷嬷。她最自豪于外貌,四十多岁人,皮肤保养得水当当,她居然说她是老人?!孰可忍,孰不可忍!
方嬷嬷忿忿不平地离开采月楼,颖儿以为赢得这回合,往后可以获得耳根清静,没想到,赢的下场是直接监禁。
背靠墙边,颖儿偏头发呆。
这里不是牢房,只是间满是霉味的屋子,无桌无床,处处结满蜘蛛网,几方斜斜日光射入,天亮。
外头天气晴朗吧,四月天,杨柳飘,春风阵阵酥人心胸。不过二日,她已怀念起自由空气。
她终于明白,帝王之家,权力有多大。
门外传来铁炼铮铮声响,又要吃苦头?
那日,方嬷嬷离开采月楼不多久,几个宫廷侍卫进来架走颖儿。她被h药迷昏,清醒后,便待在这里了。
讽刺是不?擅长使毒的她,居然会被h药迷倒。
这儿是后宫吧?66续续,她见过几位身着宫廷服饰的女子,每见一回,身上便要多捱十几根长针,这刑罚,看不见伤痕,却教人痛不欲生,够毒也够狠。
她熬得住吗?不知道。但她确定,再多来几次,她会疯狂。
门打开,一位身着锦服,珠头凤冠的贵妇定进,后头跟着方嬷嬷和几名宫娥,方站定,马上有人抬了椅子服侍贵妇入座。
“纪颖,抬头!”贵妇命令。
她想,但力不从心,二日滴水未进,即使她不会感觉饥饿,但失却力气。
“皇后叫你抬头!”
方嬷嬷走近,扯住她的头发往下拉,她的脸不自控地上仰。
皇后细细审视。难怪方嬷嬷担忧,这女子美艳太过,留在驸马爷身边,对玉宁而言的确是一大隐忧。
听说,她会治病也会下毒,况且上回她不过伸指轻点,宫娥就成了泥塑木人。万一她对玉宁下手,可怎么办?
她是极力主张不让纪颖回去的,可驸马爷讨人讨得急,皇上都下旨了,她怎能不依?
“禀皇后,要怎么做可得快点决定,拖延不得。”方嬷嬷催促。
那天,她让人绑走纪颖,驸马爷回到府里,找上她要人,口气严厉,不像平日温和的驸马爷。
她向驸马解释,说道纪颖不服管教,若不教她吃点苦头,将来怎懂得卑尊?驸马爷竟横了眉,说:“纪颖不是下人,她不需要服从谁的管教。”
瞧,驸马爷对这死丫头偏宠了,若说他们没什么暧暧昧昧的,谁信
杀她吗?皇后望住颖儿绝美容颜。玉宁未过门,就招惹此事,驸马爷心底有了结,会否真心疼爱玉宁?
听皇上说,纪颖曾救过驸马,他待她的情分自然不同,可这情分发展下去,玉宁在驸马心中的地位……难啊……
“皇后!”方嬷嬷出声催促。
不能让这丫头再回侯府了,输过这一着,往后她在侯府里说话,还有谁肯听?
“扎她百针,若能熬得过,算她命大。”皇后放下话,起身离开。
百针?后宫多年,她还没见过谁捱得了百针。方嬷嬷拉起唇角,笑容张扬。
打开针包,她用眼神示意两名宫娥按住纪颖。低下身,凑在颖儿耳边说:“若是熬不住,你大可嚼舌自尽。”
届时,尸首送到驸马爷眼前,怨不了人,是她性子高傲,不肯听劝,要嚼舌、要自残,她们都是没武功的女子,谁阻得了。长长的针在颖儿免钱晃几晃,吓足了她,方么么才缓缓下针。
针缓缓刺入肌肉里是什么感觉?是痛彻心扉、是刨骨椎心,是想一头撞死的疼痛啊!
咬唇,颖儿骄傲得连尖叫都不肯,针送进皮里一吋再一吋,方嬷嬷存心凌迟,存心要她死。
颖儿全身肌肉绷紧。她知,肌理越紧,针落越痛,只不过,那是自然反射,她控不住啊!
疼痛像狂潮,一波波袭来,她被打进万劫不复的地狱里,意识逐地涣散,折磨……任她一身功夫,也捱不过?
