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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阅读

作品:宠妻不归路|作者:作者不祥|分类:其他小说|更新:2025-07-08 11:32:14|下载:宠妻不归路TXT下载
  但也很麻烦就是了。好吧,就当一次彻底的度假。

  五月初便出发往热河。途中只能乘车,不算自由,但能看看京城以外的风景,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了。热河离京城不远,几日便到了,皇帝第一天驻跸行宫,各色人等便有条不紊地忙起来。太子、诚亲王、恒亲王与老十都有自己的园子,十四以下则住父亲分配的地方。十四分到了如意洲北面的青莲岛,就两进院子,几间值房,简单得很,却精致幽静得叫人喜欢。

  傅有荣还在忙前忙后地指挥人放置行李收拾屋子,十四却悄悄对我说:“我们玩水去。”

  一看到这湖光水景我便心动了,收拾了一些行头和替换衣服,就跟十四一人一匹马,溜出去了。

  这是一条水流平缓的小河,深处的巨石清晰可见,岸边有一棵大槐,枝干一直伸展到水面中央,形成一大片树荫。也不知十四怎么寻到这么个人迹罕至的角落,河水清澈,不深不浅,是个游泳的好地方。

  拴好马儿,找个干净的地方放下包袱,十四便迫不及待地扒衣服,上身打了赤膊,就回头对我呲牙笑道:“你不准备准备?”

  我研究了下他健康的小麦色皮肤,拍拍他的肩膀道:“乘今天再晒黑些。”我再晒也就是个深蜜色,他有底子,也许能弄出古铜色来。我里面早换好了自制的泳衣,包括束腰的无袖上衣和只到膝盖的短裤,脱了外袍就能下水,不过还是拉住十四先做些伸展运动。

  十四游得相当不错,看来是花了功夫练的,他手长脚长,持久力好,游长程我便不是对手。他喜欢追着我游,然后在我疲惫减速时超上来,划水溅我一脸。我停他也停,笑眯眯地问:“累不累?要不靠着我休息会儿?”我摇头,兴起扎入深处,触摸水底石上的青苔,没想到十四也尾随而来,扯我的脚后跟玩耍。我一挣没挣脱,又觉脚踝酥痒,便乱了呼吸,立刻往上浮出水面透气。十四发觉我表现不对劲,便也马上松手跟了上来。我气管里呛了水,不停咳嗽,他一边蹬水一边圈着我,焦急地问:“宝贝,要不要紧?”

  我鼻头酸得不行,一时说不出话,只摆手表示没大碍。他抱着我游到浅处,拍着我的背道:“很难受吗?都怪我不好!”我伏在他肩膀上,渐渐顺过气来,道:“现在好了。玩得差不多了,起吧。”

  十四点头同意,却要跟着一起换衣服,我便派了望风的任务给他。可换好单裤,刚围上肚兜,便感觉一块棉巾抚到我背后,十四吻到我肩胛骨之下,帮我系好带子。我转身看到他仍旧浑身湿漉漉的,脑门上还有水滴滑下来,便拿过他手上的棉巾,搭到他脖子上,胡乱给他抹了抹脸上的水。他微微笑着望着我,那笑还留存着些微少年时的傻气,却也与十年前大不相同了。孩子终究会长大,大部分年少时的记忆都会淡去,不知道若干年后,我们还会不会记得今天,记得曾一起在某条不知名的小河里游泳玩耍。

  我放开棉巾,对他笑道:“你也赶紧换衣服,小心着凉。”说着披了外袍就出了小树林。

  在河边树荫下找到一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拿起角梳整理头发,湿淋淋的长发纠结难梳,狠狠心抓着发根就拉扯到底。“你别这么糟蹋自己的头发。”十四按住我的手,接过梳子,一缕缕耐心地整理通顺。

  我见他的辫子也是湿答答,便问:“你的也打开梳一梳吧。”

  一名十**岁的少年翻身下马,向十四打千问好:“给十四叔请安。”

  十四一把托住他的手腕,笑着扶起他道:“自家人,何必客气。大半年没见,弘晳快比你十四叔高了。瞧你这马不错,赶明儿我们赛一场?”