“驸马,非我多心,你想想,那些宫娥,哪个是会武功的,谁堪得起在烈日下晒上一个时辰?知不知,到现在,桃红还躺在床上病着,就算不心疼桃红,你也该心疼她是玉宁公主的身边人呐!”
皇后苦口婆心,可这个驸马爷不动容,圣旨下,他等不到颖儿回门,居然又上奏皇帝,直奔后宫。
“这事,是颖儿莽撞。”宇渊面无表情,心似火烤,若颖儿有个闪失,退婚,他不是做不出来。
“莽撞,驸马就给这两个字吗?这丫头的桀骛不驯我是见识到了,留宫二日,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一脸孤傲,仿彿错的全是旁人,她半分责任都没有,尔后,我真不知方嬷嬷要怎么才镇压得了她。”
颖儿不需要镇压,她是亲人,不是下人。这话在他唇舌间绕过,却没出口。
不辩驳,并非赞同,他是不想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只想安全把颖儿带回府。
“不想旁人动她的药圃,大可好好说,桃红是我从小看到大,怎么说,也是个平和说理的人,怎一碰上驸马爷的人,就落得这副模样?我知道,这错不能算在驸马身上,可府上有这样一号危险人物,玉宁公主将来的安全,我敢指望吗?”
“我会让颖儿留在探月楼,不四处走动。”
“把人隔开……这倒是一个法儿。不过,她的药圃不是还在衡恰阁前?”
“我会命人将药圃挪开。”一再退让,他要保的是颖儿的性命。
“所以,我可以相信玉宁公主不会被纪颖伤害?”她把颖儿当暴徒了。
“是。”
“好吧,我且相信驸马一回。来人啊,把纪颖带上来。”
颖儿被带上来,她眼神焕散,全身汗涔涔,痛不褪,留在骨子里,压迫她的神经,那一百针……好几次,她熬不住;好几次,她真的想咬舌,只是呵,倔傲支撑着她,逼自己不输。
是的,她不死在这里,不教人如愿。
她让两个人搀扶着,走到皇后面前时,被强压跪地,不,说强压,是言过其实了,她们一松手,她再没有力气站立。
“颖儿。”宇渊忧心轻唤。
是少爷吗?不,是幻觉,痛到底,什么人都会出现,她甚至看见爹娘对她招手。恍恍惚惚,茫茫然然,她在大海间沉浮,再痛一阵,她就要没顶了。
“颖儿。”他蹲到她身前,抱起颖儿,她全身又湿又冰,是病了吗?还是被宫里的阵仗吓傻?
又听见少爷的声音?不是幻觉吗?她努力让眼光在宇渊身上聚焦。真的是少爷?恍如隔世呀,他来救她……他毕竟没抛弃她……
“没事了,我马上带你回府。”
他的笑是真的、他的存在也是真的,她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她的身在他宽宽厚厚的胸膛前,少爷,不是幻想。
再靠近一点,靠得两人无间隙。他常说,她是好大胆的姑娘,可这回,她被吓坏了。
“怎会没事?驸马爷好大的忘性,你和哀家是怎么谈定的?”皇后抛出
眼神,宫娥捧着一盅药碗,走到颖儿身前。
宇渊看着墨黑药汁,强压下心疼,端起药碗,凑到颖儿嘴边。“乖,喝下去。”
这是什么?她闻一闻,强烈的酸味扑鼻,双眼流露出惊恐,不会……这不是少爷的意思。
“颖儿,喝下去,我就带你回府。”
不,这药不能喝,喝下去,她便死定了。她是大夫,很清楚后果,不喝,绝不能喝。
“颖儿,快点。”宇渊低声催促。他不要在这里多待一刻,不要他的颖儿被这群可怕的女人吓得魂不附体。
为什么要逼她喝……是惩罚吗?因为她做错,她不该阻止宫娥毁掉药圃,她该生受惩戒……那个玉宁公主呵,未过门,已成了少爷的心头宝贝……
她紧咬唇,不介意下唇早已被自己咬得坑坑疤疤,不介意新的血又从唇角滑落。她频频摇头,不能喝,她不喝……
“喝!”他的语调里加入威吓,她的固执不能在此刻发作。非要她喝?
那他何必寻来,就放任她死在这群女人手中便罢,何苦麻烦自己?
抬眸,涣散的眼神,涣散地在少爷的脸庞寻找他的真意,他,是真的真的要她喝。
好吧,不过是一条命,送了便是。别人要她的命,她不给,是少爷要的,她绝无二话。
“颖儿,我说话你也不听了吗?”
颖儿怎学不会低头?往后,她还得受多苦头,才能顺畅生活?这世界,真的不是只有他和她自己。
“少爷一定要我喝?”她认命了。
“是。”
点头,无话可说。她的命早卖给他,少爷要,她给。
浮起一抹凄绝笑容,带着赴死的绝然,仰头,她将药吞尽。
第六章
那药,是用来化去武人内力的,名叫离魂汤。
只是化去内力,有必要取个这么可怕的名字?当然,因为服下这种药,一日会发作二次,发作时,时而像被丢人寒冰中,血管暴张,千百根细针同时戳刺每吋肌肤;时而像烈火炮烙,热得腑脏皆融,魂儿去掉大半。
这炼狱般的苦,要捱过七日方止,七日后武功尽失,多少武林豪杰受不过这痛,宁可选择自尽。
然方扎过几百针,丢失半条命的颖儿,又怎能忍受?
所以她想死,每次发作,她就想死,若非连刀子都握不住,她早已结束自己。
蜷在床上,颖儿气息微弱,看着掉落在一旁的刀子,她竟连动手的能力都没有,往后,是废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废物。
“颖儿,开门。”宇渊敲门。
不开,她太狼狈,缩缩身子,颖儿闭上眼,等待疼痛褪去。
“颖儿,我说开门。”他的声音加上威胁。宇渊讨厌这样,不喜欢恐吓她、不爱逼迫她,可,他老在做同样的事。那日,带颖儿回府,她关上门,谁也不理。他知道她生气,吩咐下人好生照顾后,留给她时间好好想清楚。四天了,她怒气未平。
多年练武,心血付之一炬,任谁都要气愤。上回中毒,颖儿武功不如从前,她虽绝口不提,但好几次,夜半,她偷偷提剑练招,他知道,她始终在乎。
她的确在乎,只是宇渊不明白,她在乎的不是武功高低,而是再不能陪同他出出入人,护他周全。
宇渊再拍几下门板。他并不想废去她的内力,但不同意这么做,皇后不肯放人,这是交换条件,他要带走颖儿,就必须留下她的武功。
“再不开,我要破门而入了。”
半晌,她不应,宇渊破门而入。
他走到床边,扳过她的身子,她闭眼假寐,没力气面对他。
她瘦了,严重消瘦,两颊内凹,连嘴唇都苍白得寻不出血色,那药……那么伤身吗?
抱歉。他在心底轻言。
“我知道你没有睡着,我们谈谈好吗?”放轻了语调,他无法不心疼。
谈?这时候?不,地狱来回一遭,她累得凶,她想趴着、蜷着,一动不动。但他是少爷啊,少爷想谈,奴婢岂能说不?
勉力睁眼,提气,她挣扎起身,面对她的少爷。
她静静等待。
谈吧,谈未过门的公主将怎么破坏他们的平衡,谈要改变,她却不甘愿改变的事实……不会再回到过去了,那时,她是他的“影儿”,不管有没有太阳,她都在他身后,不,当然不会,他会有另一个“影儿”。
听说“她”琴棋书画样样通,听说“她”的刺绣赛过京城名坊,也听说“她”容貌绝丽,无人能比。那么美好的“影儿”,他自是专心疼爱。
“再几日,玉宁公主就要过门。”宇渊道。
要她说恭喜?好啊,恭喜恭喜,只是很抱歉,这喜宴,她无法参与。没有人能同时拥有两个“影儿”,一如天际无法并挂两颗太阳。
“这次是你过分了,那些宫娥并无武功,你不该用武力对付她们。”
他努力要颖儿理解,未来她不能再这般率性度日,以往就是下人不喜欢她也无妨,有他在,至少没人敢明目张胆;可往后,那些嬷嬷和宫娥不好应付,这回事件,让他学足经验。
是,监禁二日,她明白自己有多“过分”。
颖儿淡淡笑着。她不想解释,也不想替自己分说。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付出代价。
“知不知,冲动会替自己带来无穷后患,方嬷嬷是皇后的心腹,后宫多年,能挣到眼前地位,她不是简单人物。”
没错,简单的女人不会下针,下得又猛又狠,就是她这种学过开膛剖腹、习武多年的女子,都无法练就方嬷嬷的功夫笑看别人痛苦。
“也许往后,没了武功对你反而好,你得慢慢学会不出头、不惹事,试着用最温和的方式,与周围的人相处。”
换言之,问题起源于她爱出头、爱惹事?