  “十四叔如有空陪侄儿玩耍,那自然是求之不得。”少年拱手笑道。

  老十驭马上前几步,盯了我两眼,回头对太子他们道:“我就知道是她!”

  诚亲王也饶有兴趣地打量我们,笑问道:“弟妹,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

  名叫弘晳的少年似乎有些惊讶,上前拱手道:“问婶娘安。”

  我笑着向他欠了欠身做为回礼。十四挡到我前面,望着他三哥回道:“在河边遛了一圈。倒是哥哥们,这架势往哪去呢?”

  “我们去三弟的地方喝酒看戏。十四弟一道如何?”太子笑问道。

  十四笑着婉拒:“多谢太子。可惜今儿实在有些乏了,下回我做东,跟兄弟们喝个尽兴。”

  老十对太子道:“太子不用管他。他这会子哪里还有心思看戏!”

  太子与诚亲王对望一眼,笑道:“得,十四弟回去歇着。我们这也看了一出了,还是赶紧上三弟那接着看下一折吧。”

  太子和诚亲王驾马带头缓缓从我们身边踱过,老十则靠近些,对我道:“喂,难得跟老十四出来,不会一只兔子都不打就回去吧?”

  我不喜欢仰头跟人说话,跃上马背挽好缰绳,对他笑道:“打围不是还没开始嘛。到时准不抢您狐狸兔子。”

  他点头笑道:“好,我等着,不怕你抢。”说完跟十四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便一夹马肚子跑远了。

  十四放着他的枣红马一遛小跑,在二十米开外回头对我道:“我们跑一段?”

  我一抖缰绳,掠过他身边的时候才答:“看谁先到。”

  天空是淡淡的蓝紫色,浮着些单薄的粉色的云,而树林、亭台、院墙、湖面,都笼在水雾里,被刚刚跃上地平线的朝阳映成朦胧的金红色。

  我很少在日出前起床,今天破例也是不得已。昨儿比马,十四输了,不管是他的马状态不好,还是我的体重较轻占了便宜,总之他差了我半个马身。为了这个,他一晚上板着张脸,傅有荣跟他回事,他就只拧着眉“嗯”几声,不知道的还当谁得罪他了。我只好答应第二天陪他早饭,才不至于连晚饭的时候都不肯张嘴。

  他兴致好,大清早的居然想去泛舟,我说肚子饿了要先吃东西,他才作罢。他让傅有荣在湖边露天摆个桌子,把粥菜饽饽端出来,一边赏景一边吃,感觉倒是挺新鲜惬意。

  用完早饭,十四便去给他皇帝爹请安,上午估计都不会得空。我难得早起,居然没有困意,便盘算着出去逛逛。带着东云、郭科和一个小丫鬟出门,先是环岛溜达了一圈,看天色还早,就踱过拱桥到南面的大岛如意洲。洲上殿宇俨然,我想进去参观,却碰到一小队巡逻的侍卫,被仔细地盘问了一番。其间都是郭科代言,我想跟那侍卫领班攀谈几句,却只对答了一个旗分的问题,他们就以公务在身为由告辞了。这也真叫无趣,殿堂不敢去看了,只好沿湖缓缓散步。

  绕出如意洲,眼前出现一条长堤,柳丝夹道,颇有西湖白堤的风范。郭科指着高悬中天的日头,说时候不早了,建议我到此为止。我哪肯就回,答他走完这堤再算。

  堤岸只比水面高出一尺有余,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成群不知名的水鸟弯着脖子在拿自己的嘴涮毛。带着些微腥气的清凉湖风,吹起绿茸茸的柳条,拂过我们的肩膀头顶。就这样且停且走,在长堤的尽头,却发现了更加别致的绿树掩映的庭院。兴冲冲地赶上去,却差点撞着一个捧着花瓶的小太监。

  “您……是谁?”那小太监吓了一跳,将白瓷瓶儿紧紧抱在胸口。

  郭科抢上一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一个少年从月白粉墙的门洞里出来,向那小太监轻斥道:“何泉,别没规矩!”那少年缓步上前,叫何泉的小太监应了一声“是”,垂着头退到一边。

  我一时也是意外,脱口而出:“十七爷,您怎么在这儿?”

  十七阿哥被我问得一愣,微红了脸答:“我住这里……”

  这下换我愣住,真是唐突到家了,只好笑着为自己解窘道:“我不识路,逛着逛着就走到这儿了。还请十七爷原宥这善闯之罪。”

  十七阿哥脸更红了:“嫂嫂言重了……若嫂嫂不急着回去,进里面喝杯茶吧。”

  我倒真是渴了,看东云和郭科也陪我晒了一上午没喝上口水,便笑道:“好,多谢十七爷。”

  他抬起头,微笑道:“嫂嫂不必客气,唤我胤礼便可。”

  这座叫环碧的小岛,面积似乎比青莲岛还小些,与之相对应的是民居风格的小巧院落。院前便是湖,从花厅的槛窗望出去,尽是粼粼水光。一名丫鬟捧上茶来,我吹茶的时候,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不见福晋?”

  十七阿哥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才红着脸回道:“我还未娶……”

  这倒是出乎我意料,虽然他看上去就十五六,我以为也该有妻妾的,谁知他竟比哥哥们晚婚。他见我尴尬,便把一盏琉璃盘盛的冰镇西瓜推过来些,道:“嫂嫂,且用些水果解暑。”

  于是便闲聊些热河景致,他说如意湖之西的堤桥之内,荷花开得很好,而观莲则要去松云峡谷口泉水汇聚而成的池塘。我这才发现,这名看似羞涩的少年其实十分健谈。说到我刚才走过的那条长堤,他问我比之西湖白堤如何,我答,景色虽无高低,但白堤就胜在近千年历代文人墨客的低吟浅唱,人们颂起那些诗句,又怎会不陶醉在那种烟雨江南的妩媚中呢。

  聊了一会儿,便熟络起来,对于称谓的问题,被他纠正了几次,我终于记得改叫他的名字。正当谈起热河泉的时候,十四忽然来了,我望了一眼立在身后的郭科,他便低下头去。十四与十七阿哥寒暄了几句,便走到我身边问我怎么逛了这许久。我看他满头是汗,便解了丝帕递过去。他也不接,笑着凑近来,轻声嚷着:“好热。”

  顶着中午的日头跑急了,自然是热的。我便将手帕交给东云,让她借十七阿哥这里的脸盆和水,绞湿了再给他擦。

  他拿过帕子自己抹了两把,便拉着我跟十七阿哥告辞。走在路上,就兴奋地附在我耳边说:“用过午饭,我们骑马射鹿去好不好?”

  第二十二章 夏末

  郑重其事地换好了骑装,马鞍两侧还挂了满满当当的两壶羽箭,到了地方一看,茂密的树林间茸茸的草地上,果真散着成群的梅花鹿,一头头健壮硕大,全都悠然地享用着嫩叶和苜蓿,好像放养的绵羊。看到这种类似动物园的情景,立刻让我打猎的欲望降至最低。

  十四大概看出我下不了杀手,便笑道:“在山庄里先练练弓马,等过些日子去围场才动真格。”

  我笑着摇了摇头,收起弓箭。

  好在这地方开阔透气,跑跑马倒也有些乐趣。烈日下奔了小半个时辰,就觉得背后都汗湿了,便拴好马,找了个树荫的角落坐下乘凉。听到背后十四踩着草皮的“嗦嗦”声近了,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他就挨着我坐下。一时没人说话,只有南面湖区吹来的凉风,拂过身旁的草地,一波波往远处的鹿群和更远处缓坡上的马群掠去。

  正发着呆,忽然感觉他用胳膊轻撞我的手肘,问道:“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我疑惑地转头看向他,奇怪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种想法。却见他笑着凑过来,伸手环住我的腰:“那让我亲你一下也行。”唇便印上来,浅浅碰触后便离开。他抵着我的额,半垂着眼,用手背摩挲我的脸颊。气息拂在脸上,有些热。

  “老十四,你怎么找这儿午睡来了?”老十的声音还很远,夹杂着“得得”马蹄声,应该也就几骑。我背靠着一棵柏树,看不到身后情况,十四笑着又亲了我一记,才拉我站起来,向老十招呼道:“刚遛了一圈,日头太晒了,就坐会儿,让马喘口气。”

  老十睨了我一眼,笑道:“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像娘们似的娇气,原来……哈哈……”

  十四笑了笑没回话,向放马缓缓驰近的老九抬头打了个招呼:“九哥。”

  老十探头瞧了瞧我们的装备,问道:“怎么,你们一头也没射着?”