糟糕,她连苦笑都挤不出来了。
有话说?没,她怎能再出意见?“强出头”呵,这帽子太大也太沉重。
“我答应过皇后,你不会再到衡怡阁,这几日,会有人替你把东西搬到探月楼。”
更好,她被彻底赶出他的生活。
说什么“不会改变”?纯属笑言。
“至于你的药圃,我已命人挪到探月楼……”
弄到底,药圃仍要挪移,既是如此,她何苦枉做小人。
截下宇渊的话,她抢先说:“往后,我绝不踏出探月楼半步。”
“不是这个意思,我只要你少和方嬷嬷和宫娥们照面……”他要的是她的安全。
“不会了。”
这辈子,再不见人,她会自囚于探月楼,帮不了少爷,至少别招惹麻烦。
“那就好。”
宇渊看着她倔强的脸庞,轻喟。不知她还要呕上多久?也许,等玉宁公主入门,她认清事实后,自会慢慢适应吧!
“我会命人把药书医书送至探月楼。”
他不让她进书房了,他隔离她,彻彻底底。她不答话,偏开脸,随便。
“从今日起,菊花派到你屋里,由她来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照顾?这字眼对她不是嘉勉奖励,而是讽刺。
“若你有任何需要,尽管让菊花到前面去找总管。”
他不知,她的“需要”很少,她只想被他“需要”,可是……
一个要受照顾的女子,凭什么被需要?
沉默,她始终淡漠以对。
“你……”
宇渊欲言又止,手伸上她颊前;她别开脸,闪去他的亲匿。缩回手,他无奈,但愿,情况确定后,她会慢慢适应。
“好好保重。”宇渊道。
保重也出口?他再不出现了吧?也对,往后,他将会很忙。起身,宇渊打算离开,没想到,跨出两步时,踩到她掉落地上的刀刃。
弯腰拾起,他既心痛又愤怒,不知该把她抱在胸膛安慰,或是威胁恐吓,给足她一个彻底警惕。
“你拿这个做什么?!”宇渊凝着脸,下颚紧绷,青筋乍现,将匕首紧握。不是生气,他是气疯了!
床帷内尽管幽暗,她还是看见他黝黑瞳仁里,冒着两簇火焰。
拿匕首做什么?这话,难答。颖儿别开脸。
“失去武功,你想自尽?”
她真那么在乎武功?或者她只是想同他抗议,抗议他逼她散去内力?
该死!她怎么可以这么倔?皇后没说错,她的确桀骛不驯得让人咬牙切齿。
狠狠扳过她的肩膀,他强迫她看自己。
“说话啊!你拿刀子做什么?”
“少爷不是已经猜到了?”冷冷地,她顶嘴。
她是想死,那么多的痛楚,她不想忍、不想熬了。反正亲仇已报、反正他再不需要吔,该做的、能做的事统统完成,活不活着,已无差别。
“你想死?你想报复我,让我后悔?”
报复、后悔?说得严重了,纪颖何德何能,教少爷挂心。
“说话啊,你想抗议什么?抗议皇上赐婚,抗议方嬷嬷、皇后,还是我!”
抿唇,不吐半句言语,她牢记,自己没立场、没身分。
“我猜对了?所以你不同我说话,你孤僻到所有人都怕你、你执意和方嬷嬷作对,你刻意惹恼皇后,让她不得不想办法惩治你?”
什么?不得不惩治?
原来这一切全是她咎由自取?真有趣呢!她身上几百个针孔居然是她孤僻惹的祸;一日二回的冰火交加,是她抗议不成的结果。
纪颖啊、纪颖,你怎么会跑去同人作对呢?你怎能忘记,自己不过是个小小的婢女?