  我答道:“射着也不算本事。这儿的鹿我看像养着赏玩的。”

  老十看来倒是认同,想了想道:“那就猎野兔儿,看看谁打到第一只。怎么样?”

  “有兔子吗?”我问。

  老九插话道:“有的。野兔随地打洞,刚才我瞧见过好几只。”

  我跟十四对望一眼,回道:“那好。不过约定不能射到鹿,否则便算输。”说着翻身上马,对老十笑道,“这回可别只射中耳朵了。”

  老十“哼”了一声,道:“你们能赢再说。”

  十四指着鹿群处道:“那儿有一只。”

  我和老十闻言都拔箭搭弓,却只看到露出草丛的一丁点好像是兔耳朵的东西,又有大鹿小鹿在四周走动。我终究没有把握,便先放下弓来,拿起挂在腰际的单筒望远镜观察一番。是只灰色的兔子,不过以现在的距离和角度恐怕是逮不住它的。再用望远镜搜索,却吃惊地在缓坡下发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仔细看,那是个约摸四五岁的孩子,似乎在给一头小鹿喂食。

  就在这时,坡顶上出现黑压压的马群,似乎被驱赶着飞奔直下,蹄声“隆隆”,大地都为之震动。看到那小娃儿呆立不动,我对十四喊了声,“那边有个孩子!”便纵马冲向山坡的方向。鹿群被我惊散,而十四在身后喊什么我也听不到。

  那孩子大概被吓坏了,只盯着坡上奔流而下的马群一动不动,手里还拿着树枝。几匹马从他头顶跳过,眼看后面一匹就要踩到他身上,却被一支箭射中脖子,嘶鸣一声,从他身侧翻过去。真是险招!如果马身压着那孩子,估计也是活不了的。我回头看了眼,原来是十四发的箭,他追在我身后二三十米远的地方。

  我一手把住缰绳,压低身体往右侧倾斜,视线因成百上千的马蹄扬起的尘雾有些模糊,甚至觉得嘴里也有草屑和沙土的味道。在经过孩子身边瞬间,伸手抄住他的腰身,捞上马来。幸亏他人小体轻,否则我的胳膊还真当不起。

  迎面而下的马群纷纷避让,我夹着马肚子,驱使可怜的马儿冲上坡顶。到了安全的地方,刚松一口气,却见百多骑一字排开立在正前方,明黄的旗帜随风舞动。

  皇帝驭马排众而出,向我笑道:“十四家的骑术不错。”

  这时,十四也赶了上来,见到皇帝,也是一呆,却马上反应过来,翻身下马,把孩子连同我从马上抱下来。正待行大礼,皇帝却抬了抬握马鞭的手,道:“免了吧。”

  十四单膝跪地,请了一安,我则肃了一肃,便算完事。

  皇帝向我问道:“这孩子是哪家的?”

  我看怀里的惊魂未定的小男孩,穿的粗布蓝衣,猜想是哪个仆人或者附近居民的儿子,若照实说,恐怕家里头大人很要吃些苦头,便垂头答道:“回皇上,这孩子是南方家里送来,以后给冬冬做伴的。”

  皇帝点了点头,也不深究,转头训斥身边的官员没有做好清场工作便放马,险些伤到人命。十四当然不会揭穿我,只是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回到青莲岛的住处,十四就问:“你想留下他吗?”

  我把有些被吓坏的孩子放下,回道:“打发人去问问,让他爹娘来领他回去吧。”

  十四点了点,便吩咐下面人去打听。我则让随行的嬷嬷给孩子弄点吃的,嬷嬷嫌恶他满身灰,便先带他去洗澡换衣裳。孩子很是乖巧安静,吃东西尤其老实,一点都不挑食。问他叫什么名字,想了好久才回答说叫“张瑞霖”。

  谁都没把这当回事,直到晚上,郭科领着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堂侄郭路来回话。这个郭路,是行宫附近皇庄的庄丁。他说,因皇帝驻跸山庄,一时短少扫院烧灶浣衣的粗使婢子,内务府热河行宫总管便命抽调些左近皇庄的奴才以应差事。这孩子的娘,就是其中之一。他们进入行宫的时候,皇帝一行还未到,所以宫禁不严,也不知她怎么把孩子也偷带了来。

  我只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孩子的爹?女人是守寡么?”

  却不想引来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郭路低声回道:“是个寡妇。说起这母子俩,倒也是有故事的。”他压低声音又道,“这孩子,是前些年借朱三太子谋逆的反贼,张念一的遗腹子……”

  “什么!”我一惊站起。张念一不就是张君玉,是那个见过两次面的张君锡的兄长。那这孩子,不就是张君锡的侄儿?

  郭路被我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面色苍白地往后一退。郭科上前一步:“福晋……”

  “没事,你接着说。”这世界原来不如想象的大,我自嘲地笑了笑,坐回去对郭路温言道。

  郭路惊疑不定,在我鼓励的眼神下,还是把后面想说的说出来了:“当年定案,那张氏兄弟还有稍年长的子侄都被砍了脑袋,只有这还在娘肚子里的孩子,保住一命。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留得住命却留不住命根子……”郭科闻言拼命向堂侄子挤眼睛,郭路也发觉自己说话粗俗,连忙住了口。

  我对郭科道:“你别打岔。”向郭路使了个眼色,让他继续。

  郭路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内府有定制,谋逆犯的幼子,待养到十一岁便要送去净身,再派粗重的差使。”

  记起那年在杭州,那个张君锡有些鲁莽且莫名其妙……叔叔那样奇怪,侄儿却乖觉得很,瘦瘦小小的,像女孩似的秀气,比冬冬要文静许多呢。这样一个孩子,将来要受到的待遇便是被阉割?如果聂靖知道,又会怎么办呢?

  郭科试探着问:“福晋,孩子的娘就在外面,是不是这就让领回去?”

  我叹了口气道:“把她叫进来,我见见。”

  女人个子娇小,一张瓜子脸也是小小的,容貌秀丽,衣饰虽粗陋,却整理得干干净净。她一直垂着头,虽然在郭路的催促下毕恭毕敬地向我道谢行礼,可总觉得神情举止间存着一丝傲然。

  我向她道:“孩子睡着了,先跟我进去瞧瞧吧。”她答了一声“是”,便跟着进了内院。

  张瑞霖睡得很熟,半张的小嘴流着口水,枕上湿了一片。女人低头在身上摸索,却没翻到想找的东西。我从东云那儿拿过丝帕递给她,她接了帕子,却盯着我的手轻笑道:“手如柔荑,指若春葱。”语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讥嘲意味。她又看着自己因劳作而粗糙的双手,神情似在追缅过往。

  我笑回道:“十指不沾阳春水,从来他人奉羹汤。如此养尊处优,别说是庄姜,就算六旬老妪也可以有一双白嫩的美手。”

  她抬头讶异地看向我,半晌才道:“也不全是,后天再多贵重护养,也需天生丽质,骨肉均匀,肌理白皙润泽。比如一双短胖的嫩手,又怎可称其为美?当然,同是纤纤玉手,只会捧茶碗饭碗的,又怎及操得好琴,绣得好花样,又或是烧得好菜的呢?福晋以为如何?”

  她大约样样都拿手,不过却不知道我就是那百无一用的前者,便笑着点了点头,应道:“说得是。”我望着她充满南方特征的剪水美眸,忍不住道:“张君锡曾说他嫂子是才女,果不其然。”

  她脸色丕变,颤声轻问:“福晋认得二叔?”

  说完我便有些后悔,这时却再不能把话吃回去,只能道:“不算认识吧。”

  她盯着我,脸孔涨得绯红,而后又变青白,最后却归于平静。她没有再追问,俯下身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擦干净口水,吻了吻他的额头,道:“夫人可有孩子?”