她想笑、想仰天大笑,她真正天大地大的蠢货!
“你做这些有什么好处?!”他怒道。
好处?有,失了武功,她时间多到能去学琴棋书画,试着让自己变成才女。她可以刺绣,绣出一幅幅双飞燕,以解寂寞。
知不知最大的好处是什么?是相思再苦,她都不会“坐愁红颜老”,不会“朱颜辞镜花辞树”,她的一生变得很短,那苦绛珠啊,终是魂归离恨天。
她不言语,静静相看他的忿忿不平,好似他的怒与她无关。
他真是不懂,做这些,除开让自己吃苦外,根本徒劳无功,她那么聪明,怎能容许自己做傻事?
他双目沉沉端视她,压下狂怒,语气冷淡:“你不想说话,行!但我要你牢牢记得,你的命是我的,我没要你死,你就给我安分活着。”说完,他拂袖离去。
很久,很久很久……她发现,幽暗的室内剩下她自己,与满室的冷清寂静。
他说,她的命是他的……
两行清泪,静静淌下。
方嬷嬷将靖远侯府里里外外弄得焕然一新。
处处古董文玩陈列,苑里六色纱绫扎成的花灯闪烁,精致非凡,仙鹤、鹿、兔子……也在各园子里饲养着,新植下的桂兰荷桡,种种新品开出盛艳,五彩缤纷。
河畔石栏上,水晶玻璃风灯齐点;池间荷,荇鸟鹭诸灯,系螺蚌羽毛做成,上下争辉,真是个琉璃世界、珠宝乾坤。
夜里,成千宾客在侯爷府里齐声庆贺,这不是普通婚礼,而是皇帝嫁女儿啊!何况玉宁公主是皇上最钟爱的女儿,怎能不盛大奢华?
酉时一到,小厮喘吁吁跑来拍手,通知迎亲队伍到了。
家仆们会意,各按方位站妥,梁师傅领着众宾客在大门外迎接。
忽见一队骑马的禁卫军缓缓骑王西街门,下马,分成两行,面对面站立,立出一堵人马墙:半晌,方闻鼓号乐声,接下来的是三十来名身着粉色宫服的少女,舞着有凤来仪,缓缓进入侯府。
紧随在后的有笙萧管乐队、凤翌龙旌、雉羽宫扇……一队队走过,然后是骑着白马的新郎,以及一顶金顶大红绣凤銮舆。
新郎新娘到,长串鞭炮开启热闹婚礼,熙来攘往的宾客,全是朝中当权的达官贵人。
连宇渊想除去的肃亲王也到场了,这段日子,他几次攀交,一心想摸透宇渊的虚实,但城府比他更深沉的宇渊,始终让他看不出所以然。
紧接着,傧相赞礼,拜了天地,登堂相礼,送入洞房。
夜深,宾客散尽,宇渊进入新房,按着方嬷嬷指示,行过种种礼仪后,众人退出新房,一匆儿,热闹的屋里安静下来。
宇渊站到窗边,仰望夜空。今日,颖儿可好?
那日争执过后,他再没到过探月楼,菊花说,她身体渐渐恢复健康,她又开始读医书了,这是不是代表,她的心情也在慢慢回复当中?
他不近床,不多看新娘一眼。
说心底不介意,是假的。他当然明白,把颖儿的事记在公主头上,并不公平,但若不是她,颖儿不致受苦。
“相公。”玉宁公主撤下红帕子,走近宇渊,仰头,看着她将仰赖终生的男子。
他俊朗英挺、风流倜傥,他不凡的气度教人激赏,轻轻噙着笑,这样的男子,是天底下女子的心仪对象,她何等有幸,有郎君相伴。
“公主。”他带着疏离,退开两步。
只见她盛装艳服,偏着脸儿,似粉荷露垂,娇羞妩媚,极美,难怪人人都赞他好运,竞得公主青睐。宇渊不得不承认,面对这般美丽的女子,凡是男人,很难心生厌恶。
他尚未想过如何相待,约莫就是相敬如宾、尽责认分吧。
“别叫我公主,唤我玉儿好吗?嫁给相公后,我再不是公主了。”温柔的清脆语调,说出教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他错估她?