  “有一个女儿,刚三岁。”我答。

  “小姐一定是美丽聪明,人见人爱。”她笑道,“夫人一定希望她将来衣食无虞,富贵常在,开心长寿。”

  我现在只希望她别被宠坏了。

  她没等我答,便道:“我只希望我的孩子,能无祸无灾地长大成|人,平平常常地娶妻生子。若能如此……”她忽然转向我道,“时辰不早了,奴婢也该告辞回去当差。”

  “孩子睡熟了,不如就让他留这里住一晚,你明天再来接他回去。”我道。

  她笑应道:“甚好!夫人想得周到。劳烦夫人了,奴婢告退。”说完一福,随丫鬟退出屋去。

  我出去堂屋,只见郭科还伸长脖子往外望,便问:“看什么呢?你堂侄子回去了?”

  他一溜跑到我身边,低头回道:“回福晋,郭路那小子是领人来的,当然也要看着人回去。”

  我拨着茶叶,疑惑地看着他,他神秘兮兮地又道:“他们庄头可着紧着这女人……听说虽只是个发去庄上为奴的犯妇,可性子烈得很,若不是捏着她的幼儿,怕也没那么容易叫她就范。那庄头刘大,五大三粗的一个酒鬼,真可惜了那样一个美人……”

  “嗑”,我一扣盖子,把茶盏搁到高几上。

  郭科赶忙道:“福晋,您别生气。都怪奴才多嘴,该打!”说着做势抽自觉嘴巴子。

  我回道:“我不生气。我生什么气?你记得明天再带她来领孩子。”

  郭科倒是不敢忘,一大早就打发人去找他堂侄子,可过了巳时才回来,还带着郭路,却不见女人。他一见我就惨着脸哀叫道:“福晋,不好了。”

  我皱眉问:“别大呼小叫的,屋里说话。”

  他赶紧捂住嘴,领着也是一脸苍白满头是汗的郭路跟我进了偏厅。落座后,我道:“什么好不好的,说吧。”

  郭科咽了口唾沫,道:“那个女人,她、她、她昨儿晚上把庄头刘大灌醉,用剪刀捅死了!”

  我“霍”地站起来,疾问道:“女人呢?”

  郭路回道:“她自己跳井,尸首已经捞上来。”

  我一手撑着椅背坐回去,闭上眼。她,就这样押上两条人命,在我这只见过一面的人身上豪赌!我呼出一口气,睁开眼道:“这事,还有谁知道?”

  郭路抹着汗答:“刘大只要一喝酒,第二天就睡到中午才起,若不是我去他院子里找那张氏,怕这会还没人发现。现在,就只有我,我那口子,还有堂叔三人知道。”

  我点了点头,向郭科道:“我们说完了,你俩就回去善后。天这么热,尸首放着立马就发臭,赶快找个妥当的地方葬了。至于孩子,也不能带回去了。”

  郭科一直点头,听到这,却瞪圆了眼道:“福晋,那孩子是钦犯之子,内务府登记在册,朝廷有令严加看管的。”

  我挑眉道:“还不是刘庄头没看好,张瑞霖掉河里淹死了,他娘才会哀怒交加,杀死刘大。”

  郭科目瞪口呆,结结巴巴地道:“那,那,屋子里的……”

  “那孩子是我南方远亲,万岁爷都知道。你有异议?”我问。

  他急急摆手道:“没、没!”

  郭路却担心眼前事,问道:“福晋,张氏杀了刘大,可是人命案,上头衙门要是查问起来……”

  “那不用太过担心。逼j不遂搞出人命这种丢人的事还要天下共知,很好看么?”我转而向他问道,“郭路,你想不想当庄头?”

  郭路大概没想到我会忽然说到这个,愣了半天才答:“庄头可以领地租给别人,有不少进项,自然是好的。只是这庄头惯例父死子继,兄亡弟承,奴才怕是没这福分做的。”

  “我听你说话,也是个明白人。你只要告诉我,你想还是不想。”我吹着茶道。

  郭路嗫嚅道:“不是不想,那刘大还有个侄儿……”

  “好。你就是不做,也是想的。”我啜了口茶道,“张氏身材娇小,想必气力也甚弱,而听闻那刘大身形壮硕,想来张氏的腰才不过及他大腿粗,试问这样一个弱女子,有何能耐杀死一个强壮的男人?我看一定是郭路你为谋庄头之位,心生恶念,杀死刘大,嫁祸张氏!”

  郭路面如金纸,“扑通”跪地语无伦次地道:“福晋、福晋,我没有……您不能、不能啊……”

  郭科拧了他一把,道:“福晋,他想当庄头的。”

  郭路也算机灵,立马反应过来,不停点头道:“是是,我想的我想的!”

  “先起来。”

  郭科便把堂侄拎起来,两人都垂手躬身而立。

  “别耷拉着个脸!想想一年下来到手的银子,还有从今不用仰刘大那种人鼻息,你很不乐意吗?”我拧眉道。

  郭路倒真想了想,总算挤出点笑意来。

  郭科轻推了他一把,道:“福晋发了话,这事便是成了。你还哭丧个……什么!”

  我招手叫郭科走近点,道:“成与不成,就要看你的了。”

  “我?”

  “嗯,你跟你们爷求人情去。”我说。

  “可是,可我……”郭科抓耳搔腮。

  我撂下茶盏,道:“一来,他是你侄儿,你不出面谁出面;二来,我叫你办差事,你给我办到不要说锅,连灶底都砸穿了。还不想想怎么补过?”

  郭科无话可说,低头应了声“是”。

  张瑞霖一个人蹲在院子里的柏树下发呆,我从他背后走近,轻拍了拍他的脑袋,问:“在想你娘吗?”

  他点点头,垂下脸看地上。这孩子,大部分时候都异常安静。

  我道:“你娘回南方去了。以后你就跟着我住,好么?”

  以为他会追问哭闹,谁知他只是看着我想了一会儿,便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虽然讶异,想好的话还是继续说下去:“你跟我姓,我给你改个名字,叫‘李南’,木子李,南北的南。”

  他还是点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一横一竖一撇一捺,虽然不甚美观,但还是看得出“李南”这两个字的构架。他抬头望我,我摸着他的头顶笑道:“对,就是这么写。你娘教你识字的?”

  他终于开口:“嗯,娘教的。有时在地上写,有时蘸水在桌上练,写错了,娘会打我。”

  “你娘很疼你。”我说。

  “娘以前对我说,她要是不在,我也一定要好好听话。福晋,我以后都听你的话。”他眼里含着泪,却不敢让它掉下来。他虽然不知道母亲已经过世,但大概也已经明白她以后不能再照顾他。

  “嗯。”我扶他站起,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张……”他看到我的脸色,立刻改口道,“李南。”

  “如果有人问起你娘在哪,你怎么说?”

  “我娘回南方了。福晋,对不对?”他偏着头问。

  我捏了捏他的脸颊,道:“你以后叫我姑姑。”

  十四晚上回来,便跟我说:“郭科那小子,求我帮他堂侄子谋个庄头的差事。”

  “哦?”我不置可否。

  “他过往从不开这种口。”十四脱了马靴,换了便鞋挨到身边来,“这回也不知是不是受了他侄子太多好处。”

  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回道:“我看,一定是他在人家面前夸口他家爷多有本事多有办法。如今骑虎难下,只好找你帮他圆大话了。”

  十四抬了抬眉,笑道:“这小子,回头再找他算帐。”说完拿起水杯,问,“这是你的?”我点了点头,以为他会放下,哪知他凑到嘴边一饮而尽,把空杯又放到我面前,笑道,“还要。”

  第二天,郭科来回话,说事成了。我也就放下心来。但,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看见十四叫了郭科进书房。跟过去后,只在门外听见十四说:“……那事先搁着。去跟你侄儿说,这事他干得不错。让他别心急,年尾,至多明年春天,总会叫他如愿。”

  然后便在门口碰见郭科一脸迷惑地往外走,他对我做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就出了院子。

  刚要跨进门槛,谁知十四也出来了,就问:“怎么了?”

  他拉着我往湖边逛,边走边说:“那个死了的庄头刘大,原来就是十哥的底下人给安插的位置。”

  “那又怎样?”我问。

  他低声道:“这强霸女奴逼出人命,可大可小。要闹出去,省不得给十哥添乱子。这回幸亏郭科的堂侄子瞒得好,就压下去,把这桩事化小为无,也就是了。哼,要平常也不用怕它,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出点纰漏!”

  发现事情没出茬子,我就松了口气,只是有些疑惑地问:“什么节骨眼?”