“我听说颖儿姑娘的事了,对不起,方嬷嬷在宫里本就爱挑惹是非,嫔妃宫娥背后议论着,却拿她无可奈何,谁叫她是母后身边的红人,所有人莫不让她三分。当时母后作主,我不能有意见,我也想劝说母后,送颖儿小姐回府,可是……很抱歉……”
她顿了顿,之后,臻首,带着无限羞媚,轻扯他腰间系玉。
“往后,我是侯府的当家主母了吗?”
“是。”一番话,教他对她有了新见解,玉宁不是他想像中,骄纵矜贵的公主。
“我有权利作主府里的人事、用度支出?”她唇边勾出笑涡。
“是。”他没弄懂,她想做什么。
“那么,明日我让方嬷嬷把宫娥们带回去,这里是侯府,不是皇宫内苑,不需要遵守那么多礼数,对吧?”
她的意思是……宇渊紧皱的眉头松弛。
“我有这个权利吗?”她再问一声。
“有。”
这回,宇渊敞心笑开。方嬷嬷离去,颖儿的安全有了保障,他再不必担心,哪天,哪个环节没弄好,颖儿又被带到后宫监禁。
“届时,你再替我同府里下人道歉 !为方嬷嬷这段日子的作威作福,好吗?”她扬起笑脸,天真烂漫,娇憨甜美。
“不必道歉,往后总管会配合你治家。”宇渊的手主动搭在她肩上,带着两分感激、三分动容,他确定,她是好女人。
肩膀上的手,宽宽大大,暖人心情,她的胸脯急促起伏、滚烫……
“那就好,有人帮衬着,我就不必太担心,我从没有过治家经验呢!”她羞赧的双颊透着绋红,更添娇妍。
宇渊明白,就是“治家难”,皇后才会从宫里派出一队娘子军到侯府为她建立声势。身为公主,她愿意这般退让妥协,他还能要求什么?
“你会做得很好。”
“谢谢相公的信心,我可不可以留下桃红和兰儿,她们在我身边十年了,我舍不得。”
她要当受丈夫疼爱的小妻子,不爱当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公主呵,她已经当了十几年,够久也够长了。
“当然。”
“相公……”
“什么事?”
“谢谢你愿意娶我。”
这是什么话,宇渊被她惹笑了。没人不想娶公主吧,何况她是皇上最钟爱的玉宁公王,娶了她,代表仕途昌顺,权势更上层楼,他不娶,自有俊杰男子争相攀结。
“是我……亲自挑选你当驸马的,因为我相信,那次相救,便写下我俩的缘分。”
“公主谖什么,我不懂。”
唉,玉宁轻叹气,就晓得他一定记不得她。
拉起宇渊的手,她将他牵到床侧,双人并肩坐下,挨着他,她觉得好幸福,他宽厚的肩膀,为她架起一方天地。
“别叫公主啊,唤我玉儿,玉儿、玉儿,不难叫的,试试看。”
她央求的眼光说服了他,他顺她的意,唤了声玉儿。
她满足笑开,启口:“相公,记不记得有一回你入宫,在桥边救下一个失足落水的太监?我就是那个小太监。”
“你?太监?”他恍然大悟。
“是啊、是啊,别批评我玩心重、不端庄,这些话父皇母后全叨念过了,我早听到耳朵长茧。”她俏皮道。
几句话,他粗略了解她的性格,他感激自己娶到玉宁,也相信,她会和颖儿处得很好。
宇渊欣赏她,从她的真性情开始。
“我不会批评你,往后,你想玩水就玩水,只要有人在旁照应着便行,不需要去顾虑端庄与否。”
“谢谢相公。”定定地,她凝望他,她想,自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他才该谢谢她,谢谢她愿意撤去“锦衣卫”。
玉儿伸出五指,怯怯地勾上他粗粗的手指。从今日起,他就是她的相公了呢,她的天、她的地,她的世界。
脸红,憨甜的笑容射入他心中,再次,他告诉自己,她是个好女人,值得更好的对待。
“我会当个最好最好的妻子,绝不让你后悔赐婚。”
是啊,他想,他不会后悔。
手回握她,虽然,颖儿的容颜压在胸口,他仍然寻出理智,这个女人是他的妻,他该疼惜。
“是我亲口答应皇上赐婚。”
意思是,不论如何,他亲口答应的事,他绝不后悔?
悄悄地,笑容掀开,玉儿靠上他颈间,把自己交付良人。
这一夜,这席谈话,让他对玉宁公主有了全新看法,不愉快揭去,不好的开始因为她的诚挚,扭转局面。
采月楼静悄悄的,和前头的热闹非凡全然不相当,所有人全聚到前头,清寂的采月楼成了侯府冷宫。
桌前,十几道珍馁摆满桌面,只可惜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颖儿独倚窗前,展不开愁眉,捱不尽更漏,她满心苦水,恰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从今尔后,她成了一个人。
一个人呵,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少爷?
她失去她的少爷了。
最近,她总让恶梦吓醒,梦里烈火几要烧焦她的肌肤。梁柱垮下,她看见自己的家被大火一吋吋吞噬。
醒来,少爷清亮的眼睛望她,他拉开棉被,说:“上来吧。”
于是她离开地板上的窝被,躺入他枕间,他背对她,不说话,她也背靠他,静静汲取他的温暖。
安全,不是说说便给得起,而他,连话都没有说,就给足了她安全感。
少爷对她很好,是真的。
但现在,他会把同样的“好”送给公主吧?春宵花月夜,芙蓉帐暖,新承恩泽……
油儿、醋儿、糖儿、酱儿全倒在一处,是酸,咸、苦或甜?她竟说不出那番滋味。
她曾立下誓言,为少爷舍命,从没忘记。珍惜自己,是为了少爷需要的时相挺。可往后,再不需要了。
她记得,钟离平常常寻到后院欺负少爷,少爷总任由他欺。鼙是演戏,她仍看不下去,她偷偷在椅子上动手脚,钟离平壹甫坐下,便摔个四脚朝天。
少爷明知她搞鬼,却站在她这边扮无辜,他说:“堂哥抱歉,这里的东西都是劣质货,经不得折腾。”
话没挑明说,但讽刺了他的脑满肠肥。
她也在他的茶水里加些无伤大雅的毒药,他喝了,了不起腹泻、起红疹,更严重些,口长疮、头流脓,臭上几天。
钟离平壹怒气冲冲寻来,少爷温和道:“这茶叶真的太糟,就是宇渊喝了,也常闹肚子。”他暗喻了前头配给他们的茶叶太劣质。
共同作弄钟离平壹,让他们刻苦平淡的日子增添几许乐趣。
但钟离平壹实在坏到教人咬牙,几度,她忍受不住,想除之后快,是少爷三番两次阻止,才压下她的冲动。
但少爷不准她动手,却在钟离平壹下毒后,亲自将他送上绞架。钟离平壹死了,地方百姓人人称快,他替颖儿报了仇,却半句功劳也不说。
少爷对她很好,真的真的。
只是啊,对她很好的少爷大婚了,他们之间的共同不在,同寝的日子已然遥远。
慢慢地,少爷与公主,夫妻情渐深渐浓,那春日宴里,绿酒一杯歌一曲,只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年年长相见。
心抽痛,颖儿抚住胸口,静待疼痛过去。
她很清楚凤凰蝎的毒会对身体造成什么后果,虽然,她和司徒先生异口同声,说她习武,只要常修习内功,身子绝对熬得过,只是呵,她心知肚明,那病根……注定了自己早夭。
而离魂汤,散去她所有内力,再不能运功护腑脏,颖儿明白,这样的她,来日无多。
她已是残花,怎能怪春水急流?这世间一向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啊!
人悲欢离合太多,恰如明月,时时阴晴圆缺,怨天怨地,不如埋怨连理分枝惊失伴,总是一场离散。
她与少爷悲离,公主与少爷合欢,欢乐趣,离别苦,世间事,本如此。
也好也好,但愿他们岁岁年年、日日朝朝,但愿蝶恋花、花引蝶,终生……颖儿叹气,一身孤影,夜风吹来,烛光摇曳,垂泪烛,扯人心。
第七章
玉宁公主送方嬷嬷等人回宫。这点,替她赢得人心,大伙儿口里称颂、心底敬佩。
“……菊花姐,你有没有到过前院?那儿种了好多鲜花,红的紫的黄的开满一片又一片,想不想去看看?”