  十四张了张口,还没等说出话来,就听远处一个尖细的声音道:“皇上您瞧,十四爷他们在那儿呢。”

  我们连忙转身,便见皇帝由侍卫和太监簇拥着往这儿过来了,身旁还带着几个传教士模样的人,里面赫然有许久不见的穆神父。

  皇帝笑道:“怪不得屋里不见人,小俩口到这里寻凉快来了。”

  我跟十四连忙行礼。皇帝心情很好,抬了抬手道:“朕也就是随便逛逛。”十四看向那几个传教士,皇帝便示意魏太监代答:“这几个是新来的西洋画画人,皇上叫他们画几幅山庄景色出来瞧瞧。”

  我听说是画师,便忍不住往他们捧在手里的画板多看了两眼。皇帝便问:“十四家的对画有研究?”

  这问得我不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幸而十四代我答道:“回皇阿玛,她最近找过西洋画师给冬冬画像。”

  “哦?画得几幅?朕倒想看看。”皇帝颇有兴趣地道。

  “回皇上,一共画了四幅,完成的只有一幅,其余三幅还在修改润色。”我垂头答道,“等回京,便呈给皇上品评。”

  皇帝捋须微笑,向穆神父道:“你问问他们,谁擅长画人像。朕想让他们给朕的孙女的画个骑马像。”

  穆神父躬了躬身,便向几位画师询问。他们说的是拉丁语,大概来自不同国家,口音各异,我倒也能听得懂七八成。传教士们对自己的技艺倒是都很自信,话题一下就转去模特的配合问题。穆神父对皇帝回禀,皇帝却道:“也说给十四阿哥他们听听。”

  穆神父望了我一眼,笑回道:“回皇上,这位夫人能听得懂。她曾帮臣下的一位教中兄弟翻译拉丁文书籍。”

  皇帝诧异地看向我。十四笑道:“她还看得懂洋文的算术书。”皇帝“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十四又道:“对了,儿子求皇阿玛一件事,今年的秋狝儿子想带她一块儿,请皇阿玛应允。”

  “朕要是不允呢?”皇帝笑问。

  “那……”十四观察着他爹的脸色,又觑了我一眼,道,“儿子虽事先答应她,也只好食言了。”

  皇帝接受了儿子的撒娇,微笑道:“好,朕允了,免得你大话说多了,身子日渐臃肿。”又转向我道,“十四家的马骑得不错,不知弓箭如何?”

  十四马上答:“回皇阿玛,非常精准。除了气力小些,比儿子也不逊色。”哎,今天见识了什么叫吹牛不打草稿。

  皇帝沉吟道:“那你们小俩口就留下陪朕过中秋吧。”

  要住四五个月,冬冬会不会想我?不禁想她现在在小妹那儿有没有闹腾?就听十四对皇帝道:“能随侍皇阿玛与太后是儿子之幸。就怕回去冬冬不认阿玛额娘了。”

  皇帝摇头,似是笑儿子婆妈,却道:“让四阿哥换班的时候带五格格来,朕也想瞧瞧她。”

  事情就这么敲定。接下来的日子,十四白天都不见人影,只有晚上回来吃个晚饭。我一个人几乎把避暑山庄的景观都逛遍了。

  六月,皇帝奉皇太后去汤泉休养几日,十五阿哥以下随行。十四这才得了空,第二天就说要预演秋狝带我出山庄打猎。出了德汇门,十四说忘了东西要回去拿,等他再出来,就不见郭科和傅有荣的影子。我问他,他像个孩子似的笑:“那俩被我甩脱了。”

  我摇头笑。他便问:“你想他们跟着?”我翻身上马,道:“走吧。”

  跑了快两个时辰,眼前的景致渐渐开阔,左手边是平缓起伏的山坡,右手边则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山上的云杉林一片青碧,草原却不是绿色的,各色野花像地毯般铺满整个视野。下马在花丛里漫步,粉红的是野菊花,天蓝色的是鸽子花,橘红的是野百合,藕合色的则是铃铛花,就是不知道远处满山遍野像江南油菜一样的金黄|色花是什么。

  十四采了一大捧带着淡淡香味的黄花塞到我怀里,道:“这是金莲花,可以入药。”

  又