送茶点的丫头,一进门便对菊花东拉西扯,说的全是公主的百般好处。丫头反而没对颖儿招呼,因为就是打招呼,颖儿也不会回应。
种花?不就是为了种花吗?否则怎惹下这身事?颖儿目光停留窗外药草,苦笑。
她的药圃移了,栘到窗边,推开窗便可看见。
是水土不服?月见草怎地垂头丧气?
月见草是少爷同她一起上山找来的,那天风和旦丽,凉风阵阵,他们采下药草,还到湖畔钓鱼。
湖水清清,看得见湖底游鱼,鱼钩在水底轻晃,可鱼儿就是不肯上钩。
不过是鱼儿不食饵,这么简单的事,少爷就能发展一篇民富国安论。
他说,这湖底肯定食物丰足,所以面对诱饵毫不心动,同样的,百姓丰衣足食,朝廷自是民心所向,流寇外敌又怎能兴风作浪?
就是这般论谈,才教皇帝欣赏吧?不,不只皇上欣赏,新嫁公主对少爷也欣赏极了。
听说少爷与公主恩爱甜蜜、鹤鲽情深,听说新婚夫妇形影不离、幸福相依;听说公主为少爷弹琴、少爷为公主作画;听说公主亲手裁锦缎,为丈夫添衣;听说少爷为公主带回玉簪相赠……
不过短短数日,公主取代了她在少爷身后的位置。她的存在与否,已无意义。
“颖儿小姐。”一名仆役走到门前,敲两下,菊花应了,是少爷派来的,要颖儿小姐到闲茶亭赏荷。
她听见了,亲自走到门边,对仆役说得直接:“我不去。”
门关上,她回到窗边,半倚窗棂,隐隐地,腹痛阵阵。她很习惯了,习惯把疼痛当成生活的一部分。
菊花不多言,站到她身后,把冷茶撤去。
不多久,脚步声传来,颖儿没回头,是谁,都无所谓。
门咿呀一声打开,宇渊声音传来——“颖儿。”
是少爷?缓缓转回身,望他一眼,无言。
“为什么不到闲茶亭?”他浓眉相聚,嘴角紧抿。
到闲茶亭?不是说不去了吗?她摇头。
“公主特备了茶水点心,想要结识你,你竟用这种态度对她?!你不觉得自己过分?”
哦,原来啊,他生气,是为公主,果然是鹳鲽情深。
她面无表情,低眉轻撩拨盆花,那叶子翠绿得教人心喜,花儿红得让人惊艳,这样美好的生命不该拿到她面前炫耀,就如他的幸福不该在她的寂寞前张扬。
“你恨她?你把失去武功的事记到她身上?”
想太多。她无命、注定早夭,怎能记到谁身上,也许那场大火本该烧死她,逃过一劫,只是老天要她留下来见证,见证善恶到头终有报。
颖儿不应,他当她默认。
“你错了,就算玉儿是公主,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又是她错,她怎老做错?别开身,不想反驳他的误解,反正,就这样了,多说无益。
“你决意和玉儿对峙到死?”
是,反正不会太久了,照脉象看来,她大概活不过一季。
“你真任性。”
任性?没关系,她的任性困扰不了他的公主太多光阴。
宇渊气恼,进门这么久,她半句话不说,由着他自言自语,难道还在为那日的争执记恨?
跨步向前,双手握紧她的手臂。
她仰头,他方见她眼下淡淡黑影,她更瘦了,原本苍白的脸庞出现青绿,她在折磨自己?语气加重,他问:“你一定要这样子?让别人不好过,也不敦自己快意?”
她没听懂他的意思,只是,要求濒死女子快意,未免过分。
“说话啊!”暴吼一声,她总是把他的耐心用凿。
“说什么?”终于,她开口。
“为什么不试着和玉儿相处?你没见过她,怎知她不是好人?”
“她是好人吗?”她反口问。
“她是,玉儿虽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但她温柔体贴、处处替人着想,她从不勉强别人,府里的下人都对她佩服极了,唯有你,对她怀抱敌意,始终把她当成恶人?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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